閩西土樓與豫西地坑院

張儒雷

豫西地坑院，閩西土樓，都是獨具特色的奇特民居， 一個地上，一個地下，既有不同，又有淵源。我曾經(jīng)生長在地坑院，對它非常熟悉。但土樓是什么樣？和地坑院有和異同？對我們一直是個謎。為了整個明白，我們幾個豫西陜塬人，冒著炎熱酷暑，千里迢迢，走近閩西山區(qū)的土樓群，輕輕撩開它神秘的面紗，驚喜地發(fā)現(xiàn)閩西土樓與豫西地坑院有著驚人的異曲同工之妙，堪生土建筑史上的奇跡。

群山深處的神秘土樓

閩西土樓位于閩贛粵3 省交界的閩西南山區(qū)，以漳州市的南靖縣和龍巖市的永定縣土樓群為代表。兩縣共有土樓3 萬多座，主要特點是歷史悠久、數(shù)量眾多、規(guī)模宏大、風格獨特、結構精巧、內(nèi)涵豐富。其中初溪土樓群、田螺坑土樓群、河坑土樓群、懷遠樓、永貴樓于2008 年7 月7 日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成為中國第36 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

閩西土樓產(chǎn)生于宋代，明清時期逐漸成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山區(qū)大型夯土民居建筑。從建筑場地上講， 它不受地形限制，不管是山勢蜿蜒、峰巒疊嶂的土坳， 或是開闊平坦的沼澤坡地， 依山就勢， 均可構建。從建筑材料上講， 就地取材， 物盡其用， 當?shù)氐恼惩痢⒓毶?、白灰、竹片、木材、鵝卵石等都可派上用場。從建筑模式上講，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錯落有致， 雄渾壯觀。從建筑用途上講，土樓冬暖夏涼、堅固耐住、節(jié)約環(huán)保、防風防震、防盜防獸、群居安全。

閩西土樓是客家人的發(fā)明，是客家文化的象征。是客家人在當?shù)刈匀坏乩項l件下，將中原古老的生土建筑技藝發(fā)揚光大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建筑奇葩。

客家人源于地道的中原漢民，永定縣下洋鎮(zhèn)就是古代中原洛陽地區(qū)南遷的漢人發(fā)展起來的。客家的中原先民因躲避戰(zhàn)亂舉家南遷，歷史上較大規(guī)模的南遷就有五次。古時候的戶籍有主、客之分，移民入籍后就編入“客籍”， 故南遷的中原漢人被稱為客家人。古時閩西南一代封閉落后，人煙稀少，是不毛之地，朝廷常把犯罪之人發(fā)配流放于此，加之盜賊嘯聚山林，侵害百姓， 戰(zhàn)亂和漂泊的日子在客家先民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陰影。長途跋涉，客居他鄉(xiāng)，“家”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有了家才能生存發(fā)展。為了抵御強盜土匪， 分散在群山中的客家人自覺聚集起來， 將客家單一的小屋建成連屋，上下四層，一層五六十間房子，一二層不留窗戶，并就地取材，用當?shù)氐哪嗤梁唤ǜ叽蠛駥嵉耐翂Γ纬梢粋€相對封閉堅固的居住空間，一個大土樓多個樓梯上下，庭院中間設置大廳，是族長召集大家開會議事的地方。一個大門出入， 外人不能輕易入內(nèi)，同時土樓內(nèi)居住的成百上千人群又能形成強大的力量， 共同抵御來犯之敵。

客家土樓何以稱之固若金湯呢？ 在初溪土樓博物館內(nèi)，我們看到資料介紹，建土樓的泥土必須是沒有雜質(zhì)的細凈紅土，按一定的比例摻以細河沙、水田底層的淤泥和年代久遠的老墻泥， 充分攪拌均勻后，加水用鋤頭反復翻整發(fā)酵。土樓的外墻泥如發(fā)酵不到位， 就會使墻體在溫度和濕度發(fā)生變化時產(chǎn)生裂縫，威脅到土樓內(nèi)住戶的安全。夯建土墻時，還要在泥里加入一些木片、竹片或是山石、鵝卵石以加固墻體，這樣夯成的土樓外墻將不懼水浸， 堅如磐石。世道不幸泥匠幸，活到絕路工便成。在沒有鋼筋水泥的年代，聰慧的客家人就是用這種看起來近乎原始的建筑方式建成了神秘而龐大的土樓， 成就了建筑史上的奇跡。

永定縣高陂鎮(zhèn)遺經(jīng)樓是個方形土樓群，據(jù)說在土地革命時期，白匪軍把據(jù)守在土樓里的紅軍和赤衛(wèi)隊員鐵桶般地包圍了一個多月，槍林彈雨把土樓打成了麻蜂窩，并數(shù)次用炮彈和炸藥企圖將土墻炸毀，但在樓內(nèi)幾百人的英勇抗擊下，白匪軍久攻不下只得悻悻撤退。

客家土樓中最具有美感的當數(shù)圓樓，圓樓采光、通風相對平均，因為受力均勻，風阻小，抗震能力很強。俯瞰圓樓，狀如飛碟般的土樓中間黑糊糊的一個大圓洞，怪異和神秘使人產(chǎn)生無限遐想。20 世紀80 年代初，美國的間諜衛(wèi)星在高空測到福建西南部山區(qū)隱藏著上萬座磨菇狀建筑，疑似遠程導彈發(fā)射井，曾一度引起了大洋彼岸決策層的驚慌不安。改革開放后， 首批來自美國的旅游團隊中，就有前來土樓探秘的中央情報局官員。當然，這些神秘的建筑群根本不是什么核設施， 只不過是在不為世人所知的山坳里屹立了數(shù)百年的古老民居。

地平線下的奇特村莊

20 世紀初，德國人魯?shù)婪蛩够凇稕]有建筑師的建筑》一書中，最早向全世界介紹了中國的地坑院窯洞。稱地坑院建筑為“大膽的創(chuàng)作、洗練的手法、抽象的語言、嚴密的造型?！?書中刊載地坑院窯洞照片的拍攝地點， 就在已有2400 年悠久歷史的豫西陜縣三道塬（2016 年5 月改為陜州區(qū)）。

陜縣地處黃土高原東口處，數(shù)萬年來，黃土高原的風沙給生活在這里的人民帶來諸多災害和不便，也為勤勞的人民休養(yǎng)生息提供了天然的營地。作為民居，地坑院起源于人類早期的穴居， 黃土高原地區(qū)是我國人類文明早期發(fā)祥地之一，在五千年前的仰韶文化時期，這里就有原始農(nóng)耕業(yè)，有群居部落， 有能為人群擋風遮雨的天然窯洞。有了窯洞，就有了地坑院，而這些地坑院就成為炎黃子孫繁衍生息、創(chuàng)造燦爛文明的地方。

陜縣現(xiàn)存地坑院一萬多座，主要分布在張汴鄉(xiāng)、西張村鎮(zhèn)和菜元鄉(xiāng)三道塬上。年代較早有據(jù)可查的應屬西張村鎮(zhèn)窯頭村地坑院。據(jù)窯頭村曹氏族譜記載：“洪武年間（1368 年～ 1399 年） 避大元之亂，由山西省洪洞縣曹家川遷移至陜縣南塬窯頭村。”證實該村地坑院距今已有700 多年的歷史。

陜縣三道塬地處陜縣南部土塬，黃土層堆積深厚。這些形成于早更新世、中更新世和晚更新世的黃土，歷經(jīng)千年，由空中風沙和地面雨水沖刷沉淀聚集而成，土質(zhì)細膩，層次豎立，為“地下挖坑，四壁鑿洞”這種建筑形式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地坑院就是在這樣平坦的黃土地上向下挖6 ～ 7 米深、長12 ～ 15 米的長方形或正方形土坑作為院子，然后在坑的四壁挖10 ～ 14 個窯洞，窯洞高3 米左右，深8 ～ 12 米， 寬約4 米。窯洞2 米以下的墻壁為垂直， 2 米以上至頂端為圓拱形。其中把一窯洞鑿成斜坡通向院上，是人們出入的通道，稱為門洞。門洞有直進型、曲尺型、回轉型三種。門洞窯多數(shù)只有一個大門，在門洞窯的一側挖一個拐窯，再向下挖20 ～ 30 米、直徑1 米左右的水井，用轆軸絞水，用于解決院內(nèi)人畜吃水問題。在地坑院內(nèi)居住，排水和防滲是最重要的事情，因此，窯洞基座一般以青磚加固，防潮同時防止雨水浸泡窯基。院內(nèi)地面四周砌一圈青磚，院心是在比院子邊長窄2 米左右的基礎上再向下挖30 厘米左右的平地，在其偏角挖一眼小水坑作滲井，用來滲漏院內(nèi)積水。

在黃土塬上的風土民俗中，建造地坑院是一件關系到家庭興衰、子孫繁衍、財路官運的大事情。因此，村民修院前必請陰陽先生察看，根據(jù)宅基地勢、面積、圍繞陰陽魚的8 個方位， 按易經(jīng)八卦決定修建何種形式的院落。依據(jù)正南、正北、正東、正西4 個不同的方位朝向和地坑院主窯洞的所處方位，窯院分別被稱作東震宅、西兌宅、南離宅、北坎宅。院內(nèi)各個窯洞分為主窯、客窯、牲口窯、茅廁窯、門洞窯等功能。正對門洞向陽的一面為長輩居住的正窯，左右為側窯。傳統(tǒng)的地坑院， 窯洞內(nèi)用土坯壘成火坑，冬天往里邊點把柴火，既暖和舒適又干凈衛(wèi)生， 還沒有煤氣之險。窯洞多安裝兩套門， 朝內(nèi)開的為老門，堅固防賊。朝外開的叫風門，透氣美觀，起裝飾作用。

地坑院是在黃土層中挖出來的居住空間，建造巧妙，頗具匠心。由地面下到院落，再經(jīng)由院落進到窯洞， 形成收放有序的空間序列，整個空間充滿了明暗、虛實、節(jié)奏的對比變化， 窯洞與大地相通，臥于大地之中，隨大地脈膊跳動。同時，又具有很強的藝術性。窯洞的拱形曲線是窯洞立面構圖的重要元素，它與攔馬墻、瓦檐這些直線因素形成對比，尖拱、半圓形拱、拋物線拱等，這些拱形曲線的構圖中心，則是門窗。鮮紅的窗花給整體立面增添了色彩。窯畔、窯腿用藍磚勾勒裝飾，線條素潔生動。從上往下看，整個窯院為方形，站在院中間看天空，天似穹窿，天高地厚，人在其中，是天地之合的縮影。

地坑院具有多種功能。首先是省工、省料、省錢，堅固耐用。建造一所地坑院，不需要鋼筋、水泥、木料。農(nóng)閑季節(jié)、雨雪天氣都可以修建，自家勞力、親朋好友勞力都可以參與， 多則一個多月，少則半個月即可建成， 只要注意維修，住上幾代人不成問題。其次是冬暖夏涼、擋風隔音。冬天窯洞溫度在10 攝氏度以上，夏天保持在20 攝氏度左右，中午休息還要蓋上被子。窯與窯之間獨立成室，各項活動互不影響。人們稱它是“天然空調(diào)、恒溫住宅”。三是防盜防震，生態(tài)環(huán)保。地坑院深約兩層樓高度，夜晚大門一關，盜賊無路可入，望院興嘆。生人夜入民宅，慎之又慎，一不小心跌下院中，輕者致殘，重則喪命。偶遇地震， 窯洞無搖擺之象，圓形地穴，震感不強。因整個村莊潛伏于地平面之下， 遠看是樹林，近看無村落，具有隱蔽性。古時戰(zhàn)亂，路過官兵和草寇很難發(fā)現(xiàn)村莊而擾民。因此，“見樹不見村， 聞聲不見人”，就是它的真實寫照。

地坑院一年四季，舒適幽靜，純真樸實，自然和諧，恰似世外桃源。春天，花開滿院，蜂飛蝶舞；夏日， 蔭翳蔽日，納涼避暑；金秋黃梨滿樹， 院墻四壁掛滿了紅燦燦的辣椒，黃澄澄的玉谷，白嘟嘟的大蒜，紫潤潤的柿餅；冬天，白雪皚皚，田野里顯露出地坑院一個一個方方正正的地口， 像大地開向蒼天的窗戶一樣，縷縷炊煙飄向浩瀚的太空，別是一番景致。國內(nèi)外文物專家說，地坑院是凹在黃土里的村莊，刻在黃土地上的符號， 是人類居住文明的活化石。建筑學家說，地坑院表現(xiàn)了生土建筑的最高成就，是一種反常規(guī)構造方式。2006 年， 陜縣地坑院建筑群被河南省人民政府列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13 年5 月地坑院營造技藝被文化部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異曲同工的建筑奇跡

閩西土樓和豫西地坑院同是以黃土為根，一脈相承，都是以燦爛的中原文化為基點，逐步演繹發(fā)展成熟起來的。它們的共同點：都是我國獨一無二的生土建造卓越技術的歷史見證； 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方圓”思想的杰出實物代表；都是民居形式“天人合一” 和諧共生的典范；都是中國傳統(tǒng)建筑規(guī)劃“風水”理念的充分體現(xiàn)；都極具美觀的科學設計；都具備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自然環(huán)保；它們還有相似的具體功能——堅固耐用，冬暖夏涼，防盜防風防震，就地取材，省工省料，自成體系的防御、供水、采光、通風、儲藏、起居、勞作等生活系統(tǒng)，就像一座微縮城池，好比一個濃縮的社會。

閩西土樓和豫西地坑院雖然都是古老神奇的民居形式，記載著厚重的歷史，有著很多相同相似的元素，但也彰顯著多彩的個性：福建土樓是群聚部落，一樓多家，人口眾多，地坑院則是單體家庭，一院一家，多則二三家；土樓建造選在地上，目標很大， 可視性強，地坑院建在地下，不易發(fā)現(xiàn)， 隱蔽性強；土樓住房密集，一座土樓有200 ～ 300 間房子，住人多，空間小，婚喪嫁娶、生老病死、迎來送往、假日節(jié)慶，人頭贊動，熱鬧喧囂，缺少寧靜的環(huán)境和個人相對獨立的場所， 隱私易露。地坑院則人少窯多，各窯性能明確，居住相對獨立，起居互不影響，是以人為本生存觀的最好體現(xiàn)。

閩西土樓和豫西地坑院，一南一北， 取土建樓、挖地成院， 都是用“土”“地”命名；“地上”“地下” 遙相呼應，方圓并存，尊天敬地；一陰一陽，對立統(tǒng)一，珠連璧合，相得益彰；可謂天生和諧、地結連理、日月同輝、華夏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