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鐘嶸《詩品》阮籍條的疏證歷來較少,本文基于阮詩和歷代評論家評述,對此條進行詳細闡釋。首先,阮詩繼承了《小雅》的現(xiàn)實情懷,“怨誹而不亂”;其次,阮詩雖不重雕詞琢句,但在意象布局等方面卻頗具“匠心”,鐘嶸基于爭奇斗巧的齊梁文風背景下認為阮詩“無雕蟲之巧”;而且《詠懷》詩常有萬物變遷引發(fā)的人生感慨,也有對現(xiàn)實政治的有感而發(fā),這種情思往往寄予在“鳥”“香草”“美人”等意象之中,顯得隱晦難測,可謂“歸趣難求”。由此,足可見鐘嶸評價的契合之處。
關鍵詞:詩品;阮籍;小雅;意隱
作者簡介:湛曉悅(1995.1-),女,漢族,河南信陽人,河南大學文學院2014級本科生。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21-0-03
鐘嶸《詩品》評論了自漢迄梁122位五言詩人,將其分為上、中、下三品,許多精妙的見解成為后世詩話評論的金科玉律,《四庫全書總目》稱其“每品之首,各冠以序,皆妙達文理?!盵1]王世貞《藝苑卮言》亦贊之“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謂公允,詞亦奕奕發(fā)之?!盵2]阮籍作為正始時期影響最大的詩人,他的八十二首《詠懷》詩促進了五言古詩的定型與發(fā)展,在魏晉文壇具有突出地位。鐘嶸《詩品》將其列于上品,他對阮詩的評價諸如“其源出于小雅”“厥旨淵放,歸趣難求。”[3]等歷來備受關注。通過對《詩品》阮籍條進行考論,有助于我們了解鐘嶸的文學批評標準,把握阮籍的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同時也能幫助考察魏晉以后《詠懷》詩的接受情況。
一、其源出于《小雅》
鐘嶸《詩品》上品第七稱“晉步兵阮籍”其詩“源出于小雅”,王夫之《古詩評選》贊之曰:“鐘嶸‘源出<小雅>之評,真鑒別也?!盵4]通過對阮詩與《小雅》的比較分析,鐘嶸的追溯卻有合理之處。
《孟子·萬章下》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盵5]知人論世這一文學批評標準在分析詩歌時同樣適用。一方面,阮詩與《小雅》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具有相似性,《小雅》萌于西周東周交替之際,諸侯爭霸,阮詩孕于曹氏司馬氏爭權之際,殺戮不止,方東樹《昭味詹言》就此稱:“阮公之時,真《小雅》之世也?!盵6]另一方面,就創(chuàng)作主體而言,《毛詩大序》云:“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廢興也。”《小雅》不像《國風》來自地方歌謠,它的創(chuàng)作者多是士大夫階層,眼光立足于國家興亡與百姓哀樂;而阮籍曾任步兵校尉一職,屬于魏晉名士之列,他的《詠懷詩》八十二首自覺繼承了《小雅》的現(xiàn)實情懷,雖然詩歌主旨大多隱晦,但諸如《湛湛長江水》《駕言發(fā)魏都》等詩都與時政得失緊密相關。
鐘嶸《詩品》溯源流最根本的標準是“體”,“體”即“風格”之意,阮籍《詠懷詩》“怨誹而不亂”的風格很明顯與《小雅》一脈相承。盡管他們詩中每每流露出“怨誹”之情,但其基本動機,乃是源自于士大夫詩人“憫時傷亂”的情緒,源自于家國憂患,身世之傷?!缎⊙拧分谐R姟皯n”、“傷”、“悲”等字眼,阮籍《詠懷詩》恰恰也具有這種特色,而且他把人生問題上升到哲學高度,詩歌境界更為高遠,他的憂時傷世不像《楚辭》那樣源于個人的不幸遭際,而是超出個人的哀樂,流露出一種偉大的孤獨。[7]另外,在情感基調方面,阮詩具有《小雅》詩人之志,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自敘》中說:“今注嗣宗詩,開篇鴻號翔鳥,徘徊傷心,視《四牡》之詩‘翩翩者鵻,載飛載下,集于苞栩。王事靡盬,我心傷悲,亦復何易?嗣宗其小雅詩人之志乎?”[8]所以阮詩當源出《小雅》,兩者都善于抒發(fā)內心憂憤與苦悶,長于針砭時政,情感志向相通。
二、無雕蟲之巧
關于“雕蟲”,揚雄《法言·吾子》云:“或問:‘吾子少而好賦?曰:‘然。童子雕蟲篆刻。俄而曰:‘壯夫不為也。”漢朝學童學習秦代書法有八體,其中蟲書、刻書兩體最是纖巧難工[9],鐘嶸是借此說明阮籍詩歌不刻意追求雕詞琢句與謀篇布局的技巧。
首先,從描寫上看,阮詩沒有繁瑣細密的鋪敘,往往直接言事。如“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起坐彈鳴琴。”(其一)開門見山即言詩人夜間活動,緊接著發(fā)出“不能寐”的感傷,沒有旁枝末節(jié)的延展,完全不似陸機詩般繁富;其次,就文辭而言,阮詩中很少見華麗的藻飾,多是表情達意的質樸之語,顯得自然流暢。但是,阮籍也絕對沒有廢棄人工,甚至在意象的選擇上頗費苦心。他的詩歌雖然沒有艱奧生澀的辭章,但是在樸實的字句下,往往另有一層深意,給讀者留下廣闊的揣摩的空間。
可以說,阮籍是具有匠心的,他的詩也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安排,他巧妙的運用各種意象將自己的情感蘊藏其中,這本就是一種人工的雕琢。正如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八言:“阮公《詠懷》,神至之筆。觀其抒寫,直取自然,初非琢煉之勞,吐以匠心之感”。如此說來,鐘嶸說阮詩“無雕蟲之巧”是否就是錯誤的?聯(lián)系鐘嶸的身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可知,他的論述也是有道理的。據(jù)《南史·鐘嶸傳》記載:“嶸,齊永明中為國子生?!饼R梁時期文風浮華,詩人創(chuàng)作“遺理存異,尋虛逐微,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10]當時的文壇大家如謝靈運等也都好雕詞琢句,詩風清麗,與此相比,阮籍詩就自然顯出暢達樸素,不好雕飾的特色。
三、而《詠懷》之作,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
“可以陶性靈,發(fā)幽思?!币鉃槟軌蛱找毙造`,闡發(fā)深遠的思想。阮籍的《詠懷》詩很少確有所指,大多隱晦地表達對人生的感慨,這種多感的情思,上承《古詩十九首》,下啟南朝、唐代等后世詩人。
阮籍《詠懷》詩中的時間意識繼承了《古詩十九首》的神韻,幽思深遠,王夫之《古詩評選》對此說道:“步兵《詠懷》自是曠代絕作,遠紹《國風》,近出于《十九首》,而以高朗之懷,脫穎之氣,取神似于合離之間”?!豆旁娛攀住分谐R娙松喽痰母锌图皶r行樂的勸慰。阮籍也多因自然景物和季節(jié)變遷觸動時光易逝、福禍無常的感慨,他既有“秋風吹飛藿,零落從此始?!保ㄆ淙耙暠颂依罨?,誰能久熒熒?!保ㄆ涫耍┑母袀材軐W《古詩》詩人之志,借“但爾亦自足,用子為追隨。”(其四十六)聊以自慰。
另外,阮籍常抒寫個體孤獨與憂患的情懷,他的《詠懷》詩“徘徊”“憂愁”“傷心”“獨”等詞頻繁出現(xiàn),足可見詩人的孤寂心境,至于“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保ㄆ淙耙簧聿蛔员?,何況戀妻子?!保ㄆ淙└侵苯颖憩F(xiàn)自己在現(xiàn)實中的艱難處境。對此,李善《文選注》解釋說:“嗣宗身仕亂朝,恐罹謗遇,因茲發(fā)詠,故每有憂生之嗟?!盵11]這種深沉的思索對初唐詩人陳子昂影響很大,陳子昂“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滄然而涕下?!保ā兜怯闹菖_》)與阮籍這類詩有異曲同工之妙,皎然《詩式》卷三《論盧藏用陳子昂集序》就曾指出:“子昂《感遇》三十首,出自阮公《詠懷》?!盵12]
四、洋洋乎會于《風》《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遠大,頗多感慨之詞
關于“洋洋”,《論語·泰伯》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鄭玄注:“周道衰微,鄭衛(wèi)之音作,正樂廢而失節(jié),魯大師摯識關雎之聲而首理其亂,有洋洋乎盈耳聽而美之。”所以,“洋洋乎會于《風》《雅》”是指阮詩產(chǎn)生于易代之際,風格合于“風”“雅”的美感特征。[13]
“使人忘其鄙遠,自致遠大。”此指“阮詩言近旨遠,語近情遙之美感功能,使讀之者忘卻己之凡俗鄙近,自致闊大之襟懷,渺遠之憂思。”[14]正始時期玄學興盛,這一時期的詩歌或多或少都沾染著老莊哲學的氣息,阮詩中浸透的哲理思索傳染給讀者便自然引發(fā)一種幽深的美感。他的詩中常以自然之道觀照人生之道,如“清露被皋蘭,凝霜沾野草。朝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其四)“霜露”易逝暗寓“年華”易逝,可謂思理之中散發(fā)著美感,能夠使讀者忘其鄙近。
“頗多感慨之詞”,此處的感慨除了上文提過的人生感慨和哲理情思,更多的是關于現(xiàn)實政治和社會的感慨。一關乎功名志向,據(jù)《晉書·阮籍傳》記載“籍本有濟世之志,屬魏晉之際,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以為常。”[15]阮詩中常有此類隱居避世,任情放誕之作;二是對現(xiàn)實政治有感而發(fā),《毛詩大序》云:“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對于曹魏政權的弊端,即使深知卻萬萬不能主文譎諫,阮籍只有隱晦地借詩抒發(fā)感慨,如“戰(zhàn)士食糟糠,賢者處篙萊。歌者曲未終,秦兵已復來。”(其三十一)實際上是借古諷今,抒發(fā)對魏王享樂無度的憂憤。對此,清何焯《義門讀書記》卷四十六云:“《詠懷》之作,其歸在于魏晉易代之事”。
五、言在耳目之內,情系八荒之表。厥旨淵放,歸趣難求。顏延年注解,怯言其志
“言在耳目之內,情系八荒之表”意為阮詩敘述的事物都在耳目所及的范圍內,但寄托的情思卻在八荒以外的地方。明許學夷認為這是比興手法引發(fā)的效果,他在《詩源辯體》中說:“嗣宗五言《詠懷》八十二首,中多比興。體雖近古,然多以意見為詩,故不免有際。其他托旨太深,觀者不能盡通其意。鐘嶸謂之‘言在耳目之內,情系八荒之表是也?!盵16]首先阮籍創(chuàng)造性地大量使用飛鳥意象,在詩中構筑自我的理想世界,據(jù)秦丙坤《阮籍詠懷詩中的飛鳥意象與三重世界》統(tǒng)計,八十二首《詠懷》中“鳥”這一意象共出現(xiàn)三十九次之多,包括“玄鶴”、“鴻鵠”、“云間鳥”、“鳴雁”、“黃雀”“鳴鳩”[17]等等,種類多樣,豐富多彩,所寄托的情感也是深沉難測。而且,阮籍繼承了《離騷》借香草、美人寓托情志的象征手法,《詠懷》詩中“蘭”、“皋”、“藿”、“萊”、“蓬”、“草”、“妃”、“嬪”等意象俯拾即是,如果以詠嘆高潔的意旨悉數(shù)概之,顯然說服力不夠。
意象的豐富性容易引起詩歌意旨的多義性和模糊性,使人很難把握阮詩的真正意圖,鐘嶸謂之“厥旨淵放,歸趣難求”,著實契合。此外,阮籍也常借古諷今,或借游仙諷刺世俗,這些都共同塑造了《詠懷》詩含蓄委婉的特征,雖是常見之景、常見之事,卻往往另有深意。 難怪“顏延年注解,怯言其志?!鳖佈又磁迦罴?,曾為之作《五君詠·阮步兵》,他與沈約就阮籍的十九首詠懷詩作注,被蕭統(tǒng)收于《文選》。但顏延之只對其中的三首詩進行過注解[18],而且沒有探求阮籍詩的情志思想,鐘嶸是借此事佐證阮詩趣向的確難尋。
總之,鐘嶸對阮籍的這種評價,評論家大多予以肯定。劉勰《文心雕龍·明詩》稱:“阮旨遙深?!盵19]沈德潛《古詩源》亦附和:“阮公詠懷,反覆零亂,興寄無端。和愉哀怨,雜集于中,令讀者莫求歸趣?!盵20]李希圣《論詩絕句》也言:“感慨無端托興深,《詠懷》誰識阮公心?”于今,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中,多數(shù)詩的主旨尚存在爭辯,也一定程度上說明了阮詩意隱的特征。
注釋:
[1](清)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九十五,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738頁。
[2](清)王世貞,陸潔棟注:《藝苑卮言》卷三,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頁。
[3](梁)鐘嶸著,周振甫注:《詩品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1頁。下文阮籍條所有原文皆引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列舉。
[4](清)王夫之著,李中華等校點:《古詩評選》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81頁。王夫之對阮詩的評論皆引自此版本,下文不再另作標注。
[5](戰(zhàn)國)孟軻著,金良年譯注:《孟子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頁。
[6](清)方東樹著,汪紹楹校點:《昭味詹言》,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81頁。
[7]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5頁。
[8]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4頁。下文所引阮籍《詠懷》詩皆來自此版本,不再另外標注。
[9](梁)鐘嶸著,周振甫譯注:《詩品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41頁。
[10](唐)李延壽:《北史》卷七十七列傳六十五之李鄂,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614頁。
[11]袁行霈:《中國文學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頁。
[12](唐)皎然撰,李壯鷹校注:《詩式譯注》濟南:齊魯書社 1986.年版,第162頁。
[13]參見王麗莎:《鐘嶸詩品阮籍條考論》,許昌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對“洋洋”的有關論述。
[14]曹旭:《詩品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29頁。
[15](唐)房玄齡等:《晉書·阮籍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418頁。
[16](明)許學夷:《詩源辯體》卷四,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85—86頁。
[17]秦丙坤:《阮籍詠懷詩中的飛鳥意象與三重世界》,貴州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
[18]參見王麗莎:《鐘嶸詩品阮籍條考論》,許昌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顏延之注解阮詩的有關論述。
[19](南朝梁)劉勰著,王運熙注:《文心雕龍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頁。
[20](清)沈德潛:《古詩源》卷六,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136頁。
參考文獻:
[1]黃節(jié).阮步兵詠懷詩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2](唐)皎然著,李壯鷹校注.詩式譯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6.
[3](南朝梁)鐘嶸著,曹旭集注,詩品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4]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
[5]羅宗強.魏晉南北朝文學思想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4.
[6](清)沈德潛.古詩源[M].北京:中華書局,2006.
[7](清)王夫之.古詩評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8](南朝梁)劉勰著,王運熙注.文心雕龍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