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湖心雪煮茶
一場雪抵達一座湖的時間,不會太久。就像命運中遭遇的那些歡歌與悲痛。這一個冬天,我和朋友臨湖而居,看到了一座湖是如何呼喚一場雪,一場雪是如何覆蓋一座湖的。
雪落在湖里與落在別處,自有不同。落在山頂,山顯得臃腫,草木也一律遁形,細細的枝條,一夜肥成粗粗的白藕,再找不到一絲綠色漿液的痕跡;落在原野,原野就喪失了鮮明的性格,雜草也沒有,莊稼也沒有,高高低低的溝壑,也平了似的,甚至連那通往山里深處的小徑,也分辨不出,只有雪地覓食的兔子似乎還記得回家的路。
但如果雪落在湖里,就會格外讓人心疼。十二月的湖水,清凌凌,冷冰冰,仿佛失戀人的心事。雪的到來,是一座湖呼喚的結(jié)果。它先是呼喚風(fēng),繼而呼喚云。等天空一暗,潮濕的水汽氤氳起來,雪就快來到了。
雪往往先是顆粒狀的,像鹽。潔白的食鹽。雪粒子撒進去,打得湖水泛起微瀾。咸澀的味道在湖水中漫浸開來,仿佛憂傷萬箭穿心。刷-刷-刷,啪-啪-啪。有節(jié)奏的鼓點,如湖對岸中山寺的鐘聲。一年四季,每個太陽未升起的早晨,那鐘聲就會響起。寺里只有一個老和尚,紅漆大門刷得锃亮,閃閃發(fā)光的鍍金銅釘明晃晃的耀眼。院內(nèi)兩株古柏,直直地頂向天空,樹根遒勁盤錯,一半露在地面之上,樹干有合抱之粗。柏樹下的石碑上,刻著白居易和蘇東坡來此夜宿時題寫的詩。
白居易寫的是《棲中山寺》,詞曰:“閑泊池舟靜掩扉,老身慵出客來稀。愁因暮雨留教主,春被殘鶯喚遺歸。揭甕始嘗新熟酒,開箱試著舊生衣。冬裘夏葛相催促,垂老光陰速似飛?!睅装倌旰?,蘇軾也來到此寺,作詩《中山寺石刻》,詩云:“風(fēng)流王謝古仙真,暫住空山五百春。金馬玉堂余漢事,落花流水失太人。困眠一塌春盈帳,夢繞千巖冷逼身。夜半老僧呼客起,支峰缺處涌冰輪。”
我不知道那對岸來的雪,是不是經(jīng)過了中山寺;我也不知道,這一場丙申年的雪是不是從唐宋而來抵達了丁酉年。“中山晚照”的美景從唐宋就有了,到了今天,無雪的冬日,從湖的這岸,遙望過去,還可以看見斜暉下寺廟的莊嚴和祥和。但落雪的臘月,中山寺也被白色覆蓋,白鹽一樣的雪粒子敲打在千年的老柏樹身上,不知道是何聲音。老和尚已經(jīng)很老了,可以猜想他整日坐在爐火旁打瞌睡的樣子。有一天早上,晨鐘果然沒響,大家都以為是雪掩蓋了聲音,直到又過了三日,晨鐘還是未鳴,等湖人忽然想起來要去山上看看,推開門進去,才發(fā)現(xiàn),老和尚已經(jīng)坐化了。
一場雪,就這樣掩蓋了死亡的真相;就這樣結(jié)束了一次活著的法事。其實,生死之事,每天都在世界上發(fā)生著,和尚的圓寂,更用不著悲傷。只是在我這樣一個精神抑郁了一個冬天的病人來看,雪粒子入湖的聲音,值得靜靜地去聽。那聲音是醒目的呼喊,是起伏的無聲的哭。
后來,雪就舒展開來,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一片……鋪下來。雪成了花,其實,更準確地說是水之花。萬雪飄落,宛如水上開花。特別是結(jié)冰的日子,雪花綻放起來,落上去,不會融化,很快就會成為厚厚的一層。春夏的季節(jié),湖面上也有零星的水生花——蓼草開出星米一般乳白的花朵,細碎的花瓣惹人心憐;芙蕖碧葉中掖藏著粉紅的荷瓣,那嫩嫩的顏色,讓你忍不住想去親吻;淺水區(qū)的蘆葦也不甘寂寞,毛茸茸的葦絮,漸次張開,像懸掛滿湖的旗幟。
雪落下來,掉進湖里,悄無聲息。一片一片的雪花,都是湖上的水變成的。水以蒸汽的形態(tài)升上去,又以固體的形狀落下來,接住一枚雪花,仔細觀看這多邊形的上帝小天使,這些從泥土到湖水,從湖水到天空的小天使,回到湖里去,也就是回到了自己的初心上。雪花這個詞真好。在開花的萬物中,誰能像雪這樣開得如此從容、靜雅并且鋪天蓋地?
朋友的木屋,臨湖而建。落雪的夜晚,推窗可見。有時候,隨著湖風(fēng),雪花會招搖進屋內(nèi)來,吹到臉上,雖然冷颼颼的,卻也充滿了冰爽的快意。
整個冬天,朋友借居在這里,像一只冬眠的熊。他病了。心里的樓閣塌了木梁,那一間房子空了。之前他在燈紅酒綠的城市里高談闊論,每天端著酒杯在歡場上晃來晃去。這么一晃,就晃出去了三十年;這么一晃,就晃到了五十歲。他有支配許多人的權(quán)力,也有數(shù)不完的票子,甚至,他也有好幾段或明顯或秘密的感情。但他卻覺得,他什么也沒有。他徒步來到這里,面對一座湖,住下來,借湖而居。每天里與一片大水談心、與一帶長堤為伴,每天面對一座湖,還有什么不可以改變的呢?
他開始喜歡上了喝茶。龍井,毛尖,金駿眉,正山小種,他都喝,但都覺得一般。最讓他牽掛的是那一塊沾染著泥土味道,陳放了十多年的茶餅——云南普洱 ,這讓他心動。普洱??吹竭@兩個字,他就歡喜得不得了;何況還有“云南”?遒勁的樹根制作的茶臺,竹片子排列形成的茶海,他用小錘子敲碎茶餅,用鑷子夾進碟子里醒茶,十幾年的普洱,紅湯渾濁,入口濃烈,仿佛烈酒。
他把自己放逐了,也讓自己冬眠了。
一個冬天,他掐斷了網(wǎng)絡(luò),與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大雪封湖的季節(jié),他在湖邊的泥土里雪埋了一個秋天收獲的紅薯、白菜和蘿卜。他把它們挖出來,堆在了爐子旁。這些大地賜給他的植物的根莖,讓他吃得踏實。他想起《菜根譚》里的箴言,覺得那真是一部智慧之書、哲學(xué)之書、世事洞明之書。他坐在爐火旁,什么也不想,翻幾頁書,然后,每天就這樣懨懨欲睡,像一只冬眠的狗熊。一個冬天里,他除了喝茶,再也沒有喝過一杯酒。
大雪封住了出山的路,冰凍的寒冷把水管凍住了。每天上午,他都要到湖里去取雪。他提著一只精巧的木桶,手握一只鐵鏟,就取湖心的那一片。他說,湖心的雪與別處不一樣,湖是有心的。湖心的積雪厚厚的,潔白耀眼,但他知道,不僅如此,湖心的雪更純粹,更通透,更練達。早晨的太陽斜射過來的光線,照在白雪上,白雪把微光反射到朋友的臉上,我看到他臉上細密的汗珠。
忽然想起竇憲君寫過的一篇散文《沒心草》,寫的不是草,是命運。寫的不是命運的歡歌,而是命運給予她的痛與擊,是絕望,是堅韌。我推薦給朋友看,朋友看出了兩眼的熱淚。
朋友把帶回來的雪鏟進爐子上的瓷壺里,雪很快融化下去,變成半壺冰洌洌的水,正好用來煮茶。湖雪烹茶。一塊醒好的普洱放進去,葉子慢慢舒展,濃濃的深紅色像水墨畫色,融化開來,洇染出去。滾燙的湖雪茶擺在我的面前,裊裊的茶香飄逸出來,我輕啜一口,瞬間有醍醐灌頂?shù)母杏X。
整個冬天,朋友素心寡欲,借居在湖邊的草廬木屋,每天去提一趟湖心雪,回來煮一壺湖雪茶。然后,慢慢啜飲。他慵懶地依靠著窗子,眼睛看向遠處的湖水,像湖邊的一截木頭一樣,發(fā)呆。除了發(fā)呆,還是發(fā)呆。
書桌上的一冊散文,攤了半天,也不見再翻一頁。但漸漸地,他遙望的眼神里,有了明亮和柔軟的光。水漉漉的光。原來他眼睛里,也貯存了一座湖。一座小小的湖。那水汪汪的湖面下,映照著一枚明靜而潔白的月亮。
湖心島聽雪
雪晴后,湖上的陽光顯得格外猛烈。順著湖冰看去,一帶耀眼的白從腳下鋪到遠方。偌大的湖面,安靜得時間也停止了,凝固在冰面上,踩一腳,就仿佛踏上了一次回憶。
生命中常有許多這樣的時刻,安詳、歡樂或苦痛,在那一瞬,突然靜止,又無限放大,揚起情感的海嘯,鋪天蓋地而來,讓人變得無比脆弱、激動、心潮起伏。譬如初戀時擁吻的那一刻,唇舌相接,試探前行,柔軟的舌頭撬開緊閉的牙齒,節(jié)節(jié)進攻,攻城略地,步步為營,扎實推進,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舌根發(fā)疼,連根拔起,幸福感讓身體戰(zhàn)栗、不由自主,時間就此停止,呼吸成為生命驚心動魄的歡雷;譬如,親人臨終,死不瞑目,心有不甘,無能為力,嚎啕而哭,痛不欲生,呼天搶地,求告無門,眼睜睜看著生命消逝,心如刀絞,巨大的絕望感和喪失摯愛永不再來的孤獨感,讓歲月靜止,萬念俱灰。
面對一座湖,不能不浮想聯(lián)翩。但任何形而上和形而下的譬喻、類比,都不能說得準確。要想知道它的心事,必須走近它,去聽湖風(fēng)、觀湖雨、賞湖雪,去聽四季輪回的轉(zhuǎn)變聲和白晝黑夜的呢喃語。
那一刻,我決定橫穿湖泊,徒步走向?qū)Π丁?/p>
夏天的時候,我們曾劃船到對岸,中間經(jīng)過湖心島。湖心島在遙遠處,一個面積不超過五十平米的小陸地,突兀地竄出湖水來,成為一個湖心洲。到那里去,自西向東,要穿過淺水的矮草叢,船槳撥開豐茂的水藻,沿途會看到一群群細胳膊細腿的“水上蚤”穩(wěn)穩(wěn)地立在水面上,當(dāng)遇到水聲,瞬間奔跑如飛。搖擺的水草里,有草魚穿梭,白肚皮的白鰱魚、微紅色腹部的黑鯽魚、白線頭樣的小銀魚、丑陋的大頭魚,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魚,從船底游過。
那一次經(jīng)過,我們沒有登島。也不必上去。因為一眼可以看到湖心島的四周,蕩漾的綠波,斑駁的雜草,砂礫間雜的小塊陸地成為明顯的標(biāo)注。據(jù)說此處是一個舊村的遺址,這種說法讓人不由得想象這塊陸地的昨天。時間淹沒了村莊,改變了遷徙的腳步,卻無法完全抹殺它遺留下來的印痕。我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個電影,名字好像就是《河心島》,說的是一條界河中心一塊陸地上住著的一對爺孫的故事。爺爺結(jié)網(wǎng)捕魚,開荒種地,和孫女一起建造木房子。后來在稀疏的玉米地里私藏一個受傷的士兵,孫女與他萌生了愛意,最后大河汛期,洪水淹沒了一切的悲劇故事。每次望向湖心島,我總會想起這一個故事,我明白它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一個故事的悲慘動人,而在于它的孤獨。就是孤獨。試想,一個四周被白茫茫的水圍困的小島,進退無路,只靠一葉小舟維系,進進出出,這小小面積隔離出來的世界,具備了一切貯藏孤獨的元素。
我喜歡這樣的極簡主義風(fēng)格。一段線條,闊大的背景,一個點,或者顏色自身的矛盾,都可以帶給人素凈通透、甜蜜絕望的感受。韓國導(dǎo)演金基德的電影《春去秋來又一春》就是這樣。電影里形同虛設(shè)的木門,來回擺渡的小木筏,小和尚的殺生和老和尚的淡然,噴薄欲出的情欲,清心寡欲的律條,進出香客里的少女,像一枚成熟的蜜桃一樣的青春,吸引著他吞噬著他……孽緣由此開始。生命一切的隱忍、煎熬,都隱喻在這一個封閉的世界里。這一切都在水的中央。最恐懼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類結(jié)構(gòu)的電影其實很多,《漂流欲室》《荒島余生》等,狹促的空間和無限膨脹的情欲,在對抗中成為生命最本質(zhì)的暴露。
一個湖心島,之所以如此吸引人,因為它是孤絕、安全、恐懼、寂寞、進退維谷、左右逢源的。朋友告訴我,他曾經(jīng)一個人在湖心島待過一天一夜。那時候他把自己當(dāng)成小舟放逐。在這小小院落般大小的場地,砂礫中覆滿了雜草,他躺在地上,覺得湖水在身下晃蕩。漫漶上來的水,在他的身邊不足一米處停下,白色的泡沫夾雜著河蟹攀爬的足跡,晾曬在陽光下。他閉上眼睛,仿佛躺在無邊的大海上。夜晚的時候,他仰望天空,明亮的星星簇擁著一個銀色的圓盤,明晃晃的像懸掛在頭頂,又浸泡在湖水里。身下青草的氣味濃烈的甜腥、鼓噪而賣力鳴唱的青蛙的叫聲、幾條從水中爬上岸的水蛇,他躺在它們中間,身心是從未有過的放松和舒泰?!拔沂撬麄冎械囊粏T。”他心里只有這一個念頭。這念頭像一粒種子,也像一根葦草的根須,很快蔓延起來,生長起來,葳蕤起來,他又一次復(fù)活了。
冬日的冰湖,白雪覆蓋。早晨起來,會看到細密的蹄花。那是孤獨獵食的狐貍,或者跳躍急奔的兔子。我裹好風(fēng)衣,戴上帽子,要去看一看冬天的湖心島。
第一次走在這樣的冰上,無邊無際的巨大冰毯,像一個一輩子都難以登幕的舞臺。白雪初融,化身為更加冰沁的冰,我走在上面,像跳一場生命的芭蕾。趔趄的腳步,橫渡易水的決絕,悲壯得就像《老炮兒》里面的老炮,扛著大刀,演奏出一個時代落幕的挽歌。這里面,每一步都有期待、渴望、勇氣和從容,每一步又都有悲歡離合、都有熱鬧與落寞。
湖心島。這個成為我生命誘惑的土地,安靜地待在那里。吸引我朝它走去。我愿意像朋友一樣,給自己一次涅槃的機會。
就像我來到這個湖邊。
冬天雪后的湖心島,與湖面成為一個整體,連顏色也沒有絲毫的過渡,它很自然地成為這個湖的一部分。霜凝大地,萬物枯敗,滿地的雜草頂著積雪,成為臃腫的棉絮。一片半人多高的茅草,搖擺的草葉脆脆的,褐色的花朵,像灰白的蘆葦?shù)拿?,靜默成一幅畫。陽光照射下來,白得晃眼。我逆光而行,眼前全是晃動的彩虹似的氣泡。
一群暗灰色羽毛的小鳥突然呼啦啦從草叢里飛起來,像是麻雀,又像是鷓鴣。這個冬天,小島上的草籽成為它們最喜愛的糧食。白雪覆蓋了一切,覆蓋了骯臟、泥濘、疼痛、秘密和信仰。這個村莊的遺址,如今幾乎全部湮沒在湖水里,不知當(dāng)年是如何的生龍活虎。那些人呢?去哪里了?
我劃著了火柴,點起了一堆火??菸拿┎菟查g燃燒起來,嗶嗶啵啵的火焰越來越高,可我一點兒也不擔(dān)心,我知道,這一團火,點燃的不僅是湖心島,還是整個冬天的冷寂。熱烈的火光映紅了湖心四周的雪光,也照耀著我,我抬著被烈火炙烤得熱烘烘的雙腿,跨過湖心島,伴隨著薄冰裂痕的危險,像在冰上跳一曲芭蕾似的,朝我生命彼岸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