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里的額濟納

李方

1

額濟納旗又叫達(dá)來胡布。事實是額濟納旗旗政府所在地是達(dá)來胡布鎮(zhèn)。無論叫什么吧，都是蒙古語，對于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更沒有研究過蒙古語的人來說，都是拗口的。從銀川出發(fā)越過賀蘭山后，路上的地名，念出來都費勁。登潤別立。巴彥浩特。查哈爾灘。蘇圖木。諾日公蘇木。烏吉力。等等吧，有些地名特別長特別難念，加上車速快，你甚至都看不清路標(biāo)上到底寫了多少個漢字。

但是我們的目標(biāo)是明確的：額濟納。目的地的指向物很單純：胡楊林。

車載導(dǎo)航上的女音提示及時而準(zhǔn)確，這個女聲一直在不斷地提醒：您已超速，請謹(jǐn)慎駕駛。您已超速，請謹(jǐn)慎駕駛。我恨不得對她說：那請您來駕駛吧。請您來看看這八百公里荒無人煙的戈壁灘，看看這一眼望出去筆直的柏油馬路能看到二三十公里的距離，您要是還能有耐心開出每小時四十邁的速度而不心急，我服您。

赭石色的低矮的山丘在遙遠(yuǎn)處淡出了一條曲線，僅此而已。戈壁灘上是一簇一簇枯黃、淡紫、深紅、淺綠各種顏色交織的緊緊抱成團的芨芨草、駱駝蓬或者散落的冰草。在細(xì)小的沙礫和頑石之間，必然會頑強地堅韌地同時又很艱難地?fù)u曳著沙蔥。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特別耐旱的卑微的植物，構(gòu)成了戈壁灘地表上的色彩，但由此所造成的浩瀚與深廣，同樣是震撼人心的。

就這樣一直從這荒涼和微寒的中心，沿著開辟出來的道路走下去吧。

但是突然地，你就會看到，遙遠(yuǎn)的地平線上，會出現(xiàn)一團黑影。慢慢地近了，那個黑影不斷地增大，你知道，那是一棵樹。

孤獨。

沒有院落，沒有人家。就是一棵樹。孤零零的一棵樹，孤單單的一棵樹。該向這棵樹問些什么嗎？該向這棵樹說些什么呢？是誰把你栽植到這渺茫而無任何希望的地方?。灰豢脴湔玖⒃谶@兒，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不孤單，不寂寞，不惆悵嗎？從來沒有動搖過要倒下休息不再站立的信念嗎？

偶爾，會看到，有三棵樹錯落有致、大小合適地站立在一地。就會深感欣慰，進(jìn)而純粹是感動了。多好的一家人。父母、孩子齊全。團團圓圓，健健康康，和和睦睦。盡管戈壁的風(fēng)是強硬的，戈壁的沙是摔打的，戈壁的水是稀少的。但是有三棵樹相望而立，在滿是沙土和礫石的地表下面，總算是有了緊緊纏繞、相互連結(jié)的根須的啊。

還有駱駝和羊群。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駱駝是高大和傲慢的。在戈壁灘上生存，似乎應(yīng)該體量小一些才更有生存的機會。但它就是高大。它緩慢地移動著四蹄，不慌不忙，持重沉穩(wěn)。在枯焦和寂寥的戈壁上，它似乎只是在散步，在游蕩，在轉(zhuǎn)動著它那模樣古怪的頭顱四下里打望。它有理由傲慢。生存在戈壁灘上的其他任何動物，和它相比，都是矮小低微、不值一提的。它聳立的兩座駝峰，是它自帶的儲備充分的糧倉。家中有糧，心里不慌，它自然不必像羊群一樣倉皇。

一路上就是這樣的景象。

伴隨著公路的，是等距離直立的漆黑的電線桿和電線桿上的電線。

這不是陪伴，只是更加增添了寂寞而已。

2

這一刻世界是靜止的。因為我沒有動。

我被頂著巨大的金黃色華蓋且紋絲不動的胡楊驚得瞠目結(jié)舌；我被39萬畝黃金蓋地氣勢恢宏的胡楊林震懾得連鞋殼里的腳趾頭都不敢動一動。一動，生怕這個瑰麗的夢境就會破滅，這個夢幻般的場景就會消失。

我也不愿意動。我只轉(zhuǎn)動我的眼珠。

就是這一轉(zhuǎn)，起了風(fēng)?？床灰姷娘L(fēng)，從胡楊樹上摘下了數(shù)不清的葉子，薄薄的帶著寸許長葉柄的黃金葉片就開始降雪一般飛散，落雪一樣鋪滿林間的空地和如波翻浪涌的沙丘。

黃色。黃色。依然是黃色。到處是黃色。座座沙丘是淡黃的，一葉胡楊是金黃的。黃色主宰了這方地域，黃色也覆蓋了這片空間。地表之上，是肅穆莊嚴(yán)的需環(huán)抱而圍的皸裂的黑色的樹干；空間之上，是純凈而深邃的、藍(lán)得讓人想哭的遼遠(yuǎn)天空。天藍(lán)。金子承接著這藍(lán)。黑色支撐著金子。黃沙承載著這無以計數(shù)的黑的壯士。而寬厚仁慈的大地，盛裝了這一切。

凋零到樹空和飄落到沙丘的胡楊的葉子，會被風(fēng)聚攏到一起。它們?nèi)缤忼X狀的頁面，并不是對生的。最中間的點是最高的，依次向兩邊低矮下去，像畫上去的山峰的側(cè)影，也像自然形成的沙丘的模樣。有的一邊是三個起伏點，有的一邊是四個起伏點。每一片葉子，都是純凈的，都是完整的，都是金色的，沒有雜色，也沒有蟲眼。這些葉片，有些會被風(fēng)帶到更遠(yuǎn)的地方，有些則會被細(xì)砂掩埋，更多的葉片，則會被駱駝吃掉。

在這里，我又一次見證了駱駝的傲慢。

它用彎曲的脖子趾高氣昂地高舉著頭顱，旁若無人地反芻著嘴里的葉子，上嘴唇一左一右地來回擺動，就像它的項下掛著座鐘。它氣定神閑地抬腿邁步，顫動著肉肉的兩塊駝峰，從我的面前昂然地走過。這時，它眨動著眼皮，極其輕蔑地斜睨了我一眼，突然撅起尾巴，駝糞踴躍而出，然后若無其事地走向胡楊林的深處。

它的意思我非常清楚：這個蠢物，竟然只長了兩條腿，傻站在這里看什么？

我自覺而羞愧地轉(zhuǎn)過身，躲到爬滿了紅柳的沙丘后面。

因為，它是這里真正的主人。

3

在胡楊林，活著只是過程，死亡才是常態(tài)。

在起伏的沙丘上，在干涸的河床底，在站立的胡楊的樹干中，在倒下的胡楊樹的尸體里，在流動的黑河的水面，在裸露的紅柳的根部……一場聲勢浩大的生死存亡在悄無聲息、不可明察地進(jìn)行。

風(fēng)在用刀。沙在用力。旱在用氣。歲月在用時間。

風(fēng)的利刃無處不在。每個深秋，它都毫不留情地摘完所有胡楊的每片葉子，吹干胡楊每根枝條的水分，不遺余力地皸裂樹干的表皮，使每棵樹的主桿，都成為龜裂的土地。你會看到，成年的胡楊樹綻裂的縫隙中，塞滿了黃沙。在雨季，沖刷出來的泥沙，就像一個在土堆里干著重活流著汗水的人，在臉上沖出道道泥痕。這張臉，儲滿了滄桑。

而倒下去的胡楊，它那龐大的身軀里，幾乎都是空的。它內(nèi)里的血肉，被風(fēng)化成粉末狀的、木質(zhì)的、松軟的顆粒。那些未被掏空、堅實的胡楊的尸骸，則被風(fēng)沙打磨得慘白如雪，猶如人骨。一截埋入黃沙，一截裸露在外。一座沙丘，從下往上，尸骨累累。

在每一棵倒下的胡楊的尸體下面，會有厚厚一層“牙簽”。這些“牙簽”，就是風(fēng)的尖刀，從胡楊的尸體上堅持不懈剝離下來的。

仔細(xì)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每一截胡楊的尸骨上，布滿了大小一致、異常規(guī)則的圓孔。我不相信，這是哪種蟲子的牙齒所做的工作。

風(fēng)刀是恒久而有力的。這個過程是緩慢的，但又是無比堅韌的。任何人都不會見證這一過程?；蛟S是八年、十年，也或許是三百、五百年，甚至是九千、一萬年。

沙也在用力，不斷地將毫無二致的、細(xì)小的沙粒從這里移動到那里，不斷地蠶食著紅柳的根系，也在暗暗地靠近胡楊的樹干，一點一點地埋住根須，一寸一寸地堆積。但不知什么時候，沙子明白過來，知道這樣用力地推進(jìn)，反不如大踏步地撤退。細(xì)沙突然間溜走了，裸露出了胡楊的粗壯的根須。但即使是再粗壯的根須，也支撐不住胡楊龐大沉重的軀體，在不知不覺中，這棵經(jīng)歷了漫長歲月考驗的胡楊，會轟然倒下，一頭扎進(jìn)沙丘。

黃沙一擁而上，將它掩埋。風(fēng)沙合謀，緩慢但有效地、蝕骨吸髓地消磨它的軀體。

額濟納的主導(dǎo)氣候無疑是干旱的。那么多死去的河流，證明干旱已經(jīng)取得了多么輝煌的成就。用手撫摸干燥的河岸，洶涌的流水頃刻間從手縫里溜走，留下的，就是河岸上曾經(jīng)沖刷出來的道道印痕。風(fēng)，沙，旱，奪走了許多條河流的性命，也讓無數(shù)的胡楊、紅柳、沙棘、沙打旺、駱駝蓬、蘆葦、沙蒿、冰草命喪黃沙。

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對抗，生與死的較量。

當(dāng)然現(xiàn)在還看不到輸贏，因為時間還在繼續(xù)，雙方都在積蓄力量，雙方都在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歲月遠(yuǎn)沒有給出結(jié)果。

但是我知道，只有這緩慢、艱難、超凡脫俗的生，才會有這持久、悲壯、不同凡響的死。

4

如果不是為了探訪沙漠深處的一棵胡楊，把車陷在沙坑里等待救援的話，我不會在戈壁灘上消磨整整一個上午。

在額濟納的戈壁上行車是需要豐富經(jīng)驗的。你看到戈壁平坦遼闊，堅硬的沙礫上也有明顯的轍印，以為你的車子可以輕松快捷地駛過。 其實，有戈壁行車經(jīng)驗的人，是不會沿著已有的轍印前行的。原因是：戈壁也罷，沙漠也好，在地表，都會因為風(fēng)吹雨淋而板結(jié)，沒有負(fù)重的車加上較快的速度，是可以通過的。但是如果已經(jīng)有車駛過，后面的車輛沿著前面的印痕行駛，那層板結(jié)的脆弱的張力已經(jīng)消失，從而很容易將車輪陷進(jìn)虛軟的細(xì)沙里去。

等待救援是漫長的：受困的地點不容易描述清楚和準(zhǔn)確，救援車輛駛來也需要很長的時間。

地域太過廣大了。

百無聊賴的等待中，我有充裕的時間，在戈壁上漫步。

戈壁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單調(diào)。地表上，是礫石和沙土，很少有超過拳頭大的堅硬的石頭。也并不全是它們。還有高大的胡楊，低矮的沙蒿，也有占據(jù)著沙丘的簇簇紅柳。

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則，從不逾越，也絕不缺位。

胡楊是戈壁的英雄。一棵也能孤單地站立，三五棵就可以組成頗為壯觀的景致，從而控制住腳下的大片土地。而每一叢紅柳，都會獨霸一座沙丘，盡管沙丘底部的細(xì)沙會被風(fēng)拐走，去了別的地方；也會被雨季的流水掠走，使紅柳的根須完全裸露在外，但紅柳會緊緊地抱住身下的沙丘，不使它移動。就像窮苦的男人牢牢地抱著他那嫌貧愛富的妻子。駱駝蓬的葉子已經(jīng)干硬成細(xì)小的白色的尖刺，梗莖上也垂吊著綻開了三個瓣的白色的鈴鐺，把黑色的種子灑落到沙土里。更為弱小的沙蒿、冰草，和人類中的絕大多數(shù)一樣，努力地迸發(fā)出生命的所有力量，忍受著屈辱和打擊，伴隨著眼淚和汗水，掙扎在最底層，完成上蒼所賦予生命的平等的尊嚴(yán)，艱難地走完一生。

在戈壁上，如果你撒一泡尿，原本無一物的地面，起碼會突然跑出或者飛出三五種叫不出名字來的小動物或者昆蟲。通過億萬年的進(jìn)化和演變，這些物種盡可能地縮小了它們的體量，也改變了它們的顏色，細(xì)小到鉆進(jìn)沙礫你就看不見的地步，顏色也跟砂石毫無二致。

這多么讓人感慨：動植物適應(yīng)環(huán)境的能力，其實比人類更高更強更快。

在戈壁灘上，遇到更多的是駱駝糞。駱駝的糞便剛拉出來是一攤帶著圈的淡紅色穢物。但戈壁灘上的駱駝糞完全可以把玩。它們?nèi)兂闪税咨摹杂驳?、跟玻璃珠一般的圓球。一攤駱駝糞，經(jīng)過風(fēng)沙的風(fēng)化和打磨，往往會形成幾十顆這樣的圓珠，半掩半露地散落在細(xì)沙里。

因為突然看見了一條奔跑的寸許長的蜥蜴，我就開始在戈壁上追逐它。它瘋狂地逃竄起來，每一次奔跑，都會躥出去兩三米的距離。然后停下來喘一口氣。但是很明顯，和人的兩條腿比起來，還是顯得不夠遠(yuǎn)。我追了它十多步，覺出了自己的無聊，就停下了。

在戈壁的胡楊樹上，還會看到喜鵲。這種吉祥的鳥兒，即使你走得很近，它也不會倉皇地飛走。它總是轉(zhuǎn)動著圓圓的眼睛，仔細(xì)地打量著你。兩只腳不停地跳動著，沿著沙丘移動。當(dāng)它感覺威脅臨近的時候，就飛起來，落到胡楊上，躲到金黃的、繁密的胡楊的葉子中間去了。

是啊，在茫茫戈壁上找一個落腳點，畢竟是很費勁的事情。

5

達(dá)來胡布鎮(zhèn)的四周，有各種樹木，胡楊樹只是其一，但卻是面積最大數(shù)量最多的。額濟納最重要的河流是黑河，跨在這條河上的橋，不多不少，共八座。

額濟納遍地都是金燦燦的胡楊，遍地都是爬滿了紅柳的沙丘，黑河遍地流淌，河岸邊的葦草隨風(fēng)搖曳，駱駝一步一晃，羊群沿沙丘游弋……

順著任何一條能夠行車的道路開進(jìn)去，都會被胡楊林的美色所誘惑，都會被靜靜流淌的黑河所吸引，都會被枯死的胡楊的尸骸所震撼。

很多時候，旅游的人們，只是謀求到一個陌生的地域，去感受日復(fù)一日平淡無奇的生活之外的新鮮、新奇和意外的。

那么，就去拜訪人跡罕至的大漠深處的孤獨的胡楊吧，就去親近在秋風(fēng)中枯黃的衰草吧，就去尾隨閑庭信步的駱駝吧，就去看望閃耀著落日余暉金燦燦的河水吧……

天下的遠(yuǎn)游客，來吧！進(jìn)入胡楊林的中心和沙漠的深處，去欣賞大自然的美，贊嘆大自然的美，感受大自然的美，宣傳大自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