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簡介:盡管彼時她是天真純善的天家帝女,可他一見誤終身。哪怕她身旁早有良人相伴;哪怕再相逢,她痛失一臂,國破家亡……因著這份卑微卻執(zhí)著的愛,他感激那些苦難和變故讓平庸晦暗的自己,能站在她的身邊守護她??墒牵瑸樗秩觉r血、墮落成魔后,得到的仍不過一場曇花盛開,注定很快就凋敗嗎?
坤興公主(1630年-1646年),閨名朱媺娖,封號坤興公主(在清為“長平公主”)。她是《碧血劍》里袁承志都曾傾心愛慕的阿九姑娘;是《鹿鼎記》中韋小寶都覺得清麗高雅的獨臂女尼九難。她是明思宗朱由檢的次女,一個在明清夾縫里被左右了命運和幸福的末代公主。
一、美人如花隔云端
崇禎十五年十月初九,黃河決堤,開封的難民四處流散,父母弟妹皆在洪流中失去了蹤影。我因為是家中長子,被祖父拉著跳進了他為自己準備的棺材中輾轉(zhuǎn)飄零到了京城地界,卻被城中官兵拒于城外,祖父更是因為沿途風餐露宿的辛苦最終在京郊的七眼橋旁徹底地病倒了。
身無分文,我唯有靠著從前在鄉(xiāng)下翻墻爬樹的功夫,每日夜半時分偷偷地潛進七眼橋旁的鐵佛寺,偷些香案上的貢品齋果回來與祖父果腹。然而,祖父的臉還是一天天地凹陷了下去。那天夜里,他的呼吸漸漸微弱,混濁的老眼里黯然無光,干裂的雙唇囁嚅著:“阿顯,我……我聞見你娘做的泉水饅頭的香味了……什么時候能熟???我,我餓得緊……”
我鼻子一酸,雙拳握得死緊:“馬上就熟了,爺爺,您先睡一覺,醒來就能吃上饅頭了!”
“好!”祖父眸光亮了一瞬,扯了扯唇角似是想笑,雙眼卻緩緩閉了起來,喉中的痰液咯咯作響,我心里一陣一陣地發(fā)起寒來。
在老家時,曾聽隔壁的那些三姑六婆說,誰家久病的老人若是起了痰,至多撐不過十二個時辰。
我脫下身上那件滿是泥漿子的外袍小心翼翼地替他蓋好后,便飛奔著往鐵佛寺去了。
在鐵佛寺這種京郊的小寺廟里,香火雖然不旺,但齋菜是極出名的。聽聞京中的達官貴人都時常來此覓食,所以,雖是于白天第一次堂而皇之地入寺,我卻幾乎沒費什么勁就循著菜香找到了后廚。
廚房里,兩個和尚正背對著我切菜炒菜,張羅著吃食,灶臺前的三口大鍋里分別放了籠屜和飯甑,淡淡的豆香混合著米面的味道往我鼻間沖來。我顧不得多想,抱起一塊碎石便砸破了他們院中儲水的大缸,趁他們都跑出來察看的時候,從廚房西邊的窗戶跳了進去,顧不得熱氣燙手,掀開蒸籠便要去拿那又香又軟的包子。
然而,我的手指剛落到包子上,一雙手便毫無預警地從灶臺后伸了出來扣住了我的手。
我訝然轉(zhuǎn)眸,這才發(fā)現(xiàn)那土灶后,竟坐了個年輕女子,因為是坐在灶爐蒸屜后,竟是被擋了個嚴嚴實實,以至于我壓根沒瞧見這里還躲了個燒火的丫頭。然而,此時那雙細白的小手緊緊地扣住我的手,小手的主人一身淺青交領的窄袖衫,襯得纖細的身段玲瓏窈窕,通身雖無半件金玉首飾,可是她微揚的小臉和眉眼之間的咄咄逼人的審視,莫名便有一種威壓之勢。
我緊張得額頭冒汗,卻強作鎮(zhèn)定地低聲道:“放開我!”
“看你模樣周正、四肢俱全,怎么年紀輕輕的,居然偷東西偷到佛門清凈地來了?”她雖不肯松開手,一開腔,聲音卻是溫柔婉轉(zhuǎn)。
我顧不上許多,用力掙開她的手,順手從籠屜里拿了兩個包子便要離開,轉(zhuǎn)身卻見她因為我方才動作太猛,正往后連退了兩步,眼看便要摔向靠墻的那堆干柴。
那干柴大約都是寺中僧侶從山中拾來,枝丫橫生,若是照她這個力度撞上去少不得要皮肉受傷……我心中一軟,伸手一把又拉住了她。
“你……”她驚魂未定,剛想開口,我眼角的余光卻瞥見了那兩名做飯的僧人,嚇得連忙將包子揣進懷中,依舊從窗口跳了出去,迎著風便扒住了西邊的圍墻狂奔著往七眼橋趕去。
胸腔里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得歡快,分不清是高興還是害怕。我抬起手腕想拭去額上的汗,卻依稀聞到袖間傳來一縷幽幽暗香,想是方才那一扣一推一拉之時,沾染了她衣袖上的香味。
“爺爺,我……我給你拿了包子來了!”我氣喘吁吁,一邊掏出那將我胸膛燙得灼痛的包子,輕輕推了推祖父的身體,卻猝不及防地被他倚在橋洞石墩的身子直挺挺地壓倒。
手中的包子頓時掉了下來,我整個人都僵住了,任由他的頭無力地耷拉在我的肩膀上。
喉頭發(fā)緊,眼眶發(fā)澀,好半晌,我才憋出一句尖厲的嘶吼:“爺爺!”
這一路的顛沛流離都比不上此時我從此孑然一身的茫然和恐懼。
“逝者已矣,你……節(jié)哀!”一個陌生卻熟悉的女聲忽然從我身后傳來,我轉(zhuǎn)身,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女子。
“我,我跟著你跑出來的!”她似乎看透了我的疑惑,從手中拿出一枚白玉平安扣,我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脖子,這才發(fā)現(xiàn)發(fā)洪水時母親掛在我脖子上的那枚平安扣竟不知何時遺落了。
“你這玉扣的玉質(zhì)很不錯,若是變賣也能值些銀錢??赡銓幵竿禆|西吃都不肯典當,顯見你將其看得極重?!彼f到這里,微頓了頓,“連驕傲都不要了也要留著的東西,若是遺失了,肯定會著急壞的?!?/p>
我將披在祖父身上的外袍墊在地上,讓他平躺在地上后,才緩緩起身接過她遞來的玉扣,啞聲道了句謝。
“你們……一直住在這里?”
“怎么可能一直住在這里?”我抬起頭瞪了她一眼,聲音也不自覺因為悲憤而高了許多,“我們在開封也是有家的,我原本也是富庶人家出身。再過一年半說不定我也能和我爹一樣,到縣里的衙門里當個差役??墒?,一場洪水毀了一切,好不容易沿途乞討來到天子腳下,可是,京城的城門卻不肯放我們這些流民入內(nèi)……”
她先是一愣,旋即便擰起了眉,一雙美目流轉(zhuǎn)在我和祖父之間,雖不見有同情之色,卻隱有幾分慚愧和內(nèi)疚。
我看著她一身樸素卻極講究的衣服,又是一口純正的京腔,便上前幾步,冷笑道:“你方才不是還好奇我這種四肢俱全的人,為何只能淪落到行雞鳴狗盜之事嗎?我現(xiàn)在倒是可以回答你,這些都是拜你們這些京城人士的善念所賜!你可知道,單單這京效幾十里,每日有多少難民如我祖父這樣餓著肚子帶著一身病痛和絕望而死去嗎?你……”
“放肆!”一個清越的男聲忽然響起,一身錦衣如玉的男子帶著兩個隨從正匆忙地向這邊趕來,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將她從我面前拉開,十分關切的檢視她的周身,“你沒事吧?”
她搖頭,擠出一抹笑。
男子略帶抱怨道:“我不過是陪方丈下了盤棋,忽然聽說寺中來了小偷,你閑得無聊跑去廚房添柴燒火打發(fā)時間也就算了,竟還只身跑出來追賊……”
“世顯,我沒事!”她拉住他的胳膊,動作里透著親昵和安撫意味,看得出來這兩人的關系很是親近,兩人又都是錦繡華貴的模樣,只是并肩站在一處,都如橋洞外的陽光般明亮和煦。
我低頭想將玉扣系好,卻發(fā)現(xiàn)那玉扣上的紅繩因為磨損已經(jīng)很難系起來了,我試了幾次都接不上來,正有些惱怒,旁邊卻遞來一根淡青色的發(fā)帶:“給你!”
原來是她解了頭上一根束發(fā)的絲帶給我,原本斜扎在頭頂?shù)囊粋€小辮子此時已經(jīng)完全散在肩頭。
我有些遲疑,她卻已經(jīng)奪過我手中的玉扣,將那柔軟的發(fā)帶從玉扣中穿了過去:“男兒大丈夫,自當愛憎磊落。既然是珍貴的東西,自當不顧一切地去保護!”說著,她將串好的玉扣遞還給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接過玉扣,那軟絲帶在掌中溫熱的觸感有些熟悉,一如她那雙白皙柔荑。
“張世顯!”我看了看她身后的男子,方才隱約聽她喚那男人世顯,不知是不是錯覺。
“真巧!”她唇角一揚,竟是笑了起來,山花一般爛漫,卻是回頭沖向她身旁的男人,“沒想到,在這種地方,竟能遇到一個與你同名的人吧?”
男子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并不答話,只是目光愈發(fā)溫柔道:“我們差不多該動身回城了,來之前說好了只是來吃頓素齋的,現(xiàn)下這么一鬧,只怕家中長輩知道又要不高興了。還是早些回去好了?!?/p>
她一邊點頭,一邊從袖中掏出一枚小銅符,然后看向我:“你先將你祖父安葬了,若是真想進京,可憑此符入城。如果有難事,皆可到城南朱雀街的都尉府找這位周公子??丛谖业拿孀由希欢〞罹饶阋话训??!?/p>
“媺娖!”男子皺眉,不滿地掃了我一眼,“你那銅符上面可還有我親手為你刻的字!”
“江湖救急嘛!你幾時變得這么小氣了?”她不由分說地將那銅符塞到我手中,才轉(zhuǎn)身挽了男子的胳膊離去,喁喁的私語聲也漸行漸遠。
我接過銅符,上面赫然刻了個朱字,頓時心中一震,
“朱……媺娖?”我不由自主地喚出她的名字,眉頭卻深深擰起,這天子腳下,姓朱的女子……會是個什么身份?
二、驟風摧盡滿堂花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初春的清晨,風里還帶了幾分寒意。天空陰沉沉地籠在太和殿上,風雨欲來的晦暗籠罩著整個皇城。
就在一刻鐘前,兵部尚書親自打開正陽門,將闖王愛將劉宗敏部眾迎入京師的消息以春風掠過的速度掃進城中每個人的耳中。
“闖王之師勢如破竹,這一路上誰能擋得住他們?”
“聽聞方才陛下便將眾妃和皇子公主們都召去了,只怕這次咱們也都要跟著遭殃……”
一陣長吁短嘆之聲,將我從懵懂的迷茫里驚醒了過來。
皇子公主?
我眼前浮現(xiàn)一張美麗的臉龐,右手下意識地撫向了胸前的玉扣。那條掛著玉扣的絲帶光澤如新,只是上面再沒了當初的淡淡發(fā)香。
我轉(zhuǎn)身便朝宮內(nèi)走去,只覺緊貼著皮膚的玉扣都在隱隱發(fā)燙。
“張世顯,你去哪?”我所在的虎賁衛(wèi)小隊長見我走開,疾聲喝道,“你瘋了?宮里現(xiàn)在亂作一鍋粥,人人都在往外逃,你還往里走,找死不成?”
“我……我要去找個人!”我說完,也不管其他人看瘋子一樣的眼神,初時還算穩(wěn)健的腳步索性換成大步狂奔。
宮中已經(jīng)亂作了一團,不少卷了細軟財物的老太監(jiān)和宮女們神色慌張地想趁亂出宮。我數(shù)次撞過他們的肩膀往后宮方向擠去,好不容易突破重圍進了坤寧宮內(nèi)殿,卻看見今生都無法遺忘的一幕煉獄屠圖。
內(nèi)殿寢宮中,一條明黃腰帶上吊著我大明后宮最顯貴的周皇后?;屎竽_邊,點滴殷紅中,赫然橫躺著袁貴妃和年幼的昭仁公主,幽冷的劍光襯著那一張張失了血的慘白臉龐,將空氣都洇得森冷了起來。
我呼吸一滯,有一瞬竟不敢邁步去找那張熟悉的臉。直到這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為什么當初雖然進了京,卻不愿意去都尉府找那位與我同名的周公子。我也終于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那么費盡心機地入宮當一個虎賁衛(wèi)的侍衛(wèi)。
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都是因為鐵佛寺的那一面之緣,我就對那個高遠清麗卻善良果決的女子暗生了傾慕!
這個我偷偷愛上了的、聰明又漂亮的天之驕女,此刻也躺在那一大片的血泊之中。她發(fā)絲散亂,眉心和臉上赫然都是點點血花,左肩處裸露出一大片干涸的黑紅血痂,不遠處散落著一條手臂,手臂末端,那只纖細的素手還維持著微張的姿勢……
我張開嘴大力地呼吸卻止不住胸腔內(nèi)傳來的一陣陣悶。我?guī)缀跏菬o力地跪坐在她的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替她擦去她臉上的血漬,卻驚覺掌下的肌理猶有余溫,狂喜頓生。
“公主?”我輕喚著,手指探到她的鼻下,竟捕捉到游絲般的氣息。當下,我便不顧一切地抱起她逃出了皇宮,并在離宮不遠的一家醫(yī)館里放下了她。
“傷得這么重?”大夫一邊皺眉,一邊回頭看了眼還穿著一身侍衛(wèi)服的我,“失血太多,不僅得用名貴的野山參,即便救活了,還需要大量的阿膠和首烏補血,這診金藥費只怕也不便宜……”
我摸了摸身上,卻發(fā)現(xiàn)倉促之間,什么也沒帶。至于朱媺娖,在我之前,坤寧宮那些逃命的太監(jiān)宮女早將她頭上手上值錢的首飾搜掠一空了。
“我把這玉扣當在你這,等人救活了,我就去取錢回來!”我解下胸前的玉扣,并暗中扣了扣腰間的長劍,心中已經(jīng)做好了大夫倘若拒絕便要提劍相逼的打算。
那大夫目光閃了閃,看了看我按在劍上的手,又仔細瞧了瞧那玉扣,到底是嘆了口氣:“姑且一試吧,人我可以救,只是這救不救得回來,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默然,靜靜地看著那張慘白的美麗臉龐,忽然又有些好奇,那個曾經(jīng)將她從我面前拉開的錦衣公子,那個去年才被皇上賜婚給她的周駙馬,現(xiàn)下會在哪里呢?
三、帝女飛入尋常家
朱媺娖經(jīng)過了兩天的高燒和整整一天的昏睡,才幽幽醒來。
她醒來的時候,我卻因為連著三天不眠不休的守候而靠在床邊昏沉地睡了過去,臨睡前只記得握緊她的右手,生怕有人趁我睡著強攝了她的魂去。
好在,她到底是醒了。醒來的第一時間,她便抽回了被我緊握的右手,也因此驚醒了我。
“你醒了?”我又驚又喜,起身想去給她倒水,卻見她定定地瞅著我,連忙問道,“你不認識我了?”
我說著,忽然想起自己這幾日儀容不整,忙道:“我是……”
“世顯!”她的聲音虛弱,卻還是準確無誤地喚出了我的名字,“你一直沒去都尉府,我還以為你離開京城了呢!”
我搖頭,因為她能記起我,我的心里生出絲絲溫柔的暖意:“我一直在京城,去年進了虎賁衛(wèi)……早先,還有兩回在宮中巡邏時見過公主……”
公主二字剛一出口,我便恨不得抬手抽自己兩個耳光,抬眼一看,她臉色果然又白了一分。
“眼下這個光景,哪還有什么公主?”她說到這,唇角竟扯出一抹笑,“我父皇他……”
“皇上他……他在煤山……自縊了!”我艱難地說出這幾個字,雖然守著她寸步?jīng)]離,但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盡人皆知,我在房中已經(jīng)聽到大夫好幾次和外面的人議論此事了。
她閉上眼,似是困倦至極。
“皇上到底還是偏疼您的,昭仁公主那么小,身上都有好幾處傷……”我有些笨拙地開口試圖安慰她,卻聽到她輕嘆了一聲:“你不該救我的!”
我有些生氣地看著她:“怎么會是不該救?投身帝王家又不是你的錯,國破家亡也不是你的錯,這世上人如螻蟻那么辛苦地忙碌奔波,為的都是能好好活下去。不就是從此孑然一身、無依無靠了嗎?世間像你這樣的人隨便都能在街上拉出一大把來!”
她聞言,雙唇顫得厲害,依舊閉著眼睛不肯睜開,只是眼瞼下的眸子分明轉(zhuǎn)動了幾下,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簌簌落下:“可是他們的父親,都是拼命想護住自己的兒女和家園。我的父皇,我的父皇卻想一劍殺了我??!”
說完,她再忍不住,睜開淚光閃爍的眸子看著我:“換作是你,你能忘掉這一幕嗎?”
我沉默著,任憑她從低低地抽泣到號啕大哭,直至哭累了終于安靜下來,才輕聲道:“為了救你,我把我的玉扣都押在這里了。就沖這一點,你就不能死!”
她訝然地看向我,哭得發(fā)紅的眸子里是復雜的探究。
“既然你也說現(xiàn)下這個光景,再也沒有什么公主了,那從這一刻起,世上就再也沒有什么朱媺娖了。你這條命,是我從閻王手里拉回來的,以后,你就叫阿久?;畹瞄L長久久的那個久!”我說著,將她打橫從床上抱了起來走到窗邊,“把簾子拉開!”
她遲疑著,半晌終于怯生生地伸出了手,將小窗前的布簾輕輕一拉。
窗外明亮的陽光頓時傾瀉而入,照在我倆的身上,溫暖得一塌糊涂。
她怔怔地看著窗外的陽光,我就這么靜靜地抱著她,直到她將頭埋進我懷里,再一次哭出聲來。
我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是真的開心的。到頭來,能陪在她身邊、有機會和她長長久久的那個人,是我張世顯,而不是那個被皇帝指婚給她的男人。
四、藏盡離情赴錦繡
阿久醒來后的第二天,向我問及周世顯的去向,我搖頭:“農(nóng)民軍進城以后,京中官員多是死的死逃的逃,至于周世顯的下落,我委實不知情。”
她沉默了許久,看向窗外的目光寥落而悠遠。
那天吃過午飯,我出了趟門,傍晚回來時,手里提了從外面買回來的各式點心:“我特意在如意樓排了半天的隊,以前在宮里時聽說你喜歡吃棗花酥和一口香,快趁熱嘗嘗,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意樓的東西可不便宜,現(xiàn)下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候,只怕更是賣出了天價吧!你哪里來的這么多閑錢?”
我被她瞧得心虛,低頭干笑了兩聲:“放心吧,我去了趟原來的虎賁衛(wèi)隊長家。我孤家寡人,先前發(fā)的銀錢都是請他幫我存起來的。這一次我都拿了回來,足夠我們用了。銀錢的事,不用你操心的!”
她點了點頭,這才伸出手拿了塊酥餅輕咬了一口,粉紅的唇瓣沾了一些細碎的芝麻,我手指微動,生出替她拂下的沖動,卻強忍了下來:“好吃嗎?”
“嗯!”她唇角上揚,笑容卻未及眼底,我不甘地說道,“聽說城北的吉慶軒也不錯,明天我再去買……”
“世顯,你讓我去蘇州吧!”她忽然打斷我的話,“我和你不一樣,我還有親人的,我外祖父嘉定伯就在蘇州,我……”
我一失神,旋即擠出一抹笑:“我……我知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你和我不一樣!”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伸長手臂,拉住我的衣角,目光中盡是懇切,“世顯,你知道的,我還有親人在,我……我還有婚約,我不能這樣跟著你……”
“我沒指望過你跟著我!”我扯出一抹笑,但估計好看不到哪里去,“我只是擔心蘇州距離太遠,你現(xiàn)下身子這么虛弱……”
“我已經(jīng)請掌柜幫我寫了封信送去蘇州,倘若……倘若我外祖父肯派人來接我的話,你就回去做你的虎賁衛(wèi),繼續(xù)過你的日子。雖說這江山改了姓,可是你一身本領,總不至于就這樣被埋沒的!”她伸出手,順著衣角攀住我的手,“我答應你,不管我在哪里都好好活著,長長久久,百歲綿綿,不枉費你我相識一場,不辜負你對我相救一番,好不好?”
我看著她日漸清瘦卻愈發(fā)艷麗的臉龐,除了點頭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上,骨節(jié)泛白,指尖幾乎陷進了掌心。
我不能說,我什么都不能說。
我不能說,阿久,明白自己對你的心意后,我便決定這一生都要守著你;我也不能說,為了你,我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我只記得當年在鐵佛寺外七眼橋上,是你告訴我的:既然是珍貴的東西,自當不顧一切地去保護??晌彝?,你不是一塊冰冷的玉扣,你是開在帝王家溫暖芬芳的一朵花,哪怕國破家亡,也不可能做我張世顯的女人。
我做得再多,大概也改變不了我們之間,這樣天上地下的云泥之別。
五、一筆華衣畫從前
嘉定伯的人在半月后抵達京城接走阿久。
我以為我這一放手,她會從此過得平靜安穩(wěn)??上x開京城不久,李自成便被多爾袞率領的八旗軍和吳三桂的部眾在山海關外打得潰不成軍,退出了京城。幾乎也是在同時,我偶遇到一個宮中的老太監(jiān),從他口中聽聞了一個幾乎讓我當時就嚇出一身冷汗的傳聞。
當晚我便買了一匹快馬連夜直奔蘇州,三天后,當我風塵仆仆地找到嘉定伯府時,卻見府門緊閉,門上貼著長長的封條讓我觸目驚心。
“老先生!”我一把拉住路邊走過的老人,“請問一下,這嘉定伯府怎么竟是如此光景?周家的人呢?”
“你是外地來的吧?”那老人看了我一眼,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嗤笑,“這哪還是什么嘉定伯府??!崇禎皇帝剛出事,周家滿門就被大順朝廷捉拿了。一眾女眷相繼被迫自縊,周家的男丁被打得只剩半條命,后來聽說是周奎散盡家產(chǎn)才僥幸活了下來……”
我聽得遍體生寒,周家既已敗落,又怎么會舍得興師動眾地派人把阿久從京城接回蘇州?倘若不是周家的人接走了她,那……那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
我心亂如麻,卻也知道越是這種時候,我越是要冷靜下來,當前最緊要的事,便是找到阿久。
于是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暗中打聽嘉定伯一家的居處。我在蘇州城賃下了一間小宅子,用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才打聽到了周奎的新宅邸,又用了整整一個月觀察周家位于通順街的那間三進小院子。但是幾次夜探和數(shù)月監(jiān)視,我都沒有在院中發(fā)現(xiàn)阿久的蹤影。
就在幾乎要絕望時,我卻在酒樓無意中聽兩個蘇州縣衙的人說起清廷明發(fā)圣旨,要找回周世顯與阿久成婚的事。聽他們的言外之意,大概大清皇帝也是想麻痹那幾位還在出逃的大明皇子,想借阿久的婚事讓他們看出清廷體恤前朝遺孤之心。只可惜,阿久似乎并無此意,不僅上書謝絕了大清皇帝的好意,還想請旨落發(fā)出家,永絕紅塵。
那晚,我屋里的燭火一夜未熄。天光大亮后,我出門直奔成衣店,買了幾件光鮮的錦服。石青色博古花卉紋的交領袍衫配上革束腰帶,將我也搖身一變,化作了金玉馬堂的錦衣男子。
我穿著那件衣服走進了蘇州府衙,這一進,便是整整一日,直至傍晚時分,我才被人帶到了白馬街的一個小院前。
拍了許久門,院中才終于有腳步聲傳來。腳步聲在門邊停住,略帶警惕意味的熟悉女聲從門內(nèi)傳來:“誰呀?”
“是我,阿久!”我開口,聲音里有自己都聽得出來的顫抖。
門后只靜默了一會兒,便聽見門閂被人用力拉開,然后斑駁的木門也被人用力拉開,門后赫然站著我魂牽夢縈的小姑娘。
她穿著一件青花短衫,比在京城時,又瘦了幾分,那只空蕩蕩的袖管在風里輕輕地飄起。眉宇間揮不散的憂色如同一層輕霧籠在眼前,只在看見我的那一剎,迸出明亮的光彩:“世顯?”
我眼角的余光里,清楚地瞥到了陪同我來的蘇州知府那忽然放松下來的表情和旋即浮現(xiàn)的欣喜笑容。
然而,這些對我來說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緊緊地擁進了懷中。
我抱著她,手臂一寸一寸地收,直至她整個人都嵌進我的臂彎里,伶仃的一把瘦骨,激起我失而復得的滿腔欣喜。
“世顯!”她被我抱得太緊,略顯窘迫地掙扎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乖乖地靠在了我的懷里。
等我松開手時,她臉上已經(jīng)是一片潮紅,黑眸嗔怒著看我:“你怎么找來這里的?”
“我偶然在京中遇到一位老太監(jiān),無意中聽他說起你失蹤的事,又得知你不是周皇后的嫡出,而是周皇后的貼身侍女所生的事。他說只是周皇后宅心仁厚,看你生母因為產(chǎn)后血崩去世,怕你將來被其她妃嬪欺負,所以主動將你記在她的名下,當成親生女兒般養(yǎng)護……”我說到此處,看她臉上的苦笑表情,頓時知道此事非虛。
她嘆了一口氣,忽然發(fā)現(xiàn)我身后的蘇州知府,臉色微變了變,卻還是露出客氣卻疏離的笑容:“林大人!”
蘇州知府見狀,很是識趣的躬身作揖:“林某見過長平公主!”
阿久冷笑了一聲,卻并未答腔。
蘇州知府也不生氣,只是訕訕地笑道:“今天是駙馬爺和公主故人重逢的好日子,下官就不打擾你們敘舊了。正好我也要回去立即上奏,請皇上盡快下旨操辦二位的婚事,下官就先行告辭了!”說完,他便要離開。
阿久滿臉驚詫地看著我,我連忙沖她使了個眼色,又與蘇州知府客氣了兩句,目送他走遠,才拉著她進了院,將院門關好。
“你怎么樣?就這么一直被他們秘密地軟禁于此嗎?”
“其實還好?!卑⒕寐犖疫@么一問,幽幽地嘆道,“說起來,也怪我自己。嘉定伯當時還在獄中沒被放出來,我那封信卻落到蘇州地方官員的手里。他們知道我還活著,才讓他將我誘回蘇州。待我到了蘇州,立時便被周奎賣給了清廷的人,我憤而質(zhì)問,才知道我壓根就不是他的親外孫……只是當時我已落入清廷的掌控,他們自然不會放任我在外漂泊著,不僅給了我一個長平公主的封號,還好吃好喝地把我供在了這里……我現(xiàn)在,只盼我那幾位逃出京城的皇兄們能多長個心眼,別試圖跑來蘇州救我,或是見我被清廷優(yōu)待,便天真地跑來自投羅網(wǎng)。畢竟,我一個殘疾人,又是個女子。大明就算真的能復興,也不可能由我來掌控。但他們和我不同,他們是大明未來的希望……”
我這才知道,原來清廷還有意用她誘出那幾位出逃的皇子。只是這樣一來,她成了什么?一枚棋子嗎?
“對了!”她說到這,忽然扭頭一臉嚴肅地看向我,“方才,林大人喚你周駙馬是怎么回事?”
我看著她,心里七上八下,卻還是咬牙道:“我……我聽說清廷正在民間四處尋訪那位周駙馬,要為你們完婚。所以,所以,我就冒充周世顯來與你完婚!”說到最后這幾個字時,我自己都聽出底氣不足。
不是歡喜也不是羞澀,而是真的心虛。這樣的李代桃僵,對我而言,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倘若不是為了阿久,我是絕對不愿走到這一步的。
“冒充?”她蹙眉,“你與世顯不過一面之緣,如何冒充得了他?”
我臉上一陣發(fā)燙:“我在宮中當差時,因為皇上為你們賜婚的事,曾……曾暗中打聽過他的一些事情,所以對他府中的情況還算了解。而且……而且方才林大人帶我來時,一見面,你就喚我世顯,這……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不行!”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雖說你二人同名,可是……世顯雖從未離京,但朝中必定有認識他的人。萬一將來事情敗露,就相當于蘇州一眾大臣和那位大清皇帝都被你這么一個平頭百姓欺騙了,到時他顏面何存?這……這可是要被砍頭的大罪!”她說至此處,臉色已經(jīng)變得很難看,“你馬上走,我生在皇室,卷進這不清不楚的旋渦已是無奈,你與我本就無關……”她說這話時,聲音如珠玉相擊,真是好聽,偏是這樣好聽的聲音,再一次狠狠將我的心踩成齏粉。
我反手扣住她的手,將已經(jīng)起身準備開門送我走的她直接拽了回來。長久的漂泊奔波和牽掛擔心,讓我再也忍不住,緊緊地盯著她,聲音沙啞地說道:“阿久,你莫欺人太甚!”
她抿緊了唇,不知是因為我第一次在她面前發(fā)火,還是因為我這沒頭沒腦的話,難得有些怯意地看著我,臉上緋紅未褪,美得如同一朵迎風的菡萏。
“你怎么可以這樣一次一次地逼我放手?你明知道我喜歡你,你不過是仗著我喜歡你!”我說著俯身狠狠地吻住她,這一吻兇悍又霸道,幾乎是不給她任何拒絕的余地,恨不得通過這一吻,讓她看清我的心。
我這顆,為了她曾經(jīng)甘愿放手成全,也為了她如今不惜千里驅(qū)馳,不顧一切想要守護她的心!
六、云泥萬里配良緣
我和阿久的婚事,在蘇州城里辦得轟轟烈烈,就連遠在京城的大清皇帝,都親賜了翠玉雙鳧為禮。阿久更是被安排在蘇州知府林大人的府上出嫁,大紅花轎從蘇州城的大街小巷里穿堂而過,我身騎白馬,心中苦樂摻雜。樂的是,我如愿以償?shù)厝⒌搅税⒕?,苦的是,我和阿久就這樣堂而皇之地淪為了清廷的一雙棋子。
此時的我,是大紅衣袍滿身榮光的駙馬新郎,更是清廷抬出來游街的一塊金字牌匾,匾額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大清皇帝寫給百姓看的天威浩浩和仁心昭昭,匾額背后則是無數(shù)道冷箭和冷眼,候著那幾位外逃的皇子自投羅網(wǎng)。
可我顧不得這么多,我掀開轎簾,拉起阿久冰冷的小手,緊緊地握在掌中,帶著她拜堂,帶著她翻開我們幸福的篇章。
新房的紅燭里,燭火被燒得噼啪作響。阿久半垂著眼,側(cè)臉溫柔又恬靜,看得我莫名地心疼。
“阿久!”我上前,箍在她腰間的手將她抱至膝頭,半是哀求半是商量地說道:“你一定要這樣滿面愁容地度過我們的新婚之夜嗎?”
她抬起頭,終于擠出一抹笑,伸手撫向我的臉:“世顯,你真傻!我……我有什么好的呢?值得你這樣一頭栽進來……”
我瞇起眼看著她,欺身上前,雙唇重重地覆上她的,唇瓣輾轉(zhuǎn)著自她櫻粉色的嘴唇移至臉頰,再至她微蹙的柳眉,心里卻是一陣陣發(fā)澀:“嫁給我,真的讓你這么為難嗎?”
似乎聽出我言語中的失落,她連忙搖頭,僅有的那只手臂緊緊地環(huán)住我的腰,將臉徹底埋進我的頸間:“不,不是的!我很歡喜,我很歡喜能夠嫁給你。你送我回蘇州時,我心里就在想,倘若……倘若不是我的身份特殊怕連累你,我寧愿做你的阿久,跟你在京城隱姓埋名做一對尋常夫妻……”
“你說什么?”我喜出望外,難以置信地捧起她的臉,看著她眼中洶涌的淚光,“你心里,果然也有我嗎?”
她低笑一聲,抬指戳向我的眉間:“你以為,你找到我之前,我上書清廷請旨出家的那些話,都是說著玩的嗎?即便那日,林大人帶來的是真正的周世顯,我也不會點頭答應嫁的!”
她說到這時眸光微暗了暗,但轉(zhuǎn)瞬即逝,只是將頭埋在我懷中輕蹭了幾下:“你說,我若只是開封城里,與你家相鄰一戶的農(nóng)家女孩,那該多好?”
“現(xiàn)在也好,這樣也好,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樣都好!”我緊緊地抱著她,腦中有一瞬閃過了一些我永遠不想再記起的畫面。
雖是借了那人的身份換來這鴛鴦共枕,可此刻,終歸是我守得云開見月明。
思及此,我褪下她身上最后一件紅衫,傾身而下,在她微不可察的戰(zhàn)栗里以細密的輕吻撫去她的不安,卻聽到她忽然幽幽地在我耳邊嘆道:“世顯,我這樣自私,死后會不會下地獄?。俊?/p>
我擁著阿久只覺熱血沸騰,雖然觸手的肌膚冰涼,再沒了初見時那烙在我掌心的溫暖明艷,卻讓我更生憐惜之心,恨不得自此時時將她揣在懷里呵護,讓她在我指間化作暖玉,哪顧得上她話外的憂思和郁結(jié),只重重地在她胸前吮出一塊紅紫,含糊道:“傻阿久,縱使是地獄,我也陪你!”
她身子一顫,一聲近乎嘆息的低吟從口中溢出。
床頭的龍鳳喜燭上,燭火一閃,似有風過……
七、初心不悔斷舍念
阿久的身體自成親以后,便越來越不對勁。
她的臉色一日比一日蒼白起來,白天還稍稍好一些,到了夜里,竟是整晚整晚地做起噩夢來。為此,我特意辭去朝廷安排給我的蘇州織造司的差事,專心在家照顧她。每每看到她在夢里一遍又一遍地哭著喊出我的名字,卻嚇得香汗淋漓時,我都忍不住問她到底夢見什么,她卻只是搖頭,笑得落寞又吃力:“沒什么,只是夢見你出事了,心中好生不安,總覺得現(xiàn)下這樣的幸福都不真實!”
我唯有一遍又一遍地輕撫她的長發(fā),白日里陪著她在院中曬著太陽昏沉睡去,夜里則擁著她在屋里秉燭夜談,跟她說我兒時的舊事,給她解悶。
京城那位順治皇帝對我們確實不錯,不僅特意建了公主府安置我們,還派了個大夫每隔一旬便來府中替阿久診一次平安脈。
這年初冬的時候,大夫忽然告訴我,阿久有孕了。
大夫笑著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只不過公主殿下的身子委實虛弱得緊,想來當年痛失左臂血氣虧虛得也極為厲害。所以這接下來的十月懷胎,務必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靜臥安胎,把身子骨先養(yǎng)壯實了才有利生產(chǎn)!”
“那就有勞程大夫開幾個方子出來!”我被這突如其來的狂喜沖擊得厲害,卻還是努力維持平靜,將大夫送了出去,待回房時,才緊緊抱起還看著自己的肚子一臉恍惚的阿久,“阿久,你可聽清了?你可聽清了?”
她抿起唇,淺笑著看我:“瞧你這一臉孩子氣,哪有半分當?shù)臉幼???/p>
“先別管這個,你想吃什么?我這就去讓廚房準備!”我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回湘妃榻上,又替她掖好一床薄毯。
“府里的燕窩不多了,你親自去買些來。晚飯嘛……”她歪著頭,絮絮叨叨地掰著手指點起菜來。
我忍不住在她額上輕吻了一下:“好,那你在家里乖乖等我回來!”
她點頭要送我出門,卻被我攔了下來,我披了一件薄氅,便出了公主府。
然而,我才剛出大門,便有一個中年男子從一輛馬車上走了下來,定晴一看,正是蘇州知府林大人。
“駙馬爺大喜??!”他拱著手,滿臉笑容地沖我走了過來。
我的臉色微變,沒想到他這么快就知道了阿久有孕的事。但細細一想也能猜到,程大夫既然是他替我們請的,自然是會對他知無不言。
只是我心下不痛快,語氣也未免有些譏誚:“林大人客氣了,我們這種無福之人,談不上什么喜不喜的?撐破了天,也不過就是仰仗你們的關照,做出個金馬玉堂的樣子活給別人看罷了!”
林大人不怒反笑道:“駙馬爺這是什么話?這天下,什么都是假的,拿到手的榮華富貴才是真的!”言畢,他走到我身旁,低聲道,“剛得到的消息,有人在三天前,親眼看見定王朱慈炯在蘇州城出現(xiàn)!”
我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你說什么?”
“駙馬爺,當初我?guī)銇碚夜髦畷r,咱們可是都說好了的。只要一有明室皇族的下落,您都會配合我們將他們揪出來的。不知駙馬爺府上這幾日可曾有什么異常之處?”
我搖頭,剛想否認,卻忽然想起就在昨日,有個送菜的年輕男子粗衣布衫,進院之后對著正在院中打盹的阿久看了許久。當時我還很是不悅地將他趕出了后院,現(xiàn)下仔細想來,那人的眉眼……
這個念頭剛一生起,我便連忙調(diào)整表情,卻見林大人的唇角已經(jīng)浮現(xiàn)出了然的壞笑:“方才,程大夫見了我,還說駙馬爺要當?shù)耍巯逻@個節(jié)骨眼上,你猜,如果長平公主被定王的事牽連了,會有什么后果吧?”
我眼前一陣發(fā)黑,心頭的苦澀立時便涌上喉頭,半晌,才艱難地開口:“我……我也不能確定,不過,不過昨天,確實有個送菜的男子,與定王的模樣相仿……”
林大人臉色變得肅穆起來,轉(zhuǎn)頭便問身旁的男子:“立刻去查一下,公主府的菜是由哪家送的?”
“是!”那男子轉(zhuǎn)頭便走,林大人則沖我拱了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識時務者為俊杰,駙馬爺放心,此事下官必定如實上奏皇上為您請功,屆時,小公子出生,少不得重賞的!”
我默然轉(zhuǎn)身,無心寒暄,只木然地走在大街上,跟著人群往前走,耳邊傳來的叫賣聲都變得很遠很遠……
這年的冬天,真是寒冷!
八、何處曇香不堪憐
“怎么這兩天來府里送菜的人又換了?”阿久見我從外面回來,將手中正在看的書翻了一頁,狀似無意地抱怨道,“我沒瞧錯的話,這一個月里,都換了四次了吧?”
“沒有那么多吧?”我心里一突,下意識地解釋道,“前幾天不是聽說那送菜的劉老頭病了嗎?他侄兒代他送了一天,后來就是他外甥……”我的話沒有說完,阿久便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書。
她沒有看我,只是將視線空洞地定在書頁上:“世顯,我視你為我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人了。你莫騙我,否則,我這心里便像被剜了一塊似的……”她說著,手也捂上了胸口,本就不算紅潤的臉上,隱隱泛出些青白來,雙頰略略凹陷,看得我心里一抽,卻不敢上前。
知夫莫若妻,成親半載,她也算摸透了我的性子。若換了平時,我現(xiàn)在早沖過去抱著她哄了,可我現(xiàn)在不動如山,心虛得連靠近她都不敢,她怎會不知我現(xiàn)下心中的虛弱?
“好,真好!“她忽然笑了起來,只是笑至一半,忽然將手中的書狠狠地扔在了地上,“你們把他藏去哪里了?”
“阿久……”我再也忍不住,剛想上前抱住她,卻見她狠狠地揚手,啪的一聲脆響,力道極大,當時便把我打得呆立在了原地。
“那是我三哥啊,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張世顯,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這樣對他?”她撲上來,狠狠地推我,拳頭如雨點般落在我的胸膛上,我卻半句辯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能說什么呢?說什么也抵消不了我用定王的死換得我們一家安穩(wěn)太平的齷齪和自私。可是,我能如何?為了站在她身邊,我一開始就選擇了一條不歸路!
大約是情緒太過激動,她砸在我身上的拳頭忽然垂了下來,整個人都癱軟著倒下了,如同兩年前,那個血雨腥風的夜,那個榮華坍塌的大明王朝。
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像驟然凋謝的花,萎靡地倒下了。
那之后,她再也不肯跟我說一句話,每日只是躺在床上靜靜地睡著,任憑我端著碗。碗里或是吃食或是藥汁,端著碗的我則永遠都在重復那句沒有意義卻是我全部希望的話:“阿久,當我求求你,你惱我恨我都可以,莫這樣折磨自己和孩子!”
阿久的臉色蒼白如紙,偶然睜開眼睛,也是不悲不喜的空洞和茫然,至多便是夢囈般喃喃道:“這都是報應,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那日程大夫來診過脈后,臉色凝重地指了指阿九的小腹,沖我搖了搖頭,示意我孩子已經(jīng)保不住了。
我終于忍無可忍:“朱媺娖,你到底還要這樣折磨自己到幾時?定王重要,還是我們的孩子重要?你就不能想想我們在一起那些開心的日子嗎?”
她聞言扯了扯唇角,看著我的眼中一片空茫:“哪有什么開心的日子?和你成親以來,不過是日夜誅心!”
日夜誅心!
她這話猶如一柄利刃,瞬間刺破我腦中緊繃的那根弦,我猛灌了一大口床邊小碗中的藥汁,俯身強灌入她的口中。她似是猛然驚覺一般,拼命地掙扎抗拒,卻被我捏住了下頜,咕咕幾聲響后,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我慌忙地替她輕拍后背,卻被她再次狠狠地推開:“別碰我!你別碰我!別再用你那雙殺了世顯和定王的手碰我!”
這句話,不亞于晴天霹靂,將我震得整個人都不能動彈,連床邊的藥碗都被我慌亂縮回的手帶得摔落在腳踏上,藥汁濺了我一腳,那個藥碗竟被摔得一分為二了。
我如墜冰窟,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她終于露出這段時間以來唯一的笑臉,只是那笑里卻含有徹骨的冷霜,“你用世顯的玉印私章去見林知文時自然不會想到,他還會把這東西送回來!在京城時,你騙我取回的俸銀就是從世顯那奪來的,對不對?你殺了他,還搶了他的銀兩和印鑒,那印鑒的玉質(zhì)極好,才被你留下的吧?沒想到最后,它竟成了你冒充他最好的道具??墒菑埵里@,你做夢也沒想到,大婚那日,林知文會鄭重其事地把它交到我的手上,祝我們夫妻和睦,琴瑟和鳴!”
我終于明白,為何大婚之后,她變得那樣惶惶不安、噩夢纏身。原來,她夢里喊的世顯并不是我,而是她那慘死在我刀下,根本無心救她,一心想逃離京城的未婚夫婿周世顯!
多可笑?那個曾經(jīng)被我當成橫亙在我和她之間最大的阻力,其實在她心中輕薄得不值一提,卻因為我的執(zhí)念,成為壓垮我們單薄幸福的泰山。
“別怪我,阿久,別怪我!”我搖著頭,眼中澀痛難當,“他根本配不上你,你家破人亡、生死未卜時,他正卷著細軟要逃離京城。我不過是叫他留下些銀錢給你治好傷病保住性命,他不僅不肯給,還笑話我為了個四肢不全的女人連命都不要!”即使只是回憶那金玉其外的敗類當日說起阿久時滿臉鄙夷的樣子,我依舊目眥盡裂,“他從一開始就只是沖著你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才接近你,這種人……這種人根本不值得你愛……”
“是?。∵@種人自然不值得我愛,可是你呢?你讓我隱藏起自己的恐懼、愧疚和所有恥辱去愛了,結(jié)果呢?世顯,你當年寧愿偷竊也不肯當?shù)艏胰肆艚o你的最后那點念想在如今算是什么?你擅自犧牲掉我其他兄弟時,可曾想過,這樣茍活下來的我,要如何面對這種用死亡和愧疚成全的安穩(wěn)人生?”她說到這,忽然頓住片刻,緊接著口中竟猛地迸出一大口鮮血。
“阿久!”我雙膝一軟,幾乎跪倒在地,強撐著撲到床邊抱起她,卻見她伸出手將我攔在床沿邊:“對不起,世顯,這孩子,我……我不能生下來。我答應你的……你的事,也不作數(shù)了。軀殘命薄,還……還帶著一身的孽債……那無間地獄我去,人間長久,你……你替我好好看著……”說著,她收回手,從枕下掏出一枚我再熟悉不過的平安扣,用力塞給我,“這個……這個還給你……別,別救我,我,我真的累了……世顯……”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素手輕輕落在那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兩行淚水緩緩滴落,須臾消失在發(fā)間,再難尋,人間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