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記憶

陳壽新

當下的除夕夜，人們對著電視搖紅包，群發(fā)著“新年快樂”、“升官發(fā)財”之類的微信，把一個好端端的除夕夜戳得支離破碎的時候，總在抱怨年味淡了。詢之什么叫“過年”，卻又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

在皖西南某個偏僻山村的十幾載的年，伴我長大，那是“點燈要油，耕地靠牛”的年代，每家兄弟姊妹都很多，七姑八姨的親戚也不少呢。

過年

到了大年除夕，主婦們以年夜飯為中心忙碌著，早飯中餐可以草草的打發(fā)，年夜飯萬萬馬虎不得的，一年也難得見到幾次葷腥，除夕的飯桌上，雞鴨魚肉，還有什么圓子、和氣菜可得全乎，父親燒些硬柴作木炭，堂屋里擺的火桶、小伢們拎出去的小火球，那是最好的燃料，小伢們也停止了滾鐵環(huán)跳田子，擔水的擔水，洗涮的洗涮，屋里屋外再掃個遍，燈罩用軟布擦拭得一塵不染，貼春聯(lián)，似乎并不那么講究，高年級的孩子們就躍躍欲試，歪歪斜斜寫“敢叫日月?lián)Q新天”之類的語錄體，與墻頭上“敬祝偉大領(lǐng)袖萬壽無疆”相映襯，圖個紅火，廳堂中間，工整地貼上領(lǐng)袖的畫像，兩邊貼上宣傳畫，軍屬和退伍軍人家里，自會有人敲鑼打鼓送來年歷和慰問信，那是很風光的事，至于牛欄豬圈雞塒里的六畜，也是要過年，早早地喂些精飼料。終于到了掌燈時分，平日里舍不得煤油，這時每個房間都點起了燈，并且要亮個通宵，開飯了，放一掛鞭炮，關(guān)上大門，豐盛的年夜飯就端上了八仙桌，筷簡里的筷子好像要全部抽上來，預示著以后的日子人丁興旺，按尊卑長幼次序坐定，大大小小的蘿卜頭可以敞開肚皮吃喝，老人們總是左叮嚀右吩咐慢點吃，吃多點，并且講一些規(guī)矩、有禁忌的事情，到人家里去要講好話，否則回來時要用草紙擦嘴的，坐要有坐相，站得有站相，不能碰倒人家板凳，燈籠要防止在人家屋里被燒了，好像不能說“不”等否定詞，小輩敬酒，老人不能說“不喝（活）了”，魚萬萬動不得的，要留到來年日子有余，大人們在絮叨，伢子們早年飽了，耳朵留意門外，有沒有伙伴出門了？他們會不會撿走不曾炸響的啞鞭炮？吃過年夜飯，小伢們就提著燈籠家家戶戶去串門，鄰居家大人們頓時都和顏悅色起來，總要在他（她）荷包里裝一點山芋糖、蠶豆之類的吃的小東西。頑皮的、貪心的小孩，于是家家戶戶到處串，一夜無眠。老人們則談古，說以前年夜飯要先敬祖宗，說他們小時候，見到長輩要叩頭、鞠躬，大人們偶爾打打小牌，想想還有沒有應該干的事，水缸是否挑滿了，還有沒有什么衣服要縫補，來年第一次出門總不能穿破衣，家里是否掃干凈了，因為初一不能掃地，不可動刀剪，可以不干活的，實在撐不住了才脫衣上床，因為他們要惦記著初一什么時候“出晴”（開門）。

拜年

正月里，拜年是家家戶戶的正事。

新年第一天，起床的孩子總會有一些驚喜，先是發(fā)現(xiàn)枕頭下面有一兩張小票子，三五毛的，能拿到一元兩元的就算家庭很殷實了，接下來發(fā)現(xiàn)床頭搭新衣踏板有新鞋，全家穿戴洗涮完畢，歡天喜地“出睛”（開門放炮），果碟擺上了桌，宣示可以出門拜年或接受拜年，小伢子由大人領(lǐng)著，先拜同族長輩。再就是左鄰右舍，整個上午要走遍全村，對小伢而言，無非說一些好聽得體的話，換來“有出息”等表揚，口袋里再多些瓜子糖果甜著嘴，對大人則不同，拜年是增進感情化解矛盾的重要方式，過去的一年，鄰里住著，鍋碗磕過瓢盆在所難免，上家狗咬過下家的雞，李家的豬進過張家菜園，借拜年之機，嗑點瓜子喝杯茶，一來一住相互祝愿，恩恩怨怨也就煙消云散了。初二，是個隆重的日子，岳父母外公外婆家是一定得去的，新姑爺回門，可要坐首席，還要找平輩的堂兄弟陪著，他們的任務是要把人家喝倒才好；拖家?guī)Э诮o外公外婆、舅舅拜年，沒有空手的道理，總得有幾樣糕點，還用紅紙條貼上，比如紅糖、掛面、片糕還有一刀豬肉之類的，祝福新年的日子紅紅火火，掛面表示常來常往，親情長長久久，糕是萬萬不能收的，寓意高來高去，回禮時，外婆疼外孫，準備幾雙襪子，這有講究，說是步步高升，可就推不掉了。初三、初四，那是老親拜年，姑媽姨爸家，禮數(shù)也不能少的，接下來的日子，什么老表，哪怕遠親，也得走一走，路遠情近，走動了才有親戚，那時交通主要靠腳，一年難得見上幾次面，正月里走動走動，是維系親情的重要方式，物質(zhì)上也能互通有無，山里扛根木頭，從畈區(qū)帶回棉花，挑擔紅薯，換點稻谷。過了破五的日子，年輕的后生就在一起謀劃著舞龍舞獅，對了，舞獅，那是撈外快的副業(yè)，鑼鼓一響，半大的伢子舉燈，七八個人就到鄰村舞獅子燈，白天上面說要“抓革命促生產(chǎn)”，只能晚上去，蓋房的、娶親的、生子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大家都清楚，那是要接燈的，主家總得準備一兩塊錢，一兩包香煙，舞掉獅子頭的繡球，那是事先設計好的，主家得另加一個紅包；至于舞龍，那要看村里的實力，大村才能有那么多的人手，時間也有說道，初七龍試水，從初八舞到十五，白天偶爾有戲班子，唱什么《打豬草》、《觀燈》，那只是俚俗小調(diào)，不是被上面提倡的，只有那些下放知青們搭臺演《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才有革命氣勢，熾亮的汽燈下，大隊書記在開演前是要上臺講話，說不準還要領(lǐng)著呼幾句革命口號；得到支持的還有放電影，各村輪流放，影片中的對白幾乎都能背下來，還得跟電影隊到處跑，如果能借到自行車，那可是現(xiàn)在的敞篷跑車，小伙子幾十里地也不覺得遠，放過新聞片后，盡量往姑娘堆里擠，還時不時伸出左手引領(lǐng)著人們看他手腕，電影結(jié)束，某個姑娘如果答應可以坐到后座被捎上一截路，愛情就潛滋暗長了。那時沒聽說過打工，不知道春晚是何東東，農(nóng)村那“廣闊的天地”可多數(shù)不通電，唯一的“電器”是手電筒、紅燈牌收音機，還有村口的大喇叭。

如是記述，似乎有那么點詩意、浪漫且富有詩意。但我們這一輩人過的年，沒幾個年成好的，正月沒過完就步入了“春荒”，大人們還在斗天斗地斗資批修，砍光山上的樹木，用石頭砌成“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標語，在山坡上修梯田，紅旗獵獵，戰(zhàn)歌陣陣，家里養(yǎng)幾只雞，放幾只鴨子，都得依照規(guī)定，否則就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是要被割掉的，殺豬那是要經(jīng)過生產(chǎn)隊開會，完成征統(tǒng)購任務，大隊書記要簽批：同意殺某某某。一平二調(diào)，農(nóng)民“自由”的禁錮在那一方小天地里，不談出遠門沒糧票吃不上飯，情侶沒有大隊開的介紹信，人民旅社是會轟你出門的，作為共產(chǎn)主義的接班人，我們也有很重的歷史擔當，“既要學工、學農(nóng)、學軍，還要批判資本主義”，因為長大后還要拯救世界上三分之二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的勞苦大眾。我曾當過“大干部”，在“雙搶”中給生產(chǎn)隊當過記工員，年底還給會計打過下手，某年年成好，一個工分（一個男勞力一天所得）值三毛九分錢。

至于大隊書記勉勵民辦教師說“好好努力，將來提拔你去供銷社當營業(yè)員”，那只是聽來的故事罷了。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