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 醉
永不諒解,但允許和解
文◎小 醉
所有的深愛都是融在無言的瑣碎,一點點一寸寸浸入我的成長,待到我豁然醒悟時,他卻老成了一個孩子。
寒假未至,他吵嚷著要大伯送他到我家樓下?!芭膳?,你爸媽在國外享福,你要替他們盡孝?!彼f得理直氣壯。
在新加坡的哥哥遭遇車禍小腿骨折,爸媽剛趕去照顧,他就來滋事了。我看著他的拐杖,“你是要自己上樓呢?還是我雇人背你?”
他拿拐杖用力頓地,“當(dāng)然雇人,難不成你背我上去?”大伯趕緊勸,“派派要給學(xué)生們上課,您還是先回我家住著吧!”
他一拐杖把腳下的花盆敲碎,嚇得大伯噤聲。
大伯把他背上三樓,他巡視屋子突然沉下臉,“派派,虧還是做教師的,你是稱呼誰用的?”正沏茶的我差點把滾燙的開水澆自家手背,幾番克制才回答:“對不起您,我用詞不當(dāng)?!?/p>
吃完晚飯,提議他去休息。
“哎呀,最重要的事忘了?!彼慌念~頭。原來是他隨身攜帶的宗譜,要我懸掛客廳?!安皇沁€沒過年嗎,等等吧!”
他氣急敗壞地說:“難道祖宗就是過年拿出來裝點門面的?就不能提前祭奠拜拜,一瞧就是沒心沒肝的家伙。”
招架不住他的轟炸,趕緊找釘子錘子咚咚在墻壁敲打。
懸掛客廳正中央的宗譜有名有姓,條清縷晰。他戴上老花鏡左右端詳,不停考問我對祖先的認(rèn)知程度。
鐘表里的布谷鳥脆生生提示,凌晨一點。
我7歲那年,他召開家庭會議。
我偎在媽媽懷里吃棒棒糖,懵懵懂懂看著滿屋子人。大伯,二伯,還有正襟危坐的他?!熬瓦@么定了,派派跟老二家。”
當(dāng)時我不清楚這是什么意思,只見媽媽不停流淚。我被嚇哭了,哇哇不止聲。他過來一把扯去,狠狠拍我一巴掌。
立馬見效,我不敢哭了。
媽媽猶豫片刻,把我推給二伯母?!芭膳?,跟伯母回家。”二伯母無比憐惜。
此時我才驚覺事態(tài)不對,拼命撲向媽媽。
“把她抱走?!彼麉柭暫浅狻6畵ё∥绎w快下樓,我抓撓二伯想阻止這一切,可全是徒勞。
鬧到半夜,終于在抵擋不住的疲倦中睡去。夢里他在用棍子敲打我和媽媽緊攥在一起的手,我啼哭著醒來。
二伯母柔聲勸慰,說媽媽要去國外照顧生病的爸爸,“派派乖,咱要心疼媽媽累,不能跟著添亂,以后二伯母陪你睡覺?!?/p>
記不清當(dāng)時的具體情形了,總而言之那年是紛亂悲傷的,但牢牢記住兇巴巴的他沖我喊叫的模樣,我堅信是他分開了我和媽媽,我開始仇恨他。
隔三差五,他會送來一頂小花帽或者一盒巧克力,我漠然看著不靠近。
他臉色陰沉,拿著禮物和我對峙。當(dāng)年他還年輕,可我每次總能發(fā)現(xiàn)他新添的幾根白發(fā)。
于是自我感覺勝利了,支支吾吾叫一聲爺爺奪了禮物撒腿就跑。身后的他輕聲一笑,釋然間多少有點蒼涼的味道。
二伯疼我,二伯母待我如同親生。漸漸地,適應(yīng)了他安排下的關(guān)系和生活。
他一直住在大伯家,說稀罕大伯的倆雙胞胎小子,我想他肯定是因為我總不理他才故意氣我的!
上初中,才了解為什么他要我跟了二伯。
在國外工作的爸爸和媽媽鬧離婚,他不肯媽媽帶走我?!澳闶菑埣业难绢^,任誰都不能裹走你。”面對我氣勢洶洶的追究他毫不含糊。
我很憤怒,責(zé)備他隱瞞真相,沒有尊重我的選擇。
他根本不容置疑,說為此事已經(jīng)和三兒子斷絕父子關(guān)系,他同情母親的遭遇卻不能讓我隨她進(jìn)入別人家。“記著你永遠(yuǎn)是張家的丫頭,世事再變你的身份也不會改變?!彼臀蚁嗷ヅ?。
半夜在紙上寫他的名字,用大頭針千萬遍的刺扎。我恨他的獨斷專行,恨爸爸的不負(fù)責(zé)任,恨媽媽的不抗?fàn)?。為什么我不能和自己的爸媽幸福生活,要跟了二伯做閨女?
再逢周末聚會,我就躲出去玩。
常常在游樂場玩的興起,瞥見他怒氣沖沖找尋來?!皬埮膳?,小丫頭片子?!彼谥樥簟_€是怕他的,沒出息地尾隨他回家。
他把我的書包傾倒一空,一本本檢查我的作業(yè)。哥哥替我說話,被他一巴掌扇到門后。語文,數(shù)學(xué),英語,他看的格外仔細(xì)。
最后,不大滿意沖我吼:“班級第一有什么了不起,長的又不是美女!”我深受打擊,跑去找媽媽訴苦。此刻的媽媽是二伯母,她疼我猶如心肝寶貝。
她開導(dǎo)我嘗試去理解他,拋棄國外的老三攆媳婦再嫁,他想起零散的一家心里肯定難受。恨意更濃,難受就拿無辜的我出氣?
讀高中。他已經(jīng)把掌管多年的澡堂轉(zhuǎn)給退休的大伯經(jīng)營,自個天天去公園遛鳥。從不曾主動給我打電話,都是哥哥替他傳話,“別亂談戀愛,不然不客氣。”心里冷笑,什么都要管。
其實已經(jīng)在和男友偷偷約會,只是瞞的隱秘而已。
高二的暑假偷著和男友跑去云臺山玩,被他追蹤捉住。熱辣辣的大太陽,他背著旅行袋拄著一根木杖。
男友到底怕了,怯生生叫爺爺。他不答話,冷冰冰和我對視。
“姓張有什么好處?統(tǒng)統(tǒng)要受管制?!蔽亦洁洁爨臁K麤_男友說:“小朋友,自個回吧,派派要陪爺爺看景呢!”
我不情不愿跟他坐上景區(qū)的觀光大巴,看可憐兮兮的男友被丟棄車后。晚上住宿農(nóng)家小院,在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露臺看滿天星斗。他打開酒瓶喝酒,不言不語。我沉浸在初戀夭折的悲傷,緘默無聲。
風(fēng)吹來酒香,很誘人。我伸手奪過,咕咚灌一口。猝不及防的他竟然笑了,看我彎腰咳嗽不止?!靶⌒∧昙o(jì)談戀愛,沒出息?!彼梢曃?。
三個哥哥都開始讀研,他冷嘲熱諷說我連所像樣的大學(xué)都考不上。悲憤交加,對著漫天星斗暗自發(fā)愿:一定考上清華北大。
他似乎看穿我的心思,在夜色里微笑不止。我知道他是在譏諷我的宏偉志愿,一個整天忙著談戀愛的小丫頭能有多大作為?
春節(jié)他主持家庭表彰大會,對三個光宗耀祖的哥哥重金獎勵。大學(xué)生兩萬,研究生三萬,哥哥們大發(fā)其財。
媽媽替我抱不平,派派不是小嗎?他沖我晃晃手里的存折,“足夠她碩博連讀獎勵三回,就怕用不上!”他拖著長音。
我沒好氣:“誰稀罕?”可萬般不甘心,這些年他的澡堂收入蠻不錯,他的錢,我必須賺。
師范一畢業(yè),他果然送來兩萬,我毫不客氣統(tǒng)統(tǒng)收下。
放學(xué)回家,他拄著拐杖站在陽臺。
陽臺上他帶來的仙人掌仙人球綠意盎然。“您晚上吃什么?”我系好圍裙問。他咳嗽一聲,“怎么總愛在屋里吃呢?”
一怔,他的語氣缺少了一貫的蠻橫,我倒不大習(xí)慣了。
“去吃夜市吧,東二環(huán)有條街?!彼麑⒐照瓤繅ι希咽纸唤o我,“這把老骨頭應(yīng)該還管用,試著跟你走走好了。”
去年春天他突然中風(fēng),康復(fù)后手腳有點不大靈便。爸媽打算接他過來住段時間,他死活不肯。說大伯伺候的無微不至,其他人信不過。
沒承想他趁爸媽不在家來為難我,我想這輩子他是和我較上勁了。我替他看著腳下,要他抬腳落腳,他一下一下配合著,倒走的穩(wěn)當(dāng)。
氣喘吁吁站在樓下,我剛想伸手打車,他突然開口:“派派,對不起。”
撲面而來的夜風(fēng)很涼,被冬日寂靜過濾的澄明歉意一瞬間擊傻我,他在說什么?
這些年,我和他在一種特定的情感模式中日復(fù)一日,我漸漸過迷糊、麻木了。我認(rèn)定他這輩子都不肯和我柔聲細(xì)語說句話的,可突然一句對不起,我反應(yīng)不過來。
他穿著臃腫的羽絨服逆著微微月光,很低很清晰的重復(fù):“派派,爺爺向你道歉?!?/p>
內(nèi)心某種情愫被這句話突如其來喚醒,有點發(fā)懵的我脫口丟一句:“道歉有用嗎?”話一出口,才明白還在怨恨他。
這晚吃的火鍋,他一直試圖給我夾菜。我生硬的拒接,埋頭涮著自己的青菜蘿卜。他訕訕的,替我掏出濕巾擺好。
吃完飯回家,他堅持自己扶樓梯上去。感應(yīng)燈一層層隨他的腳步亮起,他的影子折射在我身上。我想是不是對他的歉意表示一點友好,畢竟,他都老了。
可往事歷歷在目,我的內(nèi)心拒絕原諒,他不肯讓我跟親爸親媽,把我另派人家,從不對我柔聲說話關(guān)懷備至,他一貫對我太苛刻。
大伯家倆哥哥,二伯家一個哥哥,全家就我一個小丫頭,雖然大家可著勁兒疼我,但我只追究他的態(tài)度。憑什么,他不愛我?
放寒假了,去參加朋友的婚禮。半夜回來,有一點點醉意。他在客廳站著,落地?zé)魧⑺挠白映兜煤荛L。
“明月光,照地堂,孩童只盼望歡樂,大人只知道寄望,為何都不大懂得努力體恤對方。”開著的收音機(jī)傳出歌聲,我和他安靜聽了一陣。
“派派,桌上有茶。”他說完慢慢抬腳進(jìn)臥室,啪嗒關(guān)門。
淡淡憂傷的音樂讓我逐漸清醒,讓我忽然想起他如今是來投奔我的。其實他在大伯家呆的安逸,可明知家里只有我還要堅持過來住。他事先應(yīng)該很清楚我的態(tài)度,最好也不過是不冷不熱,他這趟來,一定是下了決心的。
回想這些天他真誠的道歉和極力的討好,心里堅硬的地方一寸寸軟下來。原來親情也會積勞成硬,這些年我們一直僵化著,都沒有及時給感情按摩。
悄悄推開他的臥室。電腦屏幕在閃爍,他戴著老花鏡看碟。是我用從小到大照片編輯的碟片,他裹著棉被靠在床角看的仔細(xì)。鼻子倏忽一酸,趕緊掩門。
半夜媽媽從新加坡打電話,我們聊起他。
“他其實最疼的是你,當(dāng)初你前腳進(jìn)門他后腳就送來一張存折,說是你的???。派派,一大家子他最疼愛你了?!?/p>
窗外依次亮起煙花的閃耀,馬上就是新年了。當(dāng)年爸媽婚姻突變,他左擔(dān)心右擔(dān)心怕后爹后媽待我不好,前思后想才把我指派給家境富裕的二伯,取了一半積蓄要二伯給我額外開銷。
“男孩兒窮養(yǎng)長志氣,丫頭一定要富養(yǎng),這樣長大才不會被小恩小惠迷惑。你們使勁嬌慣,我掌握尺度就好?!痹瓉?,是他故意做的惡人。他沒有女兒且只有我這一個孫女,千不舍萬不舍,怎能不疼?
他是擔(dān)心我被嬌慣壞了,兇巴巴的本意是要我知曉世間有敬畏,可隨著我的逐漸疏遠(yuǎn)隔離,他就有口難辯只能順其自然。
心情瞬間疏朗繼而無比難過,原來親人間也有世態(tài)炎涼,譬如我的親生父母。摯愛也會受委屈,仿若我對他。
這些年他對我憂憂喜喜,日夜惦記,可我竟一直怨著。他一直是倨傲的,如果不是一場大病恐怕也不會找上門來,他是來向我討感情債呢!
我包好過年餃子,去給宗譜恭恭敬敬鞠躬敬香。他穿著我特意訂做的唐裝,在酒桌前等候我。
“要不是媽告訴我,好多事我都不知曉?!彼粩[手,“夾纏不清的事提它干嘛,一塊喝一杯?!蔽揖镏鞂λf:“還是耿耿于懷,不會諒解你的。”
他一笑,“派派,當(dāng)初我起這名是希望你大氣爽快,沒成想真就把你派給二伯了,看來命中注定是張家的丫頭,惱也沒用?!?/p>
窗外鞭炮聲響成一片,我們靜默下來感受新年的來臨。在溫馨的燈光里,我仔細(xì)打量眼前的他,看他滿頭銀發(fā)眉眼滄桑,看他的手失去往日的沉穩(wěn),菜和酒,把握不牢了。
他躲避我的眼神,盯住煙花斑斕搖曳的窗口。
“老當(dāng)家的倔小丫頭更倔,張家娃娃你還真隨了我的脾氣秉性,真想和你一比高低呀!可我風(fēng)燭殘年時日不多,該和你朝朝暮暮幾天嘍!”他故作輕松。
近空一朵煙花砰然升騰,四散的燦爛中悄然拭淚。原來在歲月日復(fù)一日的尋常銷蝕中,我的他早已不能毫發(fā)無傷,全須全尾。
“打算明年讀研,你還有錢獎勵嗎?”我惡狠狠。
他慢慢抿酒,臉上全是冰雪消融的釋然與歡喜?!皼]了沒了,都被你們榨干了?!彼麩o奈地舉手投降。
“那不行,我可不能吃虧的。”我一指屋子安排他往后替我掃掃地,開開電腦,澆澆花,以此抵債。
他呵呵地笑,“老了老了要給你做短工?!薄笆裁炊坦??是長工!”我突然迫切渴望他再活上三十年五十年,如今,世事如此的美好。
“安心住下來慢慢抵債吧,我不批準(zhǔn)不許離開。”他用力點著頭,孩子般聽話。
內(nèi)心忍不住發(fā)疼,疼他的隱忍,疼他的衰老。其實這些年我一直愿意做他的孩子,一直在乎他的關(guān)懷,一直等待他的愛。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所有的深愛都是融在無言的瑣碎,一點點一寸寸浸入我的成長,待到我豁然醒悟時,他卻老成了一個孩子。
我攙扶他下樓看煙花。我哽咽著說:“爺爺,我永遠(yuǎn)不諒解你。”
不諒解你沒有早一點讓我在你懷里撒嬌,沒有讓我及時親親熱熱擁抱你;不諒解你的處心積慮,不諒解你的良苦用心。永不諒解!
漫天絢爛的煙火,到處洋溢溫暖友愛的味道,我將鼓鼓囊囊的大紅包放在他手心,這是我賺他的獎金和利息。
“可是爺爺,我們和解吧!”
他被我環(huán)住,一如當(dāng)年他緊緊攥住我不肯讓我走,那就這樣好了,我和親愛的爺爺永遠(yuǎn)是張家的大小孩,今生余下的光陰,在一起。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