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他的身后是《蘇州園林》
文◎南在南方
他們的相識隨遇而安
丁當(dāng)喜歡聽一首名叫《蘇州河邊》的曲子,阿朱刻錄的。一管細長的笛子,一雙修長的手,還有兩瓣紅唇,在水銀一般的月色中,曲子彌漫開來。丁當(dāng)把演奏者想象成阿朱,并在心里喚一聲她的名字。
其實阿朱于他只是一聲呢喃,他們在兩年前已經(jīng)失去了聯(lián)系。如果讓時間回到兩年前,丁當(dāng)會定格在一列開往蘇州的夜火車上。那時丁當(dāng)去蘇州簽一個合同,他看夠了滿天云朵之后,非常喜歡坐火車。
那時,丁當(dāng)和一個女孩兒相對坐在靠窗的座位上。那時他還不知她叫阿朱,不過,再過一會兒就知道了。他們都看著遠處的燈火,隨著火車飛快到達、離開,然后又是新的燈火。
車廂里的人說話、喝酒,都無睡意,而阿朱卻打了個哈欠,也許覺得不雅,伸手將嘴巴捂住,看著他,倦倦地笑了。
丁當(dāng)問她怎么不睡,她笑笑說:“等會兒吧?!彼@才發(fā)現(xiàn)她穿著短裙,問她是不是睡在上鋪。她點點頭。他指著下鋪說:“那是我的鋪,你睡那兒吧。”
她笑了說:“下鋪不好嗎?”他說:“你穿裙子嘛?!迸旱土艘幌骂^,讓他看穿了心思。“一個男人能看穿女孩兒心思,如果不是情場老手,就是憐香惜玉,你算哪種?”她抬起頭時問。他說:“哪有這么復(fù)雜,不過就是因為你穿裙子?!?/p>
就這樣認識了,相互通報了姓名。原來阿朱在蘇州念大學(xué),大三了。這樣打開了話匣子,阿朱睡意過去了,給丁當(dāng)講笑話,說老師問學(xué)生硅和水在一起生成什么?有一個學(xué)生立刻舉手說:“王八湯!”
兩個人都笑了。丁當(dāng)也講了一個,說小兔子到藥店問有沒有胡蘿卜賣,老板說沒有。第二天又去問,又說沒有。第三天還去,老板不耐煩了說:“你若再來,定要剪了你的尾巴。”第四天又去了,先問這里有剪子賣沒?老板說沒有。小白兔問:“請問你這里有胡蘿卜賣嗎?”
不知不覺已是凌晨,兩人才去睡了。睡在上鋪的丁當(dāng),某個時候看了看睡在對面下鋪的阿朱,半明半暗中,他確信他看見她黑色的眼睛。
兩人走出蘇州站時,有一點點難分難舍,不過兩個人都恰到好處卻掩蓋住了。握手,手也不舍別離。阿朱要丁當(dāng)?shù)碾娫?,丁?dāng)給了她一張名片。阿朱給他了宿舍的電話,不是用筆寫的,而是用細長的口紅寫的。
這樣的相遇,對丁當(dāng)來說很常見。他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奔波著,每天都要見很多人。但對于阿朱來說,卻是一個開始。
丁當(dāng)在蘇州呆了兩天,然后離開。之后又去過一次,可他沒有聯(lián)系阿朱。萍水相逢,何必牽掛?可在冬天,他生日那天卻收到一個小小的包裹,是阿朱寄來的。一塊黑巧克力糖,用印有玫瑰的紙包著。她是怎么知道他過生日的?丁當(dāng)沒有立刻去問,心里很甜蜜,那是他29歲生日收到的唯一禮物。
林林忘記了他的生日,這多少讓他有些失落。生日過了幾天,林林突然想起來了,直罵自己粗心,丁當(dāng)笑著說其實他自己也忘了。林林倚在他懷里說要給他一個良宵,他卻有一絲小小的傷感。男歡女愛,兩情相悅,但鑰匙似乎一直握在她手里。但他還是接受了她的獎賞,其中的一個片刻,他想了一下阿朱。
阿朱一直沒給他打電話。冬至那天,他突然想打電話給阿朱。電話通了,他說我找阿朱。那邊有個人輕輕笑了說我終于等到了你的電話,是阿朱。阿朱說一年之中最長的一夜,接到他的電話很開心。
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話。掛電話時,阿朱勸他少抽些煙,抽煙對身體不好,喝杯咖啡其實也能提神。又說冬天太冷,最好圍上圍巾。說的都是一些細微的事情,卻讓丁當(dāng)動情。也許男人,就是要一些細枝末節(jié)的愛護。后來,阿朱又給了他很多細小的問候和愛戀,不溫不火柔若無骨的,卻讓丁當(dāng)有了被依賴的歡喜。而這種歡喜,林林沒有給他。林林很好強,當(dāng)然這也與她的家境有關(guān),她父親給了她一家公司,她是董事長,丁當(dāng)是經(jīng)理。
這沒什么不好,只是林林有時分不清角色,甚至在床上。這讓丁當(dāng)很挫傷,丁當(dāng)原本也是一個驕傲的人。那時林林孕育著小小的胚胎,脾氣不好,罵男人不是東西,只顧自己快活,卻讓女人受苦。丁當(dāng)不和她爭吵,笑瞇瞇地說魚湯腥是吧?好,煲個牛腩湯給你……林林還是罵他。
有時丁當(dāng)也煩,心想在要孩子上,他也是被動了,有天林林對他說有了,而在此之前,并未說過要孩子的話。
丁當(dāng)不想否認自己喜歡上了阿朱。他們會把冰涼的話筒握得熱乎乎的。阿朱說:“杭州暖和,你會來嗎?”丁當(dāng)說我以后會來的。阿朱說趁我還在蘇州來吧,我有時間請你喝茶了,又問他結(jié)婚了嗎。他讓她猜,她說:“肯定沒有?!彼屗俨?,她卻不猜了,又問他如果她來看他會不會覺得意外,他說會??伤麤]有直接告訴阿朱結(jié)婚了,像是一個陷阱,那時他不這樣認為,只怕她突然失語了。
轉(zhuǎn)眼就是春天了。一天夜里,丁當(dāng)接到阿朱的電話,說她在火車站。他明白不是惡作劇后,對林林說他得到車站接一個客戶。林林玩著手機應(yīng)了一聲:“去吧?!?/p>
她站在出站口,他喊她的名字,兩個都朝著對方跑去,可卻在三步之外停了下來。沒有擁抱,握了手,他說她的手冷,便牽了手在衣袋里。住下來之后,她說和他一起走走。他們從沿江大道上走了很久,說了很多的話。他看看表說得回家了。她突然問他結(jié)婚多久了?他說再過倆月就要做父親了。她突然撲進他的懷里要吻他,可他拒絕了。他說沒有資格,她求他陪他一晚,他說他不能,是那種很明白地拒絕,阿朱只好攔下一輛的士絕塵而去。
第二天早上丁當(dāng)去找她,她已經(jīng)退房了,沒有留下片言只語。他接到電話,她說她在火車站,離發(fā)車時間只有五分鐘了。他沉默著找出火車時刻表,而他不能趕過去送或者挽留。他心里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走了可真好哇!
阿朱回去不久,寄來一盤磁帶和一封信:“從蘇州到你那里,然后從你那里回蘇州這樣一個過程,我一個人為這種絕望感動。我一定是喜歡你的聲音有些父親般的慈愛。為什么我沒有想到只有父親或者將要做父親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聲音,我是如此的聰慧!這盒磁帶只有一首曲子,名叫《蘇州河邊》,書上說可以作胎教音樂的,祝福你的孩子和妻子。過不了多久,我就要離開蘇州,與你沒有關(guān)系,但我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卻作廢了。”
那時林林剛剛分娩,因是早產(chǎn),孩子被送進溫箱里。那首曲子,就這樣留在丁當(dāng)?shù)纳磉叀:芏鄷r候,他像是一個孩子一樣聽這首歌。修長的手指、花瓣一樣的嘴唇,那是阿朱的樣子。但是,阿朱卻無聲無息了,他知道她肯定在某個城市,但不知道具體在哪里。
知道那個孩子非他親生,絕對是個意外。那天他從外地回來,看見林林抱著孩子在樓下草地上玩兒,旁邊有一個男人,天機就露了出來,那個人和孩子有著夢幻般的相似之處。他按住狂跳不止的心,默默地走開。他在外面打電話給林林,說他馬上就要到家了,他給她時間讓她從容。他看見那個男人一會兒就走出了小區(qū)。然后,他回家了,抱著孩子和林林說話。終于忍不住有淚滑落下來,他說出去好久了很想念。林林抱了抱他淡淡地說:“我們也想你。”
后來,丁當(dāng)弄清了那個男人的情況。原來是林林的初戀情人,因為她父親的反對,曲終人未散,而那時他剛剛應(yīng)聘進她父親的公司。
弄清這些,丁當(dāng)整夜整夜地失眠。離婚是肯定的,可他想等孩子過了哺乳期。他并不想怎樣,只想平靜地離去,離開之前一定要把孩子出生證上父親一欄他的名字去掉,因為名不符實。他按時回家,孩子哭時他就唱兒歌。有時也看林林的反應(yīng),希望能看見林林的一些內(nèi)疚,可從來也沒看到。
那時他深深地想念阿朱,他想如果阿朱在,他愿意把這個故事告訴她,她一定安慰他。她有修長的手指、花瓣一樣的嘴唇,還有羔羊一樣的眼睛。
他不知道,阿朱已經(jīng)來到這個城市,并且住在離他不遠的一個房子里,在她的房子里可以看到他的窗口。
坐在落地窗前看著對面的七層樓的一個陽臺,從望遠鏡里可以看清楚晾衣架上的衣服。如果挪動一下還可以看見一個窗口,不過,它一直拉著窗簾。阿朱有時間就這樣久久地看著。說實在的,她最初租了這間房子,只是想找到丁當(dāng)生活中的破綻,可半年過去了,她只是欣賞他的幸福。
認識丁當(dāng)并不意味著就要愛上他,可她卻愛上了。蘇州一別,她用幾個月的時間忘掉他,但是她發(fā)現(xiàn)不能。于是寄他禮物、打電話、來看他。他看上去有些憂郁,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這么好的一個男人,為什么會憂郁呢?
畢業(yè)之后,她來這個城市,默默地了解了丁當(dāng)和丁當(dāng)相關(guān)的人事,她希望還有機會。
她看見丁當(dāng)掛衣服,還有一些嬰兒的布片。女人看著他掛衣服,有時就自己捧著手看著。那是一雙很好的手,太陽光照在手上,有一抹絢麗的紅。她很喜歡那女人內(nèi)衣的顏色和款式,一個很漂亮、很年輕、很豐滿女人的。
她覺得她和那女人很相似,可她沒有愛,所以她的年輕、漂亮、豐滿都是空的。既然丁當(dāng)是幸福的,臨淵羨魚不如自己結(jié)網(wǎng)。她想如果明天有男子說喜歡她,她準(zhǔn)備接受。
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她看見一個陌生男人在丁當(dāng)家陽臺抽煙,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從背后抱住了他,久久地抱著。男人轉(zhuǎn)頭和女人接吻,然后擁著朝房子里面走去。她立即把望遠鏡對準(zhǔn)了那個窗口,窗簾緊閉,有燈光,一會兒滅了。她的心快跳出來了,不是因為私情,而是太意外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丁當(dāng)。電話號碼爛熟于心,一拔就通了。丁當(dāng),她叫他的名字時眼淚不自主地流了出來。一秒鐘,只是一秒鐘,他就叫出了她的名字:“阿朱!你在哪兒?”他急切地問?!鞍l(fā)生什么事了?”她說她在他的城市。他像是松了一口氣說:“我在火車上呢,再有一個小時就到站了,你等我?!?/p>
她打的去了火車站,平靜了自己,她想要阻止他回家。她不愿讓喜歡的人看到他永遠都不想看到的場面。她看見了他,他看見了她,跟兩年前一樣,他們跑向?qū)Ψ?,不過這次,他們讓自己撲進對方的懷里。
她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去,濕了他的肩。他問她住在哪里,她到底還是撒了謊,說是剛剛來的還沒有住下呢。這樣,他領(lǐng)著她去了一家星級酒店。房間里厚厚的地毯,四目相對,投懷、送抱,輕吻了一下。他說他得回家了,在外面待了整整一個星期。她留他留不住,最后只好脫衣服,飛快地脫。青春的身體呈現(xiàn)在他的面前,雖然還沒有想好,但這也許是留住他的惟一辦法。她不要他回家,看到他不想看到的場面。他的眼淚緩緩地順著臉落了下來。他走過來幫她穿衣服,他是莊重的。他說:“我喜歡你,可是我目前還沒有資格。我希望你留下來,有好多事情我想對你說?!?/p>
她只說了一句話,她要他留下來陪她,不然我會從這個窗口跳下去的,說到做到!那一夜,丁當(dāng)真的沒回家。一夜不眠,好像他們把一生的話都說了。不過,丁當(dāng)沒有說林林的背叛。不過,阿朱也沒有說她看到的一切。不過都在言語之間表白了心意。
很多事不可預(yù)料。他們相見的第三天,丁當(dāng)開了車說帶阿朱到一百里之外的小城看看,那里有個鎮(zhèn)子,保留著清代民居。他想在小鎮(zhèn)的茶樓告訴阿朱他離婚了要娶她,問一問她的想法。阿朱在約定的地方等他,手里拿著駕照說:“你讓我開,行不?”他搖搖頭說:“等出了城,你再開?!蹦禽v車沒有出城。
一輛大卡車像是失去控制迎著丁當(dāng)?shù)能囬_過來,等他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輛車已經(jīng)近在眼前。阿朱感覺他的身體已經(jīng)偏向了左邊,也許這是司機的本能,只是為了錯開自己,那么就意味著把右邊的人交給鋼鐵與鋼鐵相撞產(chǎn)生的破壞力。
其實就是一瞬間,他卻用盡全力把方向盤打向右邊,把自己迎了上去……連交警都奇怪他是怎么在瞬間把車子轉(zhuǎn)動了幾乎一百八十度。
都說上天會善待每一個善良的人,阿朱始終沒有緩過神兒來,一直不明白丁當(dāng)怎么就一下子被上帝帶走了。事后阿朱想,車不管是丁當(dāng)開還是她開,丁當(dāng)都逃不掉被撞的命運,只是丁當(dāng)戰(zhàn)勝了本能。阿朱也一直在拼命做無數(shù)個假設(shè):假如阿朱不找丁當(dāng);假如丁當(dāng)不陪阿朱;假如那天去賓館纏綿;假如她坐在司機后面而不是副駕駛……只是所有的假如都抵不過一個真切的畫面。
丁當(dāng)死去之前是睜開過眼睛的,只是只說過一句話:“阿朱,我一點都不愛你?!边@是一句奇怪的話,阿朱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后來千真萬確是這幾個字,阿朱想了很久,終于號啕大哭。因為那一刻他是清醒的,他要給阿朱一個無牽無掛的明天。
阿朱很久很久沒有離開丁當(dāng)家對面的房子,每天都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想著丁當(dāng)又忘記了丁當(dāng)。只是一如既往在觀望那扇已經(jīng)沒有丁當(dāng)?shù)拇皯?。后來,阿朱專程見了到林林,她告訴林林,丁當(dāng)在死之前說他愛她和孩子。林林哭著說:“他一次機會都不給我,其實,我……”她停下了,沒有說出什么。
也許她想說是她一直對不起他??墒菍τ诙‘?dāng)卻是沒有意義的。林林又說:“孩子總哭,哄不好;只是每次聽一首丁當(dāng)常哼的曲子才會好?!?/p>
阿朱隨意地說:“是《蘇州園林》吧?”
編輯 /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