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江偉
兒時的記憶里,家鄉(xiāng)那一眼望不到邊的起伏山巒中,有一種聲音不是天籟之音卻勝似天籟之音,它孕育在黃土高原的山梁上,流傳于千溝萬壑的大山間,它是信天游的母體,是黃土地上最為原生態(tài)的歌聲。
這一歌聲的名字曾讓我苦惱不已,總找不到合適的名稱來概括它們。后來我專門去請教了幾位古稀之年的老人,在她們的閑談中,“山曲”二字不停地出現(xiàn)。我如夢初醒,這些來自大山的歌聲或許用“山曲”二字更為合適,而家鄉(xiāng)人說話多含兒化音,遂取“山曲兒”三字作為這一原始歌聲的名稱。這簡潔的名稱蘊含了大山的粗獷氣息,也寄寓了家鄉(xiāng)的鄉(xiāng)土味道。
這個在黃土地上孕育出來的歌聲,它的傳唱興于奶奶那一代人,也止于奶奶那一代人,特殊的歷史時代為這一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提供了播種、生根、發(fā)芽、成長、旺盛、凋落的溫床。到了母親這一代,許多“山曲兒”已經(jīng)基本不再傳唱,“十曲兒九不傳”。奶奶這一代人也都接近古稀耄耋之年,每次回家,許多曾經(jīng)熟悉面孔的不斷消失,讓我著實震驚,我告訴自己該動手將這最美妙的聲音保留下來了。
奶奶曾告訴我,李奶奶知道的“山曲兒”多,三十年前勞動時唱一天都不會重樣。原計劃在奶奶這里整理出一部分“山曲兒”后,再到李奶奶那里去收集,事與愿違,李奶奶突然病重,為了不打攪?yán)先诵蒺B(yǎng),我只好推遲對這位曾經(jīng)的“‘山曲兒歌后”的拜訪。
李奶奶可是方圓幾十里唱“山曲兒”一等一的高手,小時候奶奶領(lǐng)我到李奶奶家玩,調(diào)皮的我總是不聽話,這時她就會給我唱上一段“山曲兒”。她的歌聲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讓煩躁的我安靜下來,后來每一次見面時她都會唱幾句。對于幼小的我來說,“山曲兒”的詞既難聽懂也記不住,但“山曲兒”那千回百轉(zhuǎn)、優(yōu)美婉轉(zhuǎn)、引人入勝的曲調(diào),卻著實是一副安撫焦躁孩童的良藥?!吧角鷥骸表懫饡r,我安靜了,大人安靜了,大山安靜了,炎炎烈日下?lián)u擺的樹枝也安靜了下來,時間在此刻停止,世間的一切都在享受著這清新愉悅的歌聲。
去年寒假的一天,我突然來了興致,拿著手機匆匆來到奶奶的住處,對奶奶說:“奶奶,我準(zhǔn)備整理‘山曲兒,能給我唱點兒嗎?”我的舉動讓正在忙碌的奶奶緊張了一下,她繼而笑著說:“原來平時一張口就唱,現(xiàn)在整天看電視,好久不唱了,好多都記不得了。”還略帶埋怨,“你應(yīng)該早點給我說,我早點想,或者問別人,猛地讓我唱,還真是很難想起。”我急忙說:“不急,能想多少唱多少,其它的想起了再說?!蹦棠谭畔率种械募覄?wù)活,坐下來,沉思了一會兒,然后一句一句地給我唱,一句一句地給我說。我的突擊“采訪”前后持續(xù)了近一小時,最后奶奶無奈地說:“我真的是想不起了,等我明兒想起再給你說吧!”
隨后的一天半里,奶奶總時不時地走到書桌前對我說:“現(xiàn)在忙不,我又想起點兒,你要不要?”我悉數(shù)記錄下來。
“采訪”后的第二天早上,奶奶急匆匆地找我,無不痛惜地說:“昨晚睡不著覺,給你想了半夜,早上起來還記著,誰想吃了一頓飯,和你爺爺爭吵了幾句,忘了一大半兒,不過還是記得幾個,你要不要?”我哈哈大笑:“當(dāng)然要了!您今晚再想起,明兒一早就給我說,要不干其他的事兒一打岔,又忘了。”
奶奶兩天兩夜的冥思苦想,讓我最終收獲了幾十句(段)珍貴的“山曲兒”,其中有許多連母親都沒聽過,奶奶的歌聲時不時地把母親吸引來,足可見這些“山曲兒”年代久遠,珍貴。
細細回聽錄下的音頻片段,伴著奶奶的聲音,低聲吟唱這些“山曲兒”。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山曲兒”都與女性有關(guān),是黃土地上的女性對生活的最切身直接的體會,纖纖細語中流露的情之真、情之切、情之純潔,讓人肅然起敬。
奶奶出生的那個年代,女孩子十五六歲就要結(jié)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女孩子走進了幾十年沒有感情的婚姻生活。對美好婚姻的向往只能寄托于歌聲,一些“山曲兒”就寄托了許多妙齡少女對自己未來婚姻的憧憬?!耙┠呛靡率翘焖{緞,要行(指:找)那好漢是念書人漢。工作人高來,念書人低,受苦人再好也是爛皮襖鬼?!薄把蚨亲邮纸砣赖浪{,行不上好漢好苦難?!薄爱?dāng)天響雷四下空,交朋友要交個公家人?!睕]有難懂之詞,難解之意,把質(zhì)樸純真的農(nóng)村女孩對人生伴侶的期待表達地?zé)o比生動活潑。
黃土地塑造了人們質(zhì)樸與勤勞的性格,但大山的阻隔也讓黃土高原始終處于貧窮落后的邊緣,一些“山曲兒”就傳達著底層女性對生活的抱怨與無奈,“人又單薄命又苦,行的個男人做不了主。”“拔起了黃篙帶起了根,拿起了狠心還過光景。”“黃河你水大扳不過船,狠心也不過是男子漢?!薄笆帜没ㄧR繞幾繞,我這兒年比那兒年老?!逼嗤癖瘺觯灾y、之痛、之苦字字是血、句句是淚。
奶奶聲調(diào)抑郁深沉,讓人身臨其境,悲從中來,久久沉浸在傷感之中。四句唱詞,字里行間都有一個“怨婦”形象,她們在三言兩語中將自己的憤懣之情表達出來?,F(xiàn)實中她們無法將不滿向別人訴說,只能勞作時用歌聲唱出來。女性相同的遭遇共鳴使得這樣的“山曲兒”在黃土地上廣泛傳唱,也使得年近古稀的奶奶對這些唱詞記憶猶新。
表達男女間朦朧愛情的“山曲兒”最清新活潑,曲調(diào)開始變得輕松歡快,節(jié)奏也開始加快,且有《詩經(jīng)》“賦比興”的藝術(shù)美。
“以彼物比此物”,“二刀刀韭菜二刀刀好,年輕人看見年輕人好?!薄叭脳顦錁訕痈?,你看妹妹哪達理好。三棵柳樹樣樣底,我看妹妹都可以?!?/p>
“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 “石榴你開花喲石榴你紅,實心留你還你不?。╯heng)?!薄疤柭鋯言跒踉粕希炖锊徽f你還心里想?!薄叭秫Q沙,二十里的水,五十那路上我挑下一個你?!薄岸兜毒虏藳鏊疂玻槿四钗叶錈?。”“山又高來路又遠,拉不上話來笑一面。”
沒有成段成篇的辭藻,也就造成它不能被廣泛永久地傳唱,只在一個較為封閉的地方循環(huán),最終自生自滅。
但萬言所不能言之情感在這簡單樸實的句式中表達的生動形象。雖沒有《詩經(jīng)》典雅,卻傳承了《詩經(jīng)》情感表達遺風(fēng),穿越千年的人們在某一節(jié)點上達到了心靈的共鳴,所表之情都為人最直接體會,情真意切,無賦、詩、詞、曲的雍容華麗,簡潔中盡顯靈動。
“山曲兒”以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的速度在方圓幾十里的范圍內(nèi)傳唱,它的素材已不局限于生活,人們將目光投向說書藝人,吸收陜北說書里的一些精彩唱段,不斷自我改造創(chuàng)新,形成了成段成篇的“山曲兒”。
雖突破了字?jǐn)?shù)的約束,素材選取卻依舊較為狹窄,百字以上的“山曲兒”依舊限于女性與愛情,也阻礙了陜北說書中其他故事的滲入。這些百字以上的關(guān)于女性或愛情的“山曲兒”,沒有難倒不識字的婦女們。黃土地養(yǎng)育的她們既是優(yōu)秀的勞動能手,也是天生唱歌的好手,只需聽上幾遍,就能完整記憶。奶奶告訴我,許多年前,她和幾個女孩子只用了三天的時間就跟一個說書藝人學(xué)了幾段。這里有她們對“山曲兒”的赤誠愛戀之心。
奶奶苦思兩天始終沒有想起一個叫《龍懷旺》的“山曲兒”唱段,不無遺憾地對我說,“這個非常好聽,用十二個月來說龍懷旺看上一個女人的故事。”不過還是有一月的幾句:“正月里是新年,龍懷旺看上個楊三姐,一走走在個馮家灣,半夜二更倒把妹妹看?!彪m說是殘篇,開頭埋下的酸溜溜的情感伏筆讓人揣測后面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跌宕起伏。
奶奶前后幾次地不斷補充,幾個“山曲兒”逐漸完整?!妒叩钠乓蹋氖坏臐h》,講述一個十七歲女孩兒與一個四十一歲男人抗?fàn)帲炀茸约旱牟恍一橐?。女孩唱到“我不愛你的房子不愛你的地,老年娶得個少年妻。奴家今年一十七,行得一個丈夫,四呀么四十一,咱二人把婚離?!背~分為男女對唱兩部分,奶奶特地用兩種聲音來唱,一唱一和之間,故事徐徐展開,情感撲面而來。奶奶老了,但聲音飽滿,每一個詞都追求音調(diào)的完美。
陜北有一首民歌《趕牲靈》,都能唱上兩句。奶奶給我唱了一首《搖牲靈——夢五更》,內(nèi)容雖與《趕牲靈》大相徑庭,但情極其相似,且更具體?!耙幻锤恿▉?,夜至一更,我夢見我那丈夫出了遠門。你出了遠門受了風(fēng)寒,奴家在家里時時想念。”思夫之情呼之欲出,綿綿悠長。奶奶只記得前三更的夢,卻并不影響整體的情感展現(xiàn),殘缺給人留下無限的遐想,起承轉(zhuǎn)合間沒有一絲減弱,愈來愈強烈。
還有《走學(xué)坊》,是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也是殘篇,上來就是祝英臺排比式的唱詞:走一道河又一道河,各個河上落一對鵝,公鵝展翅飛過河,丟下個母鵝叫哥哥。走一道井又一道井,各個井上絞水人,人家井繩纏轆轆,咱們是轆轆纏井繩……祝英臺的小心思一藏一掩,故事也新鮮有趣,與其他梁祝故事迥異。
奶奶唱這首“山曲兒”時,少了《十七的婆姨,四十一的漢》的憤懣,少了《夢五更》的閨怨,多了調(diào)皮女孩兒對男孩兒的試探和挑釁。佩服奶奶的唱功和奶奶對“山曲兒”內(nèi)容充分到位的把握。
聽著奶奶為我低聲吟唱,我感受到了“山曲兒”的感人與魅力,“山曲兒”鮮活的生命是在那特有的旋律和音調(diào)中的。
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巨變,一輩輩人老去,這個特殊年代的產(chǎn)物,特殊人群的娛樂形式,在無聲無息中走向消亡,或許在不久之后,不會再有人提起或想起?!吧角鷥骸弊咄炅怂氖姑?,給生活在黃土地上的家鄉(xiāng)人留下了生命的原動力,那是對愛的呼喚。
小時候在奶奶的呵護中生活十余年,奶奶給我唱過無數(shù)的“山曲兒”,我是一個聽著“山曲兒”長大的孩子。孩童時的記憶模糊但更有延續(xù)性,“山曲兒”的記憶讓我有一種隱在深處無法割舍的情懷。今寫此文,只為向那已經(jīng)走向生命盡頭的“山曲兒”留下一點兒美好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