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收藏的人文價值與意義

祝君波

文獻收藏的人文價值與意義

祝君波

今天我演講的題目是《文獻收藏的人文價值與意義》，我先從去年7月以來自己碰到的幾個案例講起，然后對收藏歸納一點想法，與大家分享。

一、去年7月，上海有家拍賣行要拍賣一家書店拿出來的500多種2900余冊的抗戰(zhàn)期刊，當時我任市新聞出版局副局長，分管博物館工作，屬下報告我時離拍賣只有幾天時間，總標的是200萬人民幣（大概就是一個名貴官窯瓷器1%的價錢就可以買下來）。當時我感到此事非常重要，也很緊急，需要馬上處理，我向局長匯報了，好在我們這個局長不是一般的官員，也是個職業(yè)出版人，很明白這批文獻對籌建上海新聞出版博物館的價值。拍賣將在幾天后進行，我們趕緊給局長寫個報告，我說這批東西一本一本聚起來變成一個抗戰(zhàn)專題有2900余本，這種機會以后不會碰到。什么叫收藏？基本的就是兩個字“散”和“聚”，把它聚起來再把它散掉，再聚起來，如此反復。由于戰(zhàn)爭和內(nèi)亂，我們?nèi)祟惥驮谡垓v這兩件事情。這2900本雜志合在一起是有價值的，假如通過這次拍賣，一組一組把它分散拍給天下收藏人，就失去了它集合在一起的價值，很可惜。所以局長很快批給我們經(jīng)費，然后跟這個拍賣行談。我們國家拍賣行有一條規(guī)定，國家文物部門對拍賣品有優(yōu)先征集權(quán)。最后我們在拍賣前講好了打七五折買斷，不要一本一本地拍，所以東西我們?nèi)渴樟讼聛?，供籌建上海新聞出版博物館用。

這批東西非常全，在沒有電視機的時代，那2900本雜志記錄了抗戰(zhàn)14年期間，即從1931年“九一八”事件開始到1945年8月時段我們國家的很多情況，那時的雜志是時代的信息留存，所以這批文獻很重要，包含不少珍貴的圖片，其中也有日本人辦的雜志。我們收下來以后，上海還有兩個抗戰(zhàn)紀念館就后悔了，他們的建筑建得很好，但是里面沒有這樣的實物資料。收藏就是這樣，大家都不買就都在觀望，有人買了就人人都后悔?？箲?zhàn)紀念館不買確實是后悔。

二、我說一下匡時拍賣公司10周年拍賣時看到的彭德懷文獻。我去看了兩次，在這幾封信面前流了眼淚，我認為這些東西很珍貴，但是很多人看不上，就是有關(guān)彭德懷元帥的幾件文獻。

抗戰(zhàn)期刊，左圖：《血戰(zhàn)畫報》；中圖：《淞滬御日血戰(zhàn)大畫史》；右圖：《戰(zhàn)時生活畫報》

左圖：彭德懷1973年7月11日寫給侄女彭梅魁的紙條；中圖：1979年1月4日胡耀邦親筆信；右圖：錢大鈞日記手稿

我去看了兩次，最后又去查問賣了多少錢。這四份文獻共5頁，當時估價2萬—4萬，是不是很便宜？我們現(xiàn)在買一塊玉器幾十萬、上百萬。而這批信札成交價連傭金才49000元人民幣，五頁紙相當于一紙萬元，我們要知道它的價值，我跟大家做一個分享。第一件材料是彭德懷1969年4月6日寫的交代材料，因為有人審問他彭梅魁是何許人？彭德懷沒有子女，蒙冤后他的太太也和他離婚了，所以他孤獨一人，他只有一個侄女彭梅魁與他來往，彭梅魁和他的感情也特別好。特別是1959年以后，就是她帶著自己的先生和小孩經(jīng)常去看看彭老總，給他一點安慰?！拔母铩敝芯徒信淼聭褜懖牧?，交代這個侄女與他的關(guān)系，這是一件材料。

彭德懷寫道：“過去沒有信件往來，1955年彭梅魁到工廠當醫(yī)生，別人不知道她是我的侄女，1959年廬山會議我犯錯誤的時候，她把這個事情報告了工廠黨委，說她是我的侄女，想去看看我，當時廠黨委就同意她常來我處看看。上述這些話，是我離開中南海搬到北樓門不久時，她來我處說的?！迸淼聭堰€對侄女說：“我犯了錯誤，以后你不要再來了”，他怕連累這個侄女。

材料里還有這樣一段話，“彭梅魁說，犯了錯誤就改正唄。她還說在醫(yī)務大學學習，家里的小孩鬧翻天，很難認真學習好，《矛盾論》和《實踐論》看不懂，要我輔導她（注：《矛盾論》和《實踐論》是毛澤東主席的兩篇哲學著作）。所以她星期天經(jīng)常到我這里來學毛主席著作，她的丈夫叫張春一，在人民解放軍某軍醫(yī)學院畢業(yè)，也當醫(yī)生。他們兩個經(jīng)常一起來，多半是年節(jié)帶著小孩來。她丈夫?qū)ぷ?、學習比較認真，他丈夫不是黨員。此外，沒有其他人來看過我，我寫給中央領(lǐng)導的那封長信她沒有看過（指1959年在廬山會議上寫給毛澤東的信），她也不知道有此信”。

我之所以把這份《交代材料》全部念一遍，是因為我們那個年代過來的人能體會到里面很復雜的一種關(guān)系和心情。就是彭德懷很希望侄女來看他，但是他又要撇清關(guān)系，說這個侄女不知道他寫給毛主席的萬言書，就是被定為反黨的萬言書，他說：“彭梅魁不知道，她來看我只不過是看看我?！边€有她要學習毛主席著作，叫他伯伯來輔導。所以從這份材料可以看出，我們收藏文物為了什么，為了保存人類文明的物證，這份材料能夠證明那個年代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這份材料后面繼續(xù)寫道：“1966年12月，我被紅衛(wèi)兵抓來關(guān)押，到1967年2月下旬，我衣服也沒有換，身上生瘡已化膿。有人問我北京有沒有親戚，我說我只有侄女彭梅魁在成都工作，沒有私人關(guān)系。所以他叫彭梅魁送來了日用品和購買了《列寧選集》，所有送來的東西都附了清單，我也給了收條，有一次還寫上解放軍風格很高，要她向解放軍好好學習。這些都是看押我的部隊負責轉(zhuǎn)給我和送出去的。此外和彭梅魁就沒有別的往來?！边@里他寫的是跟侄女的關(guān)系。

第二件文獻是彭梅魁寫于1973年的一封信，隔了4年，彭梅魁這封信很有意思，是寫給周恩來總理的，所以這封信又把周恩來牽出來了。信文如下：“你好，我是彭德懷的侄女，我叫彭梅魁，在北京東方紅汽車制造廠工作，對于彭德懷這樣的人，我堅決地同他劃清界限，努力地學習毛主席著作，不斷地提高路線斗爭覺悟，決心跟共產(chǎn)黨、毛主席干一輩子革命?！?/p>

1936年10月26日，蔣介石、張學良、錢大鈞（后排右）游華山蒼龍嶺“韓愈投書處”，圖片藏于臺灣“國史館”

這個侄女其實對彭德懷非常好，很關(guān)心他的情況，但是她卻說“我現(xiàn)在要跟他劃清界線，我要跟毛主席、共產(chǎn)黨走，不跟彭德懷走”。但是后面她說：“1967年衛(wèi)戍區(qū)通知我，彭德懷沒有襯衣等物，要我?guī)椭o他準備生活用品送到衛(wèi)戍區(qū)，也有本人的回條。近幾年送東西就沒有回條了，我給您寫封信，向您請示能否告訴我，他還活著嗎？能否探視？請您通知我?！?/p>

這是寫給周恩來總理的，寫于1973年的1月28日，可以看出，這期間彭德懷仍是被關(guān)押著的。

然后彭德懷在同年7月11日寫了一張字條出來，他說：“梅魁：我被捕后承你關(guān)照，從1967年起承購日用品和書籍，所費多少？你用了多少錢在我身上我無法記清楚了，最近由我拘押處負責人給了八百塊錢，作為償還你的費用。以后不再麻煩你了，你也不要再掛念！以免妨礙你的工作?，F(xiàn)有一身藍布冬棉服，志愿軍皮冬服，均已破舊。另有兩卷藍斜紋布，你拿去，除作為你1968年替我做的制服外，再加做一條棉褲。彭德懷1973年7月11日?！?/p>

彭德懷回了這封信，說你不要再來看我了，我給你800塊錢，我的東西也送給你，其實就跟她告別了。彭德懷后來被迫害致死了。

我又看到這五頁紙中有1979年1月4日下午胡耀邦親筆寫的一封信，這里面又牽出中國共產(chǎn)黨重要領(lǐng)導人胡耀邦，這封信上又把黃克誠將軍牽了出來，黃克誠是大將，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的功臣。胡耀邦的信中說：“克誠同志并梅魁同志，今天上午克誠同志交給了你要他轉(zhuǎn)交給我的彭德懷同志的一批手稿。計五個32開筆記本，一個22開筆記本，一封給中央的信的手稿，一份注有眉批的《廬山會議文件》，我當作為珍貴的歷史文物轉(zhuǎn)給中央。這封信是我給你的收條，胡耀邦1979年1月4日?！?978年我們國家開了重要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也就是在三中全會以后，彭梅魁通過黃克誠向胡耀邦遞了這批手稿，我認為其中之意是要求平反彭德懷的冤案，我們也知道后來在胡耀邦等領(lǐng)導的關(guān)心下，彭德懷這個冤案也被平反了。

這四份文獻五頁紙我覺得很重要，證明了那個特殊年代，高層的斗爭和人們的相互關(guān)系。這些文獻才賣了4萬多塊錢，太便宜了，我覺得買主是有眼光的。

三、我再講最后一個案例，也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事情。2014年第四屆世界華人收藏家大會上，我有幸認識了國民黨錢大鈞將軍的第九個公子叫錢世澤，他現(xiàn)在住在洛杉磯，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是太好。他跟我講他父親錢大鈞將軍一生記了42本日記，寫了47年的事情，就是從1927年到1974年。我后來又看到這批日記的部分影印本，非常驚奇。在戰(zhàn)爭中，還有人完整地把這些事情的過程記下來，保存下來，我覺得日記的史料價值非常高。

錢大鈞非常勤奮、認真。這套《千鈞重負》四冊書2015年7月4日在臺北舉行了發(fā)行儀式，這是他日記的摘要，只出版了日記的十分之一。他字也寫得非常好、非常清晰。其中很重要的是他親身經(jīng)歷了西安事變，指揮蔣的衛(wèi)隊與張學良的兵對射，自己被打中胸部。另外他經(jīng)歷了東征和北伐很多最重要的事情。他兒子最近到上海來就講了一個細節(jié)，北伐戰(zhàn)爭時很重要的一個戰(zhàn)役是棉湖戰(zhàn)役，錢大鈞當時是教導第二團團長，第一團團長是何應欽，陳誠是一團的連長，第二團屬下有營長顧祝同，他的第二團在棉湖戰(zhàn)役起了很大的作用。

像這么重要的歷史文獻以后誰來保管？錢大鈞子女都80多歲了，錢世澤碰到的問題是沒有能力繼續(xù)把父親的日記保管下來，然后系統(tǒng)地出版。我估計全部出齊要出40卷，可供社會研究。日記有三個地方可以去，第一現(xiàn)在東西在美國，可以給美國，美國的大學盯著他要；第二個可以回臺灣；第三個是我希望它能夠回祖國大陸。2015年5月我在洛杉磯與錢世澤先生面談了日記回大陸的事。同年7月為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臺北舉辦了《千鈞重負——錢大鈞將軍日記摘要》發(fā)行儀式，我們又討論了此事?；卮箨懯清X先生以前不敢考慮的，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曾是仇人，但如今人已故去，東西能夠回大陸也有吸引力。錢大鈞是江蘇昆山人，所以我今天講的日記回歸大陸的事情正在進行中，你們可以關(guān)注錢氏42本日記后續(xù)的走向。（注：在整理我的這份演講錄音時，即2017年4月21日，在江蘇鳳凰出版集團舉行了“錢大鈞日記捐贈儀式”，日記終于回歸錢將軍的故鄉(xiāng)，鳳凰集團承諾永久收藏和系統(tǒng)出版。）

下面我想引出今天演講的主旨，我們?nèi)祟悶槭裁匆詹?。第一，我認為收藏品和收藏行為有四個特性，一是文明的物證，二是學習的教材，三是休閑的文玩，四是理財?shù)墓ぞ?。這四件事情都合理合法，文玩也沒錯，你把文物藝術(shù)品當教材來學習更沒有錯，但是收藏品最重要的是保護人類文明的物證，讓子孫后代以史為鑒，從中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促進研究和文化傳承。因此收藏行為的第一要義是要有人文情懷，要有責任感。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們保存它是為了保存文明的物證，我們在很多地方要用到這個物證。因為它的證明力在某種情況下要超過文字，有很強的實證能力。所以我們必須把它和文字一樣傳承下來。

第二，要重視文獻的收藏、研究、展覽和出版。現(xiàn)在文獻的價格在藝術(shù)品市場是很低的，因為我們國家人多，文獻也多，但是文獻其實花錢不多，卻意義非凡，其價值超過很多重復的文物和藝術(shù)品，因為文獻大多僅此一件。剛才我們講的記了47年的錢大鈞日記就這么一套。我們講抗戰(zhàn)時期的雜志你也可以去找，但是你找到2900本聚在一起的有沒有？幾乎不可能。你能不能再去找出彭德懷、彭梅魁的這5頁文獻，僅此一件。所以文獻更為稀缺，應該得到重視。

第三，收藏者的收藏行為要有個性。收藏行為不要跟風，跟風大家就撞在一起了。劉益謙先生很了不起，他花了100多億收文物和藝術(shù)品，我們很多人是沒有能力籌到100億的，甚至于1個億也沒有。但是我們假如有一千萬、幾百萬去收文獻，我們可以收很好的文獻，文獻可以出版，可以提供深入研究，它的價值比你收10件、20件官窯重要得多。所以收藏一定要有個性，不要跟風，要有方向感，不要跟著金錢走。

2008年我參與創(chuàng)建世界華人收藏家大會的時候，有幸去拜訪王世襄先生，他對我說：“我的收藏叫‘人舍我取，微不足道’，就是人家丟掉的我去收?！彼€親口跟我說：“我知道書畫最好，我沒錢收，我也知道官窯很好，但也收不起，我是人舍我取，收一些小東西?！彼盏哪切┪奈锂敃r花錢很少，也沒有人注意和爭搶，包括收購價格那時候也很便宜。但是他的收藏態(tài)度給我們很多啟發(fā)，就是收藏也是條條大道通羅馬，不要擠在名貴官窯、書畫這一條道上。

第四，要改變厚古薄今的收藏觀。我今天講的案例都很值得我們?nèi)ニ伎?，就是要重?0世紀文物和藝術(shù)品的收藏。為什么這樣講？我覺得20世紀在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上這一百年最重要，因為20世紀中華民族經(jīng)歷了太多苦難，但又在后期改革開放、重新崛起。20世紀是一個苦難和幸福交織的時代，有很多的事情需要靠文物留存下來加以證明加以研究。比如“文革”，我們都是經(jīng)歷過的人。美國人很早便開始收藏中國20世紀的文物，包括“文革”時紅衛(wèi)兵、造反派的小報、傳單，反而我們自己不重視。所以我們要重視20世紀文物、文獻的收藏，改變厚古薄今的收藏觀。拓寬了我們的收藏觀，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作者為上海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常務副主任）（本文根據(jù)作者在2016年末收藏家大會上的演講錄音整理并經(jīng)本人同意，2017年4月27日整理完成）

特約編輯/殷之俊 責任編輯/周崢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