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嬋
王小波的小說通常會有一個叫做“王二”的主角,他們使用著同一個名字,過著各自的人生。在小說《我的陰陽兩界》中,王二過著一種背離現(xiàn)實的生活,用屬于他的視角,透視常人認知的世界。小說在敘事和情節(jié)上,構(gòu)造了一條界線,劃分陰陽。主人公王二游走在這條線兩邊,最終被默然消解。無論王二是情愿的還是被動的,他都在放棄自由,走向被同化的操控,妥協(xié)于“消極的自由”。
一、“我”,被孤立的自由
小說始終是以第一人稱來敘事,這樣的敘事角度使王二成為中心點,由這一點發(fā)散出周邊的人和事情,然后連接成網(wǎng)狀的社會關(guān)系。最開始王二是被孤立的,處于“陰”的狀態(tài),這種陰的狀態(tài)多是由王二為中心構(gòu)成的網(wǎng)狀社會導致的。首先從生理層面,他患了陽痿,讓他自身的生活狀態(tài)由陽轉(zhuǎn)陰;其次,他的前妻將他患了陽痿這件事搞得眾人皆知,讓他蒙羞,王二在心里層面進入“陰”的狀態(tài);再次,眾人得知他患有陽痿后對其采取孤立放任的態(tài)度,讓他在社會層面處于陰面。這三個層次由表及里、由個體向大眾延伸,最終將王二推入“陰界”的生活狀態(tài)。王二進入“陰”界的表現(xiàn)也非常具體:領(lǐng)導讓他搬去地下室居住,不用正常地上班修理儀器,也不用參加會議。
避開了眾多社會活動的王二,生活在了他的“陰界”,同時享受著絕對的自由。小說一開始就運用對比的手法,將王二享有的絕對自由進行簡單到位的交代:“他們每天早上在車座上磨屁股……到了一座樓房面前……然后跑上樓去,掃掃地,打一壺開水,泡一壺茶,然后就坐下了看小報,打哈欠,聊大天,打瞌睡,直到天黑。但是我不包括在這些人之內(nèi)。每天早上我不用騎車上班,因為我住在班上。我也不用往樓上跑,因為我住在地下室,上班也在地下室……每天早上我從床上起來,坐到工作臺前就算上了班?!边@段描寫將“我”和“他們”進行區(qū)分,人們可以明顯感知兩者之間橫亙著一條線。王二樂于扮演獨立個體的角色,享受著不被操控的自由。同時,他還冷眼審視著活在“陽界”的“他們”,諷刺著這些人的生活?!拔摇迸c“他們”的界限劃分得自然而然,界限的兩邊分別是自由和被操控,王二想要避開被操控的生活狀態(tài),必然面臨被社會的孤立。處于孤立中享受著絕對自由的王二,也挖苦自己,“我的左邊隔壁是破爛,右邊隔壁也是破爛”。那處于左右皆破爛間的“儀修組王工程師”,在世俗看來也與破爛無異,王二有著自知之明,還帶著一些寧可與破爛為伍也不愿意與“他們”相處的不屑。王二是享受這種自由狀態(tài)的。
在地下室中生活境況的敘述帶有一種淡淡的超現(xiàn)實色彩,尤其是關(guān)于人體標本的描寫。這是在陽界鮮少接觸的事物——做成標本的尸體。細致入微的描述,也從側(cè)面反映出被孤立的王二在日常生活中的無聊和空洞。絕對自由縱然爽快,但卻少了些波瀾,生活趨向于單調(diào)的重復,久而久之就覺得索然無味了。
二、“我們”與“他們”的斗爭
迫于一些必然的需求,王二還是會偶爾涉足“陽界”,走出他的地下室。帶著“陰”氣行走在“陽界”的王二,必然會與社會群體格格不入。他外形高大卻不修邊幅,他可以在婚宴上表現(xiàn)“驚人”,“認識我的人都說,我的臉相極兇,還說我吃相難看。我在席上喝了一瓶啤酒,就打了一個大嗝,聲震屋宇。然后我講了一個下流笑話,弄得四座皆驚”。正是這樣驚世駭俗的表現(xiàn),引來了欣賞者小孫,正是小孫的到來,王二被迫從“我”的狀態(tài)走出來,進入了一場斗爭,陰陽兩界的界線變得混沌。
小孫,一個白凈可愛的女娃娃,帶著陽界的氣息,卻多了一些陽界看不慣的性格——桀驁叛逆、古靈精怪,這也成為她進入王二“陰界”的鑰匙。她自告奮勇地要為王二治病,為了給王二治病,她要求與王二結(jié)婚;為了和王二結(jié)婚,她要求王二和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戀愛。這樣的想法,讓眾人眼中的“小神經(jīng)”王二覺得自己遇到了奇葩——疑似精神病患者的小孫。這種背離世俗的奇特,正是王二和小孫這兩個來自陰陽兩界的個體的共性,這樣的共性促成了“我們”的誕生。
“我們”為了爭取陽界的世俗認可,達成治病報恩的目的,開始了一場和“他們”的斗爭。這一切的主導是小孫,王二一直處于被動的屈從位置,久而久之,王二從心底接受了這樣的組合,他把小孫看成是自己人,愿意和她組合成“我們”。最開始王二應小孫要求,拉著她的手去逛街,以達到讓陽界的眾人知道“我們”在戀愛的目的,小孫騎在王二脖子上走進醫(yī)院,王二在這段情節(jié)中的心理獨白,極其犀利地表現(xiàn)出他初入陽界的不情愿,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屈辱。因為調(diào)侃的言辭,小孫將飯菜潑在打飯師傅臉上,她將這一勝利的消息帶回地下室與王二慶?!拔覀儭钡膭倮麜r,王二似乎第一次覺醒在“我們”這個群體中。
小孫經(jīng)過各種折騰后仍無法讓陽界認同她和王二的戀愛關(guān)系,迫于無奈,她主動搬進地下室與王二同住。這一舉動對于王二堅守的“我”的世界帶來了毀滅性的沖擊。關(guān)于地下室的描寫加入了燈光的元素,光源是來自陽界的路燈,這樣的塑造帶有隱喻性,陰界的平靜還是被破壞了,絕對的自由將不復存在。王二和小孫的床擺放的位置卻還強調(diào)著陰陽的界限,王二的床淹沒在黑暗里,小孫的床會被陽光和路燈照射。在人影幢幢的畫面中,曖昧的氣氛也迅速升溫,兩人第一次交合完成“我們”這一共同體的構(gòu)建。這樣的性行為變成了去往陽界的通道,隨后王二陽痿被治好的消息在陽界傳開,創(chuàng)造了“我們”向陽界的回歸,看起來這場斗爭最終是“我們”贏了。
三、“我們”最終變成了“他們”一樣
后來,“我們”得到了來自陽界單位的認可,結(jié)婚的事情變得順理成章。進入陽界的王二和小孫難免要淪入世俗之中:住在單位分的房子里,得上樓去開會,成為中年業(yè)務骨干,修理各種儀器。“從此以后,寂寞不再歸我所有”,同時,自由也漸行漸遠,“我”最終還是成為被操控的人。王二最終呈現(xiàn)出“還陽”的狀態(tài),但是這個狀態(tài)是不徹底的。在生理層面上,他治好了陽痿,身體回歸了陽剛的屬性;在社會層面,單位領(lǐng)導對其表現(xiàn)出認可,同事對其進行接納,王二重新融入社會中;在心理上,王二還沒有完全完成陽性的認同,他仍會用“我”和“他們”來告知自己陰陽界線的存在。
小說最后,王二這樣總結(jié)自己的一生“我就是這樣倒霉,前半輩子陽痿,后半輩子又娶了女權(quán)主義者為妻。但是我沒有再次陽痿的打算了。我認命了?!弊罱K,“我們”變成了“他們”一樣,變成社會中的元素,被位于高階層的人操控,保留一點點興趣作為自由的歸墟,將自我消解于消極的自由中。王二的屈從,帶有眾多的無奈,是不得已而為之,也是不得不為之的結(jié)果。想要生活在社會中,絕對的自由是不被準許的,成為“套子里的人”變成了從野蠻向文明行進的通道。
這樣看來,“我們”的斗爭變得可笑而無意義,看起來明明是“我們”取得了勝利,得到了陽界的認同,但是為什么最終“我們”屈從于陽界的準則,背棄了“陰界”的自由?!拔覀儭焙汀八麄儭钡亩窢幘烤故菫榱俗C明什么?最終看來這并不是為了說明我們的自由多么高尚,而是為了證明“我”具有存活在陽界的能力。對立的陰陽兩界,在反抗中,將追求絕對自由的人性進行消解,以達到人的自由和社會壓抑的平衡。
(長安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