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璀輝
這題目看似有點怪異,然而對于來自農(nóng)村尤其上了點年紀(jì)的人,想必都清楚個中奧秘——這是告糖咯(老家土話,指以糖換物的生意人)用金屬敲擊的聲音,代替用嘴吆喝,不僅省去了口舌之勞,而且聲音特別震耳,極具蠱惑力。多年來,我在農(nóng)村老家不曾聽到這個聲音,日前反倒在深圳喧囂的鬧市偶遇,既陌生又熟悉、親切;盡管聽著不夠地道、有點跑調(diào),它卻依舊勾起我對童年生活的回憶。
小時候,農(nóng)村物資比較匱乏,可供孩童解饞的零食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和小伙伴一聽到這種聲音,就眼睛發(fā)光,嘴里流涎,渾身癢癢,便削尖腦殼到處尋找可用來換糖的東西。
告糖咯挑著貨擔(dān)滿村子轉(zhuǎn)悠——貨擔(dān)是兩個大籮筐,用來儲存以糖換來的東西,籮筐上面分別扣著兩個無蓋卻用紗布蓋著的方形木箱,木箱分別放著兩大塊方方正正的三厘米厚的米糖,米糖周身糊著厚厚一層磨碎并炒熟的蕎麥皮和黃豆粉,既可起養(yǎng)護(hù)滋潤作用,又使米糖好切,不會沾手。同時,他還“叮哚,叮哚,叮叮哚”地吆喝著——敲擊出這種聲音的,是一塊巴掌大小的長方形鐵板和一把形狀、大小、長短都酷似煙斗的鐵榔頭;鐵板中間微凸,一頭打磨成刃,用以切割米糖。敲擊的要領(lǐng)很簡單,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扣住鐵板無刃的一頭,讓它懸著,往中間凸起的地方一敲,就是“叮”的聲音,如用整個手掌托住鐵板,敲出的便是“哚”的聲響。敲擊的節(jié)奏一般是“叮哚,叮哚,叮叮哚”,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不斷敲擊;倘若久敲無食客響應(yīng),就會在“叮叮哚”后面加上“叮哚叮哚”,即“叮哚,叮哚,叮叮哚,叮哚叮哚”,以示強調(diào)并引人注目。由于頻繁敲擊與摩擦的緣故,鐵板中間凸起的地方似銀子般白燦燦,閃閃發(fā)光。
每每此時,我和小伙伴就像過年一樣興高采烈,紛紛從各個角落循聲魚貫而至,將告糖咯緊緊地圍攏,爭先恐后用手里的東西換糖。東西有好歹之分,所換的糖自然有多少之分。像雞胗、鴨胗、腳魚殼和烏龜殼之類的值點錢,換的糖就多,而雞毛、鴨毛這樣不值錢的東西,換的糖就少。糖一到手,各自便迫不及待地找準(zhǔn)合適的位子,或站或坐地大快朵頤。這種用麥芽與糯米熬成的米糖甜而不膩、香而不郁、脆而不碎,不軟不硬,經(jīng)嚼耐舔。有的玩伴性子急,抑或本來換的糖就少,就“吧唧吧唧”幾下便把糖吃進(jìn)肚里,結(jié)果只好一面眼閃閃地盯著同伴在一旁慢嚼細(xì)品,一面不停地吮吸捏過糖的手指解饞。有的玩伴糖換得多,也不排除有惡作劇的成分,故意吃得很慢,且非??鋸埖剡谱彀?,竟吃著吃著又把糖從嘴里拿出來,放在手上捏來捏去,做出十分愜意和享受的表情,甚至擺出一兩個陰陽怪氣的動作。有的玩伴被逗引得口水直流,饞得實在難過,就嬉皮笑臉地伸手討要。有的會發(fā)點善心施舍一點,有的就是不給,不給就干脆動手爭搶,爭來搶去自然就打斗起來。有的調(diào)皮鬼巴不得有這樣的機會“興風(fēng)作浪”,好“火中取栗”,于是便引發(fā)一場混戰(zhàn)。這時,告糖咯就會撂下貨擔(dān)拼命勸架,若大人在場也會大聲喝住。小伙伴在一起躲躲藏藏、追追打打、鬧鬧哄哄是家常便飯,因人小、膽子小、力氣小,大打出手的情況不曾有,頭破血流的事情很少見,但小打小鬧、哭鼻子、抹眼淚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
告糖咯隔三差五來,可用于換糖的東西卻有限。我們無法抵御米糖的誘惑,便絞盡腦汁找東西。雞胗、鴨胗不常見,雞蛋、鴨蛋卻常有。六七十年代的農(nóng)家視雞鴨蛋為珍品,平時不舍得吃,待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便賣給商店,再買回油鹽之類的生活用品。我和小伙伴都有過次數(shù)不等的偷雞鴨蛋換米糖的經(jīng)歷,也同樣有過被大人發(fā)現(xiàn)而挨打遭罵的遭遇。我的家境貧寒,大人對雞鴨蛋看得重、盯得緊,挨打遭罵更甚,因此記憶猶新。雞鴨蛋不能偷了,有的玩伴又打起了家里銀器、銅器的主意。我一個很鐵的玩伴,家境比較殷實,先后分三次將一個銀項圈、兩個銀手鐲、三個“袁大頭”偷來換米糖,每次都換回幾大坨,甚至讓告糖咯供不應(yīng)求,傾其所有。這位好伙伴既義氣又大方,換了這么多糖,從來不獨吞或送回家去,而是平分給每位在場的伙伴,與大家共享同樂。然而,紙終究沒有包住火,最后還是露了餡,被大人打得鼻青臉腫。米糖大家共享,懲罰他獨自擔(dān)當(dāng),我心里過意不去,為了撫慰他,給他一點補償,便與另一位玩伴一道,足足陪他玩了一整天,并且午飯也不回家吃,盡在村前屋后及田間地頭尋找諸如麻梨、黃瓜之類的瓜果充饑。
用東西換米糖的往事,還使我想起小時候家里熬糖的情景。農(nóng)歷十二月,各家各戶都要熬糖,以備做過年吃的糖片之用。除了熬米糖,還會熬蔗糖、薯糖和南瓜糖。對孩童來說,無論熬什么糖,他們都喜歡,都能一飽口福。人們一般選擇刮風(fēng)下雨的天氣熬糖。一家人早早地吃了早飯,大人們便按熬糖的工序忙活開了。大約要花半天的時間,才能將糖水從包袱里潷到的大鍋里。然后搬來干燥的棍子柴,把灶膛燒得旺旺的,讓鍋里的糖水不停地沸騰翻滾。為防止糖水沸騰溢出鍋外,用兩根木棍將鍋蓋擱起。熬到三、四個時辰,就浮起一層淡黃色泡沫似的糖花,這時大人會用勺子舀到碗里置于灶臺,供孩童解饞;母親偶爾也抿一小口,試試糖分含量足不足。我對熬糖最上心,時不時掀開鍋蓋,看糖水又下去了多少,多么希望快快熬干成糖。要真正熬成糖,一般要到晚上十點以后。家里孩童中唯有我嘴最饞,睡的誘惑無法戰(zhàn)勝糖的魔力,故而能精神抖擻地堅持到最后。我喜歡糖,更喜歡糖鍋巴。糖鍋巴既有糖的香甜,又摻入了鍋巴的味道。我終于等到了將糖鍋巴鏟起鍋那激動人心的一刻。那金黃金黃的糖鍋巴多么誘人,那沁人心脾的香氣多么醉人!我嫌母親的手腳太慢,恨不得立馬將糖鍋巴送進(jìn)嘴里,甜到心里。但我不得獨吞,也不敢獨吞。每個兄弟姊妹都是父母的心頭肉,他們決不會厚此薄彼,都會一碗水端平,好吃好穿的人人都有份。我分到了自己應(yīng)得的一小坨。就是這樣的一小坨,我也非常知足。我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著送進(jìn)嘴里,用力慢慢咀嚼,用心慢慢體會……繼而,甜蜜浸潤心田,馨香氤氳全身,喜悅掛滿臉龐。是夜,我心滿意足地脫衣上床,一會兒便沉沉入睡,竟在睡夢中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幸福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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