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之上的人、鬼、神

林靜

摘 要：《三俠五義》既是一部公案小說，亦是一部俠義小說。書中不但有公案小說的關(guān)鍵人物清官，還有俠義之士，他們在破案過程中常常依靠鬼神的力量幫忙破案。本文主要針對《三俠五義》 一書中的案件進行疏理，把清官、俠士皆不能斷案，而以鬼神之力破案的例子摘出，并闡釋、分析背后的封建迷信色彩。

關(guān)鍵詞：《三俠五義》 鬼神破案 包公形象

公案小說于明中葉后盛行，所描述的案件內(nèi)容大都與奸淫盜殺、妖魔作祟等案件有關(guān)。清官的斗爭對象除了奸夫淫婦、強盜竊賊，也有狐妖獸怪。值得一提的是，在破案中，除了偶爾有一些案件的關(guān)鍵是通過官員的智慧和調(diào)查而取得成功，更多的，甚至說絕大多數(shù)的破案關(guān)鍵其實靠神靈顯圣和鬼魂告狀而獲得成功。

成書于光緒五年的《三俠五義》，既是一部公案小說，亦是一部俠義小說。它的特點是齊集公案小說破案的關(guān)鍵主體人物。書中不但有清官，還有俠義力量的幫助，但仍需靠鬼神的力量才能破案。

一、鬼神在案件中的出現(xiàn)與提告

《三俠五義》前面二十七回左右，主要寫包公的故事，后七十多回，主要寫俠義故事。這就決定了《三俠五義》是一部公案俠義且以俠義為主的小說。書中除了清官這種代表正義的審判官以外，還加入了不少俠義人物，理應(yīng)具備破案的能力。但是，事實上，書中的破案和審批環(huán)節(jié)卻常常出現(xiàn)鬼神的力量，出現(xiàn)了人、鬼、神共同組成的法庭故事。因此，或許從側(cè)面反映出公案小說運用鬼神元素的慣性。小說中，鬼神大部分是通過現(xiàn)身和告狀兩種方式出現(xiàn)。

1.鬼神的現(xiàn)身

靈魂觀念認為，魂魄常以鬼神的形態(tài)出現(xiàn)，如《朱子語類》中載“鬼神便是精神魂魄”，《正字通》又云“陽魂為神，陰魂為鬼”，甚至提出“氣之伸者為神，屈者為鬼”，當中“氣伸”“氣屈”之義，或跟人死是否含冤有關(guān)。由此，可見“氣屈”而為“冤魂”的說法。在《三俠五義》中就多處提到神、鬼現(xiàn)形于人間，他們皆為揭破罪案而來。

第五回中，包公審判楊大城之死時，就曾經(jīng)出現(xiàn)一個“鬼現(xiàn)身”的情節(jié)：兇手皮熊殺死楊大城之后，就到飯鋪去，酒保見皮熊入內(nèi)，聲稱見其身后有一披頭散發(fā)、血漬模糊之人，于是端上兩壺酒、兩個杯子。皮熊聽后立時驚慌失色、舉止失態(tài)，匆匆離去。因為此事被包公看到，于是成了破案的關(guān)鍵，后揭發(fā)楊大城之妻呂佩與皮熊通奸，于是合謀殺死楊大城之事。在書中第九回，錦娘、李克明、劉四三人之死，原是迂回曲折、錯綜復(fù)雜，卻因一個身穿朱履綠衫的魂（案中死者之一錦娘）在瑞龍屋內(nèi)徘徊，引導(dǎo)了鄭屠、白熊和劉三殺人事件的敗露，最終揭發(fā)了三件殺人事件。此事可見“鬼”之力對案件的破獲影響是如何重大。又第七十一回至八十四回中提到倪仁被殺一案，正是倪仁的鬼魂喚醒了船家楊芳，要他速逃。后來楊芳才能指證真兇陶宗、賀豹，令倪仁沉冤得雪。在《三俠五義》中，鬼魂通過現(xiàn)身的方式，從形象化的現(xiàn)形，到發(fā)出聲音（喚醒證人）皆有。鬼魂看似與人并無異。

除了鬼能現(xiàn)身外，更有神明現(xiàn)身揭發(fā)兇案的“路見不平”之正義之舉。比如第六回中，田忠投宿在鐵仙觀，道士生起惡念，欲搶掠財物并謀害田忠。田忠之所以能化險為夷，正是由于觀中菩薩現(xiàn)化成紅衣女子，在廟門而入引王朝、馬漢、張龍、趙虎四人入內(nèi)揭發(fā)陰謀。從書中看來，紅衣菩薩帶有濃厚的人格“神”色彩。

菩薩源自印度，在中國大乘佛教信仰中，三位佛菩薩（阿彌陀佛、地藏菩薩、觀音菩薩）的角色定位不同，但是都是以慈悲形象示人。三位佛菩薩既滿足了人對來世的期待，又幫助人解除現(xiàn)世的痛苦，同時還協(xié)調(diào)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從而調(diào)和了現(xiàn)實與來世、此岸與彼岸、社會與自然、現(xiàn)實與理想等人生和社會的根本矛盾，給廣大信眾帶來情感和思想上的滿足與愉悅、希望與期待。佛教傳至中國，道教就納入了“菩薩”一神，菩薩也被視為“慈悲”的象征?！度齻b五義》以“菩薩”現(xiàn)身救度了田忠，借助了其慈悲的形象。

2.鬼神的告狀

《三俠五義》中鬼神除了現(xiàn)身外，還會通過各種方式去提示破案的關(guān)鍵，他們一般通過不斷提供證據(jù)，不斷告狀去伸張正義。一般是因為人死后化成鬼，仍然不忘冤屈，依舊繼續(xù)告狀。這種用鬼魂身份告狀的方式，稱為“冢訟”。冢訟中，其中一種是自己的祖先生前為惡害人，受害人死后在冥間發(fā)起訴訟，而使生人遭受“冢訟”。古人相信在這種“死人告活人”的情形下會導(dǎo)致活人生病或死亡。道人羽流一直以來持有一種看法，家族中人的禍福、興衰、疾病均由冢訟引起。總之，“冢訟”是基于先人的行為，給后人帶來不幸的一種處罰。從秦漢以來，擔心自己會被死者告狀的人，往往會請道士、巫等神職人員做一些阻止冢訟的儀式。其意義在于活人對于死者的恐懼，更是人相信陰間、陽間皆存在著一個司法制度的審判。在地獄具備負責進行判決的官僚——判官，與人間處理訴訟的官員無異。

在冢訟中最為膾炙人口的莫過于烏盆案和貍貓換太子。第五回中，提到劉世昌遭趙大夫妻二人謀財害命，并將血肉和泥焚化變作烏盆。后來，劉世昌的鬼魂藏身于烏盆中，并向包公哭訴，請包公斷案。文中對鬼魂現(xiàn)身的形容寫得神秘至極：

張三就把東塔洼趙大家討賬、得了一個黑盆、遇見冤魂自述的話，說了一遍。張老道：“你隨我訴冤，你為何不進去呢？”烏盆說道：“只因門上門神攔阻，冤魂不敢進去，求伯伯替我說明?！睆埨下劼牐秩隆霸┩鳌?。轉(zhuǎn)過影壁，便將烏盆一扔，只聽得哎呀一聲，說：“碰了我腳面了！”張老道：“奇怪！你為何又不進去呢？”烏盆道：“只因我赤身露體，難見星主?！?/p>

魂魄告狀的方式，除了是以鬼魂喊冤外，更有附人身的形式?！度齻b五義》對魂鬼的描寫很細致，保留其作為人的特征，冤魂為被害一事憤憤不平，千方百計前來狀告兇手。在貍貓換太子一案中，奴婢寇珠不忍殺死太子，將太子送走，后惹劉妃懷疑，終被害死。及后因寇珠的鬼魂在宮中作祟，致令包公前往面見寇珠?？苤榈墓砘旮皆谔O(jiān)楊忠身上，向包公告狀：

楊忠正自發(fā)怔，只見丹墀以下起了一個旋風，滴溜溜在竹叢里團團亂轉(zhuǎn)，又隱隱的聽得風中帶著悲泣之聲。楊忠在外撲倒；片刻工夫，見他復(fù)起，裊裊婷婷，走進殿來，萬福跪下……只聽楊忠嬌滴滴聲音哭訴說：“奴婢寇珠原是金華宮承御，只因救主遭屈，含冤地府，于今廿載，專等星主來臨，完結(jié)此案?！?/p>

通過這個鬼魂的冢訟才揭發(fā)了當年劉妃與李妃同時懷孕，為奪太子之位，劉妃與太監(jiān)郭槐、接生婆尤氏合謀，以貍貓換走太子，再命宮女寇珠殺死太子一事。

在書中第二十三至二十七回，范仲禹夫婦之死與屈申被謀財害命兩宗案件，也出現(xiàn)了魂附錯體的現(xiàn)象：白玉蓮的魂魄錯附在屈申身上（男身女魂），屈申的魂魄錯附在白玉蓮身上（女身男魂），并向包公訴冤。后包公只好借助鬼神之力，以寶物游仙枕至陰陽寶殿：

只覺自己在丹墀之上，見下面有兩青衣牽著一匹黑馬，鞍轡俱是黑的。忽聽青衣說道：“請星主上馬?！卑闵狭笋R，一抖絲韁。誰知此馬迅速起飛，耳內(nèi)只聽風響。又見所過之地，俱是昏昏慘慘，雖然黑暗，瞧的卻又真切……只見有兩個紅、黑判官迎出來，說道：“星主升堂?！币姶筇弥嫌胸遥髸瓣庩枌毜睢彼淖?，又見公位桌椅等項俱是黑的。只見黑判官將冊子拿起，翻上數(shù)篇，便放在公案之上?！霸浅笈c寅，用了卯與辰。上司多誤事，因此錯還魂。若要明此事，井中古鏡存。臨風滴血照，磕破中指痕。”

這段《三俠五義》描述中的包公的冥游是游到了民間所信仰的地獄中。中國的地獄信仰早在甲骨文中已見記載，可見“冢訟”，或者說鬼神告狀在《三俠五義》中屢見不鮮。這主要是亡人的鬼魂因為種種原因，在冥界發(fā)動的針對生人的各種訴訟。通過鬼魂的“冢訟”達到懲罰仇人、伸張正義的目的。

二、審判官的神性和對鬼神之力的借用

包公故事是我國通俗文學(xué)中膾炙人口的人物形象。胡適指出：“大概包公斷獄的種種故事，起于北宋，傳于南宋；初盛于元人的雜劇，再盛于明清人的小說?！弊鳛橐粋€審判官的形象，以包公的形象為題材的公案小說實在多不勝數(shù)，如《百家公案》《廉明公案》《詳刑公案》《海公案》等等，《三俠五義》可謂當中的經(jīng)典名著。包公小說中，包公主要充當為民申冤、公平折獄的清官形象。劉大杰先生在他的《中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中這樣評《三俠五義》中的包公：“寫得很突出，像他那樣不畏豪強，廉潔正直的清官，在暗無天日、人民生命財產(chǎn)全無保障的舊社會里，是人民理想的人物，是符合人民的愿望和利益的。包公形象總的說來，是理想化的，帶有不凡的神性色彩，同時這種神性理想化的一面中也有鬼神助力的成分。”

1.清官的“不凡性”

“歷史上的包拯，經(jīng)過民間的創(chuàng)造，成為小說、戲曲作品中的活躍人物，成為我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清官形象。”而集包公斷案折獄故事之大成的當為光緒十五年北京聚珍堂出版的活字印本《三俠五義》。

《三俠五義》既以人、神、鬼三者互相輔助斷案，對神、鬼角色的出現(xiàn)是經(jīng)過悉心的鋪排的?！度齻b五義》中的包公形象是經(jīng)過民間口頭流傳、文人筆端潤色的世代累積，體現(xiàn)其具有“神性”的審判官或者清官的一面。小說的開始在介紹包公身世時，就已經(jīng)注入神秘的色彩，以為后文鋪敘。包公出生時，其父包員外作了一個夢：

朦朧之際，只見半空中祥云繚繞，瑞氣氤氳；猛然紅光一閃，面前落下個怪物來，頭生雙角，青面紅發(fā)，巨口獠牙，左手拿一銀錠，右手拿一朱筆，跳靠著奔落前來。

包公的出生和成長充滿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神秘氣氛。沒有出世，小說中就營造了一種神怪氛圍。包員外做個怪夢，這個夢和其他夢境一樣，本身就是迷信的根源之一。到包公出生時，既有圣人誕生般的“祥云繚繞，瑞氣氤氳”等吉兆，又有怪異的青面紅發(fā)怪物，預(yù)示了包公“日斷陽、夜斷陰”的能力，也預(yù)示了包公可以與神、鬼打交道的能力。而后，包公的二哥包海從分配家財?shù)慕嵌瓤紤]，更將少年包公扔掉，幸運的是有蒙虎搭救，還有大哥將他揀回并由大嫂撫養(yǎng)。后雖重認父母，但屢遭二嫂陷害。對待二嫂，包公處處體現(xiàn)他對人寬宏大量的品性。雖然二嫂屢害包公，包公不但不信，反倒責怪別人離間叔嫂不和。待到少年時，包公又得遇古鏡救助脫險、狐貍搭救、狐妖報恩等，在這個過程中得到古鏡、古今盆，又在一和尚陶然公借破案之機給了他一個游仙枕。

以上這些種種都奠定了包公的“不凡性”和“神性”，使得他成為一個本身具備不凡性，同時又可以借助鬼怪和寶物等力量補充他作為“人”的智力上的不足，從而在斷案中具備了“日斷陽，夜斷陰”的不凡能力。

2.審判官對對鬼神之力的借用

小說中的清官不但贏得百姓的愛戴，而且也得到超人力因素的暗助。大量鬼神參與破案故事內(nèi)容，彌補了審判官的能力缺陷，不僅成就了審判官的美名，更營造了對惡勢力的人神共憤的氣氛。

一代清官包拯既憑智慧破案，也靠神靈暗助?！度齻b五義》第二十五回敘包拯面對“陰陽錯位”這件離奇棘手的案子，一籌莫展，幸好他有一法寶，也就是和尚陶然公給他的“游仙枕”。這讓包公可到“陰陽寶殿”勘查。經(jīng)陰司鬼神指點，一樁錯綜復(fù)雜的案件在他手中輕易告破，如此，一個可以游走于陰間地帶和人類世界的審判官形象便在人們心中呈現(xiàn)。

由審案的官員以“鬼神”嚇唬犯人，捕捉犯人的心理，更可視為鬼神破案的變形。第五回中，沈清涉嫌殺死僧人，后來包公搬來伽藍神，并佯裝與神對話，再聲稱神明現(xiàn)身，說出身后有一兇徒留下的血手印，于是真兇吳玉嚇得魂飛膽裂，全都招認。第七回至九回中，張有道之妻劉氏與奸夫陳大戶、幫兇狗兒合謀，以尸龜一毒，害死張有道。而案件的破案關(guān)鍵之一，是包公謊稱張有道冤魂前來告狀，令犯人狗兒不敢不招認。在貍貓換太子一案中，太監(jiān)郭槐倚仗劉妃之勢，寧死不招，亦是通過包公以獄神廟布置成森羅殿，又命妓女扮作鬼魂寇珠，迫使太監(jiān)郭槐招供，而令事件出現(xiàn)轉(zhuǎn)機。第九十六回至九十七回，長沙太守邵邦杰聲稱有冤魂告狀，只需用朱筆在名冊上一點，就知誰是真兇。犯人吳玉因做了虧心事，神色倉皇，于是被揭欠賭債發(fā)愁，見死者鄭申身懷錢財，遂謀財害命。

愛德華·泰勒在《原始文化》中提出了萬物有靈學(xué)說，他認為：他把相信人并且也相信所有生物都有靈魂的信仰，稱為“萬物有靈論”，并把萬物有靈觀的理論分解為兩個主要的信條。其中的第一條，包括各個生物的靈魂，這靈魂在肉體死亡或消滅之后能夠繼續(xù)存在。特別是處于文化低級階段的人，由于對構(gòu)成生與死的肉體之間的差別，對清醒、夢、死亡等現(xiàn)象的不解，就會推測有“第二個我”的存在，因此有了“靈魂”的說法。特別是在古代中國，百姓缺乏科學(xué)常識，而封建迷信往往把不解之事推于鬼神說，是以鬼神變成無所不包、無所不能的象征體，所以，當審訊的官員以至俠士搬出“鬼神”之說來唬嚇百姓，他們自然屈服，因怯弱而承認自己所犯的過失。在《三俠五義》中，清官和俠士往往巧妙地運用“鬼神”之力，助其破案，懲治罪人。

概言之，《三俠五義》中處處可見神秘的鬼神力量幫助審理案件，這種“迷信”的觀念與中國人自古的民俗性以及文化、宗教氛圍有莫大的關(guān)系。這種超人力因素，并不是可有可無的點綴品，也不是創(chuàng)作者為了達到令人驚愕的閱讀效果有意為之。在小說里竭盡全力敘述鬼神之力在破案中的關(guān)鍵，除了滿足大眾好奇之心，其實是借鬼神彰顯正義、以鬼神懲惡揚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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