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不事二茶

陳志國

故事發(fā)生在公元1942年夏。

在武漢市內(nèi)一處依山傍水、清幽雅致的花園式別墅內(nèi)，幽居著一位不同尋常的老人，人們稱呼他寬元先生。寬元先生六十來歲，長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焚香拜佛之外，終日與好友竹山先生玩壺品茶、談經(jīng)論道。

一

這天，寬元先生做完佛事，正與老友竹山先生在花園中的待月亭觀景談天，忽然門房來報，說有一名乞丐賴在門前不走，說不討金不討銀，千里迢迢訪高人。乞丐還說，好長時間沒有喝到家鄉(xiāng)的茶了，今天來就是為了品嘗佳茗，切磋茶藝。一個乞丐竟想與世外高人切磋茶藝，這也太離譜了吧！兩位老友會心一笑，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覺得挺有趣，就吩咐門房把乞丐領(lǐng)進待月亭。

乞丐身穿冬衣，腰勒草繩，腳蹬草鞋，像是經(jīng)過了長途跋涉。他說自己是從河南信陽逃難到武漢的，名叫何濤，何家祖祖輩輩酷愛茶藝，世世代代有人玩壺。得知寬元先生一心向佛，茶藝非凡，他特來請教。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人都混成了叫花子，還想攀高結(jié)貴，附庸風雅！竹山先生面露鄙夷之色，向主人寬元先生瞥了一眼。寬元先生覺得此人必有些來歷，便笑了一下，吩咐下人在待月亭設(shè)茶待客。

待月亭依山傍水而建，讓人賞心悅目。下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描金箱匣，從箱匣里取出一個茶壺，并根據(jù)乞丐的要求取出上等信陽毛尖，伺候賓主用茶。

竹山不忘自己清客的身份，一邊品茶，一邊不停地稱頌主人寬元先生。他乜斜著乞丐何濤，話里帶著幾分挑釁：“寬元先生平素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真乃世間高人也！是先生把儒、釋、道融入茶藝之中，提煉出‘心治則國治，心安即國安的妙語心得，此等妙語堪與茶圣陸羽之論相媲美！與先生一起品茗，香茶清靜純潔的品質(zhì)內(nèi)涵與妙香流溢的佛法禪機相映生輝，令人如沐春風，感佩之至！”竹山說完又輕蔑地瞥了一眼乞丐何濤，希望何濤這個“白丁”，也能為主人寬元先生歌功頌德，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不料何濤緩緩呷了一口茶，輕輕皺了皺眉頭說：“茶是好茶，壺乃好壺，只是……這樣吧，我?guī)砹艘恢蛔鎮(zhèn)鞑鑹?，請二位先生品鑒一下?！闭f完，何濤從隨身的包袱里取出一把紫砂壺放在茶幾上。兩人的眼光一齊投向那只茶壺，頓時驚呆了！但見這只暗紅色的紫砂壺，光澤古潤，晶瑩剔透，壺身題有龍飛鳳舞的草書：“半壁山房待明月，一杯清茗酬知音。”字跡風流瀟灑，與古樸典雅的壺身渾然一體，可見這的確是一把保養(yǎng)得很好的古壺。

當寬元先生看到壺身題字的落款是“大復山人”時，大吃一驚。明朝弘治年間的大文豪何景明，字仲默，就是自號大復山人。在他的追問下，何濤說出他是何景明的第十六代孫，這把紫砂壺就是祖先從明朝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寶壺。

從明朝弘治年間到今天，有四百多年，期間改朝換代、災荒戰(zhàn)亂不計其數(shù)，這把古壺是如何流傳下來的呢？它還暗藏著什么不同凡響的故事呢？

二

寬元和竹山都急不可耐地想品味古壺的妙處，但何濤一句話不說，也并不急于淋刷茶具，投放茶葉。只見他表情莊重嚴肅，雙手將祖?zhèn)鲗殙馗吒吲e起，放置于待月亭的最高處，面向正北方向，對著茶壺恭恭敬敬地焚香祭拜。三通祭拜之后，何濤方才開始泡茶。

也真是奇怪，茶葉還是原來的茶葉，開水還是原來的開水，只是換了一把壺，茶水的味道竟然大不相同！古壺泡出的茶水，完全保留了茶葉的原汁原味，細細品味，雖然入口微苦，但茶香濃郁。數(shù)杯之后，使人感覺如臨清泉，似坐花間，有一種絕塵獨立、飄飄欲仙的神奇韻味。

寬元與竹山在陶醉之余，都好奇地詢問何濤，祖?zhèn)鲗殙厥侨绾伪ｐB(yǎng)的，有什么養(yǎng)壺秘訣？何濤說，要想養(yǎng)壺就得先與壺結(jié)緣，賦予寶壺以靈性。首先要做到“敬壺”，除了在使用前焚香祭拜之外，平時更要注重養(yǎng)壺。何濤接著介紹養(yǎng)壺七訣：泡、淋、凈、刷、晾、停、擺。其中最后一訣尤其重要，就是要將茶壺擺放于絕塵通風之處，切不可放在箱匣里，否則會悶出異味和霉斑，甚至毀掉包漿。何濤毫不客氣地指出，剛才見寬元先生的茶壺是從密閉的箱匣里取出，實在是犯了養(yǎng)壺之大忌！

聽了何濤的一番話，兩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想不到一個山野乞丐竟有這等見地！

寬元先生沉思良久，突然站起身來，拉住何濤的手，感慨地說：“了不得，了不得呀！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今日我與竹山君算是遇到高人了！能結(jié)識何兄弟，實在是三生有幸，受益匪淺！唉，人生在世，春秋一場夢，日月兩盞燈，光陰如此短暫，我愿與何兄弟一起，用寶壺烹煮歲月，觀落英繽紛，賞竹影流動，不知何兄弟是否有此雅興？”

何濤深施一禮：“小弟本是山野粗人，憑著祖宗留下來的古壺受到先生厚愛，實感羞愧！小弟愿意拿寶壺與先生分而享之！”

聽到何濤愿與寬元先生“分壺”，竹山在一旁冷笑——扯淡，茶壺又不是茶葉蛋，茶葉蛋可以與人“分而食之”，寶壺如何能與人“分而享之”？

三

何濤告訴寬元先生，此壺系何家代代相傳，至今已經(jīng)傳了十六代，寶壺早已與自己融為一體，如影隨形，更沒有在別處放過一夜。自己愿意天天攜壺來府上與先生相聚，聆聽教誨，分享壺趣。

此后，何濤果真天天帶著茶壺，來到花園別墅，與寬元先生一起“烹煮歲月”，但辭別時必定攜壺離去。每一次泡茶前，何濤照舊會對茶壺焚香祭拜。

令人不解的是，一直看不起乞丐何濤的竹山，卻異乎尋常地迷上了寶壺，他從不缺席，好像他是寬元先生的影子似的。三人每天在寬元先生府上打坐，在茶煙琴韻之中品茶論道，其樂融融。

有一次，何濤竟因為這把寶壺，與竹山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

那天，何濤在對寶壺焚香祭拜之后，到門外向傭人交代事兒。竹山趁此機會，越俎代庖，他把自己特意帶來的進口茶葉投進了何濤的寶壺里，想給何濤一個驚喜，讓他品嘗域外極品茶葉的滋味，也好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窮小子長長見識。不料何濤一見茶壺內(nèi)放的不是信陽毛尖，立刻沖著竹山大發(fā)雷霆，斥責竹山“簡直不可理喻”！何濤一邊怒氣沖沖地把進口茶葉倒在待月亭外的花叢里，一邊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寶壺，仿佛要洗去自己巨大的怒氣與怨氣！

竹山在旁邊捶胸頓足地說：“哎呀，這叫玉露茶，是日本茶中之極品，一百棵茶樹里也找不出一棵玉露茶呀！要知道，在日本，只有皇室及內(nèi)閣軍部成員才能喝到這種極品茶！”

寬元先生也埋怨何濤不該暴殄天物，倒掉東瀛極品茶葉。

面對兩位先生的埋怨，何濤不以為然，他侃侃而談：“二位先生應(yīng)該知道玩壺貴在養(yǎng)壺，而養(yǎng)壺的關(guān)鍵又在內(nèi)養(yǎng)。內(nèi)養(yǎng)首先就要記住茶壺‘一壺不事二茶的特性，因為紫砂壺有特殊的氣孔結(jié)構(gòu)，善于吸收茶湯。一把‘不事二茶的茶壺沖泡出來的茶湯，才能保持茶的原汁原味。如果隨意更換茶葉，茶味混雜，便無個性可言，養(yǎng)出來的壺，品性絕不會高雅！”

聽了何濤的話，竹山仍不服氣，不住地抱怨何濤，不該糟蹋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日本極品玉露茶。

寬元先生似心有所動，頗受啟發(fā)，他不禁喃喃自語：“一壺不事二茶……”

四

這天，何濤攜帶寶壺，照舊來到寬元先生的花園別墅。不知為什么，“影子”竹山今天竟缺席了。何濤見客廳內(nèi)外沒有其他人，馬上一反常態(tài)，急忙放下古壺，掩上房門，對寬元先生“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前清湖北新軍第八鎮(zhèn)第十五協(xié)三十標三營后隊正兵何濤，拜見吳長官！”

寬元先生嚇了一跳，盯著何濤問：“你……你認錯人了吧？”

“報告吳長官，我并沒有認錯！您就是在武昌起義之夜，指揮我們攻下武昌都署的總指揮吳兆麟將軍，字畏三，號寬元，沒錯吧？”

“我怎么不認識你？”

“當年您是叱咤風云的總指揮，我是在前線拼死沖殺的小兵卒，您怎么會認識我呢？”

寬元先生——吳兆麟一驚，站起身來逼近何濤，壓低聲音厲聲問：“你來這里究竟想干什么？”

何濤回答：“家破人亡，無處可依，特來投奔老長官！”

“不會就這么簡單吧？”

“還想搭救吳長官離開虎穴狼窩，撤離武漢！”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得吳兆麟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久治不愈的哮喘病最近又犯了，他連連擺手說：“老弟呀，沒必要，也不可能了！”

何濤著急地告訴吳兆麟，那個竹山名叫竹山義雄，是個日本人。吳兆麟平淡地說：“我知道，民國二年我在北京將軍府任職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可他現(xiàn)在是日本駐武漢特高課的特務(wù)！”“那又怎么樣，我們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面對心如止水的老長官，何濤激憤地說：“吳長官，記得當年您多次給我們訓話，教導我們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漢賊不兩立，如今您卻整天與日寇黏在一起，信奉‘心治即國治，心安則國安的鬼話，您可知道，在日寇鐵蹄下掙扎的國人哪里有安寧？我們這些國破家亡的辛亥志士哪里能心安？”

吳兆麟的眼眶有點濕潤了，他盯著何濤，著急地向何濤詢問“家破人亡”是怎么一回事。何濤悲憤地向吳兆麟講述了發(fā)生在自己家鄉(xiāng)信陽的吳莊慘案：

那是春節(jié)前的臘月二十七，人們正在準備過春節(jié)，駐信陽的日軍一千多人突然下鄉(xiāng)掃蕩，行至吳莊后，日軍手持火把，放火燒莊，并進行大屠殺。那天，吳莊和臨近的小余莊共約二十戶，有四戶被殺絕，遇害的有四十八人。講到這里，何濤聲淚俱下地告訴吳兆麟，自己一家五口也全部被殺！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鬼子制造吳莊慘案，明里是打著搜捕國軍二十七師傷兵的幌子，暗里竟是為了找這把紫砂壺！原因是，有一個日本少佐，聽說何家有一把從明朝傳下來的寶壺，特地來吳莊殺人尋寶。何濤的老父親冒死把這把紫砂壺藏在紅薯窖里，才保住了傳家寶?？蓱z七十多歲的何老爹，最后被日本少佐投進火里活活燒死！

說到這里，何濤對吳兆麟說：“吳將軍，您現(xiàn)在應(yīng)該明白，為什么我每次泡茶前，總要對寶壺焚香祭拜了吧！這把壺上凝結(jié)了四十八腔熱血，依附著四十八個冤魂！”

聽何濤說完，吳兆麟眼里噙著淚水，他握住何濤的手小聲說：“老弟呀，就連沒有靈性的紫砂壺，都有‘一壺不事二茶的氣性，何況我吳兆麟還是個堂堂七尺男兒！”接著，吳兆麟告訴何濤，自從民國二十七年日本人占領(lǐng)武漢以后，自己因為患有嚴重的哮喘病，行動不便而滯留武漢。日寇想利用吳兆麟在社會上的影響力，不斷地對他以高位相誘，想讓他參加汪偽政權(quán)，擔任汪偽的保安軍總司令，被他嚴詞拒絕。之后，日本人把吳兆麟客客氣氣地軟禁起來，由竹山義雄專門來陪同、監(jiān)視、軟化他。吳兆麟告誡何濤，別墅里的門房、雜役中，有許多是竹山義雄招募的特務(wù)，吳兆麟要何濤趁著竹山義雄還沒有對他產(chǎn)生懷疑，快快離開此地，以后絕不可再來這危險之地。說著，吳兆麟麻利地從佛像底座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讓何濤藏好，接著又附耳對何濤交代了一項特殊的任務(wù)，之后便催他火速離開這個虎穴狼窩。

五

自此以后，何濤果然有好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吳兆麟的面前。院里的石榴花謝了，湖里的荷花開了，何濤與寶壺好像從這個世界上完全蒸發(fā)了。竹山義雄時常感慨地對吳兆麟說：“唉，真是可惜了那一把明代寶壺??！”

這天，竹山義雄好像很隨意地問起吳兆麟：“寬元兄，記得有一天我因事沒有來，聽下人說，何濤稱呼您‘吳長官，不知道可有此事？”

吳兆麟淡然一笑：“確有此事，辛亥年武昌起義時，這小子在我手下當過兵，也算是我們‘首義同志會的會員啦，不過我這個會長確實不認識他這個會員，也不知他是怎樣找到我這里的。”

竹山義雄馬上警覺起來，連連發(fā)問：“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們之間有這層關(guān)系？我在場時他為什么不說破？看來，何濤這小子不簡單，對，他一定是一個危險分子！”

吳兆麟還是那樣不溫不火地說：“喜歡懷疑是先生的職業(yè)習慣，你最好去問問何濤才對呀！”

竹山義雄的情緒有點失控：“我一定要盡快抓到何濤，奪回那把寶壺！不對，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快告訴我，何濤現(xiàn)在究竟在何處？”

只見吳兆麟忽地站了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漲得他滿臉通紅，待喘過氣之后，他指著竹山義雄的鼻子激憤地說：“竹山君，為了一把茶壺，你竟然連一個鄉(xiāng)野小民都不放過，至于嗎？抓人是你們特高課的特權(quán)，干脆你連我也抓去吧！”

竹山義雄想不到平時謙和有禮的吳兆麟，今天竟然發(fā)了這么大的脾氣！他頓時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尷尬，連忙賠著笑臉轉(zhuǎn)換話題：“哪里哪里，寬元兄說的是哪里話！您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重點保護對象嘛，為了您的安全，許多事我不得不防。”

正在這時，門房來報，竹山義雄的兒子竹山次郎少佐，從河南信陽前線回到武漢，前來拜見父親竹山義雄。竹山義雄高興極了，要門房快快領(lǐng)兒子到客廳來。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竹山次郎大步來到客廳，首先向自己的父親行了一個軍禮，粗門大嗓地問候道：“爸爸好！”接著又轉(zhuǎn)身向吳兆麟行鞠躬禮，親切地問候：“吳伯伯好！”竹山次郎對兩人說，他在河南信陽得到可靠情報，信陽反日分子何老倌的兒子何濤，是國民黨第二集團軍的諜報人員。何濤手持明代寶壺，只身潛入武漢，從事間諜活動，危害大東亞圣戰(zhàn)。他這次回到武漢的目的，就是抓住何濤，徹底消滅反日分子，奪取明代寶壺。

吳兆麟沒有說話，只是雙目微閉，雙手合十，連聲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恰在這時，最不該發(fā)生的事發(fā)生了！隨著門房一聲通報：“何先生到！”就見何濤捧著寶貝紫砂壺，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客廳！

六

何濤在完成了吳兆麟交給自己的重大任務(wù)后，急于把結(jié)果告訴吳兆麟。另外，他在心里反復盤算：天氣進入盛夏，吳兆麟的哮喘病情應(yīng)該會有緩解。他決心利用這個有利時機，拼死救出吳兆麟，徹底粉碎日寇妄想利用吳兆麟的陰謀。何濤今天本打算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吳兆麟，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天下竟會有這么巧的事：殺害自己全家的仇人、制造吳莊慘案的劊子手——日本少佐竹山次郎，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他更想不到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為了奪走寶壺，竟然跟蹤追擊自己數(shù)千里，真是冤家路窄，看來自己兇多吉少！

果然，竹山次郎一見到何濤，一見到寶壺，立刻拔出軍刀，架在何濤的脖子上：“八格！”

竹山義雄大聲呵斥自己的兒子：“次郎，今天在座的都是朋友，不得魯莽！”接著他命令竹山次郎收起軍刀，拉何濤一起坐下敘話。坐定以后，竹山義雄開始向吳兆麟攤牌，他今天是來傳達南京汪偽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命令：軍委會已經(jīng)正式通知，委任吳兆麟為湖北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

原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日軍又大舉入侵東南亞，因戰(zhàn)線過長，顧此失彼，所以就加緊實施“以華制華”的策略。他們急不可耐地想借助吳兆麟的威望，把他拉入偽政權(quán)，借以抬高日偽的聲勢，穩(wěn)定華中的局勢。

吳兆麟告訴竹山，自己早已皈依佛祖，再加上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已經(jīng)是朝不保夕，請竹山另請高明。竹山“嘿嘿”一笑，得意地告訴吳兆麟：“不論閣下同意還是不同意，您都得干，軍委會的任命馬上就要在報紙、電臺公布，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知道，大名鼎鼎的辛亥元勛吳兆麟，已經(jīng)與皇軍攜手合作了！”

吳兆麟坐著沒動，還是心如止水般的神態(tài)，他淡淡地笑著，滿懷信心地說：“如果閣下硬要將此事在媒體上公布，那么，到時候最難堪最下不來臺的一定是閣下！”

竹山義雄一愣，隨后又恢復了得意的神態(tài)，他嘲諷地說：“總指揮閣下，您應(yīng)該承認，懦弱和盲從是你們中國人的特性！當年武昌起義的一幕幕閣下不會忘記吧？既然您手下的小班長能把你這個小連長推出來，充任武昌起義的總指揮，既然您能把您的恩師逼出來，充當湖北軍政府都督，我們皇軍為什么就不能如法炮制呢？”

吳兆麟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竹山義雄正在洋洋得意，冷不防何濤站起來指著他說：“小鬼子，別再做你的春秋大夢了！我已經(jīng)把吳將軍親筆寫的《吳兆麟嚴正聲明》交給了有關(guān)方面，如果你膽敢造謠中傷將軍，強行發(fā)布將軍出任偽職的消息，那么，中國所有的大報小報，都會刊登《吳兆麟嚴正聲明》，到時候，那才叫轟動呢！”

聽了何濤的話，竹山義雄露出猙獰的面目，他一把抓過何濤的紫砂壺，交給兒子竹山次郎，轉(zhuǎn)身對何濤說：“何先生，咱們也不用再演戲了，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你是共產(chǎn)黨新四軍五師的間諜！我明白地告訴你，要不是因為你的紫砂壺，你能逍遙這么長時間嗎？你的寶壺今天終于歸我啦！”

不料何濤卻哈哈大笑起來：“小鬼子，我也明白告訴你，我是共產(chǎn)黨或是國民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中國人！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把壺是你想要的紫砂壺嗎？”

竹山趕忙抓起茶壺一看，外表和顏色一模一樣，只是沒有了“大復山人”的題款。他氣得大叫起來，只聽“砰”的一聲，那把紫砂壺被竹山義雄摔碎在地上。緊接著，竹山義雄掏出手槍，氣急敗壞地對準了何濤，竹山次郎的軍刀又一次架在了何濤的脖子上。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吳兆麟大喊一聲：“住手！竹山君，看在我們多年老朋友的分上，只要你放過我的老部下，其他的事咱們再商量?！?/p>

竹山父子把目光轉(zhuǎn)向吳兆麟。

“與劊子手沒什么可商量！”只聽何濤一聲怒吼，“看招！”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飛起一腳，踢飛了竹山次郎的軍刀。“哐當”一聲，軍刀落地，竹山義雄急忙轉(zhuǎn)身把槍口對準了何濤。

只聽兩聲槍響，竹山父子相繼倒下。原來在剛剛那萬分危急的關(guān)頭，吳兆麟飛快地從佛龕下面抽出手槍，連開兩槍，擊斃了竹山父子，救下了何濤。接著，吳兆麟把手槍交給何濤，要他快逃，說自己目標太大，再加上行動不利索，是絕對逃不掉的。何濤還在堅持拉吳兆麟一起走，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別墅里的特務(wù)聽到客廳里傳來的槍響，一齊涌了過來，包圍了客廳。

何濤舉槍擊斃了兩個特務(wù)，脫身來到待月亭，居高臨下與眾特務(wù)對峙，他故意把敵人吸引到這邊，希望吳兆麟能夠趁亂逃脫。最后，何濤又打倒了三個特務(wù)，自己也身中四槍，他兩眼噴火，面向正北的河南信陽老家方向，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1942年6月28日，就在何濤犧牲幾天之后，日寇終于放棄了逼迫吳兆麟出山的陰謀，公開宣布由漢奸楊揆一出任汪偽湖北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但是他們并沒有放過哮喘病越來越嚴重的吳兆麟，而是采用更嚴厲的措施，來監(jiān)禁、折磨這位奄奄一息的老將軍。

1942年10月，吳兆麟將軍在日寇的迫害中含恨去世，別墅里的一些傭人回憶：去世這天，老將軍在待月亭何濤犧牲之處，老淚縱橫，一邊不停地喘息，一邊喃喃自語：“一壺不事二茶……”最后一頭倒地，含恨與世長辭！按照老將軍的生前遺言，因為日寇最終沒有在報上發(fā)布吳兆麟任偽職的消息，由何濤傳出來的《吳兆麟嚴正聲明》也沒有問世的必要。據(jù)說蔣介石在讀了吳兆麟親筆寫的《吳兆麟嚴正聲明》后，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國民政府為了褒揚吳兆麟的民族氣節(jié)，追授吳兆麟為陸軍上將，并為吳兆麟舉行了盛大的公祭活動?？箲?zhàn)勝利后，又在武漢市的首義公園內(nèi)，為吳兆麟舉行了隆重的公葬儀式。

何濤壯烈殉國后，因戰(zhàn)亂時期地下工作人員多用化名，人們只知道何濤是河南信陽人，參加過辛亥革命。有人說曾在國軍第二集團軍三十軍見過他，也有人說曾在新四軍五師見過他，因何濤的家人都被日寇殺害，人們始終無法得到他更詳細的信息。他究竟是新四軍五師敵工部的成員，還是國民黨軍統(tǒng)武漢站的成員，誰也說不清楚。至于他的那把祖?zhèn)鞯摹安皇露琛钡拿鞔仙皦?，隨著何濤的壯烈犧牲，也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了。

〔本刊責任編輯 姚 梅〕

〔原載《民間文學》201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