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記

作者簡介：

陳思安，寫作小說、詩歌及童話。譯者，戲劇編劇，導(dǎo)演。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接下來，我問，你答》。導(dǎo)演舞臺劇作品《隨黃公望游富春山》《吃火》《沉默的間隔》等。

我已經(jīng)陪伴了你整整二十七年，你卻從來沒有愛過我一天。沒有一天。哪怕一分一秒都沒有過。我知道這樣說是有點太夸張，更像是氣話，但我現(xiàn)在似乎是有資格說點什么氣話了吧。在你過去的整整二十七年人生中，我很想認(rèn)為我對于你而言就像闌尾一樣無關(guān)緊要，然而實際情況卻更加糟糕：我是你閃爍著光芒的羞恥，是你時時能夠感覺到的負(fù)贅，是你低頭可見的卑微。我倒是很想像闌尾一樣，安靜而深密地藏匿在你的身體內(nèi)部，絕不興風(fēng)作怪也不輕易以疼痛制造任何存在感，這樣即使對你來說可有可無，你卻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想要一刀割掉跟它的聯(lián)系吧。

我知道此刻再說什么氣話都沒有意義。你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跟我一刀兩斷。這件事你想了有多久？不能說想了一輩子吧，應(yīng)該至少也有快二十年了。自打你知道這事兒不再是天方夜譚，而是能夠成為現(xiàn)實以后，就想得更頻繁更認(rèn)真了。現(xiàn)在，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快要實現(xiàn)了，就像你的很多其他小愿望一樣——它們最終都實現(xiàn)了。你有才能、有決心、有狠勁兒，也有毅力，想得到的就能做到。我為你高興。即便你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拋棄我，我也為你高興。我干嗎不高興呢？我犯不上。這事兒對我們雙方來說都是一種解脫不是嗎。

現(xiàn)在有點難以回憶起了，我們之間到底有過還算溫情的時刻嗎。我能夠清晰記起來的只有那么一次。

你十三歲那年，全家人第一次周末一起去郊區(qū)的溫泉山莊泡溫泉。那個山莊的賣點是挖在群山間的露天溫泉，白天時你始終別別扭扭地不肯下水，即便那冷僻的整個山莊里只住了你們一家人。爸爸又是勸又是拽地折騰了你大半天，你還是不肯跟他們一起進入泉水。夜半時，所有家人都睡下了，你卻自己偷偷跑到露天溫泉里。群星掛在冒著汩汩熱氣的溫泉水面上，山中鳴蟲的噪響讓水面陣陣共振波蕩著，山莊已全無燈光，卻被銀燦燦的水面照亮著所有角落。烘熱的溫泉水滋灌著你全身的毛孔，你感覺自己的身體懸浮飄蕩在凝固著的高溫空氣中。

所有這一切都讓你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放松。似乎這些夾雜著硫磺氣的液體一點點地沖散開了你內(nèi)心中的堡壘。說起來那樣堅硬的堡壘本就不該搭建在如此年輕的身體內(nèi)。有時候我會把一切都怪在自己身上。也許本身就是因為我，錯誤的我，多余的我，那些堡壘才會存在。

隨著鳴蟲和空氣的鼓蕩，你的兩只手撩撥著水面，而后，毫無預(yù)兆地，撫摸向了我。我沒有任何心理準(zhǔn)備，被你因這星空蟲鳴月光溫泉所激起的猛然降臨的溫情而震懾得僵硬。你自然是感受到了這種僵硬，你的手卻沒有立刻挪開，而是再次、再三、再四、再五，輕輕揉搓撫動著我。甚至有那么一刻，我隱約感覺到你的手似乎輕柔地捏了我一下。盡管那動作非常輕，輕得就像是敷衍，可仍然，在我看來那似乎是一刻抑止不住的真情流露。

這突如其來的溫柔讓我漸漸放下戒備，徹底放松起來。有那么一瞬，我甚至感覺，那緊繃在我們之間多年隨時劍拔弩張的敵對狀態(tài)將隨著這一刻的溫情而徹底解除。我們都將迎來新的生活，擁抱更加完整的彼此。

就在我這個想法產(chǎn)生了的三秒鐘后，你猛然意識到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呢？），騰的一下從水中站了起來，全身的肌肉重新繃緊僵硬了起來，就連皮膚都跟著一起不停皺縮著。你倉皇失措地抓起了脫在水池邊的衣服，連穿都顧不上穿就潛奔回了自己的房間。

沒有任何人看到星光下裸身泡溫泉的你。只有你，看到了你自己。

那之后很久很久——久到我都不記得具體年頭——你都沒有再碰過我。說沒有碰過實在是太客氣的說法了，更誠實地來講，應(yīng)該說是自那次不留神/不經(jīng)意/違反你根本意志的片刻溫情流露以后，你反而更加厭惡我了。

你瞧，這就是我們之間有過的唯一還算溫情的時刻。很難說哪個更讓人感到絕望：是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還是那些星火般短暫的憐惜反倒不斷加重你對我的厭棄。

一步一步地，我們就走到這里了。

真是諷刺，說得好像我有什么選擇余地似的。醫(yī)生正在往你身上圍一塊圍裙似的醫(yī)用罩布，罩布完全搭在你身上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這塊罩布上面為什么會破開兩個洞：它結(jié)實地遮住了你身體的其他部分，唯獨那兩個破開的洞，把我整個露在了外面。再明白不過的昭示了，唯獨我，是不受歡迎的亟待拋離的部分。即便已經(jīng)被這種恐懼折磨了多年，但如此袒露在除了你我之外的他人面前，還是令我被寒氣滿滿地充盈著。

你躺在手術(shù)床上，緊閉雙唇，一言不發(fā)。你慘白的嘴唇，色調(diào)近乎于這塊罩在你身上的破開兩個洞的醫(yī)用罩布。你的心臟強勁地撞擊著我，一下接著一下。她也想對我說些什么嗎。她不斷升速地躍動，飛快地將血泵入身體各處，我卻絲毫感受不到它們流向了我的證據(jù)。

我馬上就要永遠(yuǎn)失去你了。永遠(yuǎn)。這次是真的。我有一萬個理由自怨自艾，滿腹怒火，氣話沖頂?？删驮谶@樣一個時刻，我卻心疼起了你來。我倔強又脆弱的你。我憂郁又開朗的你。我隱忍又無可阻擋的你。沒有比我更了解你全部隱秘心事的你。這心疼讓我愿意為你去死。我也只能為你去死。但這將換來你離開我之后全新的話。

我愿意。

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終于確認(rèn)你就是不喜歡我呢。說出一個非常明確的事件或時間點是很困難的事情。這并不完全是因為我不想面對“自己是不受歡迎的”這個現(xiàn)實，而是就連你自己在內(nèi)，也是在漫長而困惑的精神熬煮中才逐漸明確一些事情。你很不同，即使在孩童時期，你也不愿對事情和自己的喜好做出迅速的判斷及決定。你要琢磨，你要觀察，你要繃緊著嘴唇皺縮著眉頭跟所有內(nèi)在的外來的意識進行對抗。這些習(xí)慣讓你的面部紋路比同齡人看起來總是要深簇得多。

在整整八歲之前你都沒有意識到過我的存在。我同你身體上其他所有部位幾乎同等地位，被嫩白柔韌的皮膚所覆蓋。當(dāng)然，你早已意識到長在大人們身上同樣位置的部分跟我很不相同。她們突出身體，圓潤飽滿，柔軟得像是棉花糖。聞起來也像。嘗起來也像。對于長在別人身上的她們來說，你不僅不厭煩，甚至還一度可稱得上是迷戀。即使到了該上小學(xué)的年齡，你還是放學(xué)一回家就喜歡撲進媽媽的懷里，一邊講著一天的學(xué)校見聞，一邊抓著媽媽的乳房似乎企圖擠出點什么液體來。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你并不是不喜歡乳房這樣?xùn)|西，你只是不喜歡長在你身上的我。

對于身體的直覺，或者說，對于身體的恥感，有時就是那樣不講道理不由分說地驟然間產(chǎn)生。六歲時的某一天，正用洗發(fā)液揉搓著你頭發(fā)的爸爸被你猛地一把推開。你小小的詞語庫中尚無法找到恰當(dāng)?shù)淖志鋪硇稳菽愕母惺?，但就是那么一瞬間，你產(chǎn)生了某種恐懼。不是恐懼父親，而是恐懼自己。薰衣草香味的洗發(fā)液順著額頭流進了眼睛里，被你沾到了洗發(fā)液的小手一揉，眼睛刺辣得更厲害了。你坐在浴缸里揉著揉著眼睛就哭了起來，卻仍舊固執(zhí)地拒絕再由爸爸來給你洗澡。我說不清，這能不能算是我們之間漫長對抗的火種。我想你會拒絕承認(rèn)。我甚至懷疑你自己都已經(jīng)不太記得這件事了。畢竟，相比起未來的斗爭，這些直覺的萌生，不過像是懵懂含糊的寓言。

災(zāi)難性的九歲降臨。短短幾個月之間，我借由著你身體內(nèi)不斷滋長的激素和充沛的發(fā)育能量從一塊只比胸骨凸起一丁點的皮膚鼓脹成了梅子大小，隨后是杏子，到了十歲前的兩個月，竟變成了油桃。你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二十七歲都改不掉的習(xí)慣性含胸駝背就從那個時候開始了。比起六七歲時你像是雨后的狗尾巴草一樣猛躥起來的個頭，是我的迅猛膨脹才讓你真的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

同班的女生們大部分也在同時間和你產(chǎn)生了類似的變化。與你不同，她們身體這個部位的變化似乎正是她們期待已久的，你看到她們紛紛都開始戴上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小號胸罩，每天都把胸挺得高高的。而我，每鼓起一丁點，你就把背駝進去更深一寸。媽媽很快便發(fā)現(xiàn)你不僅拒絕穿上她買給你的胸罩，而且背駝得越來越厲害，于是買來了背部矯正帶強迫你穿上，逼你糾正體態(tài)。

大概就是這個時候吧，我知道了你不喜歡我。一切都再明白不過。就是我想哄騙自己也無法成功。一段來自那個時期的回憶時常像癲癇發(fā)作般襲擊著我。一天你在洗完澡后，一邊對著鏡子擦干頭發(fā)一邊打量著鏡子中的自己。自從我在你身體內(nèi)吹了氣一般地鼓脹起來后，你很少會認(rèn)真照鏡子了，尤其是洗完澡后。但是那天，你望著鏡子里的自己越看越失了神起來。頭發(fā)上沒擦干的水珠，順著發(fā)絲向你的身體上滾著。已經(jīng)涼掉的水珠從肩膀滾到我這里，讓我周圍的皮膚都像刺猬炸毛一樣豎起來無數(shù)細(xì)小的雞皮疙瘩。讓我起雞皮疙瘩的不是涼掉的水珠，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跟著那些水珠，一次次滾落在我身上。那眼神直接把水珠冰鎮(zhèn)成了冰粒。

有些可怕的事情無可挽回地發(fā)生了。我在你的眼神中只能看到這個。幼嫩的你，茫然的你，身體內(nèi)正發(fā)生著暴亂的你，生平第一次久久打量著我。用你冰鎮(zhèn)了的鐳射光一樣的眼神。

“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即使到現(xiàn)在，我還是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聽清楚了那時你說出口的這句話。我為什么要這樣對你。我也想知道啊。我控制不了自己在某些激素的驅(qū)使下每日每夜都在進行微小擴張的趨勢。這些微小的變化自打我確定我是你的負(fù)擔(dān)后，就成了不再休止的戰(zhàn)爭，時刻在我體內(nèi)纏斗。

你的眼神從左至右，從上至下地掃射著我，讓我渾身開始戰(zhàn)栗起來。我止不住的抖動也牽引著你身體的其他部位，跟著我一起跳起了恐懼的桑巴。

你忽然伸起了右手，向著上方高高抬起，隨后快速落下，只是落下的位置，是擊打在我的身上。我一下子蒙住了。一下，緊接著又是一下，隨后又是一下。那擊打并不夾帶太多情緒，更像是技術(shù)性舉動：你似乎覺得通過這樣的擊打，可以將我隆起的部分敲擊回體內(nèi)，或者至少能夠扼制住我繼續(xù)躥長的勢頭。疼痛迅速讓位于屈辱。如果我能夠哭泣，我想那該是個嚎啕大哭的好機會。右手累了以后，你又抬起了左手，開始擊打另外一邊。同樣不帶什么情緒，而是一種策略。九歲的你，認(rèn)為將行之有效的策略。

類似的事情你并沒有做過第二次。那天你穿上衣服之前，最后一次冷冷地盯著我，我渾身灼燒著滾燙的火紅色，皮膚下面的毛細(xì)血管因持續(xù)拍擊而破裂滲血，我感覺自己浸泡在一片恥辱的血海之中。你冷靜地穿好上衣。衣物的摩擦讓我疼得透不過氣來。

那之后很長時間，每當(dāng)你洗澡的時候我都恐懼得近乎窒息。生活變成了一場無法擺脫的漫長對峙，緊張感滲透在不經(jīng)意的一分一秒之間。然而類似的事情你并沒有做過第二次。于是我開始懷疑，那天你的舉動，并非我想象的那樣是一種策略，而是單純地懲罰。對我的懲罰。

就從那時起，你與我之間綿延到此刻的斗爭徹底拉開了序幕。我知道你會覺得是我打響了第一槍：我未經(jīng)你本人同意的不可思議地野蠻生長。但對我而言，那天發(fā)生在浴室里的事情才是割裂你我的決定性時刻。

我對你進行的回?fù)簦绞胶唵味直?。我所持有的唯一武器，就是你對我日益增長的厭惡。因此回?fù)舻淖罴逊绞剑褪菆髲?fù)性地生長，以及伴隨著這樣生長而來的持續(xù)脹痛。我漸漸發(fā)現(xiàn)，如果疼痛來自令你羞恥的部位，就會愈發(fā)強烈地加重痛感的烈度：即便疼得再厲害，你也不敢伸手去揉摸，也羞于啟齒對任何人說。

可是在我看來，你對我的報復(fù)永遠(yuǎn)更加殘忍，更加無法忍受。你的武器是無視、是鄙夷、是羞辱、是麻木冷漠，是通過語言和舉動傳達(dá)出的時刻敵意。

一度，我們就在這樣靜默地彼此折磨中忍受著對方，甚至，憎恨著對方。

瞧瞧這個我吧。你身體上對稱生長的器官之一。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真皮、細(xì)胞、神經(jīng)、脂肪。我跟你身體的其他器官到底有什么區(qū)別？為什么就要被區(qū)別地對待？

有的時候我也會冷靜下來仔細(xì)思考，究竟一切為什么就成了這樣。比如此刻：我罕見地被充分暴露在空氣和他人的注視之中，刺眼的無影燈烤射著我，醫(yī)生冰冷的橡膠手套滑過我的皮膚，一支醫(yī)用馬克筆在我皮膚下方的邊緣處畫出兩道記號線。我企圖把握住存留在這個世界上屬于我的最后一些信息和感受。

這樣的時刻，應(yīng)該算是適合冷靜下來思考的一種好時機。否則還能做些什么呢。就好像我有什么選擇余地似的。

那么，究竟一切為什么就成了這樣呢。有時候我覺得我所知道的并不比你更多。在你被困惑牢牢糾纏住的日子里，大大小小圖書館的書架間、網(wǎng)絡(luò)世界各種邊緣的縱深處、社交媒體混亂紛繁的彈窗里，我始終陪伴著你一起挖掘你在尋找的金礦。你是如此與眾不同，自少年開始便抓住了人生中本質(zhì)性的求問：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又是因何成為這樣的人。

這些書籍和信息一再重復(fù)著看似沒有意義的工程：一層層堆建起你身體內(nèi)的堡壘，再一次次地推倒重建。通過吸收所有這一切，最終只導(dǎo)向同一個疑問。如果你擁有一副不該屬于你，你也不想要的身體形態(tài)，你該怎么辦。讓人略感欣慰的是，你不是唯一擁有這個疑問的人，遠(yuǎn)遠(yuǎn)不是。在你之前的千百年中，這個疑問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各種花樣繁多的解決方案：裝作什么都不知道，裝作自己跟其他人一樣，穿上讓自己感到舒服的那一類身體形態(tài)的衣服來達(dá)到心理滿足，通過各種化妝和掩飾來裝作是另外一種性別，深陷痛苦之中離群索居，自我了結(jié)，以及，徹底改變身體形態(tài)。

所有因知識和信息疊加而來的，不只有解答，更有疑問。你得到了一些答案，也同時得到了更多的困惑。它們告訴你，這一切與外部世界息息相關(guān)，時代變遷、成長背景、童年記憶、基因突變、社會風(fēng)俗?？墒悄愕膬?nèi)部世界呢。所有的外部因素，萬事萬物的關(guān)聯(lián)，這些看似相關(guān)的東西就能解釋你龐雜錯落的內(nèi)在宇宙嗎。

另外的一些時候，我覺得我知道的其實比你自己更多。誰讓我是你近乎完美的生活中，唯一的破綻。作為破綻總是會格外敏感。你的父母關(guān)系和睦，家境良好，對你疼愛有加，而你聰明伶俐，身體健康，敏而好學(xué)，始終成績優(yōu)異。偶爾你在困頓到太難受時，會惡狠狠地想如果你自幼成長在一個破碎的家庭中該有多好。如果你就像某些心理學(xué)案例中寫到的那樣，生在單親的貧困之家，極度匱乏父愛或母愛，那樣你會感到更輕松釋然吧。至少那樣讓一切都有了確鑿的理由。

從你十三歲到十九歲的整整七年時間里，我被你緊緊封死在暗無天日密不透風(fēng)的嚴(yán)密包裹中。那是你在一篇網(wǎng)帖中學(xué)會的法子，立刻就用在了我身上。最開始你使用的是長條狀的白色棉布。手工課是你極少數(shù)并不擅長的課程，但你想壓制住我的念頭是如此強烈，讓你能夠投入相當(dāng)可觀的時間去偷偷研制這種長條狀裹布。在剪壞了好多塊布匹后，你終于剪出來一條能夠繞著你的胸圍裹滿五圈還能系上扣的這種裹布。在你迫不及待地給我裹上它之前，我并沒完全搞明白這個小花招具體是怎么操作的，又會對我產(chǎn)生什么樣的影響。

可怕的青春期。

隨著月經(jīng)的到來，我在你身體里的存在感越來越強烈。先是癢，然后疼，隨后又是癢。但你根本不想碰我。如果說原本我的存在對于你來說更多是心理上的折磨，此時則徹底變成了生理上的煎熬。這是我控制不了的變化。這不在我的計劃之中。這變化給我?guī)淼氖浅^我承受能力的壓制。

七年的時間里，你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從枕頭下面掏出裹布，一圈又一圈地把它纏繞在我身上。每纏繞一圈，你都會嘗試再次收緊一些，似乎在試探是不是能夠比前一天更緊繃一些。當(dāng)它完全纏繞好以后，你系好系扣，穿上衣服，站到鏡子前面打量這具被你重新“改造”過的身體。你對效果非常滿意。鏡子里你的胸前一馬平川，看不到任何起伏，你的身體呈現(xiàn)出少年才具有的分辨不出性別的完美稚嫩曲線。

你試過各種顏色各種材質(zhì)。白色、粉色、黑色、綠色、橙色、灰色、紫色、棉布、紗布、綢子、無紡布、松緊帶。當(dāng)青春期里的其他女孩們津津樂道于挑選各種顏色和材質(zhì)的裙子襪子鞋子指甲油時，最吸引你興趣的卻是自己動手制作各式各樣的裹布。

在這種壓迫性的包圍中，我基本上無法呼吸。黑暗、悶熱、潮濕沒日沒夜地裹隨著我，汗水成了我最親密的伙伴，只有它與我每時做伴。皮膚、肌肉、脂肪和腺體全部擠壓在一起，皺縮成一團，我越來越無法分辨它們之間的界限。疼痛和壓迫感早就不是最重要的，緩慢的絕望感日復(fù)一日覆蓋占領(lǐng)著我。哪怕是當(dāng)黑夜完全占據(jù)了房間后，你在睡前才放松下來解開裹布的時間里，我也不再能夠感受到什么了。只有麻木——如果麻木也算得上是一種感受的話。

我就這樣寄生在你的身體中。是的，這七年里，我不過是一對寄生蟲。你是我的寄主，我們相互吸食著彼此的精血和內(nèi)在，不寄托一絲感情。

這是一種指向自我的酷刑。也是一種無比堅定的身體規(guī)訓(xùn)。在這樣長時間的酷刑和規(guī)訓(xùn)下，我終于變得如你所愿，服服帖帖。我歸順地停止了生長（即便我仍能經(jīng)常感到在激素的催促下自己仍有繼續(xù)生長的動力），歸順地不再以疼痛瘙癢或腫脹宣告自己的存在感，也歸順地服帖著束縛向下向內(nèi)沉降，靠近我永遠(yuǎn)做不到但你希望的那個結(jié)果。我漸漸意識到，原來如果一個人想要改變自己的決心足夠強烈的話，就連體內(nèi)的激素和能量都會跟隨著進行歸服。

徹底地歸順并放棄抵抗倒是給我?guī)戆矊?。什么都不再想了。就這樣作為一個你厭惡著卻又始終擺脫不掉的累贅，受著無盡懲罰茍且地存活下去吧。在漫長的時間里，我安寧地這樣想著，在全然的黑暗和燠熱中可有可無地陪伴著你。陪伴你進入中學(xué)，迎來月經(jīng)，積累知識和見識，愛上第一個男孩，不再愛了，愛上第一個女孩，不再愛了，進入大學(xué)，離開父母和故鄉(xiāng)，愛上另一個女孩……

說到進入大學(xué)后你愛過的那個女孩，讓我想起了這七年暗無天日的生活里，由她開啟過的那一道縫隙。這道縫隙令你我不知所措，卻也在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照亮著我。是從接吻開始的。跟你們之前的很多次接吻一樣，柔軟又溫和，直到不再和以往一樣。你們兩個都越來越激動。宿舍里沒有人。她解開了你的襯衫，你沒有反抗。又掀開了你的內(nèi)衣，你的身體向后縮了一下，但沒有停下來。她的手摸到了緊緊裹住我的裹胸，解開了扣子，把纏繞著我的束縛一圈圈地松開。她的手，撫摸到了我。十八年來破天荒地第一次，我被除了你以外的人，真正地，第一次，觸碰到。然而我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喚醒這被厭惡，被綁束，麻木的，冰鎮(zhèn)一般的我，需要的不只是溫柔的撫摸。撫摸逐漸變得有力，流淌在她手指間的溫存仿佛一道接著一道的電擊。

你卻在這電擊即將真正喚醒我的那一刻，將她一把推開。讓我想起了六歲時你不由分說地推開爸爸的那個瞬間。她有些慌張地向你道歉，你沒有說什么，只是低下頭把扣子重新扣上。你沒有說出口，她也始終不知道，可我明白。就從那一刻起，你對她的愛里面摻入了砂礫。這砂礫墊在你心底，時不時地硌你一下。直到最終你們關(guān)系消亡，那砂礫都未曾磨平。

我偶爾會回味起那個午后?；叵氲貌皇呛茴l繁。只是偶爾。如果想得太多，我怕自己會承受不了那重量。

十九歲里不經(jīng)然的一天，如同你毫無理由就決定給我穿上裹胸來生活一樣，你毫無理由地解開了它，決定自此不要再使用這可怕的東西了。直到你把自己的全部裹胸都扔進了垃圾箱里，我都還是無法相信這是真的。久違的自由的風(fēng)穿拂過你的襯衫，撩動著我，讓我渾身發(fā)癢。很想打個噴嚏。

我呆呆地想，這跟你愛過的某個女孩或是男孩有關(guān)嗎。在此之前發(fā)生在你生命里的所有愛情，我都很難過于當(dāng)真，你的某些身體反應(yīng)（其實是沒有反應(yīng)）總是讓我感覺，所有一切不過又是你自我實驗的一部分，而不是愛情。你想知道，你想體驗，你想通過那些去搞清楚，你身體內(nèi)的動亂是否可以通過愛一個人（不管TA具有什么樣的身體形態(tài)）來徹底解決。實驗的結(jié)果似乎是讓人失望的。無論針對于誰的愛，都與你本質(zhì)上是誰，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并無關(guān)聯(lián)。

如果那個時候我像后來一樣明白，從那時起你所做的每一個決定，包括將那些裹胸徹底丟棄，都跟我們此刻躺在手術(shù)床上緊密相聯(lián)，我還會感到輕松釋然嗎。又或者，我會更加輕松釋然嗎。

麻醉醫(yī)師再次對你進行講解，當(dāng)你進入全麻以后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讓你不要緊張，保持正常地呼吸就好，一切都可以放心交給他。主刀醫(yī)生進行最后的準(zhǔn)備，在我們身體側(cè)面的臺子上擺弄著冰冷的刀械，清脆的碰撞聲干冷得似乎隨時會碎裂。你默不作聲，而且只以點頭回應(yīng)來自每個人的詢問或?qū)捨俊?/p>

你我最后的和解，即是永別。

說到和解。這個詞在你十九歲以后的日記本里提到的頻率大大提高了。前面十幾年跟這個世界時刻處于緊繃狀態(tài)非常直觀地改變了你的身體。你的肢體語言總是僵硬而緊巴巴的，舉手投足間都傳遞著“我無法放松下來”的氣息，人們只是單純地站在你身邊就會被緊張感包圍起來。

大多數(shù)人一生都在尋求的就是與自我的和解吧。這遠(yuǎn)比同其他任何人的和解都要更有難度。因為很多時候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到底想要什么，怎樣才能達(dá)成和解，又如何積攢勇氣去最終實現(xiàn)。

將我從那個悶濕陰暗擠迫的圍困中釋放出來，是你嘗試同我和解的第一步。我早已徹底停止了生長，外形也在之前七年的綁縛中變得扁平而下垂。那時你還住在大學(xué)宿舍里，沒法在寢室或洗漱間通過鏡子仔細(xì)觀察我，但在洗澡的時候，你經(jīng)常低下頭來凝視我。那些凝視是一種交談。大部分的這種交談屬于日常生活范疇內(nèi)，平淡無奇。這些平淡無奇，細(xì)浪蝕沙般地開始松解著一些頑固的東西。

你不僅放棄了密實的裹胸，也同時放棄了一切再把我圍在什么東西里的打算因此而不穿胸罩，我每天活蹦亂跳毫無遮攔地?fù)潋v在你的胸前。你漸漸不再總是含著胸，而是努力挺直身體。你甚至跑到美容館里去花錢嘗試了一次美胸SPA。說實話那次我們倆都不是非常享受。盡管中間有一段時間我確實放松了下來，被香薰油浸潤著揉撫令我有種仿佛快要化成水一般的飄飄欲仙感，但相比起那短短幾分鐘的漂浮感，其余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則是尷尬到頂點的無力嘗試。

我知道有些東西發(fā)生了變化。早在你決定釋放我之前。這致命的變化注定將徹底改變你我。所有矯枉過正的恩寵都只是一種預(yù)先補償?；蛘哒f，最后的溫存。這是你的一個小習(xí)慣/毛病。每次你決定要跟戀人徹底分手之前，都不會再有任何爭吵。恰恰相反，你會主動盡量營造一些溫馨的回憶，一些令人每每回憶起來都會發(fā)出會心微笑的甜蜜時刻。我是那樣了解你，甚過于你自己。但不知為何，我卻無論怎樣都為自己悲傷不起來。

你從八歲開始就喜歡寫些東西。自己編的小故事，心情的片段，誰也不知道是想說些什么的錯亂詩行。你寫出來的那些小故事，在我看來始終都是關(guān)于同一個主題?？蓯勖利惖男∨⒃谏掷镎葺?，誤食了一顆紫色的草莓之后中毒倒下，卻在醒來后變成了一個可愛美麗的小男孩;生活著各種各樣小動物的動物王國中，所有動物的孩子們都是從樹上長出來的，等到承載著它們的花苞長成熟了，就會從樹上綻開讓小動物們從天而降掉進父母懷里;快樂幸福的另一個星球上，所有的人和動物都可以隨時選擇自己想要的形態(tài)，他們的身體內(nèi)有一個神奇按鈕，只需要一按，就可以按照他們的想法，變成男人或者女人，變成猴子或者螞蟻，變成大樹或者小草……

有時我覺得，寫下這些故事時的你，比緊閉著嘴唇愁思苦想的你，更加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又或許，不管是哪個你，都早已知道答案，唯一難住你的，只在于你尚未明確該如何實現(xiàn)。因此當(dāng)你終于明確了之后，你我之間持久的對抗瞬間就像崩斷了的箭弦，余下的唯有漫長的告別。長達(dá)八年的，漫長的告別。

麻醉醫(yī)師將麻醉面罩覆蓋住你的口鼻，把拉繩繃住在你的腦后。你攥緊了雙拳。麻醉劑順著面罩輕緩地涌進你的鼻腔里，你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并沒有吸入。幾粒雞皮疙瘩猛地躥起在我的皮膚上。難道你是想放棄了嗎？你終于后悔了，不想離開我了嗎？這時候反悔還能來得及嗎？你松開了雙拳，放松鼻腔附近的肌肉，試探性地、緩慢地，吸進了麻醉劑。一口，然后又是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我可真是可笑啊。即使長達(dá)八年的漫長告別，還是會在最后一刻產(chǎn)生絕望的幻想嗎。這些幻想，早就該在過去的八年里全部磨滅了才對啊。磨到渣都不剩才對啊。畢竟，我可是始終陪著你啊。陪著你搜集各類醫(yī)學(xué)資料，陪著你查訪各個醫(yī)院，陪著你面對同家人拉鋸戰(zhàn)一般的談判與妥協(xié)，陪著你為了這個既定目標(biāo)而拼命工作攢錢，陪著你接受戀人朋友們?nèi)康闹С植焕斫夂椭芏鴱?fù)始，陪著你一次次在淚水中動搖又一次次在淚水中下定決心。我是如此心甘情愿地愛著你，這愛，并不可笑吧。絕不可笑。

你已經(jīng)在麻醉劑的作用下越來越放松下來，肌肉接近癱軟。根據(jù)我們查詢到的資料，我應(yīng)該會在五分鐘之內(nèi)完全失去知覺。現(xiàn)在這項手術(shù)的技術(shù)已經(jīng)非常完備，只需要兩三個小時的時間你就可以重獲一副新的身體，你渴望已久的，你應(yīng)得的身體。

而我呢。我可能躺在醫(yī)院后院里堆成山的醫(yī)學(xué)垃圾廢品中，跟從某堆渴望青春再現(xiàn)的中年女人肚皮里抽出的脂肪和某個剛從未成年媽媽未諳世事的子宮里以死胎的形式突兀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嬰兒躺在一起，哀嘆自己短暫的一生。也可能直接被護士端在盆子里沖進下水道，隨著這座城市各種廢棄的液體一道流進某條陰渠中七轉(zhuǎn)八轉(zhuǎn)后再一起流入某間污水處理廠。我們都是人們不要的東西，相互擠挨在一起誰也不必嫌棄誰。

哦，不。我不想想這些，我不想說這些。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二十七年，即便你再不情愿，我也實實在在地是你的一部分，與你共享著同樣的情緒和好惡。在這終于降臨的真正永別的時刻，我只想用這最后的五分鐘重溫你我之間全部的溫情。

你還記得嗎。那晚群星掛在冒著汩汩熱氣的溫泉水面上，山中鳴蟲的噪響讓水面陣陣共振波蕩著，山莊已全無燈光，卻被銀燦燦的水面照亮著所有的角落。烘熱的溫泉水滋灌著你全身的毛孔，你感覺自己的身體懸浮飄蕩在凝固著的高溫空氣中。你輕撫著我。一次又一次。

我開始相信，這就是最好的安排。你遇到了生為一個人可能遇到最大的困難之一。你沒有被它壓倒。你重新獲得了你自己。完整的，你自己。

別了，我的你。

選自《花城》2017年第3期

原刊責(zé)編 許澤紅

本刊責(zé)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