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坊的記憶

文/趙豐

絲坊的記憶

文/趙豐

一幅褪色的畫面，長久地揮之不去，這便是粉坊。家院里，一架木制的絲機，一個盛著蠶繭的籮筐，一個白發(fā)女人，雪白的蠶繭在絲架上被拉成絲線。多么溫馨的畫面，可是我再也見不到了。依稀記得，那白發(fā)女人的手腕上戴著一副發(fā)黃的鐲子，她坐在木制的長條凳上，弓起的背，牽長了我的目光。

這是童年里秦渡鎮(zhèn)西街的一幕情景。窄長的街上，我在不知緣由的奔跑，串街的風掠起了我的頭發(fā)。忽然我的腳步停下來，朝兩扇打開著的門里看去。我先是看見了那個駝著的脊背，然后看見了她腦后挽起的白色的發(fā)髻，怯怯地跨過門檻進去。那年我七歲，這是一個對任何事情都發(fā)生好奇的年齡。我不曉得那個我應當稱作婆婆的老女人在做什么。繞到正面，隔著絲機，我看見了她的臉，瘦長，下巴上有顆黑痣，額頭的皺紋如絲線般細長。至于其它的特征，我再也回憶不起來。忽然來了一陣風，絲線在微微搖晃。老女人張開嘴喘口氣，這個間隙她抬起頭看見了我，臉上呈現(xiàn)出微笑。她站起身，在籮筐里拿出一個白色的蠶繭朝我擺擺手，我過去站在她身邊伸出手，那顆蠶繭就落在我的掌心了。七歲，是記憶的第一頁。溫馨的記憶就這樣永恒于我的內(nèi)心。

可是，在這之后的沒有幾天，我家就搬離了秦渡鎮(zhèn)，到了另外一個鎮(zhèn)子：龐光鎮(zhèn)。我想念著那個婆婆，想念著那架絲機。婆婆給我的那顆蠶繭，雪白，像圓鼓鼓的花生的一半，在手心握著，圓潤，光滑。怕它失去，緊緊攥著的手心都冒出汗來。十年后，我學會了騎自行車，就重返秦渡鎮(zhèn)。兩扇木門依舊，只是里邊不見了那個婆婆，以及那架絲機，留下空蕩蕩的風。我不死心，后來又幾次騎車到鎮(zhèn)子的那條街的那兩扇木門前站立。我始終沒有跨過那道門檻，只是想著婆婆是躺在炕上了呢，還是老死了呢?我很悲傷。悲傷在我的生活里時常有，但是這個悲傷對我的影響太長久了。

后來，我就留心著鄉(xiāng)下的絲坊。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鄉(xiāng)下的泥土里忽然長出了大片大片的桑樹，一幅蠶園茂盛的景象。于是，在楊家堡的西頭，我又看見了絲坊。一座很大的院子里，上空搭著石棉瓦，地上站立著數(shù)十架絲機。大門一旁，掛著一個長條的木牌，上面寫著：楊家堡蠶絲加工廠。年輕的女人們坐在絲機前，將蠶繭掛成線。這是一幅熱鬧的景象，讓我想到一個老掉牙的詞語：熱火朝天。

加工廠，這是一個現(xiàn)代的詞，在我的意識里，它仍屬于絲坊的性質(zhì)。絲坊，多么人性化，多么古舊溫馨的稱謂啊。翻開《戶縣志》閱讀，知道了生產(chǎn)蠶桑是戶縣由古迄今傳統(tǒng)的家庭副業(yè)。那時候，鄉(xiāng)下人以種糧為主，桑樹只能長在莊前屋后、溝坎渠邊，零零星星幾棵，蠶，那個不停地蠕動著的小生靈，挨著擠著，形成一個幸福的大家園。桑葉鋪蓋了它們的身子，于是，它們張開嘴巴，將桑葉撕開一個個小孔。于是，細微的“沙沙”聲響起，連成一片，宛若細雨落在密集的樹葉上。后來看到“雨打芭蕉”這句詞匯，想著用它來形容蠶吃桑葉再合適不過了。深夜，寫作累了時，我伸伸懶腰走到院子，孤立于月夜里，我在渴盼著能夠慰藉心靈的什么好聽的聲音，那一定可以誘發(fā)我的靈感，并緩解疲累的肢體。想了半天，蠶吃桑葉的幻覺就出現(xiàn)了。那樣的聲音，在我的生活里再也聆聽不到了。這時，我非常地落寞、孤獨?，F(xiàn)代的聲音，盡管五花八門，新鮮感層出不窮，然而那種質(zhì)樸的、古典的，可以感動心靈的聲音很少很少了。

蠶吃了桑葉便慢慢長大，成為一個個大青蟲，接下來成為蛹?？椊z要在成蟲之前進行，否則就會變成撲棱蛾子，化為飛蝶。所謂的絲坊，就是加工蠶絲的作坊。

細細密密的蠶絲，化作了舊時關(guān)中人身上穿的衣。多少女人在屋里、炕頭、燈下，為父母、丈夫、兒女，一針一針，縫出了衣衫?！芭R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蹦巧铋L細密的情意，至今讓我的心里暖意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