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寧 攝影◎悶頭走
愛你三千多天,一飲而盡
文◎安寧 攝影◎悶頭走
午夜夢回、一身驚悚,這話是說給我的!今天凌晨兩點半,電話鈴像是招魂樂一樣響起,然后我接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來電:蔡小萊用了極其清晰且有震撼力的聲音在電話里一字一句地對我說:“凱子,你還記不記得你曾經(jīng)還欠我一個很大的人情?你說只要我需要,一定會還,可以用任何方式!”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我一瞬間完全清醒——記得!我還一下子算出,這是十年舊債:10年后,小萊終于來討這筆債了。
10年前那個冬天的晚上,我在放學(xué)途中被一輛汽車撞傷,肇事車輛逃跑,當(dāng)時蔡小萊像頭瘋癲無助的小野獸一樣站在路中間,冒著被撞倒的危險攔下一輛車將我送到醫(yī)院,在急診室又哭得淚人一樣求醫(yī)生救我一命,小丫頭就差沒有給人當(dāng)場跪下。幸好是頭部皮外傷,只不過當(dāng)時出血的陣勢很嚇人,尤其我們還很年輕,一點醫(yī)學(xué)常識沒有。我被感動得一塌糊涂,于是3天后當(dāng)我活蹦亂跳地出了院,我就對黃毛丫頭蔡小萊說:“我陳東凱欠你一個人情,日后如果需要,只需說一聲,我必義無返顧!”我記得蔡小萊是歪著頭足足想了三分鐘,然后認真地說:“這是你的承諾,你要記??!”
那年,我17歲,蔡小萊16。我們是同班同學(xué),除了放學(xué)回家順一段路,再無其他關(guān)聯(lián)。
話說蔡小萊真不是我喜歡的那類女孩。她面容倒是也可人,只是個子太低。我一直就喜歡竹竿類型的女孩,要高要瘦要有長頭發(fā)。但不管怎樣蔡小萊也算救了我一命,救命恩人呢,所以她在我生活里就有著另外一種意義:我是男人,至少不能忘恩的。
相安無事各自忙碌半年后,我考上大學(xué)去了北方,而蔡小萊則考到了南方,那時候沒有微信,天南地北相去甚遠,彼此都不再同一個世界里,所以很少有聯(lián)系。大學(xué)畢業(yè)后同學(xué)聚會我們又互相留了通聯(lián),算是重新找到對方,以哥們兒的名義。我剛提一下當(dāng)年的事,以表我的忠厚誠懇,卻被蔡小萊大度地打斷。她特別瀟灑地一揮手說:“那點事總提啥,芝麻大的,總記著會累的。”
當(dāng)時我心里有了一絲輕松,同時還發(fā)現(xiàn):這個蔡小萊越來越可愛了。
讀完大學(xué)的蔡小萊也基本沒怎么變樣,始終是個好看的女孩子,也一直很善解人意,從來不討厭,陽光大度沒心眼兒,只是依然不合我意。不過做朋友的緣分我是珍惜的,時常會聯(lián)絡(luò)一下,調(diào)侃又親切。而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像是約好了一樣,我們分別從不同的方向又各自回到這個很熟悉的城市生活。
蔡小萊在一家效益平平的企業(yè)里做財務(wù),沒想到一個年輕女孩兒會那樣安穩(wěn),安穩(wěn)得有點不像這個年代那些張牙舞爪時尚不安分的同齡人,而且一做就是6年。反倒是我,東跳西跳地跳來跳去,錢沒跳來多少,女朋友倒跳跑了三兩個,至今孤家寡人。這期間蔡小萊好像也差點結(jié)婚,不知道為什么最終沒結(jié)成,一路被逼到了大齡女的行列。這個階段的她偶爾會向我吐槽一下現(xiàn)狀,一直覺得我們倆像碰碰車,插上電源開足馬力會有個交集,平時是兩個各自運轉(zhuǎn)的輪胎。
過了那么久,當(dāng)年欠蔡小萊的大人情,我?guī)缀蹩煲?。她忽然在這樣的時候以這樣的方式提出來,著實嚇我一跳。可是我得認帳。所以在完全清醒之后,我問蔡小萊:“你有什么需要我?guī)椭?,只管說!”“那好吧,那我可就說了!”我突然打了個冷戰(zhàn),那邊她頓了一下后,依舊一字一句地說:“我要你和我去辦一張結(jié)婚證!”
咣當(dāng)一聲,我的手機掉到地上,我看見手機屏華麗麗地碎了,甚至我用眼睛記錄了它慢悠悠的裂變過程。我腦子里只有一個問號:欠債還錢的道理我懂,我不過是欠她一個人情,不至于以身相許吧?
天亮了,我迫不及待地見到了這個搞突然襲擊的丫頭、老丫頭??此齺y七八糟地分析決定了一通,我總算弄明白了蔡小萊逼婚的原因:她單位分房子,她的資歷雖然夠,但沒結(jié)婚,所以房子輪不到她。蔡小萊可憐兮兮地跟我說:“凱子,我都26歲了,也沒人嫁,但是我想要套房子,這個機會難得,不抓住太可惜了,誰知道等我找到人結(jié)婚時還會不會有這個好事了呢?你就幫幫我,咱偷著去辦手續(xù)不讓別人知道,房子到手就離。我找不到別的人為我犧牲了,只有你!再說,你答應(yīng)過我的,再說,這些年我也沒求過你什么事吧?”說著,她張大眼睛無辜地定定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這個臉上依舊不顯成熟的嬌小女子,心里感慨她的“老謀深算”。不錯,這些年,她不提當(dāng)年的事也不提回報,原來早在心里算清了利息。出手挺狠啊!不答應(yīng)吧,我會落個忘恩負義的名聲;答應(yīng)了,我很快將輪為二婚,賠得太大了。
看我猶豫,蔡小萊大度地說:“別著急,我給你3天時間。只有3天啊,房子不等人!”
我掰著手指欲哭無淚。那3天里,我寢食難安,卻終究沒有逃脫蔡小萊的逼迫,于是最后一天,我一咬牙,壯士斷腕一樣決絕,在我們私自制作的合同上簽上了“陳東凱”這三個字。合同上“拿到新房鑰匙立即辦理離婚手續(xù)”這句話,算我救命的稻草和一線希望的曙光。
3天后,蔡小萊打扮得新娘子一般喜氣洋洋地跟我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我怎么裝都拿不出笑臉,她安慰我:“別擔(dān)心,我不會賴著你。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離過婚的男人最搶手。做做樣子,總得像個要結(jié)婚的模樣,別讓人看出破綻來!”
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字都簽過了。不過離開民政局,我還是迅速逃跑,不搭理身后蔡小萊連連喊我吃飯。
日子跟以前沒什么改變,只是我的生活里每天多了一項內(nèi)容:打電話問她鑰匙哪天拿到手。她反倒沉穩(wěn)起來,問得多了就說:“不知道啊,單位的事我也做不了主的。別著急,等吧?!?/p>
我等!等的空間里,在朋友婚禮上新認識了一個女孩,竹竿類型的,也漂亮,彼此很有好感,隨后留了電話。打了幾天電話,我主動請女孩吃飯,她回請,然后我再請她看電影。感覺漸漸上了路。周末的一天,我們兩個人去看電影,是喜劇,在電影院里笑翻了,出來還邊說邊樂個不停,結(jié)果因為不集中精力闖了紅燈,一同被交通協(xié)管員揪在路邊教育。
蔡小萊的出現(xiàn)就這樣不是時候,根本沒看到她怎么冒出來的,忽然就從協(xié)管員背后鉆過來說:“凱子,你又闖紅燈是不是?”連同協(xié)警在內(nèi),我們?nèi)齻€人同時被她嚇一跳,相互對看著,然后兩個女人一同看我。那一刻我心莫名慌張起來,想著趕快相互介紹,結(jié)果還沒等我說完,蔡小萊打斷我的話,干脆問候女孩說:“你好!我是他的妻子!”我的腦子轟地一聲,協(xié)管員卻在旁邊幸災(zāi)樂禍地偷笑。
女孩看著我,小嘴唇蹦出兩個字“無恥”,轉(zhuǎn)聲蹬蹬蹬地走掉。我剛要和蔡小萊理論,蔡小萊卻神色平靜地說:“她罵你呢?!蔽也铧c沒和蔡小萊鬧翻,她卻振振有辭:“陳東凱,你不能騙人家,要先和我離了婚再去找女朋友的,不小心鬧了重婚我可不負責(zé)任?!蔽液鋈灰庾R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我更加后悔起來,每天變本加厲地催促蔡小萊快點辦理房子的事。并且,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雖然心里著急,我也不太敢和看上的女孩靠得太近。是怕蔡小萊拆臺,她的話其實有道理,法律不是開玩笑的。這次我真是賠大了。
終于漫長的半年后,蔡小萊打電話對我說:“鑰匙拿到了?!蔽业鹊没ǘ家x了,竟然沒有了驚喜。然后她提出一個要求,辦理離婚手續(xù)之前,兩個人在新房里吃頓散伙飯。我沒有任何懷疑就同意了。
到了蔡小萊的新房,我暗地里恨得牙癢癢:這個小女人又騙了我,半年里,她不光拿到了鑰匙,還把房子裝修完并買了簡單家具,連鍋碗飄盆都備全了。
一桌菜很快擺上來,看著蔡小萊的手藝尚可,我還挺意外。然后咣當(dāng)咣當(dāng)兩聲,她把兩瓶二鍋頭放到了我和她的面前說:“夫妻一場,還沒正式吃過一頓飯,今天好好喝一杯,明天就散了?!蔽蚁胫浦梗伤脑捳f到這兒,我心里卻忽然有點說不出的難受,眼看著蔡小萊悲壯地把自己瓶里的酒倒了一杯一飲而盡,我也自覺地倒上了,心里有些忐忑。真不知道蔡小萊有那么大的酒量,反倒是我有些怯場,又覺得不能輸給一個女人,就一咬牙,學(xué)她的樣子喝了一杯……
第三杯的時候,蔡小萊已經(jīng)開始在我眼前晃動了。不能再喝了,我模糊地想,卻聽到她喊:“干杯!”于是我很果斷地喝多了。
一覺睡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確定此刻的我是在蔡小萊的新家和新床上。醒了以后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只穿著內(nèi)衣。一驚之下拼命回想昨天晚上的事,但想不起來最后到底做了什么。蔡小萊穿著好看的睡衣走進來,看著目瞪口呆的我溫柔地說:“陳東凱,你可真能睡。快起來,咱們?nèi)マk手續(xù)。”
我看著她,不自覺地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昨,昨天晚上,我……”我沒有完成的話又被蔡小萊打斷了:“放心,我也不會以此要挾你?!闭f完,她背過身去當(dāng)著我的面從容地換衣服。我忽然確定,我不可能什么都沒做??墒俏也桓以倮^續(xù)追問,我沒有絲毫準備要對這件事負責(zé)。那個紅色的小本本是我心里的一根刺,無論如何得先拔了。
于是,我和蔡小萊再次坐到了民政局的那間辦公室里。接待我們的,是一個胖胖的大姐。
例行詢問:“為什么離婚?”我說:“感情不合?!辈绦∪R卻說:“不對,沒有感情不合,是他根本不喜歡我。”大姐瞪我一眼:“不喜歡跟人家結(jié)什么婚?”我氣得說不話來,只能干瞪蔡小萊。大姐又說:“你怎么還瞪人家?你都不要她了,總得讓她說話吧?!?/p>
我低下頭忍了,想著只要能辦手了續(xù),她說我是陳世美我也認了,誰讓我欠蔡小萊的呢?可是我沒想到,蔡小萊竟然真地說了,而且一說竟然就是一個多小時:“我高中時就喜歡他了,為了他我每天放學(xué)多繞一圈路,就為了和他同路一會兒。高三時他出了一次事,我還救過他……后來問他去哪里念大學(xué),他說去上海,我就報上海,可是他卻去了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上海有單位留我,因為他我又回來了?;貋砜粗靸深^換女朋友,想著他幸福也挺好。結(jié)果他到了27還沒找到喜歡的人,工作又不穩(wěn)定,又沒房子,我不想看他再一個人下去,就去找他跟我結(jié)婚。他答應(yīng)了,可一結(jié)婚就后悔了,我愛了他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這了,他還是不要我……”
蔡小萊忽然哭了起來,辦離婚的大姐沖我喊:“你這個人,你怎么狼心狗肺?!”我站在那里,從一頭霧水漸漸聽到脈絡(luò)清晰。竟然也發(fā)覺我挺“狼心狗肺”的。
蔡小萊,她是在演戲還是在訴說?可是那些眼淚,它們不像是假的。在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我根本想不起來更多,卻清晰地記起我受傷的那個晚上,她站在路中央拼命攔車,差點被躲閃的汽車撞到……她在醫(yī)院里哭著求那個醫(yī)生,她說:“你們救救他救救他吧,他會死的……”
這么多年,就因為明知道我不喜歡她,她始終站在我的邊緣不敢靠近,即使終于找了這樣的借口,依舊不可得。我再也站不下去了,一把拉住蔡小萊朝外走去。我也不知道該做什么,總之不想讓這個傻丫頭再繼續(xù)哭下去。大姐在后面喊了一嗓子:“結(jié)婚不是兒戲,如果你不喜歡她,當(dāng)初就不該跟她來領(lǐng)這個證?!?/p>
我的心咯噔一聲。她沒說錯,婚姻不是兒戲,縱然我真的欠蔡小萊的人情,也沒必要拿了這樣的方式去還,那我為什么答應(yīng)了她?低頭去看手中牽著的蔡小萊,我腦子里又冒出另外一個念頭:昨天晚上,我到底對她做了什么?如何會睡得那么沉穩(wěn)和幸福?
頭忽然疼起來。我說:“小萊,咱們認真地吃頓飯吧?!彼c點小腦袋不抬頭,從走出民政局,她再不同我對視。我分辨她是因為心虛還是說了真話?
我沒有蔡小萊的本事,不會做飯,就在小區(qū)外面的飯店要了一桌菜,然后去柜里找喝剩下的那兩瓶酒。酒瓶拿出來,蔡小萊忽然伸手去擋:“凱子,今天不喝了。”“不行,必須喝!”我嚴肅地說:“我們邊喝邊好好說說話,并且都要說真話。”然后我倒了一杯酒給她,又倒一杯放到自己面前??粗难劬枺骸靶∪R,你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我……”她只說了一個字,就不再回答,只顧低頭看著酒杯發(fā)呆。
我突然覺得很愜意,非常舒展地笑笑,便不再追問她,拿起杯子一飲而盡:“我想……”我的話也頓住了,因為那杯酒毫無味道,分明就是白開水。蔡小萊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昨,昨天,你喝的是酒,我喝的是水。我……”
“你又騙我?!”我大吼一聲,一把將蔡小萊揪了過來,按著她的腦袋問她:“說,你還騙了我什么?”“房子需要結(jié)婚證是假的,我喝的酒是假的,你昨天晚上什么都沒對我做,可是我喜歡你是真的!”蔡小萊掰開我的手,不再躲避,抬起頭來看著我。
她真是有張很好看的臉,如果再高一些就更好了。我想。然后我放開她,站起來去找另外一瓶真正的酒,把她杯子里的倒了,重新倒上一杯,命令她:“喝!”“可我不會喝酒!”她怯怯地求我:“不喝行嗎?”我拿杯起來去灌她:“你想得美!十年,三千多天啊,你這么處心積慮地對待我,還把我像個傻子一樣弄得團團轉(zhuǎn),不喝怎么行,不喝我怎么把生米煮成熟飯呢?你這個笨丫頭,你知不知道你耽誤了多少大事?”
“啊……我……”蔡小萊的話被酒咽下去后,又被我的嘴堵住了。
編輯/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