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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獵舌師

      2017-07-19 07:10:35房偉
      當(dāng)代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寧安領(lǐng)事館領(lǐng)事

      房偉

      行動定在晚上七點整。駱寧安下午一點二十分,到回龍街住處,最后一次看望妻女。她們正收拾行囊。寧安點燃香煙,蹲坐在青石板,看著負責(zé)行程的老魯將行李一件件地搬出,放在院子天井旁。綠蘿郁郁蔥蔥,散發(fā)出香氣。不到盛夏,天不夠長,天邊有了些影子,皴皴地染去,映襯著祥和安寧。院子不大,寧安花了不少心思,種滿花花草草,有虎耳草,二月蘭,月季,還有株黑皮桑樹,有些稚嫩,但已舒展開身子,不用幾年,就是一番亭亭如蓋的景致了。雨天在屋檐下,喝清香淳口的龍井,聽聽雨聲,給女兒梳頭,讀幾卷《文選》,晚間燒鍋爽滑可口的豆腐,想來是愜意的事。

      今夜過后,如果駱寧安還活著,等待他的將是艱苦的流亡生涯。如果不走運,小院將是他最后的美好回憶。寧安貪婪地望著這兩年辛辛苦苦積攢的小家當(dāng),內(nèi)心充滿苦澀。人是向往安逸的動物,哪怕極大的苦痛屈辱,人也要尋找活下去的借口。就在這個小院,兩年前的冬天,母親和兄長一家,被日本人的刺刀挑死。母親被刺穿喉嚨,血流了一地,滲入青石磚縫,怎么沖洗,駱寧安都能看到小小的、刺眼的紅點,聞到刺鼻血腥味。那是生養(yǎng)他的母親的血,任何園林美景都無法遮蔽。駱寧安閑下來常在這院子坐到天亮,不停地抽煙。他沒告訴妻女,無數(shù)黑夜,他都能看到血色像油漆般堆積在夜空,老母和兄長、嫂子、侄兒,橫七豎八地躺在院子里,血淋淋的。兄長被井繩活活勒死,雙手憤怒地伸向天空。嫂子下身赤裸,仰面朝天,蔥綠的棉襖破爛不堪,肚皮上積淀著日本人騷臭的尿液。侄兒一大截粉紅色腸子被日軍生生地拽出,就橫在他的腳邊,慢慢變得黑紫。死去的親人一言不發(fā),就這樣定格在慘烈瞬間,在他的眼前不斷重復(fù)播放。

      駱寧安成為南京日本總領(lǐng)事館的廚師有一年多了。南京被占領(lǐng)之前,他就是松濤樓頗有名氣的淮揚菜廚師。駱家祖上在金陵也是讀書人,出過舉人秀才,但到了寧安父親這輩,敗落得厲害,只在國小當(dāng)語文教員,勉強糊口。寧安幼時聰穎,舊學(xué)頗有底子,后來到新式國中讀過幾年。不知為何,寧安突然退學(xué)了。眾人都勸,但也有明白人,知道寧安父親突然過世,大哥做布匹生意,又被賊偷了幾回,家里非常困難。寧安避過亂哄哄學(xué)潮,安心去松濤樓學(xué)廚師。對讀書人來說,無論新舊,君子遠庖廚的看法都存在。很多人認為寧安是墮落賤業(yè)。南京餐飲業(yè),規(guī)矩也多,有嚴格師承關(guān)系和廚藝派系,但幾年時間,寧安硬生生地從一個門外漢成了技藝精湛的名廚。他娶妻生女,生活也算自在。

      民國二十六年,日本打南京城,母親和兄長一家死難。寧安的妻子和女兒,僥幸逃過劫難。寧安在中華門附近的房子毀于戰(zhàn)火,只能搬到回龍街兄長原來的住處。日本占領(lǐng)南京,六個星期不封刀,大部分難民逃到國際安全區(qū)。母親和兄長一家,死在寧安眼前。寧安泣血哭嚎,幾天不吃不喝。妻子和女兒擔(dān)心他被災(zāi)難擊垮。誰知寧安突然停止絕食,走出家門,意外地在日本領(lǐng)事館謀到廚師職位。領(lǐng)事館對挑選服務(wù)人員非常嚴格,需要兩代以上南京本地人,且有當(dāng)?shù)丶澥孔鲣伇?。這些中國人要不懂日語,這樣不能泄露領(lǐng)事館機密,但要聰明伶俐,長相順眼。寧安去面試,副領(lǐng)事對他非常滿意。寧安向領(lǐng)事館討要了良民證,暫保妻女平安,在血腥亂世掙扎下去。

      寒冬過去,寧安第一次見到領(lǐng)事館的廚師長虎太郎遼。日本人成立維持會,后來又有梁鴻志政府,南京秩序慢慢穩(wěn)定,但寧安看到日本兵,還是忍不住哆嗦,不知是氣憤還是膽怯。領(lǐng)事館后廚,寧安和一群剛應(yīng)聘的廚師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廚師長。寧安個子中等,面白身長,算是標準的中國美男子,但遭逢親人大難,此刻憔悴消沉。寧安站在人群中,聽到“咔嗒”“咔嗒”緩慢的木屐聲。循聲看去,一個精瘦的老頭穿著日式料理服裝向他們走來。老人個子矮,腰桿異常挺拔。他的頭昂著,目光沉穩(wěn)威嚴,臉如刀砍斧削般硬朗。他走路也一絲不茍,似乎不會踏錯一步似的。

      誰能告訴我,料理奧義是什么?老人突然用生硬的中文發(fā)問。

      廚師們竊竊私語。這些廚師大多來自中國,也有少部分日本料理師和歐美西餐廚師。大家交頭接耳,對日本老頭的發(fā)問感到迷惑、好奇。每個人都對廚藝有不同理解,但當(dāng)眾講出來,還頗讓人躊躇。

      老人點了幾個廚師的將,回答無非“讓人嘗到美味”“感到滿足”“人生美滿幸?!敝?,老人皺著眉,并不滿意。最后,他看向了寧安。

      寧安想了想說,名廚王小余曾協(xié)力袁枚做《隨園食單》,以味媚人者,物之性也。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于人,是為廚之道。

      老人目光閃爍,說,你這中國廚子有些文化。以物悅?cè)耍€是以人悅于人,盡物之性以表其美,不過伺候人的功夫。只有日本料理,才真正接近廚藝奧義。

      寧安不置可否。老人見他似有不服之意,又轉(zhuǎn)臉向眾廚師說,我是你們的廚師長,日本京都的虎太郎遼。今后要和諸位共同服務(wù)于領(lǐng)事館。諸位辛苦了。

      虎太郎恭敬地向大家行禮。

      他又對寧安說,這位中國師傅,我們各自做道菜給大家品嘗,再討論這個問題吧。

      寧安百般推脫,虎太郎執(zhí)意要比,只能定下題目,比肉類燒制。寧安索性也不再想其他。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怎能違拗這日本家伙呢?他自應(yīng)了這營生,不過行尸走肉罷了。但日本人如此囂張,只好豁出命來應(yīng)付。

      寧安做的是泥爐烤鴨。副領(lǐng)事愛淮揚菜,尤喜松鶴樓泥爐烤鴨, 寧安恰是做鴨子的高手。上選一歲蘇北鴨,又肥又嫩。宰殺完,去毛,洗凈,天香齋上好醬油腌制半小時。寧安拿出特制烤爐,點上炭火,將鴨子從下到上穿在戟形鐵叉上,左手運轉(zhuǎn)如飛,不停翻動鐵叉,右手根據(jù)火候,不斷在鴨身刷蜂蜜、植物油。這手絕活兒是一心二用,考驗廚師對火候的把握。鴨子烤透,寧安開爐子。噴香的鴨子,色澤金黃。

      寧安又耍起刀工,用鋒利小刀揭鴨皮,待肥鴨焦酥酥的皮剝落,鴨子像潔白天真的少女顯露了胸懷。寧安再用大一點的刀,專門削肉。他的速度很快,刀隨腕轉(zhuǎn),如亂雪紛飛,不多時鴨子變成骨架。他把鴨肉放盤,搭配香蔥、姜絲等佐料,骨架做了湯,這就是“一鴨三吃”,周圍一片喝彩。寧安聽出,喝彩的大多數(shù)是中國廚師。泥爐烤鴨雖是烤,但方法和風(fēng)味全不同于北方烤鴨,也算淮揚菜精品。

      虎太郎也已完成。他的料理相比寧安簡單了很多。這個瘦小的日本廚師,將一塊上好的奈良牛腰肉,先進行簡單處理,配比大料后腌制,然后以陶制器形進行反復(fù)捶打,再加以刀工處理,酒精爐爆火炙烤,端了上來。

      中國廚師都撇嘴。不就是烤肉?大家先吃寧安的鴨子,肥而不膩,皮焦脆,肉軟濡,湯清爽。大家贊不絕口。要吃虎太郎的烤牛肉,虎太郎卻喊,先等一下。只見他飛快端上火爐,一盤冰屑,搭配芥末、辣醬等十余種日本佐味品。大家伸著筷子夾牛肉,誰料虎太郎刀工極快,看似成塊牛肉,竟幻化成透明蟬翼似的極薄的肉衣。

      虎太郎飛快夾起肉,先以火炭速烤,然后包裹冰雪,蘸上調(diào)料,填送到嘴里。大家依樣學(xué)來,立刻感到鮮嫩的、帶點血絲的牛肉,甜美生鮮,入口即化,二次炙烤的熱度搭配冰雪和刺激性調(diào)料,仿佛在舌頭上開“冰火兩重天”的舞會,將肉本身豐富的味道都綻放在味蕾之上。大家仿佛能感到,狂牛奔于火場的狂悍霸氣,猛虎笑傲雪原的無上自尊。

      料理被大家吃光了。但對兩道菜的優(yōu)劣,大家并未出聲,而是一起看向虎太郎。只見他緩緩地說,優(yōu)秀的廚師要有殺手的冷靜和屠夫的堅韌。你們不是揣摩客人口味的、諂媚的廚子。你們要做舌尖的征服者,美食的王者!

      廚師們都吃了一驚,未理解虎太郎的意思。他又說,中華料理博大精深,特別依靠中國豐富無比、變化多端的食材,更是花樣繁多??上?,中華料理失去創(chuàng)造力,一味腐敗奢華,不重營養(yǎng),重油,重繁瑣工序。料理不僅滿足口舌之欲,更讓人清潔,嚴肅,奮發(fā)。

      虎太郎拿出把銀燦燦的日式小廚刀,說,這是我的老師,京都料理大師五十嵐本輝賞我的。將來哪位師傅能做出令我敬佩的料理,我將轉(zhuǎn)贈予他。

      虎太郎用眼角余光掃了一眼寧安。

      屈辱,這是徹底的羞辱!寧安呆立現(xiàn)場,臉色慘白,內(nèi)心有聲音狂喊,我不服!不就是烤牛肉嗎?幾句輕飄飄的話,就把我十幾年精通的手藝否定了。這算什么?但冷靜下來,寧安又不得不承認,這個討厭的日本廚師有幾分道理。但將廚藝和亡國聯(lián)系,讓人的自尊心難以接受,更何況洛家剛有至親死于日本屠刀之下。

      寧安用指甲扣掌心,鮮血溢出。他本恬淡隨和,卻第一次有了和人爭勝的心。

      老魯拉了寧安一把,示意他該走了。

      寧安丟了煙頭,迅速離開小院。他甚至不敢回頭,他很怕妻子擔(dān)驚受怕的眼神,更害怕女兒稚嫩的呼喊。他們悄悄走到街角,老魯握著他的手說,獵刀,領(lǐng)事館門口見。

      倆人分開,寧安獨自走去。下午陽光正好,天藍藍的,行人慢吞吞的,小販們懶洋洋地叫賣著小吃,毗鄰的小商鋪,各式煙卷也擺了不少,似乎風(fēng)光還好。南京似乎還是那個南京,絲毫沒有兩年前人間地獄的模樣。但寧安知道,那只是表象,滿街飄揚的日本小旗,提醒他屈辱的經(jīng)歷。寧安的步子越來越沉重。他本不必要這樣。他可以安逸茍且地活下去,憑著手藝,他還能在亂世活著。

      寧安思緒亂如麻團。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他必須和敵人戰(zhàn)斗。此刻,他仿佛看到母親和兄長一家人,正在云彩旁邊冷冷地望著他,似是責(zé)備,又似是鼓勵。

      他不能原諒自己。他打破了廚師的底線。今晚,他將害死很多人。盡管,這些都是該死的日本人。他還記得,當(dāng)初他拜在松鶴樓最有名的師傅顧八爺門下,面對祖師爺易牙的畫像,他的第一個誓言,身為饗子,絕不以廚藝害人!如今師傅過世,他卻成了顧氏淮揚菜門里的敗類。想到師傅對他的殷殷期盼,寧安心如刀絞。

      他沒有放棄復(fù)仇。他進入領(lǐng)事館,不是那么簡單。他從未干過這樣的事,但老魯找上他,他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加入軍統(tǒng),代號為“獵刀”。他要為慘死的中國人復(fù)仇。

      老魯三十多歲,公開身份是調(diào)料店老板,常年穿件油漬麻花的大褂,身上有股醬菜、花椒味。他的“寶瑞調(diào)料園”也在南京城開了快十年,頗有信譽。寧安當(dāng)廚師,沒少和他打交道,但談不上是朋友。寧安瞧不上他猥瑣的勁頭。老魯有個綽號叫“魯大料”,人胖,眼小,見人就彎腰作揖,講恭維話,還兼任自治會保甲長。這么滑頭滑腦的小商人,誰也想不到竟是隱藏極深的軍統(tǒng)南京區(qū)的特務(wù)。老魯向他表明身份,他還以為開玩笑。當(dāng)老魯拿出對寧安的委任狀,他再也不敢說“魯大料”是個膚淺的家伙了。

      “啪!”老魯將一把黑黝黝的手槍拍在桌子上,笑嘻嘻地說,駱師傅,你有三條路,一條是殺了我,向日本人領(lǐng)賞;一條是我們一起殺鬼子;最后一條,是我槍斃了你。我們軍統(tǒng)在敵后提頭過日子,你了解我的秘密。不是自己人,只能處理了。

      寧安想到慘死的家人,把牙一咬,答應(yīng)了。

      你要隱藏好,給冤死的同胞報仇!老魯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寧安卻感覺那雙浸泡醬菜的手臭烘烘的。老魯也看出了寧安的嫌棄,尷尬地抽出手,自嘲地說,你這讀過圣賢書的廚子,別瞧不起人。大家都是庖丁、易牙的門人。你們上了鍋臺,我們在后廚罷了。寧安連忙擺手,說只是不習(xí)慣罷了。老魯狡黠地笑了,又說,大廚還是老實人。咱們往后都是同志,管他前廚后廚。哪天我要是犧牲了,你可要給我做道大菜,好好祭奠一下。

      寧安進入領(lǐng)事館,跟老魯學(xué)習(xí)了很多特工技能,如開鎖、盯梢、顯影等。寧安在這方面遠不如他的廚藝。他觀察領(lǐng)事館來往人等,畫出領(lǐng)事館內(nèi)部構(gòu)造圖。他甚至溜入領(lǐng)事辦公室,拍下了一些文件。當(dāng)時非常兇險,領(lǐng)事回來,遇到他在辦公室門口,非常懷疑。好在他平時為人低調(diào),廚藝精湛,領(lǐng)事對他印象不錯,這才盤查幾句,放行了。這讓他的后背衣服幾乎濕透。他常將情報用明礬水寫在白紙上,送到關(guān)帝廟神像后的一個小洞。

      顯然,寧安不適合當(dāng)間諜。他膽子不大,不夠機警靈活?!矮C刀”是贗品,到底只是“廚刀”。早上,寧安五點半就進入領(lǐng)事館準備早飯。他總能第一個看到虎太郎。如果拋卻民族仇恨,寧安很佩服虎太郎的敬業(yè)精神。他滿頭銀發(fā),嚴肅認真,年過五旬,異常注意儀表。他說廚師的儀表,決定食物的心情?;⑻刹怀闊煟缓染?,除了做飯,鉆研做飯,沒有太多嗜好。他的廚師服一塵不染,做料理時準備手套和口罩,不讓臟東西污染自己和食材。每次吃完飯,他和大家打掃廚房,將每個臟盤子和碗弄得干凈閃亮才罷休。他令人發(fā)指的敬業(yè),讓領(lǐng)事館所有廚師對他既敬畏,又害怕。沒人和他親近,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食客的評價。宴席散罷,個子矮小卻異常挺拔驕傲的虎太郎,背著手,笑著走過每個食客,詢問他們的就餐感受。

      虎太郎僅有的愛好,就是清晨鍛煉刀術(shù)?;⑻煞蛉嗽缤觯袃蓚€兒子,參加日本陸軍,都已死在華北戰(zhàn)場?;⑻山z毫看不出老鰥夫的頹唐,反而多了幾分決絕氣息?;⑻傻牡斗ú粔模瑩?jù)說得到三刀流大師黑木重信的訓(xùn)練,有較專業(yè)的身手。他用刀術(shù)鍛煉身體,也磨礪心志。晨曦,領(lǐng)事館后院的翠綠草坪,寧安總能看到老廚師揮舞著日本刀,不停地旋轉(zhuǎn),劈砍,飛舞。他的手腕靈活地抖動,無數(shù)塵埃在清冷寒氣之中漂浮在他的四周,仿佛飛奔舞蹈的野馬,被快如閃電的刀分割成無數(shù)染著紅光的殘影。想來虎太郎神乎其神的廚藝刀工,也得益于此。寧安在他練刀結(jié)束后,上前詢問料理安排事宜。

      虎太郎講述了幾句,突然問寧安,駱師傅,你進入廚界多少年?

      寧安說,大概有十年了。

      聽說你是讀書人出身?

      我讀過中學(xué),但家境不好,就退學(xué)了。

      想沒想過,學(xué)習(xí)日式料理精華?

      寧安想也沒想,就說,我出身江南淮揚菜顧氏,沒想另投名師。虎太郎師傅,我是佩服的,但駱某不才,并不等于中華料理無人。您的料理奧義精深,也只是在日本罷了。

      愿聞其詳?;⑻蓙砹伺d致。

      寧安侃侃而談:“料理有地方性和世代性,如人有種族之差別,古今之別。唐宋喜魚膾,那時日本尚無刺身。明清八大菜系已成規(guī)模,皆為各地域和世代之精華薈萃。川喜辣,魯愛咸,粵好甜,是各地口味和地理氣候風(fēng)物不同。無辣,則無以祛除濕熱,川人的體質(zhì)就會受損。怎能用繁復(fù)腐敗可概括?”

      寧安吃驚的是,虎太郎并不生氣,而是略帶欣賞:“美食不可媚人,而只能魅于人。我無貶低中華料理之意,只為激發(fā)你的斗志。強者的美食有容納百川之力,日本和食是自中華、歐洲、日本本土延綿接近數(shù)百年的汲取,才成就了今天的日式料理?!?/p>

      “我才疏學(xué)淺,不能領(lǐng)悟您的微言大義。”寧安再鞠躬,心里卻頗有些意動。中國廚師大多在名貴食材和花樣翻新上下文章,少有深究其內(nèi)在玄理。

      那您是不能學(xué)習(xí)日本料理了?

      寧安沉默著,氣氛有些難堪。

      虎太郎冷冷地搖頭:“這便是固步自封。我二十歲成為高級板前師傅,在京都菊見樓指揮十幾個調(diào)理師,曾為朝香宮親王做壽宴。我以苦練多年的刀功和對食材、時節(jié)和自然的協(xié)調(diào)著稱于日本。你要學(xué),還要看我是否肯教!”

      虎太郎擦干汗,昂首步入領(lǐng)事館的后廚。

      寧安在領(lǐng)事館度日如年,但畢竟有了穩(wěn)定工作。收入穩(wěn)定,妻子便重新收拾兄長家的小院,女兒也嚷著去重新開張的小學(xué)上課。每天寧安回家,都能聞到誘人的煙火氣,看到女兒天真的笑臉。不同的是,寧安每次上下班,都要受到日本兵盤查。女兒的小學(xué),也開設(shè)日語課程。他們是“亡國奴”了。

      任務(wù)一次次傳來,寧安不堪重負。新鮮勁頭過了,每天提心吊膽。他晚上做噩夢,夢到被日本兵抓走,被日本刀砍斷脖子。他想報仇,妻兒卻讓他牽腸掛肚。他想殺日本人,可想到殺人場景,心驚肉跳。夜深人靜,他甚至偷偷地后悔,一時沖動加入掉腦袋的組織。寧安每天買菜,去山東路菜市場,必然經(jīng)過寶瑞調(diào)料園。他們是單線聯(lián)系,寧安看到調(diào)料園擺出“朝天椒到貨”的牌子,就知道有新任務(wù),才去和老魯接頭。老魯很機警,從不讓寧安親自去調(diào)料園,而是看到信號后,去關(guān)帝廟傳遞情報,約會碰頭。

      寧安和老魯說了幾次,說自己不是特工人才,讓他介紹寧安去前線,好歹真槍真刀地拼殺,也比提心吊膽強。老魯笑著說,曉得啦,駱師傅是專業(yè)廚子,業(yè)余間諜。誰讓我們的特務(wù)都沒有好廚藝,進不了領(lǐng)事館?等不了多久,有重大任務(wù)給你。做完后,你全家撤退到重慶。我都安排好了。

      聽老魯這么講,寧安的心里卻更不安了。重大任務(wù)肯定艱難兇險至極,但也沒有別的辦法。老魯聽說虎太郎和寧安斗法的事。他恨恨地說,日本兵欺負人,日本老廚也看不起中國人。駱師傅,找機會給中國人長臉,滅一下老廚的威風(fēng)。

      你的廚師做得越好,越少人懷疑你。老魯又露出狡猾的神色。

      寧安苦笑不語。他和虎太郎極少講話,但工作配合還算默契。一天,領(lǐng)事館宴請要轉(zhuǎn)道歸國述職的本多豐繁大佐。本多大佐隸屬于第十二軍第十旅團,是一名善戰(zhàn)勇悍的聯(lián)隊長。他長期駐守山東濟南,但近來山東的敵對勢力發(fā)展很快。他忙于征伐,飲食不規(guī)律,落下了嚴重胃病。山東乃魯菜之鄉(xiāng),口味偏咸,喜放醬油和重料,本多不習(xí)慣。日本料理偏生冷,他的胃也難以承受。此次他吃了寧安的淮揚菜,非常舒服。他要求寧安出來見面,要在述職回到華北后,將寧安帶到濟南,專門負責(zé)給他打理飲食。

      寧安拒絕了。他不能離開南京城,理由是照顧妻女。本多不耐煩地讓他帶上妻女一起去濟南。

      對不起,我不能和您去。寧安還是拒絕。

      本多大佐喝了不少酒,臉上浮起兇戾的神色。他瞇起眼說,廚子,你知道我們在戰(zhàn)場上怎么稱呼支那人?

      嗆骷顱!大佐有些微醉,我們喊著這個名字,砍下他們的頭。

      本多大佐又說,我們和支那軍人艱苦作戰(zhàn)。他們非常狡猾。夜間行軍,他們有時就藏在急行軍的隊伍里,也會說幾句日本話。這時就要看后背有沒有草鞋嘍。中國人混在我們聯(lián)隊里,我捉住他,讓他盤腿坐著,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所以頭被砍掉,人往前倒,身上沒有一絲血。我的副官得了性病,據(jù)說腦漿可治療。他就把那腦袋劈開,用飯盒煮著吃啦。

      寧安筆直地站著,汗水已濕透衣服。他咬著嘴唇,不吭聲。副領(lǐng)事和其他工作人員都悠然地喝著茶,沒有勸阻的意思。

      大佐上前,拍著寧安的肩膀說,讓你走非常簡單,把你的妻女送到南京慰安所,就在孝陵衛(wèi)附近。灑一高!沒有命的,開放!開放!

      大佐哈哈地笑著,仿佛回憶起了什么美好往事,嘴里還喃喃自語著“灑一高”。寧安不懂日語,但這一句他幾年間聽很多日本人講過,就是來性交的意思。兩年前,日本兵喊著這樣的口號,強奸并殺死了母親和嫂子。寧安平靜下來。他早該死了,死在兩年前。當(dāng)時他躲在角落,眼睜睜地看著日本兵殺死母親和兄長一家人。他是懦夫,藏在常春藤后,連哭泣都不敢出聲。那天晚上,天下著小雨,不像雨,也不像眼淚,那是恥辱的血。他像行尸般活到現(xiàn)在,能報仇,是造化,不能報仇,就是命。他認了。

      大佐不能這樣做。

      寧安聽到生硬的漢語在耳邊響起,回頭看,竟是虎太郎。

      虎太郎面無表情地站在寧安身邊說,駱師傅是領(lǐng)事館廚師的主要干部,領(lǐng)事館外事接待非常繁忙,大佐要走他,我們很多任務(wù)無法完成。

      大佐愣住,悻悻的,又扭頭看副領(lǐng)事。副領(lǐng)事漫不經(jīng)心地說,本多君,你去本土述職,回來還要一段時間嘛。我再勸勸駱師傅,畢竟故土難離。實在不行,我再派給你其他優(yōu)秀的淮揚菜師傅。

      本多大佐不再難為寧安,但仍狠狠地瞪著他,直到被其他軍官拉走。寧安緩緩地退出宴會廳。春日陽光熾熱,寧安仰著頭,碧藍的天空像泛濫而出的海帶滾湯,腥甜,濃郁,刺鼻,寧安一陣眩暈,蹲在地上干嘔。

      虎太郎走過來,嘆了口氣。寧安問,為何要救我?

      你是優(yōu)秀的庖人,虎太郎說,應(yīng)死于廚臺之前,而不是被武人屠戮。

      這也是理由?寧安沒好氣地想,虎太郎還真癡迷于庖肆之藝。不管怎樣,虎太郎畢竟救了他。寧安渾渾噩噩地回到家,大病了一場,大半個月才慢慢恢復(fù)。

      老魯?shù)葘幇膊『昧诵┎偶s他見面,安慰了一番。寧安回領(lǐng)事館工作,被告知有一場非常重要的宴會?;⑻蓮N師長向副領(lǐng)事提出,要和寧安比試中日不同廚藝。副領(lǐng)事留學(xué)歐美,在帝國大學(xué)當(dāng)過文科教授,也在南京多年,是日本外交界有名的“老饕”美食家,聽聞如此建議,欣然同意,讓寧安和虎太郎各自做出拿手菜肴,讓大家評鑒。

      副領(lǐng)事傳下話,春意越來越濃,就以“春”為題吧。

      寧安不想比賽。他擔(dān)心影響任務(wù)。自從參加軍統(tǒng),他從沒睡過一次安穩(wěn)覺。他想復(fù)仇,也想早些結(jié)束折磨,在大后方隱姓埋名地活下去。但副領(lǐng)事的命令,也不好違背。

      副領(lǐng)事的夫人菊子,是溫婉秀美的日本女人。她對待領(lǐng)事館的中國人很關(guān)心。副領(lǐng)事的小公子洋平,不喜日式料理,愛吃中餐。洋平只有7歲,天真可愛,體弱多病。副領(lǐng)事特別囑咐寧安,讓他給洋平做些可口的。洋平出生在中國,日語似乎還不如漢語好。每次見到寧安,總跑過去抱住他的腿問,寧安師傅,有好吃的嗎?寧安本不是口吐蓮花之輩,可不知為何,每次看到洋平,內(nèi)心總涌動著無限關(guān)愛。

      傍晚,寧安收拾完廚具,正準備回家,菊子夫人匆忙地走來,焦急地對寧安說,駱師傅,洋平吃不下飯,你能否幫他單獨弄點?寧安點頭,卻并沒有動。晚餐是虎太郎做的日系料理。他還專門給洋平做了飯。寧安若主動答應(yīng),似是對虎太郎的否定。更何況,副領(lǐng)事剛給他們下達比賽的命令,但菊子夫人焦急的樣子又讓他于心不忍。正在躊躇,虎太郎走來,對寧安示意,駱師傅,能否幫我看看洋平?為何我的料理他吃不下呢?

      寧安看到虎太郎謙虛的樣子,也不好反駁,就一起去看洋平。洋平躺在長沙發(fā)上,看上去懨懨的。寧安回頭問虎太郎,廚師長,請問您為洋平準備的和食是什么?

      虎太郎說,洋平食欲不振,身體代謝慢。我燉了梅子味噌湯,用于開胃,并為他特制了烏龍湯面,用鮮鱖魚熬的高湯,非常滋補。洋平依然吃不進去。

      寧安想了想說,您的對策總的來說沒錯。洋平食欲不好,您以梅子酸刺激胃腸蠕動,魚湯鮮美,也很營養(yǎng)。這方案針對大人可以,但孩子胃力弱,不適于刺激,更適于調(diào)養(yǎng)。和食偏寒,洋平從小吃中餐,烏龍面對他來說還是硬了一些。

      虎太郎不住點頭,認真地對寧安鞠躬說,受教了。

      寧安看著虎太郎,心慢慢放輕松了。洋平也翻身下沙發(fā),歡笑著說,寧安師傅,給我?guī)Ш贸缘牧藛??馬上就做好,寧安笑著回答?;⑻珊蛯幇采塘垦笃降氖匙V?;⑻缮頌閺N師長,原本不需要對小孩的飲食如此用心。寧安在那張嚴肅甚至有幾分刻板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特殊的理由。他小心地提出用文思豆腐湯搭配蝦球雞蛋飯,虎太郎又添加了幾條建議。洋平嚷著要看寧安做飯,菊子夫人只好帶他來到后廚。寧安師傅,什么是文思豆腐?洋平問。

      寧安認真地解釋說:“中國人將豆腐叫小宰羊,是說它非常鮮美,蘇東坡有云:‘煮豆為乳脂為酥,文思豆腐是乾隆年間揚州僧人文思和尚所制。用刀將豆腐削成細如絲線的絲,軟嫩清醇。香菇、冬筍、火腿、雞脯肉,有助消化和滋補,細細地切絲,用雛雞燉清雞湯,糖和淀粉勾芡。此道菜難在刀工和火候,刀功還需虎太郎廚師長,我是不如的。”

      虎太郎也不推辭,他拿出特制日本廚師刀。不一會兒,各種輔料就切好,豆腐絲散在清雞湯里,如銀河散發(fā)的銀亮光絲,又點綴各類輔料,真是五彩繽紛,聞起來香甜濃郁。

      湯好了,這邊寧安燜的米飯也差不多了。他選用上等雞頭米,飯燜得偏軟,適合孩子。雞蛋飯是傳統(tǒng)日本和食,不過加了蝦仁。他們將飯端上來,不是用碗,而是用帶槽的紅木板。這樣做出的飯更軟和,寧安用類似做蛋糕的小模具,將雞蛋和北海道甜蝦茸倒進去蒸熟并固定。等米飯好了,把那些甜蝦球和雞蛋粒倒上去。

      就是雞蛋飯嗎?洋平忍不住說。菊子夫人趕緊拉住他,對寧安和虎太郎歉意地說,實在對不起,小孩子不知深淺,兩位做出的雞蛋飯一定是最好的。

      寧安和虎太郎相互看了看,小孩子心急。寧安很快拿出一碗小球狀東西灑在飯上。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小球漸漸融化,包裹住蝦球和雞蛋粒,冒出陣陣芳香?;⑻捎衷陲埳先隽饲嗍[、梨片,煞是好看。洋平歡呼,先是小口吃,后來迫不及待地用勺子盛,很快吃了一大碗。

      到底是什么?菊子夫人說?;⑻勺隽私忉?。原來是熬煮雞脯肉凝結(jié)的雞肉凍,加了法國紅酒提鮮。這是寧安從歐洲菜式得來的靈感。

      這些料理是中國菜,還是日本菜?洋平天真地問道。

      寧安和虎太郎都窘住了。文思豆腐是淮揚菜,卻是日式刀工;雞蛋飯是日本料理,卻有西洋烹飪法和中國模具。這真是很難說清楚。

      洋平吃罷晚飯,已是晚上九點多?;⑻烧垖幇苍陬I(lǐng)事館外的草坪散步。暮春天氣,晚上風(fēng)還涼,街面不見幾個人。遠處看去,領(lǐng)事館燈火輝煌,日本太陽旗在墨綠色天幕隨風(fēng)擺動,光滑結(jié)實的大理石地面和精美的石柱相映襯,顯得雍容華貴,并提醒著所有中國人,這里是征服者的住所。

      寧安呆呆地站著,對虎太郎說,先生,我不想和您比廚藝。

      虎太郎和寧安爭執(zhí)起來。他可能是認為寧安害怕了,言語有些諷刺的意味。寧安血涌面皮,可惡的日本老廚!剛生出的好感也煙消云散了。寧安攥了攥拳,強忍著回應(yīng)說:“我不過是普通廚師,亂世掙扎求生罷了。至于中華還是日本,誰第一很重要嗎?”

      虎太郎愣住了。他沒想到寧安如此態(tài)度。

      寧安又說,兩年前,南京城破,我的母親和兄長一家慘死家中。侄兒小志如果活到現(xiàn)在,也該和洋平差不多大了。

      虎太郎臉色變了變,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許久,他才說,戰(zhàn)爭不好。我也不喜歡戰(zhàn)爭。鐵兵和鐵志,都喪生于華北。但沒有征服,就沒有反抗,也沒有進化。日本是為中國和全東亞的進步犧牲自己。

      什么?寧安指著飄揚的日本旗說,沒請你們來!你們殺了我的親人,還說幫助進步?

      虎太郎看著平時溫順的駱師傅此刻如同被激怒的刺猬,眼睛通紅,隨時要撲過來。

      你可以舉報我,寧安說,讓憲兵抓我吧。

      虎太郎面色凝重地說,希望您放下仇恨,全力以赴地準備比賽。如果您放棄,或輸?shù)袅?,就請拜我為師;如果我輸了,將離開中國,永不回來。

      寧安冷冷地點頭,獨自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的頭腦中,一會兒是可愛的洋平和謙和的菊子夫人,一會兒是慘死的侄子小志和嫂子,一會兒又是虎太郎瘋狂的眼神。洋平快樂地生活在南京,成為人上人的主人,小志卻被抽出腸子,慘死家中。這世界為何如此不公平?也許,對于虎太郎來說,他真的并不在意什么大東亞戰(zhàn)爭。他要的是廚藝上的無限精進與完美對抗。國家的事他并不在意,他只是要一場精彩絕倫的廚藝比拼。

      他仿佛看到拖著腸子的侄兒與身穿破爛旗袍的嫂子,無聲地跟在他身后。他猛地回頭,遠處鐘樓的鐘聲突兀地響起,好似地獄的號角。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又密又厚的葉片間,漏下無數(shù)路燈碎光,將兩個青黑色影子分割成一塊塊的,時聚時散,浮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仿佛兩團蟲子組合的人形。風(fēng)吹時雖然模糊,但風(fēng)一過,又是纖毫畢現(xiàn)的真實。

      寧安沒有恐懼,只有內(nèi)疚。侄兒和嫂子一定埋怨自己。這么久,難道你忘記了血海深仇?你還想回去過茍且偷安的小日子?你是不是想逃避?

      第二天下午,寧安見到老魯,將比賽的事說了,堅定地說,要好好準備,打敗日本人。

      老魯笑瞇瞇地聽他講完,不答話,只是拿出碟腌漬黃瓜片,“咯吱咯吱”地咀嚼,吃下幾塊,才斜著眼看寧安說,怎么,不想撤退后方了?

      寧安臉一紅,堅定地搖搖頭。

      老魯拍拍手,淡淡地說,駱寧安上尉,你是軍統(tǒng)南京情報站的軍人,不是揮舞菜刀的廚師,一切都要服從安排。

      難道上級不同意我和日本廚師比賽?寧安急切地說。

      一定要比,老魯目光冷峻,十幾天后,領(lǐng)事館舉行外務(wù)省次長清水留三郎招待會,活動由副領(lǐng)事主持??傤I(lǐng)事倔公一,陸軍中將山田乙三,還有很多南京城內(nèi)日本政軍界高級人員參加。軍統(tǒng)南京區(qū)尚振聲處長已下達命令,我們的任務(wù)是毒死所有日本人。

      接到這個終極任務(wù),寧安非常不舒服。但真正執(zhí)行,則有相當(dāng)難度。日本憲兵對后廚看管嚴格,每天入貨,都有專門人手看管。這種大型宴會,也會有專門檢驗的人負責(zé),還會有能聞出毒品味的日本警犬。除去這些,選擇毒物也非常費思量。如需致命,須是氰化鉀這樣的劇毒,但毒殺數(shù)十人的化學(xué)物品,成功帶入南京,再帶入領(lǐng)事館,難度也不小。而且,毒物的發(fā)作時間,投放方式和劑量,都需精心設(shè)計。

      經(jīng)過周折,老魯搞來了一種俗稱“醉仙桃”的神經(jīng)性毒物。該毒物由中藥萃取而出,發(fā)作時間比較長。倆人還拿老鼠和猴子做實驗,了解毒物的發(fā)作間歇與具體時效,以便投毒后爭取時間全身而退。有關(guān)行動計劃,倆人也反復(fù)推演,力求萬無一失。

      春天的風(fēng)慢慢暖了。領(lǐng)事館內(nèi)喜氣洋洋,幾十個南京城日本顯貴被請了來。外交儀式結(jié)束后,副領(lǐng)事笑著宣布比賽的事。來賓非常好奇。寧安在眾人身后,偷眼看到上次的本多大佐也在邀請行列,顯然是國內(nèi)述職剛回來。本多鐵青著臉,并不講話。宴會商定,由副領(lǐng)事帶領(lǐng)幾位貴賓,組成試吃陪審團,對兩位大廚的菜肴評點。菊子夫人和洋平也擠在人群中,看兩位大廚比賽。駱師傅,你一定會贏!小洋平用中文喊著,惹得很多人去看。

      虎太郎身著墨綠色日式廚師服見客。他今天為客人準備的是日本傳統(tǒng)“懷石料理”系作品。相傳,日本禪宗和尚因提倡少食,常難挨寒冬,故常用衣服包裹了燒得溫?zé)岬氖^放置懷中,以暖胸腹,故此得名。菜系共十四道菜,先端上的是“先付”和“八寸”,都是時令開胃小菜。一個不大的粗瓷白底盤,青蘿卜雕刻的鮮艷梅花枝,配以洋蔥、白蘿卜切的極小碎丁為雪花狀,覆蓋其上。一個青柚對半切開,內(nèi)囊去除,中間填塞丁狀嫩筍和條狀洋芋根,柚子蒂上還覆蓋幾片青翠欲滴的葉子。

      先付可有名目?副領(lǐng)事問。

      虎太郎恭敬地說:“配有日本小俳句——踏雪尋梅,君覓春留何處?”

      眾人只覺青翠可口,齒頰留香。小菜雖不復(fù)雜,妙在契合春之綠,及迎春待客之意,且有拋磚引玉之功能。寧安一邊忙著布置菜品,也留意虎太郎的菜品。見了這道“先付”,寧安倒也不覺驚訝。日本料理,細致處做到極致。

      越過眾人,寧安發(fā)現(xiàn)虎太郎正在凝視他,目光咄咄。他只平視過去,沒有畏懼。

      下一道“八寸”是下酒小菜,卻是青陶甕形器皿盛著,古樸渾然的氣息悠然而來。古早醬油煮熟的小塊黑杜父魚,小黃瓜丁拌的北海道甜蝦,紅白相間的姜芽,昆布包裹的日本真鯛魚塊,水晶糖蒜頭,翠綠苦瓜球,外加幾個紅艷奪目的朝鮮辣椒。

      好呀,一個日本軍官興奮地拊掌說,酸甜苦辣咸麻,未聞主菜,已有舌尖百種滋味!

      此為“春來冬去,笑對人生百味”,虎太郎說。

      眾人鼓掌愈熱烈。寧安不得不承認,日本老廚的料理,令人欽佩。菜肴一道道地上來,越來越快,每道菜都有好聽名目,色形味俱全,卻不夸張奢華,只契合“春”字做文章。不一會兒,懷石料理的高潮——主菜“強肴”上桌。只見一個大大純白海貝瓷魚形淺盤,盤中有假山造型,還有各種蔬菜雕成的樹木,蔥絲粘成的灌木叢,冰激凌做成的瀑布和小河,下鋪薄薄冰片,煙霧繚繞,恍如仙境的微雕盆景。副領(lǐng)事帶上眼鏡,仔細看去,發(fā)現(xiàn)盤中有塊黑黝黝的食物,像塊石頭,毫不起眼,不知為何物。

      副領(lǐng)事大人,請進箸。虎太郎躬身行禮。

      眾人屏住氣息。寧安暗想,日式懷石,強肴無非煎肉或魚,本非常簡單,為留住食物原始味道,難道這個菜還有其他古怪?

      副領(lǐng)事有些不好意思,連忙邀請其他貴客一起。本多大佐倒不客氣,用銀筷夾起食物,大口咀嚼。正當(dāng)大家驚訝,本多卻突然停止吞咽,表情仿佛凝固住了。

      噎住了嗎?寧安身邊的中國仆人悄聲說,還是很難吃?

      大家議論紛紛?;⑻刹粍尤缟?。副領(lǐng)事見狀,也去夾那食物。

      老魯和寧安多次見面,商量行動細節(jié)。老魯也疏散親屬,暗中將醬菜園抵押給典當(dāng)行。這次行動,寧安沒有十分把握。領(lǐng)事館守備森嚴,虎太郎對飲食又十分精細,要投毒,就要考慮恰當(dāng)?shù)臅r機和方法。宴會開始前,寧安這些廚師每次進出領(lǐng)事館,都會被搜身檢查,想要帶包毒藥進去,難度很大。老魯決定親自出馬,以送調(diào)料為由,將裝毒物的密封料包貼上標簽,混在其中送進去。

      人算不如天算。事到臨頭,還是出事了。

      下午三點半,寧安來到領(lǐng)事館門口,等老魯送貨。過了約定時間,并不見人。寧安心急如焚,怕出事,急急地跑去寶瑞調(diào)料園,“朝天椒到貨”的牌子不在,寧安發(fā)現(xiàn)店門口幾個賣香煙的小販。說是小販,但不叫賣,只沉著臉,抄著手在袖筒,盯著店門口。店門冷冷清清地開著條縫,有點黑,隱約看著有人。

      寧安的腦袋“轟”地發(fā)響。老魯暴露了。老魯被盯上,寧安也就危險了。

      暮春,天氣有些熱,寧安的汗擠出來,腦子急劇旋轉(zhuǎn),到底怎么辦?轉(zhuǎn)頭就走,帶著全家人過流亡日子,命保住了,任務(wù)肯定完不成。不走又怎樣?他和老魯是單線聯(lián)系,上級是否清楚他都不知道。他冒失地進去,不過多送條命罷了。

      “叮?!?,門簾子栓的鐵三角瓦不斷作響,脆生生的,往常寧安最喜歡這聲音,如今聽著,如同催命符咒。寶瑞調(diào)料園是山東街不大的門頭,黑匾額,藍漆門,門口蹲著兩只石麒麟,收拾得不甚干凈,醬菜的咸香氣,辣椒的辣味,還有花椒麻麻的氣息,都慢悠悠地滲透出來,倒是煙火氣十足。門被推開,一個胖大的男人舉著牌子,一路跑,一邊唱著什么。幾個小販裝扮的暗探,都撲過去。寧安也駭了一跳,斜斜地看著胖男人從身邊闖過去,肩上還有塊銀圓大小的豆腐乳污漬。陽光刺眼,寧安皺著眉,男人是老魯,他手上舉著的正是“朝天椒到貨”的牌子。

      老魯不理睬寧安,只帶著幾個暗探兜圈。他面帶微笑,將牌子舉得高高的,不斷搖晃。他踩踏街道蔬菜攤,踢飛了賣餛飩的條案,唬得幾只花白相間的母狗“嗷嗷”亂竄。

      寧安緊攥著手,牌子上“朝天椒”幾個字辣得眼生疼。仔細聽去,老魯用南京土語唱的是“鹽水鴨子香,文思豆腐嫩,辣椒爆炒大腸辣,油煎雞屁股美吆,鴨血粉絲湯最爽滑……”

      老魯兜了兩個圈子,猛地停住,一頭撞到調(diào)料園的石麒麟上。青石雕的麒麟,右邊全染紅了,沒有碧血,只濺出了紅白相間的腦漿,惹得暗探們大罵晦氣。

      寧安呆呆地站在遠處街角,心里沒有痛楚慌亂,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半條街的人都擁去看死尸。寧安緩緩地調(diào)轉(zhuǎn)頭,朝關(guān)帝廟走去。寧安不知老魯什么時候被暗探盯上的,但想來自己暫時安全。老魯舉那塊牌子,無疑暗示他把毒藥藏在平時倆人交接情報的關(guān)帝像后面。老魯拿自己的命成全寧安,完成這任務(wù)。他又想了想老魯唱的歌謠,心下也有點明白。那不是什么暗語,是老魯對寧安的最終遺言。寧安將來在他的墳頭燒幾道好菜,讓他在陰間也能大飽口福。

      老魯唱歌真難聽,純粹是破鑼。寧安卻淚流滿面。

      后來他才知道,老魯,魯大料,真名叫魯光復(fù),民國光復(fù)那年生人。

      十一

      副領(lǐng)事細細地咀嚼,一會兒沉醉,一會兒興奮。本多大佐也不講話,只是加快進食,倆人眨眼間就吃了好幾塊。副領(lǐng)事停筷子,問本多大佐,感覺如何?

      太好吃了!本多毫不猶豫地贊嘆,真是難以形容的食物!

      難以形容?寧安奇怪,為何有這樣的評價?副領(lǐng)事也說,的確難以形容。吃起來有肉味,魚味,土豆、鮮藕的味道,但竟然有巧克力味感,這究竟是什么東西?

      虎太郎嚴肅的臉上露出微微笑容,說,這道強肴也是應(yīng)了日本的和歌“上瀑布飛濺,蕨菜正發(fā)芽,春天已來臨”。我用透明豬肉衣內(nèi)裹魚肉泥,土豆泥,鮮蓮藕泥,切成方塊狀,先上籠屜蒸,再入油炸,出火后,裹上芥末和咖喱、洋蔥碎等,投入融化的巧克力奶。巧克力冷卻快,迅速將炙熱的肉味鎖住,等客人們咬開,肉和魚,蔬菜的熱氣騰騰的氣息馬上涌入口腔,搭配物性熱的巧克力,如突然噴發(fā)的富士火山,銳不可當(dāng)!

      這么神奇!客人們也贊嘆。寧安身邊的中國仆人和廚師都伸長了脖子,充滿好奇。一個青年中國廚師對寧安說,駱師傅,虎太郎太厲害了,我們能勝過他嗎?

      寧安也說,這道菜的奧妙,還在于吃完火山再去吃旁邊搭配的,冰激凌做成的白雪、小河與瀑布。這個虎太郎,總要把味道刺激做到極致!

      眾人如夢方醒,又是一陣感慨。本以為虎太郎給眾人的驚喜就到這里了,誰料最后一道菜,本是“湯蓋物”,也讓虎太郎做出了非凡花樣。

      一個灰陶燒制碗,碗邊刻著紅白相間梅花?;⑻山议_蓋,副領(lǐng)事看去,是玉米甜湯,湯汁清亮,泛著玉米成熟的清香,是解膩開胃的良好食品。奇特之處在于,蓋物的缽?fù)饬碛袠O精細的刀功雕刻而成的彌勒造像,聞聞,是用胡蘿卜雕刻,細致處如眉毛和臉上的紋路,都活靈活現(xiàn)。再仔細看,胡蘿卜又是雕刻好后蒸熟的。

      副領(lǐng)事輕輕地挑起臥佛,一下子散開了,頭,腳,肚子,胳膊,腿,都滾落在黃澄澄的玉米湯里。副領(lǐng)事咬了口,感覺這胡蘿卜佛里面另有乾坤!

      吃起來不像胡蘿卜呀。副領(lǐng)事嘟囔著。

      虎太郎說,我用刀剔除胡蘿卜雕的內(nèi)瓤,填上茭白、草莓和大櫻桃、蘋果做成的餡,自然風(fēng)味不同。這道菜有個名目,叫“佛浴春江”。

      眾人靜下來,突兀地又爆發(fā)出熱烈掌聲。副領(lǐng)事贊許地說,這不僅是廚藝,而且是生活的藝術(shù)和想象力了?;⑻上壬殉搅藦N技對飲食的理解。

      幾個大人物也紛紛贊許。本多大佐說,我在日本國內(nèi)也見不到這樣神奇的料理了。這場比賽不需要支那廚師出場了,因為勝負已定!

      副領(lǐng)事并不認同:“我們期待駱師傅有不同的精彩表現(xiàn)?!?/p>

      虎太郎也示意讓比賽繼續(xù)。寧安不答話,只拍拍手,廚師們陸續(xù)上菜,小菜部分,是傳統(tǒng)腌菜根,毫無出彩之處。接下來的菜,卻出奇了。一個紅木盒架被端上來,下面有只爐子。副領(lǐng)事看到,盒子之間有冰雕刻的橫棍,棍上有極薄的魚片,又在木盒底部放有一只古拙黑陶大碗,內(nèi)有清亮湯汁,不知為何物。主菜四周,還搭配幾碟青黃翠綠各色調(diào)料。

      這菜怎么吃?副領(lǐng)事只覺無處下嘴。本多大佐對此不屑一顧,認為故弄玄虛?;⑻裳劬σ涣粒胝f什么,卻欲言又止。

      它并未最后完成,寧安向前一步說,用火柴點燃最下層爐子,是只酒精爐。不一會兒,青花瓷大碗的清湯煮開了,“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散發(fā)著奇異香味。更奇特的是,冰雕的橫棍被熱氣所蒸煮,慢慢融化了,魚片“撲通、撲通”掉入湯中。

      現(xiàn)在剛剛好,諸位品嘗吧。寧安說。

      副領(lǐng)事迫不及待地挑起塊煮好的魚片,在調(diào)料里蘸,又放在嘴里細細咀嚼。他閉起眼不說話,臉上表情不斷變換。本多好奇,也品嘗魚片,還用大湯勺喝湯,臉上露出舒適的表情。其他貴賓也上前品嘗。

      副領(lǐng)事睜開眼,拍著餐桌說,魚肉細膩可口,刀功不錯,有鮮嫩羊肉感。湯也極為鮮美,一個字,鮮!新鮮到了極致!

      本多并不說話,但臉上也顯出慎重的表情。其他人議論紛紛,大多不明所以?;⑻少澰S說,盛器選擇得好。中華烹飪,盛器多奢華,駱師傅選的卻是小掘遠州燒制的日本陶器,是所謂“瀨戶物”,更能凸顯魚和自然的關(guān)系及魚的本味。生魚刺身本是東瀛名菜,難的是刀功和食材。刀功已有幾分功力了,魚我看不是東瀛金槍魚、鱒魚、鱖魚,而是中國東北大馬哈魚,魚肉質(zhì)地韌性而細膩。以冰為支棍,冰鎮(zhèn)魚片的鮮美,冰融化而魚片入滾湯,可結(jié)合魚和湯的鮮,調(diào)料也講究。

      眾人恍然大悟。寧安又解釋說,此冰雕棍混合海膽泥。湯也是特制,用的是南京青龍山的山泉,調(diào)料有牛膝草、蒜蓉和雞蛋泥、古早醬油做的醬汁。正如副領(lǐng)事所言,這道料理是表現(xiàn)春天大自然的新鮮氣息。

      它有什么名目?本多急忙問。

      泉涌魚兒跳,春暖故人來。寧安沉聲說道。

      十二

      下午4時15分。寧安在關(guān)帝像后,終于找到那包印有“精細鹽”字樣的毒物。寧安想起老魯?shù)姆N種好處,潸然淚下。寧安這才覺得飲食沒有貴賤,山珍海味和簡單小吃,甚至不那么上臺面的猥瑣低等食材,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料理都是給人幸福。

      他的心更堅定了。毒物害人,為廚界大忌,飲食殺敵,則義不容辭。他匆忙地趕回領(lǐng)事館,已是4時40分。領(lǐng)事館值班憲兵正對今晚宴會食材和各種配料進行認真細致的檢驗。寧安看到,調(diào)料袋子被整個翻出來,一只警犬嗅著氣味。寧安內(nèi)心狂跳,幸虧老魯沒將毒物混在里面,否則很可能被翻撿出。此刻那毒物仿佛長在身上,緊緊地扣著他的肉。

      虎太郎走來,對寧安說,駱師傅,準備好了嗎?

      寧安點頭?;⑻捎终f,怎么如此緊張,是不是菜品準備不全?還是擔(dān)心輸?shù)舯荣悾?/p>

      寧安冷冷地說,輸贏都是我自己的事。廚師長,我們前臺再見吧。

      此時,一個憲兵走來,要搜查寧安身體,遭到了寧安的拒絕。我天天出入領(lǐng)事館,你們也都檢查,為何還要再搜查?這是對我的侮辱!寧安抗議說。

      寧安非常緊張。他和門口衛(wèi)兵熟悉,剛才進來只是例行公事,并沒有認真搜查。但如果此刻檢查,肯定要露餡。

      不用了!虎太郎阻止憲兵,你們是侮辱優(yōu)秀廚師。不要再這樣了。

      見到虎太郎如此說,憲兵不再糾纏。不知為何,看著虎太郎信任的目光,寧安有些內(nèi)疚。他的確不配廚師的稱呼。他馬上就要變成無恥殺人犯,一個用廚房殺人的壞家伙。

      不要想太多,虎太郎拍拍他的肩膀,安心比賽吧。

      寧安無言,他真想扭頭就走,離開這里,再也不管軍統(tǒng)這些事,但老魯那張胖胖的笑臉又從腦海里飄了出來,盯著寧安。寧安嘆了口氣,就算是地獄之行吧,總要有人下地獄。如果他不幸死了,就讓他在地獄里做個好廚師吧……

      下道菜是什么?副領(lǐng)事發(fā)問。寧安收回思緒,又招呼手下廚師上菜。下面主題都有關(guān)魚,有“魚肚乾坤”(肚里乾坤大,春風(fēng)歲月長),糖醋黃河鯉魚(桃花春水問鯉魚),鍋塌太湖銀魚(萬點春色愁如海,火樹銀花盼歸人)。

      叉燒長魚方,也得到了大家的好評。比賽烤肉之后,寧安痛定思痛,對燒烤類的菜肴多動了些心思。傳統(tǒng)淮揚菜叉燒長魚方,主要原料是中國河鰻。這次寧安選用的是日本深海的大海鰻。具體做法上,則延續(xù)淮揚菜系特點,如選用雞蝦茸為輔料,豆腐皮作包裹鰻魚塊的外皮。但燒制過程注意保持魚塊原始風(fēng)味,不是用豆腐皮裹魚,用稻秸稈燒制、平鍋煎烤,而是直接將鰻魚置于熱旺酒精爐急烤,不用油刷,烤至八分熟,火速拿出,用薄如蟬翼的豆皮包裹,雞蝦茸也是大火急蒸熟,裹在第二層,再以青翠生菜裹在最外面。用油少了,雞蝦鮮味,海鰻原始的新鮮口感,都非常濃郁,又符合養(yǎng)生規(guī)律。這道料理可以說是集合中日烹飪理念,推陳出新之作,得到了一致好評。

      真是難辦了,副領(lǐng)事咂咂嘴,駱師傅和虎太郎師傅平分秋色。

      虎太郎高出一籌,本多大佐說,日本料理精髓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反觀中國廚子,雖有出奇之處,但風(fēng)格不鮮明。我是武人,只依照簡單的想法說出來。

      一位外務(wù)省官員顯然欣賞寧安,卻不好駁本多的面子,只問寧安,這是最后一道菜嗎?

      還有最后一道飯食。寧安轉(zhuǎn)頭向著廚師,只見四個廚師慢慢地抬著塊鐵板走上來,鐵板上蓋著一個精鋼半球式的東西。

      這是什么?副領(lǐng)事好奇地上前,要摸那鋼半球。

      不要!燙呀。寧安阻攔,還是晚了一步,副領(lǐng)事觸摸到半球,觸電般地縮回去。本多被唬得竟扯出軍刀,仔細看去,卻是副領(lǐng)事手指被燙起水泡。

      嗆骷顱,怎么回事?本多怒吼,你要謀害帝國外交官?

      十三

      寧安沒有害怕,反而平靜地讓其他廚師散開。他對本多大佐說,這道菜裝置是我設(shè)計的,請遠距離觀看,小心燙傷。

      這是食物裝置,大佐不必害怕。虎太郎也說。他對這道出場驚人的料理,也頗感興趣。

      本多大佐將信將疑,離遠了一些,但軍刀依然拉出半截。

      寧安將鋼半球上的一個帽輕輕扭開,呼呼的白色蒸汽噴了出來。寧安這才慢慢掀開蓋子,本多大佐赫然看到,大鐵板上盛著些金黃泛白的食物,還“吱吱”地冒著油和莫名香氣。

      包子!鐵板的生煎包!副領(lǐng)事急切地說。

      您嘗嘗看。寧安微笑著鼓勵。副領(lǐng)事看去,包子熱氣騰騰,金黃的煎裙非常漂亮,包子皮宣軟,很薄,但并不破。副領(lǐng)事輕輕咬下,一股油汪汪的湯汁濺了出來,直滴在他的前襟上。副領(lǐng)事越吃越快,全然不顧包子有些燙嘴。他一口氣吃了四個,這才停下來,抹了抹嘴唇,閉上眼,似乎還沉浸在難以言說的境界和情緒之中。

      到底怎么樣?本多大佐忍不住問副領(lǐng)事。

      副領(lǐng)事睜開眼,眉開眼笑著,嘆了口氣說,真是美好的滋味。

      虎太郎也迫不及待地登上臺,他看到包子個頭不小,圓鼓鼓的,底下是金黃色煎炸裙邊,飽滿,皮薄,被里面的湯汁鼓起,像一個個白胖胖的嫩娃娃,擠擠地坐在一個個金黃色蓮花臺上。這水煎包據(jù)說用水和油來蒸包子,水干了,油著,成了煎,既有水蒸的湯汁和包子皮的勁道,又有煎的脆爽可口。

      虎太郎咬了口包子,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這不是尋常包子,它有兩種餡,一種是上等鲅魚茸,另一種是鮮牛肉。還有幾片韭菜。肉羹切丁,塞在餡里,煮熟后融化成湯汁,被保存在包子里。這本沒什么稀奇,但奇在韭菜香壓制住肉的油膩,肉香和魚香又沖淡了韭菜的辛辣。兩種餡做的餡團被包裹在湯汁之中,彼此沖突又融合,好似熟透的草參,濡爛得入口即化,又有幾分筋道。

      虎太郎問副領(lǐng)事,您覺得這道飯如何?

      副領(lǐng)事放下筷子,感嘆地說,心和胃都是熱的。那種感覺,好比深春之處,一人一舟獨行于日頭之下的湖水。日頭溫?zé)幔瑓s不灼人,春之湖水,氤氳水汽,碧波蕩漾,獨坐船頭,獨飲醉人釅茶,獨聽水打烏船,好不快哉!只不知,這奇怪裝置有何用?

      寧安解釋說,傳統(tǒng)煎包都是用平鍋,水和油混煎,外加鍋蓋。這個裝置是利用加熱鐵板,快速抽走半球內(nèi)密封空氣,造成真空密封加熱,能迅速蒸干水分,減少煎包肉餡熟爛時間,保持食材新鮮口感,讓湯汁更香甜。

      眾人都為匪夷所思的裝置和寧安精妙的設(shè)計而嘆服。大廳響起了熱烈掌聲。

      這盤包子也有名目,叫“錦繡山河處處春”。寧安最后說。

      和了吧。駱師傅和虎太郎師傅旗鼓相當(dāng),不分勝負。副領(lǐng)事宣布。

      十四

      晚上7點30分,精彩廚藝比拼之后,日本總領(lǐng)事館外事招待宴會正式開始了。

      寧安偷偷地換下廚師服,從領(lǐng)事館后門溜出去。宴會菜單早已備好,寧安也安排十幾個廚師分組料理。他最后回首春夜天幕中黑暗高大的領(lǐng)事館,騎上早準備好的腳踏車,向燕子磯笆斗山江邊碼頭方向狂奔??傤I(lǐng)事館在鼓樓區(qū),至碼頭有相當(dāng)距離,半個多小時,寧安才到達碼頭。早埋伏在這里的軍統(tǒng)特務(wù)趕緊招呼寧安上船。小船靜悄悄地停泊在不顯眼的地方?;璋档臒艄庀拢瑢幇采踔了坪蹩吹狡拮雍团畠航辜逼谂蔚纳碛?。

      駱師傅不辭而別,有違中國君子之風(fēng)。一個急切的聲音突然從寧安身后冒出。

      寧安驚悚至極,忙回頭看,虎太郎瘦小的身軀顯現(xiàn)出來。接應(yīng)的軍統(tǒng)特務(wù)也大驚失色,忙掏出槍,警覺地查看四周。但此處為碼頭非常偏僻的地方,除了這個小老頭和他騎的一輛腳踏車之外,并沒有其他人再出現(xiàn)。

      廚師長,你怎么在這里?寧安說,插在衣兜里的手也緊緊地握住勃朗寧手槍,槍還是老魯送給他的。

      虎太郎沒有回答。他的衣襟全濕透了,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息著,顯然追蹤狂奔的寧安,對五十多歲的虎太郎來說并不輕松。

      虎太郎又喘口氣,才沉痛地說,駱師傅,干這個不適合你。你只是優(yōu)秀的廚師。宴會開始,本想找你聊天,卻發(fā)現(xiàn)你倉皇而出,就跟蹤至此,也算是相送吧。

      寧安不答,手搶攥得更緊了。他太大意了,居然沒發(fā)現(xiàn)身后有人。

      虎太郎又說,這一路我都猶豫,是不是要舉報你的不法行為,但我還想親口問問你,為何違背廚師原則,干這種喪盡天良的事?

      喪盡天良?寧安不怒反笑,日本兵闖進南京,奸殺嫂嫂,又奸殺我六十多歲的老母,這算不算喪盡天良?

      虎太郎語塞,訥訥地說,戰(zhàn)爭總難免傷亡和個別不法士兵。

      寧安冷笑說,真是笑話,老虎吃了麋鹿,還要和它和平。老虎的和平,不過是被吃的動物不要亂喊亂叫,攪擾了它的心情罷了。

      虎太郎嘆了口氣,又說,戰(zhàn)爭是不好的。但你不該利用廚藝濫殺無辜。

      無辜?寧安說,我殺的都是日本高官和高級漢奸特務(wù),何來無辜?

      你在食物投毒?虎太郎又問。

      我把毒物混在四壇紹興老酒里。宴會開始,毒物才會慢慢滲透,這毒發(fā)作慢,現(xiàn)在估計領(lǐng)事館已亂作一團。我不殺害無辜。寧安說。

      老魯和寧安商量細節(jié),寧安堅持不在飯菜里動手腳,而是在酒水里做文章。他的理由是,如果飯菜有異味,日本人可能很快停止食用,起不到效果了。他不想讓下毒破壞廚藝比賽。另外,他實在不忍心毒死洋平和菊子夫人。婦女兒童一般不會在宴席飲酒,他們可逃過一劫。

      一個廚師,以毒殺人,總是罪孽?;⑻烧f。

      這我知道!寧安打斷他,我永遠退出廚師界。但我不后悔。給本多大佐那桌高級軍官的菜品,我以豆腐配白蘿卜,筍搭雞肝湯,湯里有我特制的藥。這些殺人狂魔即使活下來,終生也不再有味覺。軍人殺命,書生誅心,料理獵舌!

      你好可怕?;⑻赡樕珣K白,苦笑著說,我不過是行將就木的老廚,妻兒都死于戰(zhàn)爭,這世上牽掛的就是一身廚藝心得。我想找個傳人,結(jié)合日本料理和中華烹飪美食的奧義?,F(xiàn)在看來,不過是幼稚可笑罷了。

      寧安向虎太郎深深地鞠躬,低聲說,您是令我尊重的廚藝大師。下輩子吧。但愿下輩子中日之間不再有戰(zhàn)爭。

      寧安回頭,迅速登上小船。接應(yīng)的特務(wù)也趕緊發(fā)動小船。此時虎太郎拿出個小包裹向船上拋去,大聲喊,送你做紀念吧,但愿你能找個好的廚藝傳人!

      借著星光,寧安發(fā)現(xiàn)是那把虎太郎引以為傲的銀廚刀,熱淚盈眶。船快速移動,黃浦江兩岸風(fēng)景在黑暗中迅速奔向遠方。乳黃色月亮仿佛大海船,伴隨著不知將奔向何處的命運。燦燦星光若漫天薔薇,寧安隱約看到,黑黢黢岸邊似長滿無數(shù)粉紅色巨大舌頭,在微風(fēng)中搖曳。有中國人的舌頭,也有日本人的舌頭。兄長一家,還有死去的老母,都站在舌頭之間,微笑著沖他揮手作別。他們神態(tài)安詳,不再是猙獰血腥的樣子?;⑻墒菪⊥Π蔚纳碛?,依然屹立在空無一人的碼頭,如孤獨的猛虎,一點點地退隱在時間的驚濤大浪中……

      十五

      1939年深春,南京日本總領(lǐng)事館舉行外務(wù)省次長清水留三郎招待會,發(fā)生震驚中外的廚師投毒案。總領(lǐng)事倔公一,陸軍中將山田乙三,還有眾多南京城內(nèi)日本政軍界高級人員等數(shù)十人中毒。宮下玉吉和船山已之作等數(shù)人中毒不治,于次日身亡。

      經(jīng)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嚴格搜查,發(fā)現(xiàn)領(lǐng)事館廚師駱某留書一封,內(nèi)書投毒報國仇家恨,乃個人行為云云。經(jīng)檢捕,發(fā)現(xiàn)該中國廚師已從燕子磯笆斗山碼頭秘密潛逃南京,不知所終。

      消息傳到日本內(nèi)閣,產(chǎn)生極大反響。日本總領(lǐng)事、副領(lǐng)事被撤職遣返歸國??傤I(lǐng)事館廚師長、著名日本料理大師虎太郎遼引咎剖腹自殺。

      再據(jù)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追查,中國廚師實為軍統(tǒng)特別人員。此行動代號:獵舌。

      責(zé)任編輯 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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