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

南澤仁

阿爺去呷爾壩賣獵物回來了，他肩上褡褳著一個毪子筒包，一坐到鍋莊邊上就像變戲法一樣，從包里面取出一件又一件東西擺放在鍋莊邊上，白石煙斗、軍用水壺、望眼鏡、白毛巾……沒有一件與我有關(guān)聯(lián)。我就要失望了，他才從懷中摸出一尾白色小魚，說，這是普布放生在水里的小魚變作的刀兒。阿爺用一根毛繩把它系在我的衣扣上，我戴著它去上學(xué)，冬梅和樹剛一下課就跑來站在我面前把玩它，又在上課鈴聲響起時突然提出要借來削筆，這樣他們會整節(jié)課都擁有它。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他們也會與我緊密相隨，不時地伸手來觸摸它，擺動它，嘴里還伴著魚兒在水里歡快暢游的聲音。那刻，他們并不在意我穿著牛毛衣服和牛皮靴子就從高山牧場來到了茨易村子，也不在意我會不會講漢語。我還是用藏語告訴了他們，這刀兒是一個叫普布的小男孩放生在水里的魚，他是我遠(yuǎn)在呷爾壩的弟弟。

阿爺幾次獵獲歸來，他把獵物的肉晾曬在房梁上，皮毛風(fēng)干后要拿到呷爾壩的大商店去賣。阿爺說，這回去呷爾壩要帶上我。我捧著課本朝著窗外的茨易村莊大聲朗讀：春風(fēng)吹，春風(fēng)吹，吹綠了柳樹，吹紅了桃花……阿爺領(lǐng)著我去村口搭車，從清早等到正午，終于在轉(zhuǎn)經(jīng)樓方向傳來轟隆隆的汽車聲伴著滾滾塵土駛來，阿爺使勁朝著大車揮手，大車在我們面前停下了。駕駛室擠滿了人，司機(jī)朝背后的車廂指了一下，示意我們到車廂里去。車廂沒有遮擋，車頭的鐵欄桿上拴著一頭白牦牛。阿爺猛力將我托舉起，放到車廂板上，牦牛挪動了后腿，為我們騰出了寬綽的位置。阿爺動作利索地踏著車輪，一步就攀到了車上。我和阿爺還有白牦牛我們站成一排，迎著風(fēng)聲，將茨易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了身后。

呷爾壩長滿了密密的瓦房，在一戶石墩子修葺的房屋前，阿爺扣開了院門，院里開滿了各色月季，花間飛舞著蜜蜂還有彩蝶。門口邊上立著一個小男孩，他用迷惘的大眼睛望著我們，我看著滿園的花朵，又去看那男孩，以為他剛剛從花朵中睡醒來。阿爺喊他，普布。他朝我喊，澤仁阿姐！我們未曾相見，他早在阿爺口中認(rèn)得了我。他領(lǐng)著我們到客廳里去，待我們坐定后，他從屋外端著一口小鍋走進(jìn)來，走得謹(jǐn)慎，放在電爐上，又轉(zhuǎn)身從客廳那間掛著串珠門簾的房間里抱出一把面條，幾股幾股地抽取來放入鍋中的冷水里，蓋好蓋子，才安靜地坐在我們面前說，一會兒就熟了，你們等等。阿爺看著他懂事的小模樣，心疼地將他一把摟入懷中。

天黑前，院門外響起了拖拉機(jī)的轟鳴聲，普布飛奔向院中，分別去打開兩扇大門。姑父開著拖拉機(jī)駛進(jìn)院內(nèi)，姑姑和兩個背著書包的姐姐側(cè)身坐在拖拉機(jī)的扶手上，他們看著院中的普布，笑容那樣興盛。普布圍著他們跑來跑去地喊：大姐、二姐，澤仁阿姐來了！姑姑抬頭看見我和阿爺站在陽臺上，就去牽住普布的手，快步上樓來。我和普布還有他的兩個姐姐，我們高高低低地站在一起相互打量著，又低下頭去。姑姑在飯桌上擺滿菜肴的時候朝我們喊：孩兒們，吃飯了！普布牽著我的手，我們并排坐在餐桌前。用餐時，姑姑開啟了組合柜上的錄音機(jī)，里面?zhèn)鞒龈杪?，一曲接著一曲，歌聲溫婉又干凈。錄音機(jī)周身閃爍的五彩燈光，不停地在餐桌以及我們臉上變幻，普布坐在我身旁不動聲色地看著那些色彩，又看我，那眸子像清水一樣明亮。普布與對面的兩個姐姐眼神相撞時，他們露出神秘的笑意。錄音機(jī)咔擦一聲停止了，普布湊近我耳邊說，這些歌全是我阿媽一個人唱的，阿爸為她錄制的。我驚訝地看著姑姑，她望著我們笑了，眼尾和嘴角像半月痕一樣好看。阿爺說，姑姑十六歲那年，茨易村子里來了一支叫三邊文工團(tuán)的演出隊，他們在村子里搭臺演出，村里人都說他們唱的歌沒有南茵唱的好聽。他們就從人叢中找到了姑姑，姑姑將垂在胸前的長發(fā)辮朝背后一甩，大方地為他們演唱了《逛新城》，接著又唱了好幾首歌曲，他們當(dāng)場拿出一張表格請姑姑填寫，說他們是國家的文工團(tuán)，姑姑通過考核被錄取了。阿爺?shù)囊粋€兒子去當(dāng)老師了，剩下一個女兒也要被招去唱歌，他就從姑姑手上一把搶過表格撕碎了。阿爺重述往事，面色為難。姑姑卻顯得自然而然。因為，不久后，姑父到茨易修小學(xué)校，看上了姑姑，就把姑姑娶走了。姑父是建筑社的施工員，一直在小縣城里包一些小型的建筑工程，姑姑就跟著他做工，他們生養(yǎng)了眼下這三個兒女，姑姑從早上起來就開始唱歌，到了工地也唱歌，那些工人們聽到姑姑的歌聲，做活也很起勁。收工回來，姑姑還唱歌，姑父就買了這臺錄音機(jī)，還有白磁卡，把姑姑唱的歌一首首都錄制下來。普布像姑姑，性格開朗，喜愛唱跳。錄音機(jī)里再次傳來姑姑的歌聲時，普布就起身去客廳中央手舞足蹈起來，跳著跳著他打開雙臂，像遠(yuǎn)飛的鳥兒打開了翅膀一樣緩緩張合，跳躍也無比輕盈。如此神奇，我心里暗暗驚異。

那晚我和普布還有她的兩個姐姐，我們同睡在一張大木床上，床上的白色罩子擋不住窗外的銀白月色，我們的臉龐，還有我們的聲音被鍍上了銀色的光輝。大姐睡在最邊上問，你是你的第幾個媽媽的孩子？我說，納杰彼（一頭放生小牦牛）也只有一個媽媽。二姐問，茨易有沒有玻璃瓶裝的汽水？我說，玻璃瓶拿去方家阿普的小賣部，可以換半截鉛筆。普布說，有一種刀叫魚刀兒，落入水中就不見了，阿爺說，它游走了……

幾天后，姑姑家里來了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他見到阿爺就從衣兜里取出兩瓶曲酒，塞進(jìn)阿爺懷里。老人是呷爾壩的村長，他言辭激動地說，呷爾牧區(qū)的牦牛一夜間被豺狗宰了十幾頭，呷爾壩的牧人請他出面挽留阿爺為他們守護(hù)牧場。阿爺與他喝下了那兩瓶曲酒之后，便答應(yīng)留下了。我被阿爺寄放在姑姑家上學(xué)，阿爺背著獵槍，獨自去呷爾牧區(qū)了。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時候，普布上一年級了。每天放學(xué)我們都會在校門口相互等候，然后牽著手朝家走。有時，我們會追逐一只蜻蜓，而陷入一片包谷林，一片走不到頭的包谷林。我們安靜地坐在叢中凝聽風(fēng)吹動包谷林的聲音，像瀑布跌入河谷，河流淌過山溝那樣充滿生機(jī)。我們還時常會遇見一位賣麻糖的外地人，他背著竹背簍，里面用塑料口袋裝著白面裹的白麻糖，還有被染成辣椒狀的紅麻糖，一角錢就可以買到一根。我們沒有錢，只好緊緊地跟在他身后，他用一個鐵釘敲著一塊鐵片，伴著清脆的叮當(dāng)節(jié)奏叫賣：賣麻糖，賣麻糖，麻糖香又甜！有小孩買麻糖，朝他舉起一角錢，他就停下，放下背簍，用那塊鐵片在白生生的麻糖上薄薄地敲下一片來遞去，小孩會迅速地把麻糖送進(jìn)嘴巴里，那臉上的甜蜜也會流露在普布的臉上。接著那人又背著背簍繼續(xù)敲打，繼續(xù)叫賣。眼看天快黑了，我們依舊沒有錢買麻糖。我忽然在那人身后低低地說，你給我弟弟一根紅辣椒，我長大了給你當(dāng)媳婦！敲打聲戛然止住了，那刻，世界靜得只剩下我的心跳聲。叫賣聲止住了，那人回轉(zhuǎn)身來看著我們，我的頭低得比夜色還要沉。那人放下背簍，取出一根紅辣椒遞到普布手上，然后對著我說，那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快快長大哦，我等你！后來，我聽到賣麻糖的叫賣聲，就會用手去捂住胸口，捂住隱隱的疼痛。

我在姑姑家生活，與普布一起成長，放學(xué)的路上我們漸漸地疏遠(yuǎn)了，我們覺得彼此都長大了。阿爺偶爾上一趟牧場，其余時間都陪在我身邊。初中畢業(yè)那年，阿爺在姑姑家病故了。沒有了阿爺，我就沒有了生活依靠。我放棄了繼續(xù)學(xué)習(xí)，去了轉(zhuǎn)水灣當(dāng)起了一名代課教師，那里距離姑姑家不遠(yuǎn)，我依舊借住在她家里。他們還是要早出晚歸的在工地上做工，他們要掙更多的錢供養(yǎng)去涼山讀書的兩個女兒和在康定讀藏醫(yī)學(xué)院的普布。他們開著拖拉機(jī)回來的時候，我會跑去為他們開啟院門。姑姑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了，錄音機(jī)上的灰塵越積越深了，她也不愛唱歌，每晚只洗洗就去睡了。有一晚，她走到我床邊告訴我，一位送春的春關(guān)爺?shù)郊议T口送春時告訴她，她家房基下埋的全是瑪尼石，許久年前這里曾是一座古廟。他還說，家中的兒子一定要出家為僧，才能有命有運。一覺醒來，我以為姑姑在床邊說話是夢覺。普布放假回來，個頭已經(jīng)高過了我，我與他說話要微微抬頭才能看見他的眼睛，它憂傷得像藍(lán)天和白云。白天我去教書，普布隨姑姑和姑父去工地上做工。晚上回來，我們一同吃飯，我只聽得到他們咀嚼食物發(fā)出聲音，還有各自去關(guān)閉房門后的岑寂。我立在院中，看著那些月季花在隱秘的夜色里清涼盛開。普布的房間就在我的隔壁，他睡前會對著床頭的一尊佛像磕頭，先是身體在地板上起起伏伏的聲音，后來就變安靜了。他躺在床上隔著板壁同我說話，阿姐，你也磕頭吧，在心中塑一尊自己的菩薩，說一些想念阿爺?shù)脑挘阈睦锞筒豢嗔?。阿姐，我瞞著阿媽買了袈裟，我在心里已經(jīng)出家了，只等那一天真實到來。阿姐，我總是夢見天空顯現(xiàn)很多經(jīng)卷，一頁頁翻動，沒有一個字跡，可是我都能讀懂。醒來，內(nèi)心深深喜悅。

在那段代課的日子里，我補習(xí)了高中階段的文化課程，順利考取了事業(yè)單位。我寫信把這消息告訴了普布，我還告訴他冬天我就去康定民族學(xué)校進(jìn)修了，到時我就去藏醫(yī)學(xué)院與他會面。那年冬天康定特別寒冷，風(fēng)吹了眼睛，落下的淚也會結(jié)成冰。普布參加完畢業(yè)考試，沒有等到當(dāng)天回家的客運汽車，他只好和另一位同學(xué)在學(xué)校宿舍里多留了一夜。那夜真是太冷，身體裹著棉被還在顫栗。普布和他的同學(xué)生起一爐鋼炭火取暖。暖和了就睡著了，炭火慢慢地燃動著，那溫暖像獸張開了大嘴，吐出舌頭舔舐著他們的床，棉被，最后一口吞噬了他們的整個身體。學(xué)校隱瞞姑姑，只說他的孩子病危，請她連夜趕來康定。我與那些生活在康定的親人一同站在藏醫(yī)學(xué)院門口等姑姑到來。姑姑眼見這么多人，聲音微微輕顫：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所有的人都背過臉去抹淚。姑姑又來問我，弟弟怎么了，你帶我去找他。滿院的燈火，照得我們跌跌撞撞。姑姑的眼淚不停地流，學(xué)院河畔上的冰，一層層地結(jié)。那年冬天，冷凍斷了折朵河。

我和普布的兩個姐姐，我們清理著他的遺物，毛衣、牛仔褲、墨鏡還有一套嶄新的袈裟。我們被一輛大卡車?yán)搅艘粭l荒蕪的山溝里，普布與他的同伴以及他們生前的物件都被人送去焚燒了，那青煙從一根數(shù)百丈高的煙囪里朝著天空緩緩飄散，我靜靜地仰望著，一雙鳥兒始終立在煙囪頂上鳴囀，一直鳴囀！我伸出手指給身旁的兩個姐姐，告訴她們鳥兒的叫聲。她們說，這個山溝好安靜，就連煙囪里飄散的青煙也隱去了聲音。

苯教有一本經(jīng)書叫《舍》，專為死去的人占卜輪回?！渡帷飞险f，普布和那少年已變作了一雙鳥兒，朝南方飛去了。南方的達(dá)孜山有本家的活佛在閉關(guān)，他在山林中禪定時，肩上飛來一對鳥兒歇落，一陣聒噪之后就飛走了?；罘甬?dāng)日出關(guān)，才聞得前世活佛的家人普布離世了。

（原載于2016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