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王中翼
冷眼看人,舒心看月
——讀張岱《西湖七月半》
文丨王中翼
■簡潔、凝練、克制而有分寸的文字如何寫就?文言文篇章是磨煉文字功底的必讀之物。在古意中探尋主題的側面,在古文中聆聽遙遠的回響。如今,我們的心靈仍能與之共振,激起穿越千年的默契和聲。
張岱(1597—1689),明末清初文學家、史學家。字宗子、石公,號陶庵,浙江山陰(今紹興)人。他出身仕宦世家,明亡后入山著書以終。他多才多藝,學識淵博,著述浩繁,尤精于散文,文筆清新,時雜詼諧,作品多寫山水景物、日?,嵤隆V小冬構治募贰短这謮魬洝贰段骱魧ぁ返?。
原文
西湖七月半,①一無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
看七月半之人,以五類看之。其一,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②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樓,名娃閨秀,攜及童孌,笑啼雜之,環(huán)坐露臺,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聲歌,名妓閑僧,淺斟低唱,弱管輕絲,竹肉相發(fā),③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車,不衫不幘,④酒醉飯飽,呼群三五,躋入人叢,昭慶、斷橋,⑤叫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實無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⑥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歸,⑦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隊爭出,多犒門軍酒錢,轎夫擎燎,⑧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斷橋,趕入勝會。以故二鼓以前,人聲鼓吹,⑨如沸如撼,如魘如囈,⑩如聾如??;11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
西湖七月半
[明]張岱
注釋
①七月半:農歷七月十五,又稱中元節(jié)。
②優(yōu)傒(xī):優(yōu)伶和仆役。
③弱管輕絲:輕柔的管弦音樂。竹肉相發(fā):指管樂和歌喉。
④不衫不幘(zé):不穿長衫,不戴頭巾,指放蕩隨便。幘,男子的頭巾。
⑤昭慶:寺名。斷橋:西湖白堤的橋名。均為西湖名勝。
⑥鐺(chēng):溫茶、酒的器具。旋:隨時,隨即。
⑦巳出酉歸:巳時出游,酉時回來。巳,巳時,為上午九點到十一點。酉,酉時,為下午五點到七點。
⑧門軍:守門的軍士。擎燎:舉著火把。
⑨二鼓:即二更的意思,為晚上九點到十一點。古代夜晚用鼓打更,因此二更天也稱為二鼓。鼓吹:擊鼓吹奏的聲音。
⑩如魘(yǎn)如囈:指在喧嚷中的種種怪聲。魘,夢中驚叫。囈,說夢話。
參考譯文
西湖的七月半,完全沒有什么可看的,只可以看一看來看七月半的人。
看七月半游西湖的人,可以分成五類來看。一類,坐在有樓飾的游船上,吹簫擊鼓,戴著高冠,擺著盛筵,燈火明亮,優(yōu)伶、仆從相隨,樂聲光色紛亂錯雜,名為看月而事實上并未看見月亮的人,我看看這類人。一類,也坐在游船上,船上也有樓飾,有名的美人和賢淑有才的女子,還帶著美貌的家童,嬉笑中夾著打趣的啼哭,在船頭平臺上團團而坐,左顧右盼,置身月下而事實上并不看月的人,我看看這類人。一類,也坐著船,也奏樂唱歌,有名妓閑僧作陪,慢慢地喝酒,輕聲地吟唱,簫笛、琴瑟之樂輕柔細緩,絲竹聲與歌聲相互生發(fā),也置身月下,也看月,而又希望別人看他們看月的人,我看看這類人。一類,不坐船不乘車,不穿上衣不戴頭巾,喝足了酒吃飽了飯,叫上三五個人,成群結隊地擠入人叢,在昭慶寺、斷橋一帶高聲叫嚷喧鬧,假裝喝醉發(fā)酒瘋,唱著不成腔調的歌曲,月也看,看月的人也看,不看月的人也看,而實際上什么也沒有看見的人,我看看這類人。一類,乘著小船,船上掛著細而薄的幃幔,茶幾潔凈,茶爐溫熱,茶壺很快地把水燒開,白色瓷碗輕輕地傳遞,約了好友佳人,請月亮和他們同坐,有的隱藏在樹蔭之下,有的去里湖逃避喧鬧,盡管在看月,而人們看不到他們看月的樣子,他們自己也不刻意看月的人,我看看這類人。
杭州人游西湖,上午十點左右出門,下午六點左右回來,像怕見仇人一樣躲開月亮。七月十五這天晚上人們都愛中元節(jié)這個虛名,一群群人爭相出城,多賞把守城門的士卒一些小費,轎夫高舉火把,在岸上列隊等候。一上船,就催促船家迅速把船劃到斷橋,趕去參加盛會。因此二更以前,人的喧鬧聲和鼓樂聲如水波沸騰、大樹搖撼,又如夢魘和囈語,人走在其中就像是變成了聾子和啞巴(既聽不到別人的說話聲,又無法讓別人聽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大船小舟一齊靠岸,什么也看不見,只看到船篙與船篙相撞,船與船相碰,肩膀與肩膀相摩擦,臉和臉相對而已。
一會兒興致盡了,官府宴席已散,由衙役吆喝開道而去。轎夫招呼船上的人,以城門要關了來恐嚇游人(好讓他們盡早上岸回城),于是燈籠和火把排列著,像一行行星星,一一簇擁著回去。岸上的人也一批批急赴城門,人群慢慢稀少,不久就全部散去了。
這時,我們才把船靠近湖岸。斷橋邊的石磴也才涼下來,大家坐在上面,招呼客人開懷暢飲。此時月亮仿佛剛剛磨過的銅鏡那樣光潔明亮,山巒好像重新整理了妝容,湖水好像重新洗濯了面目。原來慢慢喝酒、輕聲吟唱的人出來了,隱藏在樹蔭下的人也出來了,我們這批人去和他們打招呼,拉來同席而坐。風雅的朋友來了,出名的歌妓也來了,杯筷擺放好了,簫管吹奏起來了,歌聲唱起來了。直到月色灰白清涼,東方即將破曉變白,客人才散去。我們這些人任船漂浮,在十里荷花之間酣暢地睡去,花香飄繞于身邊,清夢非常舒適。
賞讀
“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這是大家都很熟悉的《湖心亭看雪》中的句子,作者是明代散文家張岱。張岱有許多寫西湖的名篇,除此之外,還有《西湖七月半》《西湖香市》《明圣二湖》《孤山》《冷泉亭》等。
為什么會這樣呢?首先是因為他深厚的西湖情結。張岱曾長期生活在杭州,對錢塘風物、西湖勝景極為熟稔,又極為熱愛。王雨謙《西湖夢尋序》說:“張?zhí)这直P礴(徘徊、逗留)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頭,無處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識者,而陶庵識之獨詳;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獨悉?!泵魍鲆院螅麌萍彝?,隱居山中,“然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嘗一日別余也?!弊珜懹诳滴跷迥辏?666)的《西湖夢尋》更是為留住記憶中的“一派西湖景色”而對西湖名勝如數(shù)家珍般的詳盡記錄。然而,游過西湖、寫過西湖的人何止萬千,何以難見張岱那般極為簡練卻又極為傳神的西湖寫照呢?因此,更為重要的原因還在于,他有一支清新靈動的妙筆,他有一種文人雅士清高脫俗的情趣,他有一雙與眾不同的敏銳的眼睛。
也許,《西湖七月半》更能說明這個問題。
農歷七月十五是中元節(jié),煙柳繁華、人煙阜盛的杭州本有游湖的習慣,這一天更是一次盛會。杭州城里萬人空巷,會聚十里西湖,堤上橋上,人山人海,大船小船,綴滿湖面,該是多么熱鬧盛大的場景!張岱寫《西湖七月半》,寫這個西湖習俗、盛事,卻是以冷寫熱,以簡馭繁,別開生面,獨具只眼。
文章起筆就說:“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一筆否定,似是毫不在乎,卻是認真肯定,令人訝異。天上月圓,地上月半,農歷七月半,不正是游湖賞月的大好時節(jié)嗎?他卻漫不經心似的接著說:“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边@真是一個獨特的視角,出人意表。
作者鐘情于西湖,何以如此著筆呢?仔細琢磨,可以感知,現(xiàn)實之西湖七月半,并非作者理想中的情景,才會說“一無可看”。由此我們可以略知作者審美趣味之不同凡俗了。作者寫西湖七月半,自然也不是某一年的七月半,而是年年相似的七月半,是作者多年觀感的疊加印象。七月半的西湖,年年相似,卻都不在作者的審美預期之內,故而才會起筆就說“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既別無可看,那“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了。這七月半之人有何可看呢?結合下文來看,西湖七月半之人其實多半是“不可看”的。讀罷全文更可得知,“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的原因,原本就在于這些七月半之人中!是其中有太多的人,煞了風景,俗了西湖!然而“無可看”只是不值得看,并非沒有看;再說,沒有看,怎知“無可看”?作者說“看/看七月半之人”,張岱對“看(觀賞)七月半之人”之“看”,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盡收眼底,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冷眼旁觀,也是一種置身其境的逼近審視。他這一看,讓我們看到了晚明社會的浮華,杭州的習俗風尚,更讓我們看到了各色人等的百態(tài)世相。
作者透過表面的虛華喧鬧,冷眼看穿,將自己的審美情趣映照于“看七月半之人”,于是熙來攘往的萬千游人,在他眼中迅速縮小、合并為五類人。他舉重若輕,從容不迫,即“以五類看之”,逐一審視:
第一類最是搶眼。他們坐在華美的大船上,擺開精美的酒席,燈火通明,鼓樂喧天,仆從成群,豪華氣派,排場十足。這些自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達官貴人了,他們也許是打著與民同樂的旗號來的吧,本來就是來顯擺顯擺,做做樣子,或者兼而想要附庸一下風雅的;他們高調出游,名為看月卻將明月拒之于樓船屋頂之外,有意自炫而無心賞月,作者概括為“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
第二類也頗為顯眼。唱主角的是當?shù)赜忻拈|閣千金、大家閨秀。她們帶著俊美僮仆,打打鬧鬧,嬌聲嬌氣。她們環(huán)坐露臺,舉頭即可見月,可她們只是“左右盼望”。這一類人“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許是只是出來應應景,或是趁機玩樂,原本就不是為看月而來,也不必做出看月的樣子,其有別于第一類者在于不借“看月”之名,雖然庸俗,卻不假冒風雅。
第三類也頗有來頭,且頗顯不俗。他們也是乘船游湖,有名妓閑僧作陪,有淺斟低唱助興,確是很有些閑情逸致,風雅態(tài)度。絲竹悠揚,歌聲曼妙,他們“亦在月下,亦看月”,比起“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和“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的前兩類人來,簡直是高雅脫俗了??上У氖牵麄兏谝獾氖恰坝丝雌淇丛隆?,動機不純,有意做作,徒有雅士形貌,到底還是俗人一個。張岱目光銳利,看破皮囊,看透人心,冷冷地把那些沽名釣譽裝風流的假名士拎出來。
第四類則純然是粗俗不堪了,簡直是低俗、爛俗、惡俗。此輩多半是市井好事之徒,酒醉飯飽之余,三五成群,沒事找事,湊熱鬧,攪場子。他們不坐船,不乘車,衣衫不整,在人叢中亂擠亂撞,專揀熱鬧處鉆。他們大呼小叫,醉酒裝瘋,亂哼亂唱,東游西逛,左顧右盼,搞得個不亦樂乎。此輩“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無所不看,而“實無一看”。他們不管什么旁人他人,不管什么雅與俗,只自顧自瞎攪和,卻以此為樂,興奮莫名,真是大煞風景。
顯然,作者看人,雖是貌似冷眼旁觀的客觀描寫,可是在繪形傳神的白描勾勒中已暗寓褒貶,區(qū)分雅俗,表露喜惡。第一類是假冒風雅的官僚,第二類是無意風雅的豪門,第三類是欲顯風雅而不免做作的名流,第四類是不知風雅為何物的市井好事之徒。如果說,前面三類人,作者只是在不動聲色中表示不喜和“冷嘲”,對這第四類人則通過白描勾勒,讓其丑態(tài)畢露,簡直是在示眾“熱諷”了。這類人在作者生動簡練的筆下,活靈活現(xiàn),如在目前,簡直要讓讀者也不禁疾首蹙額、避之不及了。那么,第五類人呢?他們是什么人?作者對他們的情感態(tài)度如何?
第五類是“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者”,他們是不欲顯其風雅而真正風雅的文人雅士。湖光月色,良辰美景,興之所至,好友佳人,邀月同坐。同坐于掛著細薄的帷帳的小船之上,圍著明凈的幾案,一邊慢慢地品著佳茗,一邊悠悠賞著朗月。他們簡單素樸,不愿成為別人觀看的對象,更不愿被喧鬧嘈雜的人群擾了興致,只想在清凈處安安靜靜,自自然然,從從容容地看月,這西湖七月半的圓月。
是真名士自風流,清雅之士心無旁騖,隨情適性,悠然自得,瀟瀟灑灑。這類人顯然是張岱所心儀欣賞的,是和他的審美情趣相投的同調。其實,與其說是同調,毋寧說張岱就是其中一員,是其自我的寫照。不是嗎?請看結尾段:“吾輩始艤舟近岸?!痹瓉?,作者不也在湖上嗎?那么原先紛擾喧闐之時在哪里呢?想必也是“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去了吧!待到前面四類人鬧騰夠了,紛紛散去,終于還西湖一片安寧時,才小楫輕舟,盡情享受這水光月色的美景。“此時月如鏡新磨,山復整妝,湖復颒面?!?一輪圓月,如新磨之鏡,清光格外皎潔可愛;湖光山色,如美人重新梳妝打扮,越發(fā)顯得容光照人。西湖七月半哪里“一無可看”?只是要靜待“此時”而已。二更以前,西湖是世俗之人的世界,人潮洶涌,只好任由他們表演,任由他們鬧去,只可惜西湖之美就這樣被破壞了,所以才“一無可看”。二更以后,西湖開始屬于文人雅客的天地,此時俗人散盡,西湖恢復了寧靜安閑的本貌,重歸美麗迷人的境界,“吾輩始艤舟近岸”,“吾輩”也就開始登場了。明月、山水也是那么善解人意,煥然一新,清新鮮潔,給人以嶄新的審美感受。我們注意到,最后一段作者終于從幕后跳到了臺前,敘述角度也從前面第三人稱的敘述,突然轉為第一人稱的“吾輩”,進一步加強了主觀抒情色彩。“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弊髡咭魄橛谖铮磺惺悄敲淳昃昕蓯?。真是處處怡人美景,處處動人詩意。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此時湖上那些“癡似相公者”,則拉來同坐,相與共飲,共享良宵美景?!绊嵱褋恚酥?,杯箸安,竹肉發(fā)”,賞心樂事,此樂何極!“月色蒼涼,東方將白,客方散去”,而“吾輩”則“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多么詩意,多么浪漫,多么率性灑脫。
再回過頭來看第三段。這一段是插敘,寫杭人游湖的習慣,亦即一般世俗之人的習俗。在作者看來,游覽西湖,無論何時,西湖之月是不容錯過的,西湖之美正在月夜??珊既耸刂骱s不知西湖美在何處,身在西湖而不知欣賞西湖之美。作者說“杭人游湖,巳出酉歸,避月如仇”,真不知是為西湖叫屈,還是笑杭人不懂美,總之可惜,可嘆。平時習慣白天游湖,從而無緣明月倒也罷了,七月半那可是晚上游湖啊,十五月圓之夜,總該是為賞月而來吧?嗬!這天晚上杭州像是進行了全城總動員似的,人們熱情高漲,興高采烈,成群結隊,爭先恐后,傾城而出,蔚為壯觀!作者一連用“逐”“爭”“速”“急”“趕”等詞,寫出人們心急火燎唯恐落后于人的情景。這么急匆匆地,究竟是要去干什么?原來只是為了“急放斷橋,趕入勝會”,哪里賞什么月?充其量只是把一輪圓月當作燈籠、火把的替代品用用罷了,哪有什么心思賞月?人們紛紛從路上、水上等四面八方會聚于斷橋一帶,那會是一種什么景象?作者先從聽覺上寫,“人聲鼓吹,如沸如撼,如魘如囈,如聾如啞”,人聲鼎沸,鼓樂喧天,作者連用六個比喻,寫出聲音的嘈雜喧鬧,震耳欲聾。鬧哄哄一片,西湖還有何可看?再從視覺上寫,“大船小船一齊湊岸,一無所見,止見篙擊篙,舟觸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觸目所見,只見湖面上大船小船擠擠挨挨,密密麻麻;岸上人們摩肩接踵,水泄不通,互相只看見貼得很近的面孔。密匝匝一堆,哪里還有興致賞月?七月半之夜如此狂熱為哪般?作者早以“是夕好名”點破。他們原本不是為領略美景、怡情悅性而來,只不過是應景跟風、好虛名湊熱鬧罷了!為“好名”而搞得這么轟轟烈烈,真讓人哭笑不得!既是“好名”,游湖賞月就只是講形式,圖表現(xiàn),追逐浮華。
這一段插敘,從行文思路、內在結構上看,是開頭“西湖七月半,一無可看”斷語的具體描寫,也是前面四類人游湖綜合征的具體表現(xiàn)。開頭是概說,此處是細說;第二段是寫人們的內在心理原因,此段是描寫人們的外在表現(xiàn)。同時,這一段又為下文寫文人雅士真正意義上的游湖賞月作鋪墊和反襯。杭人游湖,既為“好名”而來,故而儀式感味濃,講求形式,狂熱的場景只限“二鼓以前”,二更一過,人們頓時意闌興盡,衙役喝道,官員們率先離去。緊接著各色人等紛紛風流云散,“頃刻散盡矣”,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然而只有待這些人散盡后,西湖之美,西湖之迷人處、可愛處才一覽無遺,充分展現(xiàn)在風雅文士的眼前;于是“吾輩”等第五類人從僻靜處出臺登場了,從遠遠的旁觀者變身為主導者,成為這滿湖月色、十里荷香的主人。這樣自然由第三人稱變?yōu)榈谝蝗朔Q,轉入描寫自身游湖賞月的盡興和愜意。
文章自出機杼,匠心獨運,不拘格套。作者先從反面入手,寫不可看的俗人俗事,巧筆妙語之中雖語帶嘲諷,卻并不妨礙他審視端詳,反而慧眼獨具,既從宏觀俯瞰的角度,為我們呈獻出一幅生動的西湖風俗畫卷,又細致入微,準確逼真地描摹出游湖之人的眾生相。有點有面,巨細無遺,世態(tài)人情,盡入眼底。寫不可看的俗人俗事,目的還是為寫雅人雅事,寫自己的性情趣味。張岱以月為媒,將西湖七月半游湖賞月之人細分為五類,實際上卻是雅與俗兩大類,文章整體上就是雅俗對比,以俗襯雅。雖絕少直接抒情,表露褒貶,但作者以自己的審美觀照審視之,細察之,自是雅俗了然,褒貶分明。透過作者的褒貶好惡,我們發(fā)現(xiàn)世俗之徒之所以煞風景,矯情作態(tài),就是因為跟風順俗,背離了性情,失去了天真,沒有了趣味,因而面目可憎;文人雅士則隨情順性,真率自然,因而有良辰美景,有詩情畫意,有真境界,有大快樂。人,是需要精神家園的。當然,俗人自有俗人的樂趣,人們湊熱鬧、趕盛會未必不是以此為樂,樂在其中,但境界、品位總有高低雅俗的不同吧。德國古典詩人荷爾德林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彪m然張岱不免帶有文人雅士孤芳自賞的情調,但他的審美情趣卻是大有意義和價值的。“縱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氣拍人,清夢甚愜。”這不正是許多人心馳神往的詩意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