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新茂
母 親
母親二十歲的時候,嫁給了父親。
孕育了母親的那個村莊,叫下田沖。離父親所在的村莊周家邊,隔著一條河。父親的村莊在水之陽,離河岸不遠;母親的村莊在水之陰的一個山?jīng)_,離河岸有一兩公里的距離。母親從小在她的山?jīng)_里生活。父親亦然。在媒人上門說親之前,父親與母親是否見過,不知道。也許見過。母親的舅家就在父親所在村落上游不到一華里的地方。即使見過,也應該沒什么印象。父親是那種老實巴交的人,而且家境非常不好。
不知道是哪位媒人說的親,雙方家長都爽快地同意了。在母親二十歲的時候,父親領著幾個娶親的人,抬了一扇豬肉,三五只雞,幾條魚,還有幾個禮品盒,放了幾掛喜慶的鞭炮,就將母親娶了回來。
母親的家境也不好。外公外婆一共養(yǎng)大了七個兒女。母親排行第五。每一個子女,就是一道繩子,勒著外公外婆的脖頸。七道繩子,將外公外婆勒得喘不過氣來。
母親嫁給父親,也算是門當戶對。
喜慶鞭炮燃過之后,母親告別孕育了她的生命、無憂無慮生活了二十年的故鄉(xiāng),來到父親所在的村落,開始新的生活。
母親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為這個新家操勞。在我的記憶中,母親一直在忙。每天晚上,她先是將白天扯的豬草砍碎,讓奶奶用柴禾燒出一灶膛通紅的柴火,煮成熟潲。期間她架上水燒著,馬上就急急忙忙磨豆腐,做成一廂白嫩嫩的水豆腐,讓父親第二天清早賣給鄉(xiāng)親。豆腐做好了,豬潲也煮好了。等豬潲稍稍冷卻一點,就將豆腐渣調進豬食里,將豬喂了。再拿起針線,將我們的衣服一件件地補熨帖。更多的時候,是就著煤油燈,納鞋底,做布鞋。全家人的鞋子,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納出來。母親做的布鞋,又結實又耐看。在她七十歲之前,每年回家,我和妻子孩子都能穿上她做的嶄新溫暖的布鞋。母親什么時候睡的,我從來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睡的時候,母親依然在忙碌著。
白天更忙。母親是條女漢子,生產(chǎn)隊所有的農(nóng)活,挖土、扮禾、挑大糞,不管多么重多么臟多么累的活,母親都干,只要能掙工分。母親每年掙的工分,在所有嬸嬸中,總是最高的。還有自家的自留地。夏天的豆角、南瓜、絲瓜、茄子、白瓜、冬瓜、辣椒,冬天的白菜、蘿卜,母親種的,都是村上最好的。她還要割牛草扯豬草,每年養(yǎng)兩三口肥豬,養(yǎng)一大群雞鴨。春天的時候,她到附近的縣農(nóng)場去摘茶葉;秋天的時候,她到山上摘油茶、挖藥材,送到供銷社換零用錢……
她勞累了一輩子。就在前兩年,年近八十的母親,每年還要拉上父親,種兩三畝水稻。最后幾乎是被我和妹妹罵著,這兩年才沒種。但喂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種很多的蔬菜,種很多的黃豆和花生,依然被慣性推著,停不下來。
從燦爛花季到風燭殘年,近六十年的生命歷程,讓母親與父親的村莊完全融合在一起。年輕的時候,她是村里的媳婦;現(xiàn)在,她早已是村里的長輩。她的兒女的生命,在這里孕育,她的血脈,在這里延伸。她姓羅??墒沁@個村莊里所有姓謝的子孫,都把她當作自己的長輩。她,早已是謝氏家族的成員。
然而,那個孕育了她生命的小山?jīng)_,母親一直不敢忘懷。
外公外婆健在的時候,每次家里殺雞,母親都會小心地將雞胸脯肉砍下,打發(fā)我渡過村前的小河,給外公外婆送去。過年殺豬,母親總要吩咐父親,砍一條肉,加上一個豬心,一葉豬肝,再割一斤左右上好的板油,送給外公外婆。每次外公或外婆到我家來,就是母親一次盛大的節(jié)日。母親一臉燦爛地將他們迎進家里,就著手準備豐盛的飯菜。雞正好長大了,殺雞;鴨正好長大了,殺鴨。雞鴨都沒長大,就將過年時的臘肉、豬血粑拿出來。燉了,煮了,熱氣騰騰地端在外公外婆面前。外公外婆吃得不多,大部分讓我和妹妹吃掉了。但外公外婆和母親臉上那份舒心的笑容,能讓七月的陽光失色。
每年元宵節(jié),是母親最隆重的節(jié)日。到了這一天,母親天蒙蒙亮就起來,將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帖,然后換上最好的衣服,帶上兩盒點心,捉一只雞,就開始出發(fā),回生她養(yǎng)她的下田沖。初春明亮的陽光下,母親從容地走過村前的田野,從容地邁上河邊的渡船渡過小河,再從容地走過一公里左右田壟里的小道和山林里的蜿蜒小路,回到早就盼望著她及她的眾姐妹歸來的外公外婆家里。走在回娘家的小路上,母親的心情,一如灑在她身上的初春的陽光,輕盈,溫暖。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和路上遇到的每一個熟人,熱情地打著招呼。每當別人問她去哪兒,她就驕傲地回答:“回娘家,過元宵啊?!蹦赣H的聲音清脆,響亮,在初春清凌凌的空氣里回旋,有金屬一般的質地。母親從容地走著,不疾不徐,慢慢地來到外公外婆家里。她的姐妹們,這時候也已經(jīng)來到外公外婆家,年輕時一起長大的姐妹,終于在每年的這一天,相聚在一起。在外公外婆家吃過飯,她們相約著走訪幾個看著她們長大的長輩,然后笑語盈盈地,慢慢地走過她們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田野,走過曾經(jīng)那么熟悉的山林,用她們各自的眼睛和內心,觸摸她們的少女時代。然后,在黃昏的時候,心滿意足又滿懷悵然地,相互別過,同時別過父母,然后慢慢地沿著來時的路,回到各自的家。
母親回下田沖的次數(shù)并不多,除了元宵節(jié),其他的日子,很少回去。歲月悠悠,慢慢地,先是外婆告別了人世,接著是外公,再接著,大舅也在七十多歲的時候撒手人寰。面對越來越疏離的故鄉(xiāng),母親對故鄉(xiāng)依戀的情懷,越來越濃。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吵著要去外婆家,母親總是怕我添亂,不準。自從考上大學,每次回家,住上沒幾天,她就要敦促我到下田沖去,看看外公外婆和舅舅。后來,我娶妻生子,俗事多了,回家的次數(shù)少了。但是每年春節(jié)回家陪父母過年,或者正月里回家拜年,母親總要叮囑我,到下田沖打個轉。外公外婆健在的時候,給外公外婆拜年;外公外婆去世,給舅舅拜年。我或是因為時間的關系,說不去了,母親就會滿臉失望,在一旁嘟囔半天,指責我“忘了本”。要是我痛快地答應了,母親就會非常高興,說:“是嘞,是要去看看他們嘞,是條龍,也是從蛇口里出來的?!比缓笥H自張羅著帶給他們的禮物,還鼓動父親:“你也去咯,一起去,吃餐飯就回來。”
但母親仍然回去得不多。當她叫我們去下田沖的時候,我們也叫她一起去,她每次都會以需要有人看家為由,不去。也許,對故鄉(xiāng)越是懷念,就越是不愿重回故鄉(xiāng)?
對母親的下田沖,我非常熟悉。從小我就常常待在那個地方,和村里一般大的孩子,尤其和大舅的兩個兒子,廝混得爛熟。那兒的青山綠水,那兒的肥沃田野,每一處都留下了我少年時代活潑的身影。只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窩在山溝里的小山?jīng)_,是母親長大成人的地方,是母親心中永遠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今年正月初二,當母親再一次吩咐我去給小舅拜年,我來到這兒,走在曾經(jīng)非常熟悉,現(xiàn)在卻已陌生的村落里,我才意識到,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當年就是在這塊土地上長大的,這里的每一片山水,都留下了母親青春的身影。母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謝家的長輩,但在她的內心,這個叫下田沖的地方,是養(yǎng)育了她的青春年華的地方,是一道最美麗的風景,讓她一生不能忘懷。每一個嫁出去的姑娘,都有一個回不去的故鄉(xiāng)。下田沖,就是母親從出嫁開始,就注定永遠也回不去的那一個故鄉(xiāng)。
我知道,我姓謝,是周家邊謝家的子孫。然而,我的血脈的一半,來自于這塊土地。
奶 奶
奶奶的孤獨,有誰知曉?
奶奶多大年紀從遙遠的故鄉(xiāng)下嫁到爺爺這兒,我一直不清楚。我只知道,奶奶剛滿二十九歲,就開始守寡,一直到七十四歲時駕鶴西去。
四十五年!這漫長的寡居生活,奶奶該是用一種怎樣的心情,渡過那無窮無盡的寂寞?
奶奶和爺爺生了兩個兒子。爺爺去世的時候,我父親還只有兩歲多一點,伯父大概有五六歲。爺爺?shù)娜ナ?,對當年的奶奶來說,無異于天崩地塌。當奶奶在親人的幫襯下,將爺爺埋葬于村子西北方的青翠山林里之后,面對兩個幼小的嗷嗷待哺的兒子,面對突然寥落冷清而又貧困的家,心中的悲涼,該是怎樣一陣一陣地襲來!
我開始懂事的時候,奶奶已經(jīng)老了。蒼老的奶奶,每天堅持蹣跚著她的纏得如三寸金蓮一般的小腳,與生產(chǎn)隊里年紀相仿的老人,干著她力所能及的活。到了晚上,奶奶幫著母親打理完家務,就孤單地坐在一旁,默默地想她的心事。夏天的時候,她就坐在土坯屋旁的土坪里,打著蒲扇,抱著妹妹,讓我蹲在一旁,悠悠地教妹妹和我念兒歌:“羊牯子咩咩,下來吃蠟葉;蠟葉千苦,鬧死(毒死)羊牯;羊牯告狀,告出和尚……”夜空里繁星點點,奶奶的兒歌總讓我覺得,繁星中的一顆,就是那只冤死的羊牯,在奶奶的念叨中,它會突然從天空中“嗖”地竄到我身邊,訴說著它的冤情。一股冰涼的感覺,從我的脊背涌上來。冬天,奶奶就靜默著坐在柴火灶邊,幫著媽媽燒火煮豬食。柴火紅紅的,映照著奶奶溝壑縱橫的臉。奶奶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總有一股神秘的色彩。燒著燒著奶奶就出了神,柴火就熄了,要在母親的大聲提醒下,才會回過神來,然后慌亂地向灶膛里續(xù)柴。很小的時候,我跟奶奶睡。有好幾回,我半夜里醒來,聽到奶奶在有一聲沒一聲地抽泣。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傷心,又不敢問,只好捂了被子,一邊想著我的心事,一邊又睡過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奶奶心中的清苦,該是何等地伴著她人生的每一個日子,一路走來。
爺爺去世,奶奶還正年輕,下嫁到這個叫周家邊的村莊,并不太長。爺爺一走,奶奶在婆家除了兩個兒子,舉目無親。按鄉(xiāng)村習俗,她可以回到她的娘家,在娘家人的主持下,再找一個適當?shù)哪腥?,帶上兩個兒子,和那個男人過日子。奶奶要是這樣做了,婆家宗族上的人,誰也不能阻攔她。頂多是孩子長大后,讓他們再回到周家邊,承續(xù)爺爺?shù)南慊稹?/p>
可是奶奶沒有娘家。
奶奶姓熊。孕育了奶奶的地方是哪兒,奶奶和父親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只知道,奶奶的親人中,有一個舅爺爺,有兩個姨奶奶,這些都是奶奶的弟妹。但是,奶奶的這些弟妹,都姓金。
當年,我曾經(jīng)疑惑,為什么奶奶姓熊而她的弟妹姓金。直到奶奶去世后,當我再一次向父親提出這個問題時,父親才告訴我,奶奶和這些兄弟姐妹,屬同母異父。奶奶的母親,先是嫁給了熊姓人家,也就是我的老外公。在生下奶奶之后,因病去世,奶奶的母親便帶著奶奶,改嫁到金姓人家。爺爺去世了,可奶奶既回不去她的熊姓娘家,而她的親生母親此時也已作古,在金家那個名義上的娘家,只有一個繼父,和一個同母異父的兄弟。
她同樣回不去。
少年喪父,青年喪夫。這些人生之大不幸,降臨在奶奶一個人頭上。
少年喪父的奶奶,在和爺爺結婚之際,度過了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從長輩對爺爺?shù)臄⑹鲋?,我斷斷續(xù)續(xù)了解到,當年,爺爺是多么地寵愛奶奶!他不讓奶奶到田土里做任何事情,只讓在家里帶著孩子,管著一日三餐就成。在外面幫富裕人家做事,富裕人家款待他的所有好吃一點的食物,雞呀、肉呀、魚呀,甚至豆腐啦,他都舍不得吃,全部端了回來,一臉幸福地看著奶奶和兩個孩子吃下去。而奶奶,又是何等地依賴爺爺!在從小失去父愛之后,有了爺爺?shù)膶檺郏棠桃呀?jīng)完全將父愛和夫妻之愛融合在一起,全部傾注在爺爺身上。她溫柔地幫著爺爺打理著這個家,每天每天,她一有空閑,就坐在那架紡車前,將雪白的棉花,長長的苧麻,編織著他們如錦繡一般的日子。
只是,命苦的奶奶沒過幾年幸福生活,卻需要用一輩子漫長的寂寞來償還。
爺爺去世后,奶奶既回不了娘家,也就斷了再續(xù)姻緣的心思。在這個并沒有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勇敢地用她柔弱的肩膀,一個人將養(yǎng)育兒子的重擔挑了起來。
爺爺給奶奶留下的,只有一畝多薄田。這一畝多薄田,奶奶邁著她那三寸金蓮一般的小腳,將犁田耙田、播種插秧、施肥收割等等所有的活計,都承擔了。夏天里,毒毒的太陽將她本來白嫩的臉烤出一層黑痂,冬天里,呼嘯的北風又將這層黑痂剝去。幾番春秋幾度淬火,柔弱的奶奶變得如鐵一般堅強。她還會紡紗。稍有空閑,她就坐在那架木制的紡車前,替寶慶城里的紗廠紡紗。紡車“嗡嗡”地搖著,一直搖到深夜。奶奶的身體隨著紡車的轉動,一起一伏,捻著線頭的左手,一伸一屈,仿佛一座活動的機械。生活中所有的艱難,都被奶奶紡進了長長的棉紗里;對爺爺?shù)乃械乃寄?,也被奶奶紡進了紗里。長年累月地紡著紡著,奶奶的眼睛變得通紅,稍遇刮風,就不斷地流淚。這是思念的眼淚還是辛酸的眼淚?我的父親從來不跟我講他小時候過的日子。但是,我很小就發(fā)現(xiàn),父親肩膀的正中間,有一個雞蛋大的肉瘤,一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消失。我曾經(jīng)問父親是怎么回事。父親說,那是打小的時候,挑擔挑得太多留下的印記。父親從十來歲開始,就跟著大人,到村子北部的崇山峻嶺里挑木炭,到離村子西邊六十多里的灘頭挑燒紙。因為挑擔太多的緣故,不僅在肩上,留下一顆永不消失的肉瘤,而且年紀輕輕,背就駝了。
疼兒莫如母,奶奶不到百般無奈,是不會讓她的兒子,過著這般艱難的生活的。何況,即使在這樣艱難的時刻,奶奶還是想方設法,讓從小就聰明出眾的父親讀了兩年私塾,成了父輩中讀書最多的后生。
窮困潦倒的日子,一直到農(nóng)村實行土地改革,才有所好轉。這時候父親和伯伯已慢慢長大,家里的田地突然多了起來。父親因為讀了些書,再加上他的聰明內秀,成了受村里人尊重的年輕人。
但是奶奶心中的孤獨,一如既往不可排遣。
奶奶最開心的時候,是去她的兄弟姐妹家走親戚的時候。她的娘家,她打小就已經(jīng)回不去了,但她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妹妹。每到年底清閑的時候,她都要到她的弟妹家走一趟。我記得,當年,我的一個姨奶奶嫁女,奶奶帶著只有八九歲的我去走親戚。因為冰凍,奶奶在她的這個妹妹家,一住就是五天。也就在這一次,我看到了奶奶和她妹妹在一起時,臉上蕩漾開的舒心的笑容。她不停地和她的妹妹聊天,幾乎不管我的存在,讓我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撒了幾天的野。而且,學校的期末考試,都給耽誤了。
只是,這樣的日子太少太少。絕大多數(shù)時間,奶奶都是一個人孤獨地坐在空曠的地坪里,在四周一片寂寞的包圍中,想著她的心事,直至去世。
奶奶一輩子就是一片沒有根的浮萍。父親去世,就跟著她的母親離開生她養(yǎng)她的村莊,漂泊到一個新家。長大成人,命運將她撒在這個叫周家邊的地方,她就在這里生根發(fā)芽,孕育了我的父親,也因此有了我。而她,這個姓熊的老人,作為謝家的一員,在一生孤獨之后,于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七月一個黎明的前夕,溘然而逝,不留只字。
我只是確信,我的血液里,流淌著她的血脈。熊,這個姓氏看上去,就讓人覺得溫暖,覺得親近。盡管我不知道姓熊的奶奶來自哪里,但是,我知道我的身體里有奶奶的血脈在流淌,這就夠了。
外 婆
關于外婆,首先得從我老家說起。
我的故鄉(xiāng)周家邊是一個大村莊。由幾個小村落組成。每個姓氏聚集在一個小村落里。分別以周家邊李家、周家邊謝家、周家邊鄧家、周家邊簡家等指代。
我出生的村落,是周家邊謝家。孕育了外婆的村落,是周家邊李家。兩個村落不到一華里,幾乎緊挨著。
李家是周家邊人口最多的村落。他們最先來到這里定居,耕種著最好的良田。那一大片黑得流油的土地,從小河岸邊平緩地鋪上來,一直鋪到村莊的腳下。黑土地里流淌著莊稼噴香鮮美的汁液,滋潤著周家邊李家的鄉(xiāng)親。他們安靜地生活著,將那片良田如錦繡一般每年來回地編織。春天,是碧綠的絲綢;夏天,是金黃的緞子。還有金黃色如瀑布一般流淌的油菜,和一年四季盛開的五彩繽紛的鮮花。在周圍十里八村鄉(xiāng)親的眼里,這一方所在,是生活的最好去處。
外婆就出生在李家一個家境還算殷實的人家,從小衣食無憂。錦繡一般田野里盛開的鮮花,不時被兒童時代光著腳丫奔跑撒野的外婆摘下來戴在發(fā)際,明亮的天空下,就有了一道比花兒更漂亮的風景。外婆熱愛這片土地。在她小小的心里,沒有其他任何地方,比自己的故鄉(xiāng)更讓人沉醉。
然而外婆注定要離開這片美麗的地方。她是女兒身,最終要嫁出去。只是在外婆美麗的幻想里,她要嫁入的村莊,肯定不會比娘家的村莊偏僻,要嫁入的人家,也不會比娘家的家境差。
外婆沒有這般好命。
外婆十歲那年,一場大禍降臨。家里所有的田產(chǎn),都被她的父親賣光了去打官司,最終打輸。為了籌錢打官司,她的父親狠下心,將外婆賣給下田沖村一戶人家做童養(yǎng)媳。
下田沖是一個遠離河岸的小山?jīng)_。和周家邊李家的富庶比起來,判若云泥。
在娘家無憂無慮度過十年美好的時光之后,外婆十歲那年的某個上午,婆家來了人,要接穿戴一新的外婆去下田沖那個新家,她必須一輩子在那兒生根發(fā)芽直至終老的家。面對突然降臨的悲慘命運,面對一片空洞完全不能確定的未來,幼小的外婆不知所措,躲在母親背后,哭哭啼啼不愿離去。外婆的母親一邊往外拉扯著外婆稚嫩的手,一邊任眼淚嘩嘩流淌;外婆的父親,先是將臉別向一邊,嘴角抽搐,然后顫抖著對外婆大喝一聲:“哭什么?還不跟人家走?”其聲如雷。外婆被父親突然的兇惡嚇愣怔了,松開了緊攥著母親衣角的手,一邊號啕大哭著,一邊挽了個小小的包袱,走到門口,滿眼哀怨地回頭打量了一陣她生活了十年的家,打量了一下正別過腦袋看著別處的父親,和正看著她流淚的母親,然后回過頭,跟著婆家的來人,邁出門檻,走過村前肥沃的田野,渡過村前窄窄的小河,來到了從未到過、完全陌生的婆家。外婆的號哭聲,在那個晴朗的日子里,盤旋在村子上空,盤旋在田野和小河上空,讓空中的鳥兒,都不忍聽見。
自此別過,外婆再也沒有回過她的娘家。
外婆十六歲的時候,和外公正式圓房。他們很快有了孩子。接下來的二十多年,外婆一口氣給外公生了十四胎,七個長大成人,兩男五女。從青春年少到人老珠黃,外婆生活的全部經(jīng)歷,仿佛就是懷孩子、生孩子、撫養(yǎng)孩子。好在外公勤快,每年除了租種十多畝地主家的地,農(nóng)閑時間,就用自己鐵一般的肩膀,到新化城里送洋貨,到隆回灘頭挑燒紙,到大山的褶皺里挑木炭,用全身的氣力,換得些許糧食,來堵住家里一長串孩子嗷嗷待哺的嘴。到了我懂事的時候,外公的背,已經(jīng)彎得像一張弓。
外公再拼死拼活地累,也塞不住家里一天比一天多的孩子們的嘴巴。面對窘迫的家境,外婆每天清早起床,就要想方設法,將那些在飯鍋前排著隊的孩子們的肚皮略略喂飽。每做一頓飯,外婆都仿佛在做一道復雜的算術題,絞盡腦汁思考著怎么樣才能夠讓下一餐不至于斷炊。在大兒子還沒有鋤頭把高的時候,她就安排他和外公一起去打零工挑腳;她安排稍大一點的女兒,到地里扯豬草,放羊,扯能夠填飽肚子的野菜;小一點的女兒,就安排他們照看更小的弟弟妹妹,以便自己騰出手來,到地里去種瓜果菜蔬,在家里紡紗織布。孩子們一個個艱難地長大了,而外婆,當年青春美麗的容顏,被歲月榨得一干二凈,幾十年后,我眼中的外婆,已如一只風干了的絲瓜絡,掛在歲月的窗口,蒼老得不忍直視。
可是,即使窘迫得揭不開鍋,外婆也不回她的娘家。
外婆娘家的家境,因為那場官司,一貧如洗。她的父母很快郁郁而逝,兩個兄弟,就如倒了樹的猢猻,各自謀生。大弟在抗日前夕當兵“吃糧”,還算命大,因為生得高大,成了看守張學良的護兵,抗戰(zhàn)勝利后全身歸來,只在解放以后,因為在國民黨部隊里當兵“吃糧”的經(jīng)歷,在村里受到管制。同村與他一起被抽丁的另外十二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則全部成了失蹤人員,至今尚未魂歸故里。小弟則完全淪為雇工,以給富裕人家當長工為生,直至土改,才有了自己的土地和房屋。
外婆不回娘家,是緣于她當年刻骨銘心的遭遇?一個殷實人家的十歲女孩,還是在父母懷里撒嬌的年紀,突然被無情的父母送去給人家當童養(yǎng)媳,這種強烈的心理沖擊,叫性格倔強的外婆,一輩子都沒有回過神來。父母健在的時候,不再回家看望父母;父母離去,不再回家看望兄弟。然而,外婆對故鄉(xiāng)的懷念,不經(jīng)意間,仍然如四月的鮮花一樣綻放開來。一年春上,外婆送年幼的我回家,她將我送上小河的渡船,不再前行,隔著河目送我走進家門,才轉身回去。我清楚地記得,在目送我上船的那一刻,外婆的眼睛,怔怔地隔著河望著孕育了她的生命的村落,久久不曾移開,閃爍的淚光,在夕陽下晶瑩地跳動。
而將我的母親嫁回周家邊,是外婆的另一種思念么?父親所在的村落,與孕育了外婆的村落,比鄰而居。當有人做媒,將我的母親介紹給我的父親時,外婆非常爽快地就答應了這門親事。當她來到她故鄉(xiāng)隔壁的女兒家,她是不是覺得,她又回到了兒時的故鄉(xiāng)?
盡管她每次來我家做客的時候,說什么也不去隔壁村落的兄弟家里看看,不去隔壁的村落里走走。
記憶中最后一次外婆來我家,還是在我九周歲的時候,外婆來給我過生日。她給我送來了一段做褲子的布料,送來了十個雞蛋。匆匆吃過晌午飯,外婆就要回去。母親讓我送外婆去小河邊過渡。走到村落前的田間小道上,外婆的腳步格外緩慢,她一邊問我在學校里的一些事情,一邊不停地眺望著隔壁的村落,她出生的村落。那是農(nóng)歷的九月,陽光金黃金黃的,撒在剛剛收割的田野上,和外婆爬滿皺紋的臉上。田野里四處布滿了金黃的稻草,剛剛冒出身子的麥苗,疏疏地綠著,整個河岸邊的土地厚重而又充滿生機。走在這樣的景色之中,外婆滿臉的安靜,祥和,完全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者。也許,時隔幾十年,外婆心中的疙瘩,也正在慢慢地解開吧。
滄海桑田。周家邊李家和周家邊謝家的房屋,現(xiàn)在已經(jīng)緊緊地連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李家哪是謝家了。每次回家,在村里四處走動的時候,我就想,這謝家和李家,于我來說,早已在村落相融之前,融合在了一起,李家的血液,通過外婆和母親,在我的血管里跳動。而那些在村莊四周蓬勃開放的美麗的花朵,總有這朵那朵,是為當年的外婆盛開。
妻 子
再往上溯,就溯不上去了。
母親、奶奶、外婆,這些和我的血脈緊密相連的女性,都曾和我在一起,幸福地生活過。母親依然健在。每次回家,聽著她對父親的叨咕,對我和妹妹的叨咕,就有一種甜蜜的味道涌上心頭。年過半百,還能夠享受母親的嘮叨,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奶奶和外婆雖然在我年輕的時候就已過世,但她們的音容笑貌,永遠地鐫刻在我的腦海。當她們在夢中向我走來,我就仿佛又回到了清純得如村前小河流水一般的少年時光。
再往上溯,于我來說,就只有一些抽象的概念。我只能確信,除了父輩中的母親、爺爺輩的奶奶和外婆,再上溯一輩,就有四位女性和我的血脈相連,再上溯一輩呢,就有八位。每上溯一輩,就呈等比數(shù)例增長一倍。根據(jù)族譜記載,謝氏家族,只從元末明初從江西遷來故鄉(xiāng)算起,到我這一輩已是第二十二代了。與我有著血緣關系的女性有多少,已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我姓謝。但我的血脈里,與多少姓氏有著血緣關系,我根本理不清楚。也許,中國所有姓氏,都曾與我血脈相連,也未可知。然而,倘若我要尋找她們的痕跡,除了父系這一部分,如恒河沙數(shù)里幾粒沙子一般的幾個,在族譜里每一個祖宗后面有一句簡單的“配某地某氏”的記載之外,屬于母系的血脈,母系的母系,母系的母系的母系,母系的母系的母系的母系……她們姓甚名誰,何處人氏,即使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理不清楚。她們的血脈,時時在我的血管里流淌,她們的靈魂,卻在處處蔥郁的青山里守望游蕩,沒有歸宿。
我只能確信,她們自嫁入婆家之后,每一個人的后面,就有一個永遠無法回去的宗族,就有一個永遠無法回去的故鄉(xiāng)。
那就不溯了,只在此向她們表示晚輩的深深的敬意。
該說說我的妻子了。那是我孩子的母親,一個與我的后代血脈相連的女性。
說到妻子,就不得不相信姻緣的神奇。大學畢業(yè)前,我從未想過,我會被命運撒在那個地方教書;妻子也從來沒想過,她會來那所學校讀書。兩個極不情愿來那個地方那所學校的人,來到了那個地方那所學校,然后就相遇了,相愛了。這,該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妻子十六歲。
那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當外部的壓力如波浪一般向我們襲來,我們的感情卻如彈簧一般彈得越高。對我的詬病,對她的詬病,都被我們的愛情擋了回去。畢業(yè)的時候,她本可留校,卻因為與我戀愛而失去留校資格,回到她父母所在的廠礦子弟學校。我們又抵御了異地戀的壓力,將沒有盡頭向前延伸的鐵路變成了牽引我們愛情的紅線,并終于修成正果,在一九八八年底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自十八歲中師畢業(yè)開始,這個生在城里長在城里的姑娘,就開始跟著上我家,我那個座落在故鄉(xiāng)里的老家,直至現(xiàn)在。我在農(nóng)村里的家,是一棟七十年代初壘成的土坯房。牛、羊、豬、雞、狗、鴨,全部和人生活在一棟房子里;農(nóng)村里的老式茅坑,甚至就和牛欄、豬欄同處一室。不管什么時候,房子里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混合味道,而以夏天為最。當年為了能和我在一起,每次寒暑假一開始,她就拿著一個小小的提袋,帶幾件換洗衣裳,跟著我來到我家,在各種各樣難聞的味道里,過著鄉(xiāng)下媳婦的日子。那時候鄉(xiāng)下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夏天,她就在傍晚穿上我給她買的泳衣,跟著我到村子前的小河里游一回泳,睡覺前用溫水再擦洗一下,就算是洗了澡。沒有電,當然就沒有電風扇,沒有空調,晚上唯有用一把蒲扇,扇著扇著好不容易入了睡,早上醒來,全身是汗,天剛亮就趕快搬了一把簡陋的躺椅,坐在屋前的土坪里,一邊驅趕著成群的蚊子,一邊享受農(nóng)村清晨難得的涼意。父親母親種田,和繡花兒一般。暑假回到家里,我依然得幫著父母“雙搶”,將早稻一鐮一鐮割回來,再將晚稻一蔸一蔸插下去。我到田地里參加勞動,她也非要去幫著插秧。下田不久,她那一身漂亮的裙裝,就糊上了大塊的泥巴,更有幾只不講理的螞蝗,聞著水聲,沒一會工夫就叮到了她的腿上,把她嚇得尖叫。
即使這樣,她也沒有對我在鄉(xiāng)村的那個家心生厭煩。記得剛開始去我家的時候,我擔心她的父母掛念女兒,在我那兒住了一段時間,就送她回去??墒?,我剛回家沒幾天,她就在一個午后,仙女一般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在興奮之余,問她是怎么找來的。她洋洋自得地說,這還不容易,我又不是沒來過。然后她告訴我,先是搭火車,再坐汽車到鎮(zhèn)上,從鎮(zhèn)上到老家,她就沿著公路,一邊走,一邊問。在她問路的時候,她遇到了一個好心的卡車司機,就搭上了她的車,到了岔路口,下車,沿著小路,筆直就走到我家了。我一邊埋怨她怎么不寫信告訴我讓我來接,一邊在內心里感動得一塌糊涂。這個柔弱的小姑娘,她的內心該裝著對我多深的愛,才會做出這樣近乎瘋狂的舉動!
后來,我們就有了孩子。
孩子是我和她共同孕育的,流淌著我的血脈,也流淌著她的血脈。我的血脈的背后,是一張宗族的大網(wǎng);她的血脈的背后,也是一張宗族的大網(wǎng)。而孩子,就是兩張大網(wǎng)的交織。然而自然的,孩子隨父姓,姓謝。而她,姓張(如果隨父姓,應該姓梁。她是隨母姓)。在她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在整個孕育孩子期間,她滿臉都是幸福的驕傲。她長得苗條,白凈,氣質出眾。當她走在我故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熟悉不熟悉的人都曾問我:“她是電影演員吧?”把我自豪得什么似的??墒牵斔龖蚜嗽?,為了保證胎兒的營養(yǎng),她拼命地吃,整個孕期,她豐滿得幾乎就像個大圓球。她懷孩子的時候,還只有不到二十二歲,自己都還是個孩子。也許,是母愛的力量,讓她心甘情愿這樣做吧。孩子生下后,為了孩子奶水的充足,在月子里她依然拼命地吃,雞、雞蛋,每餐都是一大碗。不知她從哪里聽來的,要保證奶水的營養(yǎng),母親吃的食物里,不要放鹽。她就真的不放鹽,就那么寡淡地吃下去。
她從十六歲開始和我談戀愛,如今已過去了三十二年。三十二年來,我們一直在城市里生活,娘家的概念,婆家的概念,比起鄉(xiāng)村來,自然要淡化許多。然而,我的孩子姓謝,依然決定了她的身份是謝家的媳婦。三十二年來,她恪守著謝家媳婦的本分,照顧公婆,撫養(yǎng)孩子。每次和我一起回到故鄉(xiāng),她對公婆的禮貌周全,對故鄉(xiāng)親人的禮節(jié)周全。而對孩子,她更是悉心撫養(yǎng)。將她那份母愛,點點滴滴地灑落在孩子的身上。
三十二年滄海桑田,我曾經(jīng)許諾給她的美好生活并沒有兌現(xiàn)。我依然從事著教師的職業(yè);依然每個月領著固定的工資而沒有其他經(jīng)濟來源;我當年成為一名作家的偉大夢想,也依然只是夢想。面對著社會變幻的萬花筒,我不知道她跟著我,是否會感到失落。以她的才情,以她的氣質和風度,她應該有比現(xiàn)在更好的生活。因而,當年她要舍棄在本地已經(jīng)做到最好最有影響的小學校長的職位,到沿海去發(fā)展的時候,我曾經(jīng)阻攔過,但并未刁難她。我想,就沖當年她對我的那份深深的愛,就沖著她把與她沒有半毛錢關系的我的故鄉(xiāng)當作她生命中的又一個故鄉(xiāng)的舉動,我就不應該刁難她。
現(xiàn)在,我們的孩子已經(jīng)長大。在故鄉(xiāng)家族所修的族譜里,她的名字早已跟在我的名字后面,成了周家邊謝氏家族不可更改的一員。
而她的血脈,也將在我后代的血脈中流淌,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