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時起，我便再也忘不掉那個女孩

王小帆

我至今仍記得那個女孩。一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藍色牛仔褲，渾身上下都洋溢著唯獨屬于20歲花季少女的青春氣息，和她的眼神中不應該屬于她那個年紀的怯懦和戒備，形成了鮮明而強烈的反差。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2012年的夏天。那一年的夏天，我在檢察院反貪局從事辦案工作。當時，我們辦案人員得到了一個消息，她的母親在貪污公款潛逃多年后，來到她所在的城市，藏到了她的住處里。該怎么抓捕呢？直接抓捕還是做這個女孩子的思想工作，讓她勸說她的母親主動向檢察機關(guān)自首？我們經(jīng)過討論，決定采取第二種手段。我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就是想給這個女孩子一個機會，不想再給這個已經(jīng)遭受挫折的家庭再增加更多的沉重，要知道，包庇也是一種犯罪行為。

“你們找誰？”在她工作所在的鄭州市的一處老舊住宅樓里，我們敲了好長時間的門，她才將門打開一條小縫。

她的樣子宛如一只受驚嚇的小鹿，滿是戒備警覺的神色，即便只隔著一個小小的門縫，我們也能清晰地感覺出來。

“我們是檢察院的。”我和另外一名同事取出工作證，通過門縫，塞到她的手里。

“檢察院……找我做什么？”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在得知我們的身份后的慌張和恐懼。

“你的母親在什么地方？”按照預定方案，我盯著她的眼睛，單刀直入地問她。

“……她跑了那么多年，我怎么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彼齼?nèi)心的慌亂更加明顯了，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雙手不住地扯著上衣T恤的下擺。

“我們能這樣過來找你，相信你會明白我們的意思。我們希望你在這個事情上不要犯糊涂。要知道，你母親是被通緝的犯罪嫌疑人，假如你幫她潛藏的話，那就是典型的包庇行為，包庇也是一種犯罪啊。你母親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趕緊投案自首，主動將相關(guān)問題談清楚，爭取寬大處理。我們希望你不要盲目地被親情迷住雙眼，你還這么年輕，如果真的因為包庇行為被處理了，是多么不值得啊。我們也相信，你母親怎么會舍得將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拖下水?！蔽覍ふ抑惚艿难凵?，耐心地給她做思想工作，說到后面，我故意加大了聲音，相信躲藏在房子里的她的母親也可以聽得到。

“……”她沒有再否認，只是沉默著，更加用力扯著T恤的下擺，卻露出掙扎矛盾的神色。

“我們給你一點時間，你好好想想吧?！蔽腋杏X火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了，也不能逼迫她過甚，就示意同事和我一起下樓；走了兩步，我又轉(zhuǎn)過身來，鄭重地對她說：“最多六個小時，這是你最后的機會，也是你母親最后的機會，一個證明她還愛自己親生女兒的機會，我們希望你們都能把握住，我們在樓下等著?！闭f完，我沒有再看她，徑直和同事下了樓。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第二次見到她，是在三個多小時之后。

最終，她的母親還是顧及了親情和女兒的未來，聽從了她的勸說，在她的陪同下向一直守候在樓下的我們投案自首了。在履行相應法律程序的時候，她就默默地站在旁邊，一直沒有說話。我卻能感覺到她的愧疚和不安，在將她母親帶上警車之后，我寬慰她說：“別擔心，相信法律會給你的母親一個公正的結(jié)果，你更要相信，不管是對你的母親，還是對你本人，這都是最好的一個結(jié)果?！?/p>

“謝謝?！痹谀且豢蹋K于露出一絲苦澀又夾雜了如釋重負的表情的笑容。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她，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她。后來經(jīng)過偵查、公訴等一系列法律程序，她的母親被法院以貪污罪和挪用公款罪，數(shù)罪并罰，判處有期徒刑17年。而在這期間及其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再沒有聽到過她的任何消息。

過了一年多的時間，我被調(diào)入檢察院的職務犯罪預防部門工作，在日復一日的繁忙的工作中，連她的影子也逐漸從我腦海里淡去了，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下午。

她的父親所在社區(qū)的李書記來拜訪我，當時，我是他們社區(qū)的駐社區(qū)檢察官。在談完工作之后，我不知道什么原因，腦海里突然就浮現(xiàn)出這個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就向李書記問了問她最近的情況。

“她啊……”李書記無奈地搖了搖頭，“你還不知道嗎？她上個月自殺了！”

我無法用言語形容我得知這個消息時的震驚，“自殺，為什么？她還那么年輕，有什么事情想不開的啊？”

“唉，還不因為她母親的事情。她談了一個男朋友，兩人談了三年了，一個多月前，男朋友帶著她去見了男方家長，結(jié)果，男朋友的母親不同意他們的事情，說什么貪污犯的女兒不配做自己的兒媳婦，話說得挺難聽的。結(jié)果，她想不開，就自殺了，遺書里說，她恨她的母親……”

其后的幾天，那個女孩子的影子在我腦海里一天比一天清晰起來，她的戒備的眼神、她的驚慌恐懼的神情、她的苦澀的一絲微笑，還有她青春活力的臉龐和鮮花一般的年紀……我不知道，她臨走的那一刻對這個世界是多么絕望，也許，有人會說這個女孩子不夠堅強，也許，有人會說她太極端了。但是，一個從13歲開始便要承擔母親犯罪后潛逃帶來的那種傷害的小女孩，我們能奢望、要求她應該多么堅強？

在那段時間里，每當我回到家中，看到自己天真可愛的女兒圍繞在我身邊，開心地蹦蹦跳跳的時候，我都感覺到非常幸福。作為一位父親，作為一位普通的檢察官，我給不了我的女兒多么富貴、多么奢華的生活；但我卻非常安心，因為我可以給我的女兒一個安穩(wěn)的、正常的、幸福的成長環(huán)境。

從那時起，我便再也忘不掉那個女孩，她的不幸是我一次次給各單位上警示教育課時常用的警示案例。我并不是想拿別人的不幸作為自己的談資。但是，一個女孩用自己正如鮮花般怒放的生命為代價做成的一個如此令人悲傷惋惜的案例，難道不值得我們?nèi)ゾ締?？難道我們不應該從中引以為戒，進行反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