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自有顏如玉
1961年將近年尾的時候,在一個和煦的冬日陽光照得人們感到暖洋洋的日子里,下午三點鐘,我做完一個難度較高的腦部手術,匆匆吃了延誤了的午餐,回到神經病學教研組辦公室想休息一下。一位比我高一屆的學長,又是我的老朋友的醫(yī)學系系主任彭玉德卻正在辦公室里等著我。
他一見到我就說:“公白,今天我來找你不是為了教學上的公事,而是有件事要你幫忙,幫成了不是我要謝你,反而是你要謝我哩。”我忙說:“老兄托的事,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盡力?!睂λ詈笠痪湓捨抑桓械叫┢婀?,但并未在意。
他接著說:“有一位1960年畢業(yè)的女學生,上海家里只有一位老母親,父親在海外工作,她是獨生女,本應照顧分配在上海工作,當時由于我們疏忽,把她分到在北京的中國醫(yī)學科學院整形外科研究所去了。現在他父親從國外來信提出了意見,要求把女兒調回上海工作,以便照顧母親。我們考慮要直接調回恐有困難,所以建議她來投考本校的研究生,這樣就可回上海,畢業(yè)后可留在上海工作。考研究生需要作一些理論上的補習,她前天回到上海過年,托我?guī)退椅焕蠋熭o導輔導,你是留蘇研究生畢業(yè),是過來人,所以我想到了你,不知你愿不愿意?”
與韋秀冰的結婚照
我聽了顯得有些猶豫,要上堂講課或帶實習醫(yī)生查房示教,作為一個醫(yī)學院的講師,我是有經驗的,但要我去對一個學生作理論課的個別輔導,卻從來沒有經歷過,尤其對象是一位年輕女性。正在我沉吟之際,老彭卻對我眨眨眼睛笑著說:“不是要你去一對一地講課,只是要你介紹介紹考研究生的經驗,針對理論考試的課目推薦幾本參考書,再指導一下復習的重點就可以了。人家還沒有對象呢,可別忘了書中自有顏如玉哦。”他這一說不禁使我滿臉通紅,我領會了他的一番美意。
在我謝過了老彭的美意后,他又介紹了對方姓韋名秀冰,芳齡二十三,在醫(yī)學院念書時是班上的高材生,門門功課五分,又是文娛活動的積極分子,被同學們捧為“校花”。這一說當然又給我心火上澆了些燃油。
我們的第一次會面完全是公事式的,既非花前月下,更無咖啡醇酒。時間是下午,地點在我的辦公室,因是她求教于我,當然是學生上門了。我問了她一些畢業(yè)后的工作情況,向她介紹了一下研究生的學習目的和方法(當時在中國,研究生制度才開始不久),最后還借了幾本參考書給她,要她先自學一下,然后再約時間給以重點輔導。她講話不多,除了簡要地回答我的問題外,只是用那雙美麗的鳳眼瞄著我,微笑著聽我說話,笑意中似乎帶著些許調皮,弄得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磥砝吓硪惨严蜃约旱膶W生介紹過我的情況了,她似乎對我并不陌生。我送走她時默默地盯了一下她手中拿著的我借出的參考書,想著“書中自有顏如玉”那句話,心里升起了一片綺想。
不久,老彭來了電話說:“她對你印象很好,正等著你給她輔導呢。”這無疑是向我吹起了進軍的號角。正當我在絞盡腦汁考慮輔導些什么和如何輔導的時候,突然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她說:“陳老師,謝謝你上次給我的指導,也謝謝你借我參考書,我已在積極溫習,但昨天北京我們的研究所打來電報,要我馬上回去,我也不知什么原因,現已買好火車票,明天就走了,所以只好向你告別,以后如果需要,一定向你討教,再一次謝謝你了?!蔽乙宦牼图绷?,一急就冒昧地問了一句:“我能不能到火車站來送你?”不料那清脆的聲音卻立即響起了:“可以呀!”我感到那聲音太悅耳了,于是問明了火車的班次和時間。
第二天我早早查好了病房,趕到上海北站,赴北京的旅客已開始排隊入閘了。我在長長的人龍中找到了她。她穿著短大衣,圍著白色的羊絨圍巾,戴著白色的羊絨帽子,襯著她潔白如玉、略帶紅暈的俏臉,在周圍人群一片灰藍的色調中顯得很突出。她提著小皮箱,隨著隊列已走近入閘處,但還在回頭顧盼。我匆匆奔到閘門旁,只來得及說了一句:“我會給你寫信,祝一路平安?!彼齾s深深地盯了我一眼,微笑著向我招招手,說了聲再見,就進入了閘門。
有緣千里傳鴻雁
她一聲再見就走了,可是在我的腦海里伊人倩影卻揮之不去,尤其是她離去前盯我的一眼,在我的想象中似乎含有萬般情意,“一切均在無語中”。我迷惘了,我感到失落了,但我又感到心胸間一股力的涌動,這是一種對未來的渴望和期待。
下一步怎么辦呢?我找了我的好朋友,與我同期留蘇、任華山醫(yī)院腦電圖室主任的瞿治平商量。平時我倆的性格完全相反,他很內向,我則比較開朗,也比較大膽。然而事到臨頭我卻失去了主意,倒是瞿治平聽了我的訴說后建議我不妨寫信給她,先表示關心,在關心中透露愛意,如果對方反應不錯,就可進一步發(fā)展了,求教是學生主動,求愛可得男方主動了。
軍師定了計,我就依計行事,寫出了一封短信,先對那天匆匆忙忙的送行表示了歉意,接著詢問她回京后的情況及今后動向,最后表示自己愿盡力幫助她考研究生并希望保持聯(lián)系。不久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原來她父親從國外寫了封信給當時任副總理兼外交部部長的陳毅元帥,反映了老妻患冠心病單身在上海乏人照顧的情況,希望陳副總理援手,能把獨養(yǎng)女兒調回上海工作,陳毅作了批示后把信轉到了中國醫(yī)學科學院,該院領導遂同意放她回上海,故要她回去辦理調職手續(xù),就不必去考研究生了,在信的最后她表示愿意跟我繼續(xù)通信。
這樣一來,無疑一下子使我們間的聯(lián)系在性質上發(fā)生了突變,很明顯,我要再跟她寫信就必然是為了進一步發(fā)展關系了。我當然抓緊機會不放,就這樣我們開始了頻繁的書信往來,平均每周一信,“寫”起戀愛來了。其實“寫”戀愛比“談”戀愛要容易得多,進展也快得多,因為很多話當面可能難以啟齒,寫在紙上卻容易多了,當然首先得要有“兩廂情愿”的基礎。那時人事調動的程序非常復雜,尤其是牽涉不同省市的戶口移換,更是曠日持久,秀冰調回上海的事雖經陳毅副總理援手,也花了半年多才辦成,這就為我們“寫”戀愛創(chuàng)造了條件。
在信中我們開始是寫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進而互相介紹了家庭情況和個人的簡歷,漸漸就進入了感情領域,我是坦率直陳,她是含蓄接受,三四個月下來,已在紙上熱戀了。
我自少年以來,感情的沖動在我的身心中無時不在,但處于四五十年代歷史大轉折的洪流中,學習和工作在我的理念中一直占第一位,從未放縱自己。雖曾有過幾次與異性的感情糾葛,但留下的只是深深的創(chuàng)傷。感情猶如一顆火種,封埋在我的心中,跟秀冰的相識相知似乎點燃了通向火種的引線,我感到這顆火種已被引爆,我的胸中已滿腔火焰,擁抱誰就會把誰熔掉。秀冰后來跟我說,她那時剛走出校門不久,在校時專注于學習,到了工作崗位后則忙于適應新的環(huán)境,雖不斷有一些男同學或男同事有所表示,但她因不愿過早戀愛,都無動于衷,止于一般友誼而已,直至認識了我,原先在感情上所設的防線似乎瓦解了,不由得考慮起了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雙方在信中有了明確的態(tài)度以后,大約在1962年的春季,我就主動承擔起照顧她母親的任務,每周去看望她母親。
她的家在淮海西路229弄4號,這是一條短短的里弄,在淮海西路的南側,共兩列連幢的一間半門面大的三層樓的新式里弄房子,每列五幢。沿街的一列自東向西分別為1至5號,大門朝南開向弄堂,門內是一小塊空地,種些花草樹木,即上海人通常所謂的天井,后門朝北開向沿街的人行道,為圖方便,這一列房子的居民多從后門出入。后來她母親告知我,這條里弄的房子是1948年造好的,里面的一列賣給附近的交通大學作為職工宿舍,沿街那一列則賣給散戶,她就在那時買下的。
一個星期日的上午,我第一次去她家,先找到弄口,進弄找到4號的大門,敲了半天,二樓窗口一位老太太探出頭來,問明了是找潘老太太(秀冰在信中告知我她母親的姓名是潘瑞蓉),就請我回到街上從后門進來。
后門一進去右邊是廚房,左邊是小衛(wèi)生間和樓梯,過了門廊就進入了餐廳,餐桌和椅子是中式的,墻角還有兩只晚清年代的畫著《紅樓夢》場景的彩瓷圓凳,餐廳左面與客廳相連,前方(向南)則是落地窗開向天井??蛷d東側靠墻放了一大二小整套沙發(fā)和大小茶幾,南面窗下是一架鋼琴,窗外天井里一棵桂花樹的婆娑葉影正斜映在琴背上??蛷d北面則通向一間小書房,臨街北窗下是書桌和靠椅。在客廳和餐廳的墻上掛著好多幅“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的書畫。
給我開門的老太太是她家的老保姆,她把我?guī)нM客廳奉了茶。我剛坐下,女主人就從樓上下來了。這是一位頗有氣質的六十歲上下的老太太,個子不高、雖顯福態(tài)但動作并不遲鈍,衣著整潔、質料上乘但并不華麗,舉止文雅,談吐有禮。她操著一口略帶蘇州語調的上海話,后來我才知道她祖籍廣東中山,跟親戚都講廣東話,只因自幼住在上海,當然講得一口上海話,至于蘇州腔,那是因為與四姨(她父親的第四個姨太太,蘇州人,年齡與她相若)相處久了染上的。當時她問明了我的姓名后就表示久仰之意,因為女兒已在信上介紹過我了。接著我詢問了她的病情,得知她是一年前在家中突發(fā)冠心病,由救護車送中山醫(yī)院搶救,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現已病情穩(wěn)定,在家繼續(xù)服藥,每個月去看一次門診并領藥,三個月去作一次心電圖復查。我告訴她,秀冰不久就可調回上海,在此之前,如有什么急需,可隨時打電話找我。她聽了很高興,我們又聊了些其他事情,差不多談了一個多小時我才告辭。
以后我每逢星期日就去看她,每次去她總要留我吃點心或吃飯,我也少不了帶些水果糕餅等,實際上,在我再見到秀冰以前,我已跟她母親較熟識了。后來秀冰告訴我,她母親第一次見到我就對我印象不錯。我們婚后我丈母還開玩笑說,是她先替秀冰跟我談戀愛的,這也可以說是我和秀冰在“寫”戀愛中的補充吧。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钡吘?,鴻雁傳愛是我和秀冰定情的主要的一步。有我當時所寫的詞為證:
調寄《夢江南》
一、候鴻
人散處,空樓獨憑欄。
斷歌零舞往事殘,
北風蕭蕭絕鴻雁。
問君思誰來。
二、釋嫌
愁濃時,幽徑長徘徊。
新愛舊怨俗念灰,
春水綿綿融冰凌。
請儂窺胸懷。
愛情交響樂中的小插曲
我跟秀冰的第三次見面是在第二次見面的半年多之后了,地點也在上海火車站。那是秀冰辦妥一切調職手續(xù)回到上海的一天,理所當然是我去接她了。正值盛暑,她穿了一襲當時流行的俄式的布拉吉(即連衫裙),淡紫的底色襯著雪白的肌膚,中等嬌俏的身材,瓜子臉上高聳的鼻梁兩側閃亮著一對黑白分明的、似乎有些漣漪卻又清澈見底的秋水眼眸,嘴唇豐滿紅潤,笑時微露一口整齊的貝齒。臉上未施脂粉,柔亮的黑發(fā)梳成前劉海、后馬尾。赤腳穿一雙半高跟,走路時馬尾擺動、衣裙飄逸,一股青春氣息。這跟我前兩次見到的絨帽絨巾、大衣裹身的她又是另一種風采。
吸取上次的教訓,我這次是提早買了月臺票進閘去等候。她一下火車就找見了我,微笑著邊招手邊向我快步走來,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她那時迎面而來的景象。當時我卻瞪著她發(fā)呆,在60年代初那種政治氣候下我是不可能帶著鮮花去迎接她的,這會被人說成太資產階級化,但我是帶著一顆激動的心去接她的,這一點大概她從我的表情上看出來了,其實她自己的情緒也已感應到了。她快走近時我才奔上去一面握著她的手,一面接下她手里的行李包。盡管在信上已寫了千言萬語,這時候卻講不出一句帶感情的話。
秀冰是搞整形外科的,在上海醫(yī)學院的幾個教學醫(yī)院中只有華山醫(yī)院有口腔頜面整形外科,因此她本來想到華山醫(yī)院工作,上海醫(yī)學院的人事部門也有此打算。我是黨員,當我們在“寫”戀愛中雙方表明了態(tài)度后,我已將我們的關系向黨組織作了匯報,上醫(yī)領導是知道的,因此人事部門就來征求我的意見。我考慮到我是華山醫(yī)院的黨委委員,秀冰若和我同院工作,將會諸多不便,于是將此想法告知人事部門,請他們重作安排。后來人事部門提出五官科醫(yī)院的專業(yè)與秀冰原先的工作性質相近,可在眼科或耳鼻喉科中選一門,秀冰就選擇了后者。
五官科醫(yī)院在汾陽路,離我家所在的陜西南路很近,離華山醫(yī)院也不算太遠。我是主治醫(yī)生,上下班制,回家住宿;秀冰還是住院醫(yī)生,那時雖已實行住院醫(yī)生夜班輪值制,但除星期天外仍必須住在醫(yī)院的宿舍內,一日三餐都在醫(yī)院食堂吃。因此平時只要雙方晚上都沒會議,我總是在回家晚飯后到五官科醫(yī)院去找她出來散步。星期天通常是上午我去她家,吃了午飯后一起去看場電影或逛逛公園,然后回我家吃晚飯,飯后我再送她回去。這是一段非常值得回味的既平和又熱烈,如醉醇酒、如食甘蜜的沉浸于愛情中的日子。在我們面前忽然間天地變得非常寬廣,道路變得非常明亮;我們學習更勤奮,工作更有勁;世間一切困難、紛擾、煩惱、冤屈對我們來說都顯得是那樣的微不足道了。這期間也曾有過幾件因談戀愛而引起的不愉快的事情,但在我們的回憶里只是愛情交響樂演奏中的一些小插曲而已,反而更增添些情趣。
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在一次頗有情調的月下漫步中遇上了便衣警察盯梢。那是在一個金秋的夜晚,我們相約在離五官科醫(yī)院不遠的汾陽路和岳陽路交界處的俄國大詩人普希金銅像下見面,然后手牽著手沿著人行道在梧桐樹影下散步漫談。談得情濃就忘了時間的飛逝,漸漸覺得街上沒有了車聲人影,一看表已是十一點多了。我想送秀冰回醫(yī)院,朝醫(yī)院方向走了沒幾步,發(fā)現身后一條弄堂的墻影下閃出一個人來緊跟著我們。我不由得心里發(fā)慌,怕遇上壞人,拉了秀冰小跑起來。
不料后面一聲斷喝:“不要跑!”
很快那人已超到我們前面攔住去路。我正在想,看來不得不拼一死戰(zhàn)了,英雄護佳人,義不容辭。對方卻從口袋里掏出證章說:“我是公安人員,你們逃什么?跟我到派出所去。”
我一看這人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小青年,穿著整齊的中山裝,不像個壞人,心里倒踏實了,反正派出所就在附近,就跟著去了。一位副所長在值夜班,那位便衣匯報說:“這兩人在汾陽路××弄口逗留不去、形跡可疑?!?/p>
我一聽火了,拍了一下桌子說:“什么形跡可疑!我們是在散步,你毫無理由硬要我們到派出所來,這是嚴重侵犯我們的人身自由。”便衣又說:“散步會散到深更半夜?又是一男一女,干什么好事?”我說:“我們是在談戀愛,就算談個通宵,又怎么樣?”這時副所長開腔問我們姓名、職業(yè)和工作單位,一聽我們是醫(yī)生,態(tài)度就緩和了。先支使那便衣出街繼續(xù)執(zhí)勤,然后要我們出示工作證。可是我們都沒帶工作證,我就告訴他華山醫(yī)院電話號碼,接通了院總值班,我接過電話說明情況,總值班再向副所長證實了我的身份,一場誤會終于消除。
我就得理不讓人,要把那便衣找來向我們道歉。副所長說:“他也是好心,他值勤的那條弄堂前晚有人家被竊,據報可能是一男一女合伙作的案,所以懷疑到你們了,以后散步不要太晚了,那一帶比較冷清,幸好遇上我們的人,如果遇到壞人,那就麻煩了?!毙惚谂哉f:“算了,算了,時間很晚了,明天還要上班,我們回去吧?!?/p>
看看手表,已近一點,我心中又好氣又好笑,就告辭了。第二天到醫(yī)院,多嘴的院總值班已將此事當笑話傳開了,在一段日子內成為被同事們取笑的話柄。
我雖然吃過洋面包,在蘇聯(lián)也耳濡目染西方青年在熱戀中的大膽無忌的動作,但我在中國傳統(tǒng)禮教的影響下談戀愛時始終保持謙謙君子的風度。我們通過約會、談論、娛樂達到思想感情上的溝通和交融,雙方都在品味著愛情蜜酒的甘甜和醇厚,彼此的依戀和期盼與日俱增。在僅有兩人面對的時刻也難免有電擊樣的激動,但也許出于醫(yī)生特有的理智約束能力,我們都能自制而免于越軌。兩人上街散步時起初總是并肩而行,后來攜手而行,再后來是挽膀而行,最后也就偶有幾次摟腰而行,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身體語言”吧,表達了兩人間感情的發(fā)展進程,但也僅此而已。可就是這“僅此而已”也沒能躲過睽睽眾目和蜚蜚眾口,似乎總是有一雙眼睛在暗中盯著我們,而且立即傳報到各自單位的同事之中。我想這可能跟我們兩人當時在單位里比較引人注意而且我們散步的地點都在單位附近有關。那時我倆都沉醉于愛情的醇酒之中,同事們的取笑和議論更好比釀酒的酵母,我們并不介意,置之一笑而已。
在這些小插曲中唯一使我們感到不愉快,成為愛情交響樂演奏中外來的噪聲的是秀冰過去追求者的無理取鬧。
秀冰在上海醫(yī)學院求學時期校內校外都不乏追求者,這是不爭的事實,她在跟我聊天中曾談到過一些事例,但她的態(tài)度是對每位追求者一開始就表明自己還年輕不愿談戀愛而可保持友誼,她認為這樣做一則可專心于學業(yè),二則可讓自己有選擇的余地。當時的中國社會雖主張自由戀愛,但囿于傳統(tǒng)習俗,總是男方采取主動,絕少女方先追的,因此女方只能做被動的選擇,自身條件較好的女子,除非追求者是自己早已傾心愛慕的人,否則多會采取秀冰這樣的態(tài)度。在眾多的追求者中有一位是秀冰同班的同學,畢業(yè)后也分配在北京工作,他就鍥而不舍地經常到秀冰單位去找她,在其他同學和秀冰同事中公開表明他正在追求秀冰的態(tài)度,造成人家認為秀冰已是他的女友的印象。事實上,秀冰只是把他作為一個老同學看待,從未承認過跟他有進一步的感情。
秀冰回上海后,他從上海老同學處得知我倆在談戀愛,醋勁大發(fā),一方面寫信給秀冰求愛,在秀冰回信明確回絕后仍不斷地寫;另一方面則寫信給上醫(yī)黨委,狀告我陳公白是橫刀奪愛的第三者。我當然一切都蒙在鼓里,直到有一天上醫(yī)黨委的領導來找我了解我和秀冰的發(fā)展情況,才知道自己被人家告了狀。我立即找秀冰質問,還鄭重地表示,如果她和那位同學確有感情,我將不會參與三角爭逐。也許我的態(tài)度過分嚴肅,惹得秀冰哭了,掉頭而去,幾天不理我。最后還是她母親把我叫去,給我看了那位同學的來信,說明了真相,才消除了一場誤會。
上醫(yī)黨委也很負責,不僅向在滬的秀冰的同班同學作了調查,還發(fā)函向北京的秀冰原工作單位進行核實。我們的介紹人、醫(yī)療系的彭主任也證明他當時問過雙方都還無戀愛對象。上醫(yī)黨委領導最后向我表示:事情已弄清楚,那位原告人是單相思,不必顧忌,即使有過超越一般同學友誼的感情,只要還未結婚,應允許雙方都有選擇的權利。我說我對這位同學的一往情深很是同情,但對他的一廂情愿不敢茍同,至于對我的誤告只能感到遺憾。
這樣,一波小插曲終于結束,而我跟秀冰的關系反而在它的激發(fā)下有了加速的發(fā)展,這恐怕是那位同學始料未及的了。
婚前的口頭協(xié)議
到了1962年底,我倆談戀愛已談到情濃意蜜的階段,再加上前述最后那支小插曲的催化,婚事問題自然地被擺上了議程。
那年冬天很冷,晚上在街上散步時間長了有些吃不消,我們就把約會的地點改到了秀冰家的客廳。通常是晚飯后我到五官科醫(yī)院去接秀冰出來,走到淮海中路乘無軌電車沒幾站就到她家,先是她母親下來一起聊天,喝點咖啡什么的,八點左右她母親上樓休息,客廳就成了我們的兩人世界。我們常在雙人沙發(fā)上相擁而坐,細斟密商未來計劃。所謂“細斟密商未來計劃”似乎有說不盡的事要談,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很簡單,無非我希望盡快結婚,而她要求再等兩年,是在商量婚期。我考慮自己已年近三十,工作責任日重,事業(yè)壓力較大,想早點結婚成家,解決了終身大事,無后顧之憂,無感情之累,就可更加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秀冰卻因自己還是住院醫(yī)生,想等兩年后升了主治醫(yī)生再結婚。兩人各有理由,都無可非議,這樣就引起了無休止的商議,這種爭議商談是非常溫馨甜蜜的,成了我們這一階段談戀愛中“談”的主要內容。最后,在雙方家長的支持下,秀冰同意在1963年的初春結婚,但要我答允她提出的三個條件,我給了她口頭上的莊重的承諾。
第一個條件是結婚后兩三年內不生孩子,等她升了主治醫(yī)生后再說。這一條也深合我意,我并無“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觀念,父母在這方面對我也沒有什么企求。當時政府號召晚婚和計劃生育,我三十歲結婚,算是晚婚的了,后來還受到單位里的表揚。至于計劃生育,我也主張晚一點生,待事業(yè)有成時再生更好,這樣還可以在婚后多享受幾年兩人世界的逍遙生活,何樂而不為?
對這一條我們是完全實行了的,婚后三年內我們堅持避孕,不僅保證了秀冰的住院醫(yī)生工作,而且每年我們都要利用休假和節(jié)日到各地旅游,跟某些年輕夫婦婚后立即懷孕生育、為繁重的家務所累、抱怨“結婚是愛情的墳墓”相比,我們的婚后生活幸福多了。
第二個條件是婚后不做家務勞動。秀冰說她從小只知道念書,沒有縫過一針衣服,沒有洗過一雙襪子,更沒有燒過一個菜。她的理想是要成為一個醫(yī)學科學家,因此要把精力和時間花在學習和工作上,再加上社會工作(她到五官科醫(yī)院工作不到半年就被選為共青團的領導干部),她不僅是不會做家務,也實在是不能和不愿被家務所拖累。
對這一條我也始終信守諾言,婚后三十年中我從來沒有要求她縫過一針、洗過一次、燒過一菜。好在當時中國的社會環(huán)境是每個單位就像一個大家庭,雖然清貧,但把每個小家庭的衣食住行都包下來了。在經濟上和時間上,只要是她學習或工作上所需要,我都毫無保留地支持她,反過來,她對我也是如此,因為我們的理想是一致的。后來秀冰在農村,特別是在美國,也學會了洗、燒、縫、補,那又另當別論了。
最后一個條件是婚后要住在她家,因她是獨女,父親又不在國內,我們理應跟她母親住在一起。對這一點我也表示同意,但后來并未完全實行。
結婚時我們的新房設在她家三樓,一大一小兩間房,大的做臥室,小的做書房。住在她家實際上是我們受她母親的照顧更多些。她母親身體早已康復,生活上有一位老保姆服侍。我們住進去后,一切生活起居都由丈母娘指揮老保姆為我們安排了。我們兩代人相處很融洽,一直到“文革”以后,丈人退休回國,我們也由單位分配到離我們兩人的醫(yī)院都較近的房子,才分出去住。但淮海西路她家三樓我們的居室始終保留原樣,我們在節(jié)假日也會回去住幾天,秀冰也未再堅持一定要跟她父母住在一起。這條協(xié)議算是在雙方同意下有所修正了。
我們是在1963年3月24日辦的婚事。本來我們決定旅行結婚,一切從簡,不辦喜宴,在親友中發(fā)些喜糖,雙方父母至親一起在家里聚餐慶賀一下就行了,因為三年自然災害剛過去,社會經濟和供應還很差,大家都講究勤儉節(jié)約,太鋪張了影響不好。可是秀冰父親卻來信表示:自己獨養(yǎng)女兒結婚,連喜酒都不請,給國外親友知道了太沒面子,而且結婚是終身大事,不能太草率,他要趕來參加婚禮,婚事一切費用由他承擔。我們拗不過他,只好同意置辦小規(guī)模的婚宴。
秀冰父親3月中旬回到上海,在位于靜安寺附近的達華酒店訂了八席,把在上海的雙方的親戚都請來了。他還帶來了一臺電視機和不少柯達彩色膠卷,這在當時是國內罕見的東西,電視機放在樓下,天天晚上左鄰右舍都來一起觀賞節(jié)目,膠卷則是給我們蜜月旅行時用的,國內還沒地方能沖印,只好由他再帶到國外沖印了寄回來。他還硬逼著我們去拍了穿婚紗禮服的結婚照,還要秀冰去做了一套大紅繡花的旗袍在婚宴上穿,我那天穿的還是留蘇前國家發(fā)的兩套西裝中平時不舍得常穿的質地較好的那套。
婚宴很熱鬧,到了近百人,都是雙方的至親,沒有請同事和朋友。沒舉行任何儀式。
后來華山醫(yī)院神經病學教研組的同事們一定要喝我的喜酒,還集體送了禮,我只好補請了一次,向有名的紅房子西菜館訂了西餐送來淮海西路家里開派對,醫(yī)生和護士來了二十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