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芳
牽我過馬路
◎劉國芳
我喜歡音樂,說得更直接一點,就是喜歡聽歌。我一個叫張南的朋友,總說我是發(fā)燒友。我矢口否認,我跟張南說我充其量也只能算一個音樂愛好者。對自己的這個評價,我認為還是公正的。我認識一個發(fā)燒友,這人迷劉德華和張信哲。一次我看見那發(fā)燒友怎樣發(fā)燒,當時電視里正放著劉德華演唱會的實況。那發(fā)燒友自始自終在電視前喜不自禁,而且手舞足蹈。劉德華在電視里怎么跳,他在電視前也怎么跳。劉德華在電視里怎么唱,他在電視前也怎么唱。又一次,張信哲演唱會在南昌舉行,門票賣到1000元,那發(fā)燒友沒什么錢,但到處借錢。當他借到那些錢時,他高興得跳了起來。和他相比,我也只能算個音樂愛好者了。我只喜歡聽歌,但對歌不對人。盡管我喜歡的歌很多,比如彭麗媛的歌張也的歌宋祖英的歌韓紅的歌以及騰格爾孟庭葦張信哲的歌我都喜歡。但對歌手,我不是很崇拜的。畢竟,我已經二十有七了,不是十六、七。我聽到好聽的歌,會靜靜地聽著,有時候還喜歡瞇著眼睛,像在接受一種洗禮。一次我走在街上,一家家電商店的大屏幕電視里播著韓紅的《穿行》。我當時正走在人行道和車行道之間,韓紅的歌征服了我。我立即站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也瞇著眼。無數(shù)人往我跟前走過,他們一定以為我是一個瞎子。一個好心的孩子還過來拉著我的手,跟我說大哥哥,要我牽你過馬路嗎?我在孩子的聲音里知道自己失態(tài)了,我忙睜開眼,向孩子表示歉意,然后走了。我對音樂的癡迷最大也就到這個程度,如果是發(fā)燒友,一定對著電視手舞足蹈。我沒有這樣,我只讓音樂在心里穿行。為此,我一直覺得我只是一個音樂愛好者。
但認識那女孩之后,我的心態(tài)多少有點改變。
我說我認識那個女孩并不準確,我只是見過她,見過了,我就忘不了。我好像認識她了,想起她來,心里就覺得很熟很熟。
我是在一個休息天見到那女孩的。每個假日,都是商家促銷的好日子。一家商店,在門口搭了一個小小的臺子,請一個樂隊幾個歌手,就在臺上唱歌跳舞,為他們的商品促銷。
那女孩就是這樣一個歌手。
這天,我在街上閑逛,很自然地,我看見在商店門口唱歌的女孩了。女孩當時唱的是《青藏高原》。這歌難唱,但女孩一開口,我就被打動了。我沒再走,就在那兒站著。我心里,灌滿了李娜的歌聲: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
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
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
按往常的做法,聽到好聽的歌,我就會瞇上眼睛,用心欣賞。但這次我沒有這樣,女孩的歌唱得那樣好,簡直就跟原唱李娜唱得一樣了。不僅如此,女孩長得也好看,清純娟秀,像電影里的明星。我一下子就被女孩吸引了,我一直睜大眼睛看著她,一臉的喜不自禁。這樣子有點像那個發(fā)燒友,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變了。看來,一個人要變起來是很容易的。當然,我也產生過懷疑,覺得這可能是放帶子,但不是,憑我對音樂的理解,我知道這是女孩在真唱,而非做假。
女孩們的演出持續(xù)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里,我一直站那兒沒動。我當時站在一棵樹下,秋天了,落葉飄飄,有一片葉子落在我肩上,當時我太全神貫注了,我沒有發(fā)現(xiàn)我肩上停留著一片樹葉,以至于一個視力不好的人一直在我后面看著,后來還問了一句,說我肩上戴的是什么肩章?
一個小時后女孩走了,但我心里,卻一直記著女孩。就像公路上的里程碑,永遠嵌在路上一樣,在我的心路上,也永遠嵌著女孩。這個比喻是我真實的感受,我經常坐車外出,一看見公路上的里程碑,我就會這么想。很多日子,我心里都會流出女孩的歌,同時眼前會出現(xiàn)女孩那清純漂亮的模樣。“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這歌是我心里真實的寫照。
這以后不久我又見到女孩了。這天一早,我在家里好像聽到女孩的歌聲了,我急忙往街上跑。到了街上,果然看見了女孩在唱歌。
我又在那兒站下來,商店門口沒有樹,我在太陽下整整站了一個小時,被曬得渾身是汗。
也就是在這天,我心里好像有另一個聲音不停地跟我說話,他說小劉你已經喜歡上那個女孩了,你如果找對像,就找那個女孩吧。
這個聲音讓我按捺不住,有一天我去找了張南,就是那個說我是發(fā)燒友的朋友。我之所以去找他,是因為張南在文藝學校工作,在外面認識很多唱歌跳舞的人,我想他一定認識那個唱歌的女孩。
我見到張南是一個傍晚,我當時肯定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然,張南不會一見了我就說小劉你有心事呀?我還沒回答,他又說小劉你也應該有心事了,你都二十七了,還是一個人東游西逛,該找個女人陪你一起逛了。我笑笑,開口了。我說我最近留意了,街頭那種促銷演出其實也是蠻有水平的。我又說有一個女孩,她的歌唱得非常好,尤其是她唱《青藏高原》這首歌,簡直就跟李娜唱得一樣好。我還說你知道這女孩是誰嗎?張南想也沒想,就說你說的一定是馬娜吧,她經常參加那種促銷演出,最拿手的歌就是《青葳高原》。我說她清純漂亮。張南說當然,她是我們文藝學校的?;?,能不漂亮。我說她是你們文藝學校的呀,太好了,哪天你介紹我們認識吧。我這樣說著時,一臉期待地看著張南,但張南的話一盆冷水一樣澆了下來,張南說你要認識她做什么?
這一盆冷水潑得我一頭霧水。
張南繼續(xù)把霧水往我頭上潑,張南說馬娜在我們市是一個知名度很高的女人,你會不知道她?
我只有搖頭的份兒。
張南就笑起來,張南說你看看你,連馬娜你都沒聽說過,她幾乎是我們市家喻戶曉的人物了。
這回我開口了,我說是嗎?她做什么出名?是唱歌嗎?
她唱歌是很出名,但更出名卻是在她有了情人后,這女人,賤。張南說著時,一片落葉從他頭頂飄飄而下,他使勁吹了口氣,把落葉吹得老遠。很明顯,他把馬娜當成一片落葉了。
我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看得出來,張南很討厭馬娜。
馬娜99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張南看著我說。平心而論,不管是做學生還是當老師,她都是最出色的。做學生時,她就多次參加省市通俗歌手比賽并獲得好成績。2000年她參加全國“步步高”業(yè)余組歌手大賽,演唱成績不錯,但綜合素質沒答好,得O分,從而把總分拉下,沒擠入決賽。要是馬娜擠進了決賽,情況肯定會是另一個樣子。
現(xiàn)在馬娜是什么樣子?我插了一句,有點迫不及待的樣子。
馬娜盡管沒進入決賽,但在中央臺演出,也算露了臉。一個分管文化的領導看上了她,對她關懷備至,馬娜一感動,跟他好了起來。按說這也沒什么,問題是他們太招搖了,出雙成對總在一起,那領導的妻子是個厲害角色,總到單位去鬧,還打過馬娜幾回,這樣一來,馬娜比原先更出名了。
我有些不信,那么清純的一個女孩,歌又唱得那么好,前途無量,她怎么會跟一個有婦之夫。為此,我后來問過很多人。這一問,發(fā)現(xiàn)馬娜的知名度真的很高,幾乎所有被他問到的人都知道馬娜,而且知道她是一個領導的情人。有人甚至告訴我,說那領導又矮又小,很難看,臉上還坑坑洼洼。說這話的人憤憤不平的樣子,跟我說馬娜怎么會喜歡上那樣的人呢。我還是不死心,跟人家說是謠傳吧。對方說什么謠傳,我經??匆婑R娜跟那領導走在一起。這結果讓我很難受,我又想起張南吹著那片落葉的情景,我忽然覺得我的希望也變成了一片葉子,飄落了。
留在我心里的,只有失望了。
有人對我說,一個失望的人會把他的失望寫在臉上,這就是憂郁。這話一點也不假,我后來走出去,便一臉的憂郁。我二十七歲了,應該成熟,但一臉的憂郁讓我看起來像個小青年,一個失戀的小青年。
其實我算不上失戀,我對馬娜的喜歡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甚至都沒跟她說上一句話,但我的憂郁也不是空穴來風,我喜歡她,她卻做了別人的情婦,我難道還不能憂郁嗎?
再見到馬娜,我臉上那種喜不自禁的樣子便蕩然無存了。馬娜仍在臺上唱歌,我站在臺下,看著她,也一動不動。馬娜唱得還是那樣好,那樣動人。但這歌聲打動不了我,因為,現(xiàn)在我心里裝著的不僅有她的歌聲,還有她的故事。
馬娜又有了新的故事。
馬娜現(xiàn)在已跟那個領導分手了。我開始聽說時,又想入非非了。我不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人,不喜歡計較別人的過去。我甚至想馬娜之所以跟那領導好,完全是那領導勾引的結果。只要馬娜跟那個領導分手了,我就可以接受她。我甚至想好了,如果這是事實,我就去找張南,讓張南介紹我和馬娜認識。但我很快失望了,馬娜跟那個領導分手,是因為她結識了一個有錢的老板。也就是說,馬娜結束了一個故事,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故事。把這故事告訴我的人說馬娜已經看透了,知道她從領導那兒得不到多少實在的好處。為此,她毅然跳了槽。據說馬娜跟那領導分手后,那領導三天兩頭打電話恐嚇那老板。讓老板和馬娜分手。那老板是外商,有一天他生氣了,把電話直接打到市長那兒,說那局長敲詐他。那市長震怒了,以破壞招商引資環(huán)境為由,將領導撤了職。
此刻,這個故事把我的心填得滿滿的,我心里再盛不下馬娜的歌聲了。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在臺下站著,馬娜就在我跟前唱著,仍唱那首《青藏高原》,而且唱得很賣勁,但我好像沒聽到。后來,我抬起了頭,我看著馬娜,心里冒出一個這樣的想法,馬娜你現(xiàn)在有錢了,怎么還在這兒唱歌呢?
有好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大半年吧,我沒見到馬娜。曾經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坐在家里,耳朵里仿佛飄來馬娜的歌聲,我這時走出去,就能看見馬娜在街上演出。但現(xiàn)在,我耳朵里再沒聽到馬娜的歌聲,是不是一個有希望的人,心里就有歌聲,而希望失去了,心里的歌聲也就丟失了。
但我不可能永遠見不到馬娜,只要馬娜還在我們城市,還會出來演出,我就有可能看見她。這天,我又看見她了。在一家超市門口,馬娜為人家做促銷演出。
我畢竟對馬娜產生過好感,看見馬娜,我立刻就停了下來。
馬娜仍在賣力地唱著,但我對此充耳不聞,一看見馬娜,她的故事就冒了出來。
馬娜的故事總是源源不斷。
馬娜并沒跟那老板好很久,大概半年或者更短一些時間后,馬娜跟了另一個老板。原因很簡單,前一個老板小氣后一個老板大方。前一個老板曾答應給馬娜買一輛小轎車,但幾個月過去,這老板并沒兌現(xiàn)。他只給馬娜換了一部手機,買了一輛摩托,再就是給馬娜買了些衣服,至于馬娜真正想要的房子,他一直拖著不給。后一個老板不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輛別克的鑰匙交給馬娜,馬娜立即投桃報李。此后,馬娜便跟前一個老板分了手跟后一個老板好上了。但也有一種說法,說馬娜兩個都黏著,她常常是上午跟前一個老板約會,下午跟后一個老板約會,在兩個男人間來回穿梭,游刃有余。
這些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我現(xiàn)在覺得很奇怪,我并沒著意去打聽馬娜的事,但不經意間,總會得到馬娜的消息。比如兩個人在說話,我走過去,就聽到他們說的是馬娜。由此,我感到馬娜的知名度的確太高了,隨便什么人都知道她說到她。
馬娜的故事到這中斷了,我這樣說,并不是馬娜以后再不會有故事了,而是現(xiàn)在,馬娜沒有唱歌,她在介紹一種商品。她停止了歌唱而說了起來。我立即被她吸引了,我不再想她的故事,為此,馬娜的故事暫時中斷了。
我耳里或心里,現(xiàn)在灌滿了她的聲音:
各位朋友,感謝您的光臨,現(xiàn)在我給您介紹我們的新產品雪蜜兒,這是一種水果,你們看,玲瓏剔透,秀色可餐..........
我在馬娜的聲音里笑了笑,我忽然想到,這漂亮的馬娜其實也是一種玲瓏剔透的雪蜜兒,或許,在她推銷雪蜜兒的時候,她也在推銷自己。說不定臺下哪個老板沒有看上雪蜜兒,倒看上了她。
我的想法居然變成了現(xiàn)實。
馬娜被又一個老板看上了,這老板更有錢,也更大方,她送給馬娜一輛寶馬,這車就像個英俊少年。而那輛別克,則像個干巴巴的老頭。馬娜當然喜歡英俊少年而不喜歡干巴巴的老頭,她一頭撲進了少年的懷抱。
馬娜這樣見異思遷,悲劇便注定了。
一個午后,馬娜駕著她的寶馬從老板那兒回來。半路上,那個曾經給她送過別克的老板駕車緊緊地跟上了她。那老板開的正是那輛別克,他把車開得飛快,好像要跟馬娜撞車。馬娜嚇壞了,也把車開得飛快。馬娜開車的時間并不長,經驗還不足,但為了甩了那老板,她又不得不開快。結果車開到橋上時,她為了避開一輛迎面開來的貨車,方向盤打急了,寶馬撞斷了橋上的欄桿,掉進了河里。
一個嬌艷的女人,就這樣送命了。
我沒親眼看見馬娜撞車,也是別人告訴我的,那幾天,這事是我們這座城市最大的新聞,許多人都津津樂道地說著此事。這么多人說的一件事不可能不傳到我耳朵里來。我聽了,大吃一驚。我畢竟喜歡過馬娜,我聽她的歌時曾是那樣的喜不自禁?,F(xiàn)在,她死了,我無論如何做不到沒事一樣,我當即打通了張南的電話。
我們只說了這么幾句話:
聽說馬娜出了車禍,有這事嗎?
有這事。
這么說,你在你們文藝學校再見不到馬娜了?
見不到了。
怎么會這樣?
她自取。
張南好像對馬娜自始自終都不滿,現(xiàn)在她死了,張南還耿耿于懷,這就不應該了。為此,我放下了電話,我不想知道他對死人還那樣不滿。
除了在張南那里證實了馬娜出事外,我自己也去證實過。我去了出事的橋上,果然,橋中間一排欄桿撞斷了。有人指給我看,跟我說馬娜就是從這兒摔下去的。
我一直沒吭聲,但我知道,馬娜的故事徹底結束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
一個星期天,我上街了。在一家商店門口,我居然又看見了馬娜。馬娜在唱歌,還在唱那首《青藏高原》。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了?
我立即打通了張南的電話。
這回我們說了這么幾句話:
你說馬娜死了,可我現(xiàn)在怎么看見她了?
你見鬼了差不多。
她不是鬼,是人,她像以前每一次我見到她那樣,在商店門口搞捉銷,我看過不下十次,不會看錯。
那你搞錯了,你見到的這個人不是馬娜,反正馬娜是死了。
不錯,這女孩不是馬娜,她只是一個像馬娜的女孩。
明白了她不是馬娜后,我心里又被她的歌聲灌滿了。在她的歌聲里我跟自己說,這次再不能錯過了。
女孩唱完時,我走近了她。我想我一定很唐突,但女孩可能不這么認為。因為我走近時,她看著我笑了。這笑給了我勇氣,我把我的工作證遞了過去。我這樣做,是想證明我不是個壞人。女孩沒看我的工作證,她說你有事嗎?我說有事。然后我告訴她,我喜歡她的歌,覺得她的歌跟李娜唱得一樣好。我還說我總是站在下面一動不動地聽她的歌,有一天一片樹葉掉在我肩上,我也沒發(fā)覺,以至一個人還以為我肩上掛著什么肩章。還有一天站在太陽下,讓太陽曬了我兩個多鐘頭……說到這里我停了停,我在認真尋找一些合適的詞匯,以表達我對她的愛意。我說我經常在你的歌聲里跟自己說,我喜歡上你了,我要找你做女朋友。我說到這里,我不敢說了,等著女孩罵我。但女孩沒有,她又笑了笑,跟我說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總是在下面看我,很認真。一次真的有一片樹葉落在你肩上,你沒發(fā)覺。還有一次你一直站在太陽下看我,曬得一身是汗。當時我很感動,要是你那時候告訴我你喜歡我,我或許就做了你女朋友了。現(xiàn)在不行了,我已有了男朋友了,我很愛他。
我又是一臉的失望了。
女孩看見了我的失望,安慰起我來,她說你不要失望呀,比我好的女孩多得是,你去找呀。
說著,女孩走了。
我沒走,仍站在那兒。
不知哪家商店里在放《青藏高原》,是音響里在放,但我卻覺得是女孩在唱,我心里,立刻裝滿了女孩的聲音:
是誰帶來遠古的呼喚
是誰留下千年的祈盼
難道說還有無言的歌
還是那久久不能忘懷的眷戀
……
這歌真的好感人,我又瞇上了眼睛,用心欣賞。
無數(shù)人往我跟前走過,他們一定以為我是一個瞎子。一個好心的孩子,過來拉著我的手說:“大哥哥,要我牽你過馬路嗎?”
我把手交給了孩子。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