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 塵
尊重自然,與每個人都有關系
——阿來訪談
□若 塵
若 塵:得知獲郁達夫小說獎,您心情如何?
阿 來:當然很開心,因為這是在褒獎你。而且這個獎還不好拿,中篇大獎只給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
若 塵:在藏區(qū),您常常去實地勘察一些自然的環(huán)境,這樣就跟自然有了一個親密接觸的過程。您的作品里也經(jīng)常呈現(xiàn)人跟自然之間的關系,這部《蘑菇圈》就很集中地體現(xiàn)了這種關系。您是怎么想到寫這樣一部作品的?
阿 來:確實,這些年來,我有一些思考。今天我們中國的生態(tài)問題、環(huán)境問題,越來越嚴重。在這樣一種嚴酷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自然環(huán)境里頭,我們從大自然索取物品,消費到一個什么樣的程度,必須要考慮到讓大自然還有再生和自我修復的那種能力,而不是我們今天做的竭澤而漁。同時,我們的消費行為,不管你消費任何一個東西,它都一定會增加我們環(huán)境的負擔。比如在美國遇到的一件事就很觸動我。我去買有機食品,發(fā)現(xiàn)美國的店里沒有我們中國的那么多,我問店員為什么,他說因為有機還有另外一個含義:比如拉丁美洲的有機香蕉很好,生產(chǎn)當然是有機的,但把它運輸?shù)街袊?,因為運輸過程太長,引起了大量的碳排放,這也就不對了?!赌⒐饺Α愤@部作品,實際上是我自然系列作品“山珍三部”中的第二部,我想到了自然環(huán)境,尤其是想給人與自然的關系做一個探討,做一種思考。
若 塵:很多人是通過《舌尖上的中國》,意識到松茸原來是一種很金貴的食材,了解到它是自然的饋贈。當外界一介入,一捕捉到商機,松茸就熱賣到外邊去了。這個過程當中,就出現(xiàn)有像您這本書中阿媽斯烱的角色。一些讀者認為她是一個被時代浪潮裹挾的、很底層的小人物,也有很多人認為她是一個有策略的理想主義者。應該怎樣解讀這個人物?
阿 來:這就得說到中國的鄉(xiāng)村。過去的中國鄉(xiāng)村也是從大自然里頭適當?shù)厮魅?。比如說家里有需要,人們就到山上去,但那時候有自然形成的倫理或者說規(guī)矩,這就是,不光是我這一代,我兒子也會留在這個村子,我孫子也會留在這個村子,他們還得仰仗這一片山林來生活。所以索取是有度的,人們不會讓它枯竭。但是到了現(xiàn)在的社會,到了今天,突然就變成一公斤500塊人民幣的計算方式,消費的力量很快就把鄉(xiāng)村過去自然形成的倫理和觀念瓦解掉了。其實我在小說里頭寫的阿媽斯烱,就是一個比較固執(zhí)的老太婆,她說我不要錢,我要守住老祖宗的規(guī)矩,但是在今天的社會里,愿意堅守這種老規(guī)矩的人總是越來越少。
若 塵:您剛剛講的其實是一個特別宏大的命題,如果只是用一支筆去撬動,會不會覺得很難?《蘑菇圈》承載了哪些東西?
阿 來:這是個直接關乎我們每個人生存質(zhì)量、生存前景的問題,我相信,關注到這個問題、愿意在這個問題上有所行動的人,可能不在少數(shù),但是一定要有人先站出來。我不過可能是在文學上對這方面問題發(fā)聲比較早的人,但是媒體人可以在別的地方發(fā)聲,政府可以在別的地方發(fā)聲。我剛剛講的有機無機這樣小小的例子,就是指每個人其實多多少少都會對環(huán)境的承載能力形成壓力,我并不認為我自己靠一本書、一支筆就能達到什么,今天不是這樣的一個時代,但是我覺得我們每個負責任的公民,開始行動起來很重要。
我覺得中國文學當中(當然,不包括詩歌散文),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好像主要關注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三國演義》是這樣,《水滸傳》是這樣,《紅樓夢》也是這樣,這說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很重要。但問題是我們還有一個更大概念的社會——世界,或者是中國人說的天地,天地間除了人跟人的關系以外,還有另外一種關系,就是人與自然的關系。而關于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我覺得中國文學當中反映這個的就少了,尤其是發(fā)展到今天的中國,其實我們?nèi)烁匀坏年P系已經(jīng)成為一個巨大的問題。另外一種表述是生態(tài)問題、環(huán)境問題,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喝不到干凈的水了,也呼吸不到新鮮的空氣了。但即便是這種樣子,人們一邊在抱怨,另一邊卻依然我行我素,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想過要怎樣保護環(huán)境。
若 塵:一邊可能還在創(chuàng)造污染。
阿 來:對啊,尤其是我們普通的公眾他不愿意承擔這個責任,說這個跟我沒有關系,這是那些工廠的責任。每個人都會把自己擇出來,覺得自己沒有責任。但是其實愛護自然、尊重自然,與每個人都有關系。我們不斷從自然界當中索取,索取是要改善我們的生活,尤其是提高物質(zhì)層面的生活,但是我們好像沒有想過,不斷索取的結(jié)果是什么。因為自然界里的資源,總有一天會枯竭,這對自然會造成一種不可修復的破壞,但是我們沒有考慮這個關系。所以當時我就想我應該寫出來,用我筆下的這三種比較典型的東西來帶出人與環(huán)境的問題。第一篇大家都知道的,是《三只蟲草》,第二篇就是《蘑菇圈》,第三篇叫做《河上柏影》,都出版了。
《河上柏影》寫的這個就更可笑了,你說蟲草有藥用價值,吃了身體健康,蘑菇大家也是這樣認為,但崖柏樹呢,崖柏樹最大的用處是什么?就是現(xiàn)在人要戴手環(huán),挖崖柏樹做手環(huán)。你說戴手環(huán)不戴手環(huán)有什么要緊呢,但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消費心理,人們對那種越稀少的東西越感興趣,這樣一來,就架不住中國人多啊,架不住我們對物質(zhì)的狂熱,也就造成了整個物種的瀕臨消失,事實上,崖柏樹本身就已經(jīng)瀕危了,現(xiàn)在再加上我們這種瘋狂的索取……所以其實這三篇小說都是表達我們在向自然界索取的時候,是否想過它會不會枯竭。更何況這些東西真的是我們生活當中必需么?
若 塵:一直覺得您似乎對語言特別敏感。其實從您來講,在寫作上您的語言還有個跨度,就是藏族的故事要用普通話來講述,這個過程是怎么樣的?
阿 來:其實這個有點難度,不光是說另外的文字要轉(zhuǎn)移到這個民族的語言當中,就是哪怕這個語言本身是漢語,要用不同的方言去詮釋,那也有點難度。其實大部分寫作就是意味著你要把方言變成普通話,但是我們說話時經(jīng)常有一個感覺,就是當我們把方言變成普通話的過程當中,我們會損失很多東西,如地方性的韻味,人的那種性格,那個地方獨特的生活方式等,總之,那種文化感受或者說審美特征在轉(zhuǎn)變的過程中都會有損失。所以很多時候,當你寫成真正普通話的時候,你的地方性就消失了,因而在這種語言經(jīng)驗的轉(zhuǎn)移當中,怎么樣能夠盡量充分地保持原來的民族方言,是一項很難的工作。
若 塵:有評論認為,《蘑菇圈》這部小說有一種特別詩意的表達,我也有同感。您之前也寫過詩歌,您認為詩歌對您的小說寫作有沒有特別的幫助?
阿 來:現(xiàn)在大家一般認為,阿來這個人好像寫小說以后還是愿意去錘煉他的語言,不管是多么現(xiàn)實多么殘酷的題材,不管寫成什么樣子,他的語言還是非常優(yōu)美的、有詩意的。我記得國外有一個記者,他讀我的作品——都是翻譯本,不是我的原本,他說從沒有見過一個作家,即便是寫生活當中的那種殘酷、黑暗、丑陋,卻還能用這樣一種優(yōu)雅的方式去傳遞,然后他就來問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若 塵:對,所以您是怎么做到的?
阿 來:其實就是尊重語言,尊重人。過去的中國古典散文,很多傳下來的東西,可能原來就是寫的一封信,甚至是我一個朋友死了,我給他墓碑上寫幾句話,類似墓志銘,這些其實都是一些應用文。他當時就是發(fā)自本心,這就是對于語言和文字的尊重。我覺得現(xiàn)在的我們對語言尊重不夠。從古到今,從石器時代開始唐詩宋詞一路下來,一路優(yōu)雅下來,一路詩意下來,就這樣走到今天。但是今天的我們似乎有些忘記了對語言的尊重。
若 塵:對了,郁達夫先生對您來講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阿 來:郁達夫先生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尤其于白話文小說,他是開山祖師之一,而且積累了很好的經(jīng)驗,我們今天就靠他們創(chuàng)造的一種方式繼續(xù)在寫作。當然還要談他的小說、詩歌當中所張揚的人的個性,雖然今天這個社會不再需要他當時的這種反抗精神,反抗的也不是他當時的那種東西,但是反抗精神也是文學最重要的精神,我們一定要把它保持住。
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每個時代,都有些條條框框會限制一個時代的風氣,會限制一個人。郁達夫先生所處的時代是從封建社會過來的五四時期,而封建社會是否認個性存在的,那么這個時候他們就需要張揚個性。張揚個性既包括了內(nèi)心的那種精神性的張揚,也包括了肉體性的釋放。郁達夫先生的小說也是這樣??创魏巫骷?,都應該把他放在他所處的那個歷史階段來看待。更重要的是,郁達夫先生是一個文學家,我們說文學家對語言尊重,你看他雖然挑戰(zhàn)社會的種種舊制,但是不管寫什么樣的內(nèi)容,都用了一種相當詩意和優(yōu)雅的語言來表達。這次得獎以后,主辦方說這個獎項的評選標準之一,就是評出的作品也要像郁達夫先生的一樣,要保持語言表達中的那種詩意。而今天的我們,對詩意有一個非常狹義的理解,就是覺得詩意只在詩歌當中。其實詩意應該在所有文學當中,也應該在我們每個人的生活和內(nèi)心當中,這才是詩意。
【責任編輯 李慧萍 周如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