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方舟
對我來說,有一個隱秘的樂趣,就是觀鳥。
我第一次觀鳥是兩年前去巴西,在里約的觀鳥園里看到各種動畫片里才會出現(xiàn)的鳥類,比如巨嘴鳥,色彩飽和度強得像是海綿玩具,嘴部幾乎和身體一樣長,它似乎還沒有熟悉自己的大嘴,緩慢地拱著食物。
最難忘的是進入一片高大的樹林,光線暗,陽光透不進來,本以為是樹葉太濃密茂盛所致,結(jié)果我不小心發(fā)出聲響,頭頂一片“嘩啦啦”的聲音,光線驟然變亮,原來那不是枝葉,密密麻麻的全是鳥。它們像一塊被魔術(shù)師猛然抽走的黑布,那種壯闊讓我終生難忘。
鳥類有一種迷人的神氣。有一次,我在伊斯坦布爾的高層酒店吃早餐,看到一只烏鴉如君王一般俯瞰著整座城市,仿佛在這座城市被命名為“君士坦丁堡”的時候,它就敏銳地目睹了城市的滄桑變化。
我愛看鳥,或許是因為鳥擁有我所沒有的自由。
后來,我救了兩只出生不久就受了傷的山雀,把它們從無法張嘴吃東西,養(yǎng)大到能自由飛翔。它們愛在我的書房練習(xí)飛行。我買過一套美國博物學(xué)家杜邦的鳥類圖鑒,那兩只山雀愛看那幾頁圖冊,仿佛在尋找自我認同。我在這兩只鳥完全成熟和健康后,把它們放飛到當(dāng)初撿到它們的公園。不知道它們成年后,是否還記得年少時有一段如此好學(xué)、愛讀書的歲月。
最近一次觀鳥,是在崇明島東灘候鳥保護區(qū)。
觀鳥那天很冷,下了雨,氣溫接近零攝氏度。我卻在保護區(qū)的蘆葦叢上方看到盤旋飛翔的鳥,它們從阿拉斯加遷徙過來,比觀鳥者耐得住寒冷。鳥的遷徙是漫長而殘酷的旅途,長達數(shù)月的遷徙,往往讓它們到達目的地時體重僅為原來的三分之一。
2007年9月,一只雌鳥用了9天的時間,不吃不喝不睡覺,連續(xù)飛了11600公里,橫跨太平洋,從阿拉斯加飛到新西蘭,創(chuàng)造了人類觀察到的鳥類不間斷飛行的最長紀錄。
鳥為了承諾涉險而來,往往卻要毫無準備地面臨背叛: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的棲息地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看鳥在生存中的困境,會讓我聯(lián)想到人在惡劣環(huán)境中的生存困境。2015年,我參加巴黎氣候變化大會,旁聽了一個來自基里巴斯國代表的發(fā)言。那是一個絕大部分人沒有聽說過的國家,是太平洋上的一個島國,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同時跨越赤道和國際日期變更線的國家。那里最高的地方僅僅比海平面高兩米,預(yù)計整個島嶼在30年之后會被全部淹沒。
發(fā)言的代表40歲左右,高大黝黑,他說自己只能在島上和其他居民一起,默默等待自己的土地、房屋、文化、民族認同、尊嚴一起被淹沒的那一天——作為最后一代基里巴斯人。
對于候鳥和基里巴斯人來說,氣候變化不是環(huán)保支持者和氣候變化懷疑論者爭論不休的詞匯,而是生死攸關(guān)的考驗。
用基里巴斯國總統(tǒng)的話說:“即使這個國家尚未陸沉,但人民仍將受苦?!?/p>
那次之后,我才覺得環(huán)保、新能源不僅僅是政治口號,或是廣告牌上的宣傳語,而是對這個世界真正做出的一點點改變。減少一點點污染和排放,類似于基里巴斯國這樣要被迫消失的島嶼就會少一點兒。
說回觀鳥。在東灘候鳥保護區(qū),看湖面上一只野鴨不斷把頭扎進水里捕食,我從中獲得一種純粹的快樂,仿佛自己也變成了鴨子,所有的虛榮和焦慮瞬間消失,回歸了最簡單的生命本質(zhì)。
看鳥時,我想到一個故事。美國作家喬納森·弗蘭岑是個著名的觀鳥愛好者,他有一個同樣身為作家的摯友華萊士。兩個人的寫作經(jīng)歷類似,同樣才華橫溢,但是華萊士卻在2008年因為困擾其多年的抑郁癥而自縊。
華萊士死后,喬納森·弗蘭岑寫了一篇悼念他的文章。他寫道:“在他(華萊士)自殺前的那個夏天,我和他坐在他家的庭院里,在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香煙時,我則無法把視線從周圍飛舞的蜂鳥身上移開,并為他對此視而不見感到悲哀。那天下午,他吃下大量藥劑后開始午睡,而我開始研究將要前去觀賞的厄瓜多爾鳥類。我明白了,華萊士無法擺脫的悲觀情緒和我尚可自控的心情,其區(qū)別就在于,我可以在觀賞鳥類的快樂中暫時脫離自己,他卻不能?!?/p>
(編輯:王冠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