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國平
我一定要把這座水塔給炸掉!
這是四十年前,范東紅跟我說的。
當時,范東紅瘦得像根豆芽菜。我嘲笑他說,你媽不管你飯吃???范東紅用課桌頂著肚子,一臉難受地說,全家就我媽一人的口糧,哪能填飽四個人的肚子?我瞧著可憐,三天兩頭從家里偷來一些干糧給他,他狼吞虎咽,兩眼噎得滾圓。
范東紅跟我自然就鐵,幾次要帶我去爬水塔。
范東紅所說的那座水塔,豎在一家大型機械廠里,是縣城最高的建筑物。對我來說,很有神秘感。
記得一天,學校讓我們上街抄大字報。范東紅悄悄帶我走進了機械廠的大門。我第一次近距離地接觸到了老水塔。水塔有十幾米高,四周青磚墻上貼滿了標語和大字報。
范東紅的家就在老水塔下面的一間青磚瓦房里。他媽媽正低頭看著水泵上水,也沒理睬我倆。
范東紅鼓動我爬水塔。說著,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率先攀了上去。我小心翼翼,兩只手死勁拽住冰冷的鐵梯。最終,爬到水塔頂層,風吹得身子直晃,我有些膽戰(zhàn)。范東紅卻奓著膽子將兩只腿耷拉在水塔邊沿上,用手指點著盡收眼底的縣城。
有鳥兒,從我們眼底啁啾著飛過。
偶然間,我發(fā)現(xiàn)水塔上有許多馬蜂窩一樣的小洞。范東紅說,這些都是武斗時的彈孔。說到這兒,他顯得無比悲傷,咬著嘴唇,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爸爸就在水塔上死的,子彈正中腦門,腦漿和鮮血直往外淌,雙眼瞪得很大,至今想起來都很可怕。
范東紅這么一說,我忽然間感到水塔里陰森森的,渾身有些發(fā)抖。
這時,范東紅的媽媽瞧見了我倆,仰著脖子吆喝起來,小死鬼,快下來,不怕摔死你們???
范東紅連忙拽我乖乖地溜下來。
我看清了范東紅的媽媽。她個頭高挑,模樣也很白凈耐看。雖然上身穿著一件肥大的灰青色工作服,可依舊遮掩不住豐滿的胸脯。
范東紅很聽他媽媽的話。我問他咋這么怕你媽媽???他眼角濕潤,憂傷萬分地說,我媽一早在家種地,我爸爸死后,廠里安排我媽進廠看水塔。我媽一個人苦撐著全家太累了,幾次晚上醒來,看到我媽一個人偷偷哭呢。
不過,范東紅說全家也有開心的時候,廠長時常親自上門送米送面,媽媽這才露出幾天笑臉。
一次,學校停課,范東紅又約我爬水塔。只是,爬到半腰,范東紅卻停了下來。他雙眼死盯著他家的屋子發(fā)呆,我順著他目光,透過他家的窗玻璃,隱約發(fā)現(xiàn),一個赤身的男子,像頭剃了毛的豬一樣,正壓在一個女人身上。我看清了那個女人的臉,是范東紅的媽媽。范東紅臉色鐵青,兩只眼睛冒出狼一樣的兇光。他哆嗦著手,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彈弓,摸出一粒鋼珠,瞇起一只眼,狠勁拉開皮筋,隨著“嗖”的一聲響,就見窗玻璃“啪”的一聲碎了。
接下來,范東紅鬧了幾天絕食,嫌他媽媽做的飯不干凈。有幾次,他媽媽專門送飯到學校,可范東紅故意躲著。最后,他媽媽流著淚走了。
我不忍心,就勸范東紅,你媽很可憐。范東紅雙手抱緊腦袋,放聲大哭,哭得很傷心。
范東紅再也沒帶我爬過老水塔,也不提老水塔三個字,仿佛老水塔成了他的恥辱。
小學畢業(yè),范東紅要回老家。我們又來到老水塔下,他用腳狠狠地踢了老水塔一腳,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把這座水塔炸掉。
自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范東紅。聽他妹妹講,他初中沒畢業(yè),就一個人去南方了。
又過了五六年,我大學畢業(yè),分回老家,去了一趟機械廠,想打聽范東紅的消息。老水塔看上去已經(jīng)破落不堪。范東紅的媽媽還住在那間老房子里。她說廠子快倒閉了,不看水塔了,現(xiàn)在打掃衛(wèi)生。沒出半年,范東紅的媽媽竟然自殺了。據(jù)說,出事那天,范東紅的小妹妹非鬧著要吃紅燒肉,廠里一年沒發(fā)一文工資了。范東紅的媽媽掏出身上僅有的五角錢,讓女兒去買肉。結果,肉販可憐孩子,多給了幾兩肉。范東紅的媽媽無比傷心,看著女兒高高興興地吃完紅燒肉上學后,一個人就爬上老水塔跳了下來。
我人在外地,聞訊分外震驚。
再回老家,那片廠區(qū)早已灰飛湮滅。不過,那座老水塔依舊殘存,跟那些拔地而起的高樓相比,就像一個侏儒,顯得格格不入。
不過,一種懷舊的感念,使我不由得走近老水塔。我發(fā)現(xiàn)一個中年男子,手捧著一束白菊花正肅立在老水塔下。仔細端詳,竟是多年未曾謀面的范東紅。
老同學相見,驚喜萬分。我攥緊他的手說,聽一幫同學說,你小子混成了房地產(chǎn)大亨,咋不炸掉這老水塔?范東紅很淡然地說,最初開發(fā)這片小區(qū)時,我想炸掉老水塔,可猶豫再三,決定還是留著它吧。說到這兒,范東紅顯得感慨萬分,我媽當初咋就想不開,要是活到現(xiàn)在該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