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先生為我們講課,應(yīng)該是在1984年的冬季,前后講了十幾次。他穿著一件黑色呢大衣,戴一頂黑帽子,圍一條很長的醬紫色的圍巾。進教室后他脫下大衣解下圍巾摘下帽子,露出頭上凌亂的稀疏白發(fā),目光掃過來,有點鷹隼的感覺。他目光炯炯,有兩個明顯的眼袋,聲音洪亮,略有戲腔,一看就知道是講臺上的老將。因為找不到當年的聽課筆記,不能準確羅列他講過的內(nèi)容。只記得他第一節(jié)講杜甫的《兵車行》。他為我們講課顯然十分用心,由于我們當時都發(fā)了瘋似的摽勁兒寫作,來聽他講課的人便日漸減少。最慘的一次,偌大的階梯教室里,只有五個人。
吳先生講莊子《秋水》那一課,只來了五個人。那天好像還下著雪,我愿意在我的回憶中有吳先生摘下帽子抽打身上的雪花的情景。我們的階梯教室的門正對著長長的走廊,門是兩扇關(guān)不嚴但聲響很大的彈簧門。吳先生進來后,那門就在彈簧的作用下“哐當”一聲關(guān)上了。我們的階梯教室有一百多個座位,五個聽課人分散開,確實很不好看。我記得階梯教室南側(cè)有門有窗,外面是禮堂前的很大一片空場。因為我坐在第七排最南邊的座位上,側(cè)面便可見到窗外的風(fēng)景,那天下雪的印象多半由此而來。我記得我不好意思看吳先生的臉,同學(xué)們不來上課造成的尷尬卻要我們幾個來上課的承受,這有點不公平,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
雖然只有五個人聽講,那一課卻講得格外地昂揚,好像他是賭著氣講。我當時也許想到了據(jù)說黑格爾講第一課時,臺下只有一個學(xué)生,他依然講得慷慨激昂的事,而我們有五個人,吳先生應(yīng)該滿足了。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辨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先生朗聲誦讀,抑揚頓挫,雙目爍爍,掃射著臺下我們五個可憐蟲,使我們感到自己就是目光短淺不可以語于海的井蛙、不可以語于冰的夏蟲。他就是雖萬川歸之而不盈、尾閭泄之而不虛,卻自以為很渺小的北海。
講完了課,先生給我們深深鞠了一躬,收拾好講稿,穿戴好衣帽,走了。隨著彈簧門“哐當”一聲巨響,我感到這老先生既可敬又可憐,而我自己,則是又可悲又可恥。
當時,我們手頭都沒有莊子的書,系里的干事便讓我將《秋水》《馬蹄》這兩篇文章及注解刻蠟紙油印,發(fā)給每人一份??滔灱垥r我故意地將《馬蹄》篇中“夫加之以衡扼,齊之以月題”中“月題”的注釋刻成“馬的眼鏡”,其意大概是想借此引逗同學(xué)發(fā)笑吧,或者也是借此發(fā)泄讓我刻版油印的不滿。我沒想到吳先生還會去看這油印的材料,但他看了。他在下一課講完時說:“月題”,是馬轡頭上狀如月牙、遮擋在馬額頭上的佩飾,不是馬的眼鏡。我感到他的目光盯著我說——“給馬戴上眼鏡,真是天才!”我感到臉上發(fā)燒,也有點無地自容了。
畢業(yè)十幾年后,有一次在北大西門外遇到了吳先生,他似乎老了許多,但目光依然銳利。
我說:“吳先生,我是軍藝文學(xué)系畢業(yè)的莫言,我聽過您的課?!?/p>
他說:“噢?!?/p>
我說:“我聽您講莊子的《秋水》《馬蹄》,很受啟發(fā),寫了一篇小說,題目叫《秋水》,寫了一篇散文,題目叫《馬蹄》?!?/p>
他說:“噢?!?/p>
我說:“我曾在刻蠟紙時,故意把‘月題解釋成‘馬的眼鏡,這事您還記得嗎?”
此時,正有一少婦牽著一只小狗從旁邊經(jīng)過,那小狗身上穿著一件鮮艷的毛線衣。吳先生突然響亮地說:“狗穿毛衣尋常事,馬戴眼鏡又何妨?”
(選自《文匯報》2017年3月15日,有刪改)
賞析
莫言對那次“五人課堂”記憶猶新,而吳先生對他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在寫法上,這篇文章有以下幾點值得借鑒:
描寫細膩,人物形象突出。開篇,作者就較為詳細地勾勒出吳先生的肖像、神態(tài)、衣著等,讓讀者對這位老先生有了一個初步了解。文中,作者還寫吳先生“摘下帽子抽打身上的雪花的情景”,襯托出吳先生的敬業(yè)精神。講完課后,吳先生給大家深深鞠躬,進一步凸顯人物形象,一個有涵養(yǎng)的師者形象躍然紙上。其中,作者兩次寫到彈簧門“哐當”一聲,一始一終,也有著深層的含義。結(jié)尾處,吳先生戲謔的話更是引人深思。
對比手法,增強了文章的感染力。吳先生是本文的主人公,他被邀請來給學(xué)生上課,卻遭到“冷遇”——偌大的階梯教室只有五個學(xué)生。顯然,以吳先生的“熱情”與學(xué)生們的“冷落”對比,而課堂上,吳先生滔滔不絕,講得更認真、更起勁,與臺下的“我們”再次比較,尤其是臨走時鞠躬使“可敬又可憐”與“可悲又可恥”鮮明對立。另外,作者還將“我的注釋”與“先生的解釋”作比,再次強調(diào)了他的認真與敬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