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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鳥壞霞

      2017-07-10 21:57:29踏歌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杜家杜明霞掌柜

      踏歌行

      一、風雪野店

      門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北風呼嘯,雪片翻卷,連幾十米開外的官道都看不清晰。天早早的就黑了,杭州城外方圓五里,只有這一家無名的小酒館還亮著燈火。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雪下得特別早,也特別大,接連十幾日不停不歇。原野里的積雪已能沒過膝蓋,別說走馬,連步行都困難得很。

      寒風從單薄的門縫中透進來,推得木板嘎吱作響。屋內(nèi)的火盆只有一個,燒得雖然旺,卻烘不起什么熱度,眼見就要燃盡。

      小酒館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裝飾頗陳舊寒酸。只因靠近官道,平日里尚有三兩農(nóng)人行商路過,進來歇腳喝水,或打個小尖,將將夠年近花甲的老掌柜蔡忠和一個獨女過活。

      說來奇特,素來客旅在此稍歇之后,要么進城,要么往前趕路,極少有人久久逗留消磨時光的??山裉?,卻有一個客人被大雪困住了。

      其實也不能算是困住——他剛過午時便到了這,冷著一張臉,一個人往角落里的桌邊一坐,怔怔地盯著糊死了油紙的窗戶,仿佛能透過那窗戶看到外面的雪景似的。那人穿著一身臟兮兮的皮襖,戴著狐皮帽,像是個獵戶。老掌柜過去招呼,他卻怎生都不理會,直到老掌柜報出幾樣菜名,他才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任老掌柜去準備。

      酒菜上來,他稀里嘩啦幾口吃完,一推杯碟便在桌上倒頭睡下。一直到日落天黑,他才醒過來,眼睛里像蒙了一層霧氣,招了招手,又要了兩壇酒。

      此時天已經(jīng)黑透,城門也早就關(guān)了。老掌柜心想這怪客今天是走不了了,交代女兒早早回避,獨自一人在外招呼。

      這大雪天也沒有旁人來,怪客一人自斟自飲,一聲都不吭。老掌柜在旁抽著旱煙怪無聊的,便悄悄打量那人,猜度著他的身份情由。

      只見他不過二十左右年紀,身材清瘦得厲害,個子也不高,皮襖晃晃蕩蕩的,大得離譜。雖然皮膚黧黑,額心還有一塊疤,但五官卻生得實在俊秀挺麗,一雙深眸直如碧水清潭,雌雄莫辯。

      這么一個年輕俊俏的小哥兒,大雪夜流落至此,估摸著,是受了什么情傷,一時想不開吧。

      老掌柜想到這,鼻中輕輕笑了笑,嘆了口氣。

      “砰”的一聲,那客人突然把空酒壇撩在了桌上:“再來兩壇。”

      他這一開口,老掌柜又豁然一驚。

      那嗓音又嘶啞又尖利,不仔細聽都分辨不出語意——難怪他一直不肯開口。

      “呃,好嘞!”老掌柜愣了一下,趕忙答應(yīng),顫巍巍地跑去拿酒。可等他拿回來,那年輕人卻又趴回了桌上,仿佛已經(jīng)醉倒、睡熟了。

      老掌柜有些尷尬,想了想,還是走過去,將酒壇輕輕擱在桌上,順手收走了殘羹空盤。而一回頭,卻見里間的門簾一動,正當妙齡的女兒端著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走了出來。

      “出來做什么?這么冷的天!”老掌柜眼睛一瞪,壓低嗓音訓斥道。

      女孩兒年紀尚才及笄,生得極美,水靈的大眼睛顧盼生輝,白嫩的臉蛋紅潤光潔,吹彈可破,半點不似受盡苦寒的貧賤女兒。老掌柜老來得女,對她十成十的關(guān)注寵溺,只恨自己無能耐,無法給她定一門像樣的親,只得嫁給砍柴賣炭的小販。

      “給他添點炭火,都快熄了?!迸⒚穬核?、渾不在意地道。

      老掌柜心里一陣發(fā)急。這怪客摸不透來歷,也不知會不會生什么壞心??粗畠簭澫卵槔貙⑻炕鸬惯M大盆里,耳后的一縷烏發(fā)溜墜到臉頰邊,只覺心里像有螞蟻在咬,讓他焦躁得幾乎吼了出來:“行了行了!快點回去!”

      老掌柜這一喊,反倒把那怪客又驚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

      他目光恰好跟小女孩兒一對,兩人齊齊都被對方眼中的澄澈震動了一下。

      “呃……”梅兒臉上立刻紅了,轉(zhuǎn)開目光后退了一步,緊張得有些結(jié)巴,“客、客官還要……添點什么嗎?”

      那怪客臉上卻沒什么表情,垂眼看了看新添的炭火,又轉(zhuǎn)頭看向桌上的兩壇新酒,冷冷地道:“不必。”

      “哎,好好!”老掌柜趕忙笑著擠上來,一邊推著女兒回屋,“這里我來招呼就行!你快回去睡!你是定了親的,不必再出來拋頭露面!”

      “哦?!泵穬河行┎磺樵福€是嘟著嘴走了。

      而那怪客聽了這句,卻挑了下眉,仿佛被勾起了什么談話的興趣。

      “小哥是哪里人?。俊崩险乒褛s緊發(fā)問,拖過一旁的條凳在火盆邊坐了下來。

      怪客愣了愣,露出一點苦笑,伸手去開桌上的酒,簡單吐出兩個字:“杭州?!?/p>

      “哦?那怎的不趕回去?”老掌柜道,“家中父母可還安在?”

      怪客皺起眉來,搖了一下頭,神情又變得寥落冷漠。

      老掌柜自知失言,趕忙抽了口煙,又長長地吁了出來。但看那怪客卻也不甚計較的樣子自顧喝酒,忍不住又開口問道:“那……可定下親事了么?”

      怪客端著酒碗的右手忽地一顫,險些潑了些酒液出來。在這時,老掌柜看到他袖口里有一點銀光閃了一下,竟像是個鐲子。

      “咳……咳?!惫挚洼p輕咳嗽了起來,趕緊將酒碗放回桌上,左手撫在胸口彎下腰,五官猛地一揪。

      “哎?怎么了?慢點喝呀!”老掌柜站起來想去探看,被他一抬手擋了開來。

      “沒事?!彼е狸P(guān)嘶聲道,又直起了腰,收斂了所有表情。

      老掌柜愣了愣,只得又嘆了口氣,坐了回去。

      “小妹何時出嫁?”

      沒想到,那怪客反倒自行問了起來,一面又拿起酒壇斟滿了酒。

      “啊,呵呵!”老掌柜受寵若驚,笑了起來,“還要等一年,等一年。”他磕磕煙袋,絮絮叨叨地打開話匣子收不住,“她年紀還小,還小。哎,常家那小子也不大,兩個小娃娃,一窮二白的,也真讓人擔心!你說啊,這世道!連當年那么雄厚殷實的孟家都能一朝傾覆,我們這些貧苦人家,可怎么保平安喲!孟家若還在,常家小子繼續(xù)做個門房,也挺……”

      老掌柜自顧抽煙啰唆,沒注意到那怪客已停下杯,變了臉色。

      怪客抿起嘴角,眉頭又皺了起來,眉心的疤痕凹成一個扭曲的坑陷。

      “常家小子,叫什么?”怪客啞聲道。

      老掌柜愣住,這才看見怪客眼中哀傷至極的光。

      “呃……叫、叫常新?!崩险乒翊鸬馈?/p>

      怪客眼里光芒閃了閃,忽地長長嘆了口氣。他搖搖頭,一面伸手入懷,一面彎下腰,額頭墊著手肘又伏了下去。

      “我明日一早走。這是酒錢,老丈收好?!彼趹牙飺芘似蹋槌鲆粡埍”〉募堖f給老掌柜。

      老掌柜狐疑地接過來,展開對著燭火一看,頓時驚得嘴里叼的煙桿兒都掉在地上。這怪客給他的,竟然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他猛然轉(zhuǎn)頭,卻見怪客已經(jīng)伏在了桌上,整個頭臉都埋入臂彎。

      “公……公子……這……您不會是……拿錯了吧……”老掌柜張口結(jié)舌,“這張可是……”

      “一兩是酒錢。剩下的,就給小妹做嫁妝吧。”他輕聲道。

      “可是……”老掌柜捏著銀票,心跳得快要炸開。這個外表如此落拓的年輕人,怎么竟然會身懷這樣的重金!

      年輕人卻伏著一動不動,好似片刻間已經(jīng)睡著了。

      抵近中夜,狂風厚雪撼著屋頂嘎吱作響,門窗四面嘯叫,火盆里的炭已快燃盡,唯一一盞油燈點在年輕人的肘邊,明明滅滅,氣息微弱。

      不過,他雖然趴著不動,卻沒有睡著。聽著自己心跳在暗夜之中聲聲如擂鼓,血液似江水一般繞過山巒,沖進溝壑,逆涌上丘山,倒灌入海田……那些如今早已黯然消弭、無人過問的往事,又在熟悉的名字乍然閃現(xiàn)時一一蘇醒。

      常新,常新——

      那個從前總是跟著孟七公子到處跑的小門童、小車夫,竟然已經(jīng)到了婚娶的年紀。

      而他們……

      手指按在右手腕上,隔著布料,仍能感覺到那件東西的堅硬和冰冷。

      一晃已經(jīng)六年了。有誰想得到,六年之后,他們之間竟然會變成這樣。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天,就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

      他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赴這個約——還遠沒有想好,遠遠沒有想好。

      但他知道,當他再次踏進杭州城,一切都會變了。并且,他將永遠沒有機會,再將故事的結(jié)局改寫過來。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他動動嘴唇,無聲地念道。

      屋外風雪一直嘯叫個不停,就像這無處落腳,也看不到盡頭的一場生。

      半睡半醒間,不知過了多久,從遠處的雪地里,忽然傳來了一長串馬蹄聲。聽到外面的動靜,老掌柜嚇了一跳,立刻警覺起來。

      低低的馬嘶聲由遠及近,沖著小酒館而來。一共有三人四馬、一輛高車,走得十分小心。騎馬的人情緒很是不忿,一路都在低聲咒罵著。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好久,終于到了門前。

      “有沒有人???掌柜的?”洪亮的男子聲傳來,“砰砰”地敲著門板催促。

      老掌柜匆匆披衣出來,回頭看了一眼兀自在角落桌上趴著沉睡的年輕人,怔了一下,又趕緊回身過去開門。還未走到門前,只聽“哐”的一聲巨響,門板幾乎被撞碎,風雪呼啦啦地卷了進來。角落年輕人肘旁的油燈被風一吹,噗地滅了。

      “哎喲,他媽的王八羔子!這雪下得真是邪乎!凍死老子了!”一個滿身緊裹著狐裘的年輕人怒罵著沖了進來,一面拍著落在帽檐上的雪,一面跺著腳抖落靴子上沾滿的雪泥,“媽的,怎么屋里也這么冷!”

      他裹著一身華貴的火紅狐裘,毛色紅亮潤澤,一看就是價值連城的極品貨。他只有十七八歲年紀,臉上還生著幾顆痤瘡,都凍得通紅。一雙鳳眼細細長長,鼻子嘴唇也都薄而鋒利,下頜尖瘦尖瘦的,不自覺就給人一種激越冷厲之感。

      “哎喲!哎喲!客官辛苦!”老掌柜蔡忠一手拎著銅壺,一手兜著個小火盆,找到柜臺近旁最避風的一張桌子,翻下凳子使勁抹著,“來來,這邊坐!”

      “你這店里怎么冷得跟閻王殿似的。”那公子并未往里走,把拎著的風燈往近旁桌上重重一丟,嘴里倒豆子一般,“就這么點炭火?快快再拿點出來,趕緊把屋子烘暖和了!我們小姐馬上到了!好酒好菜都快拿上來!爺幾個被這鬼天氣折騰得一肚子火氣,敢怠慢有你好看的!”

      “好的好的!”老掌柜一邊麻利地將銅壺火盆放好,油燈點上,一邊抬頭笑著問,“公子貴姓?。窟@么大雪天的,是打哪兒來?”

      那公子翻了翻眼皮:“我姓陳,四小姐姓杜。今個上你這兒來避個風,算你老小子走運了!”他一邊說著,注意力卻望著門外。

      老掌柜順他目光踮腳向外看,只見一駕駟馬高車轔轔地開進院來,先跳下來一個披著深青色緞面暖袍的青年,一轉(zhuǎn)身又扶下來一個緊裹著白色狐裘的紅衣女郎。

      “??!”老掌柜心中猛地一撫掌,真真慌了。

      這莫非是杭州城近幾十年來的第一商賈豪族杜家的四小姐,和依附杜家新近崛起的宣門分舵之主陳氏兄弟!

      先進來的這個窄眼白面郎想是弟弟陳凌華,性情出名的暴虐霸道;后面車上下來的青袍男子應(yīng)是哥哥陳沐風,他名聲倒還算不錯,當?shù)靡痪渲t和君子。風聞跟杜家小姐走得很近,不知訂婚與否。

      而那位此時已經(jīng)下得車來的杜四小姐——在往來行商茶余飯后的閑聊中被稱為“羞落霞”的,卻是個冷艷無匹、驕奢逼人的主。傳說她喝茶的杯,洗臉的盆,都從不肯用第二回的,更別說手絹衣裳之類細軟。想把她伺候好,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更談何走了運了?

      “快快!進來進來!”那陳凌華見兩人走近,“呼”地拉開了門,“這破地方臟舊得很,不過好歹能避個風。”

      華服男女相攜著快步走了進來,就這么幾步路,便落得滿頭滿身都是雪片。

      “有個地方落腳已然不錯了?!蹦歉叽蟮那嗯勰凶酉葡露得?,露出一張方正溫和的臉。

      外面的隨從車夫也想跟著進來,那陳凌華卻“咣”地把門關(guān)上了,沖外面吼道:“在外面候著!屋里太擠,小姐不方便!”

      老掌柜眼角一扯,只覺心里發(fā)痛,卻又不好說什么,還是賠著笑臉,小心招呼。只見那紅衣女郎仍裹著狐裘,一言不發(fā)地徑直走到擦好的桌前,一腳踢開凳子,氣鼓鼓地坐下。

      “喂!看什么看!”陳凌華又吼了起來,“還不快去準備酒菜!還有火盆,快點,再點十個上來!”

      老掌柜著實慌了。店里的酒食本就不多,炭火盆也就只有這么兩個。倉促之間哪里招呼得周全?沒辦法也只有匆匆到里屋去,抱出兩壇酒和幾個破舊的陶碗硬著頭皮送了上去。

      果然,陳凌華一看便破口大罵,連那一直低著頭溫柔地跟紅衣女郎說著話的陳沐風見了都大大皺起了眉頭。老掌柜連番賠著不是,急急忙忙又進去準備其他吃食。

      那紅衣女郎卻始終沒摘下兜帽來,兀自坐著愀然不樂。陳沐風抬手給她摘著頭頂?shù)难┢谥胁蛔“参浚骸昂美?,就在這等一等,說不準一會兒你二哥就派人來接你了呢?”

      “哼?!奔t衣女郎甩了他一個白眼,“誰稀罕!我就要去江夏,找我表哥去!”

      “哎哎哎——”陳凌華笑著叫起來,“我說明霞姐,我哥可是大半夜二話不說就來陪你了,這會兒怎么說去找別人呢?”

      紅衣女郎抬手把兜帽一掀,“啪”地打掉陳沐風的手,露出一張明俏的臉來。

      “誰要你們陪!我杜家有的是下人,不缺你們兩個!”她語氣驕狂得過分,一雙眼睛紅腫得厲害,眉心本用朱砂筆點了一顆美人痣,卻不慎被蹭掉了一半,拖出一道斜斜的紅痕。

      “哎,好了好了。怎樣我都陪?!标愩屣L趕忙拍著她的肩撫慰,“凌華你別鬧,都好好說話?!?/p>

      這話一出,杜明霞的神情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哇”地就哭了出來。

      “你說那個孟江白,說到底不就是三姐養(yǎng)的一個男妓?這早不是三年前了!還當自己是什么‘公子江白,一個病癆鬼罷了!我不過是不小心,走到他的院子里看了他一眼!”她抬起下頜,指著右側(cè)脖頸上的一道紅跡給陳沐風看,“你看,三姐她就發(fā)這么大的脾氣,竟然用枝條抽我!你看!”

      話音剛落,“砰”的一聲響突然從背后傳來。

      “喔喲!這還有個人!”陳凌華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

      ——竟是那趴在桌上的年輕人,手肘不慎碰倒了油燈。他猛地被自己驚醒,使勁抬了抬后頸,卻似是醉得太厲害,才露了個額頭便又倒下。

      便在這時,老掌柜又端了個火盆從里屋小跑出來,湊到桌前向三人點頭哈腰地招呼:“哎,抱歉抱歉!這大晚上的灶臺都冷了,點火難呢!我這小店人手又少,實在忙不過來。請您再稍等一會兒,馬上就來,馬上就來!”

      “人手不夠?”陳凌華一揚眉,伸手指向角落里趴在桌上酣睡的年輕人,“那怎的不把他叫起來?”

      “不是,不是!”老掌柜慌忙連連擺手,“那不是小店的伙計,是個迷路的客人。他已喝了一個下午,這會兒早已經(jīng)爛醉不省人事了?!?/p>

      “客人?”陳凌華走過去,在那桌邊轉(zhuǎn)了兩圈,將年輕人渾個打量了一番,伸手敲著桌子大聲問道,“喂!你誰?裝睡呢還是?哪兒來的?”

      年輕人毫無反應(yīng),鼻息依舊平穩(wěn)濃重,睡得實在香甜。

      老掌柜賠笑著湊過來,代他答話:“一個鄉(xiāng)農(nóng)罷了,估摸是懶慣了,一直睡著不醒。”

      陳凌華揚眉正想說什么,陳沐風忽然喊他:“算了,莫生事。”

      等陳凌華沉著臉轉(zhuǎn)回身來落座,陳沐風又壓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我留意過了,他氣息里酒味兒甚重,確實醉了。無妨的?!?/p>

      “嗯?!标惲枞A氣鼓鼓地應(yīng)了一聲,一轉(zhuǎn)頭又把氣撒在老掌柜身上,“怎么還沒上菜來?想餓死我們嗎?”

      老掌柜真的要哭出來了。從他們進門到現(xiàn)在,最多不過一刻的時間,點的又是都是羊肉湯、紅燜肉等最耗時的菜肴。這片刻之間哪里做得出來?

      就在他不知如何作答之時,里屋里傳來一聲清脆的女音:“菜來啦!”

      簾子一動,一個纖細的身影娉娉裊裊地走了出來。

      女孩兒一進門,屋里就仿佛平白升起了一蓬明媚的暖意。她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鮮綠的炒青菜,輕盈地走到三人桌邊,用肩上的抹布又在桌上拭了拭,輕輕將盤子放下。那一雙蔥白的手水嫩得如同新蓮,露出的細腕白皙而細嫩,更顯得微微凸出的骨頭嬌俏可人。

      陳凌華的眼神陡然直了。

      “公子、小姐?!泵穬河话?,“請暫且吃些新鮮青菜墊腹,以免烈酒傷胃。幾道大菜都已在做了,只是火候未到,還請稍作寬限?!?/p>

      清脆的聲音在小酒館里飄蕩,一時間,三個人竟都沒回過神來應(yīng)聲,連那杜四小姐都望著她驚訝不已,忘記了鬧脾氣。

      僵住了半天,陳凌華才輕輕咳嗽了幾聲,嘿嘿一笑:“喲,想不到掌柜的竟有這么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嘖嘖,真是我見猶憐?。 ?/p>

      老掌柜連連點頭哈腰。正要賠笑轉(zhuǎn)圜,誰知那杜四小姐卻突然暴怒,一拍桌子站起,狠狠一腳向陳凌華踢去。

      “你這狗東西!姐姐話還沒說完,你便敢在這骯臟野店尋屎吃?”她一把抄起桌上熱騰騰的菜碟,連湯帶水向梅兒臉上摔去,“給我滾!”

      “??!”梅兒猝不及防,迎面被滾燙的熱油濺上,陶碟“砰”地一下正中鼻骨,撕肝裂肺地慘叫一聲向后跌去。

      “梅兒!”老掌柜驚得心口一痛,趕忙轉(zhuǎn)身彎腰去扶。

      “吵死了!”杜明霞怒氣更盛,又將桌角的銅壺拎起向老掌柜背后砸去。

      又是“砰”的一聲鈍響,老掌柜整個人向前栽倒下去,口中嘶嘶抽著冷氣,半天都爬不起來。

      “哎,霞妹、霞妹!”陳沐風趕忙站起身來攔她,“何必動怒呢?凌華隨口玩笑而已。”

      這杜四小姐竟似是為陳凌華吃起醋來,狠狠瞪了他一眼,梗著脖子不理陳沐風的寬慰。

      “來,坐下歇著。”陳沐風拉著她的胳膊,好容易才把她按坐下來,“讓他們收拾去,你方才說到哪里了?”

      陳凌華撇著嘴不敢再吱聲,老掌柜痛苦萬分地蜷著身想爬起來,小女孩卻捂著臉縮成一團,使勁壓抑著喉中的哽咽。

      “呵?!本驮谶@時,忽然,一聲不輕不重的冷笑聲從角落傳來。

      陳凌華猛一轉(zhuǎn)頭,眼中像被扎了一下。那個一直伏在桌上的年輕人,竟然不知什么時候已直起了腰桿!

      “你是何人!”陳凌華一躍而起,唰地一下從腰間拔出劍來。

      陳沐風和杜明霞也停止了說話,齊齊訝異地轉(zhuǎn)頭看向那人。

      年輕人并不答話,仍是一動不動。清癯的腰背不自覺地散發(fā)出一股凜凜的氣勢,雖然是以后心相對,但一眼望過去,竟是毫無破綻!

      陳沐風也皺起眉,解開軟袍,握住了腰間的長劍。

      “不報名號,就想管閑事?”陳凌華冷笑一聲,提劍緩步上前。

      忽然,年輕人放在桌上的左手動了。先是手腕一震,一根細細的黑色物事凌空飛起。然后暗影一晃,他整個人已離開條凳轉(zhuǎn)過身來。

      這一下動作快得驚人,完全看不清楚他做了什么。只聽見輕輕的一聲“嚓”,一道白練般的光芒從他轉(zhuǎn)身帶起的暗影中燦然劃過。緊接著就是陳沐風一聲驚叫:“明霞躲開!”

      “啊——”杜明霞一聲尖叫。

      陳沐風劈手出劍,可那道黑色物事卻快如閃電,完全沒碰到分毫。

      只聽“哧”的一聲,那黑色物事從杜明霞頸邊擦過,繼而“噗”地一下刺入了背后的木質(zhì)墻壁。

      杜明霞慘叫未歇,卻已驚厥過去,倒在了陳沐風懷里。陳沐風低頭一看,一道掛滿了細小毛刺的血痕出現(xiàn)在杜明霞的頸側(cè),只差一毫便要劃破大血脈。

      “你……你是……”他驚魂甫定,回頭看去,只見那飛椎似的黑色暗器不是別的,卻是這小酒館粗糙堅硬的黑色竹筷!

      “飛鴻踏雪……一劍斷喉!”陳凌華也面色慘白,嗓音哆哆嗦嗦,“足下莫非是……殺手鴻?”

      二、斷鴻無處

      年輕人沒有說話,只鼻中輕輕一響,伸手入懷,掏出了一個物事拋在陳凌華面前的桌上。

      那是一枚刻著飛鳥圖騰的白玉片,晶瑩潔白,明潤如雪。

      “斷鴻令!”陳凌華睜大了眼,臉上驚惶畢現(xiàn)。

      三個月前,江湖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武功絕高的神秘殺手,自名為“鴻”。他出道時散出十枚刻著飛鳥圖騰的白玉片,被江湖人稱作“斷鴻令”。一令殺一人,從未失過手——死的人,每一個都是響當當?shù)慕^頂高手。一時間,斷鴻令被炒至天價。

      一旁,陳沐風心念電轉(zhuǎn):“這一手確實俊得很。不過……要證明你就是殺手鴻,還差了點。”

      “正是!”陳凌華立刻附和道,“一枚斷鴻令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買得起。”

      年輕人直視著他的眼睛,再次伸手入懷。陳凌華被他冰冷的目光一觸,倏然退了一步。

      年輕人一只纖細的手從懷中伸出,指著桌上那枚斷鴻令道:“淮北鳳吉云雄?!彼穆曇羲粏」之?,手輕輕一抖,又一片斷鴻令從手心滑落,“江西流云寨馬賁良。”

      他不斷輕抬手腕,圓潤晶瑩的斷鴻令一片接一片從他手心滑出落在桌上:“顯劍門路方宗、湘西物老鬼、東昌虎王旒安、妖狐葉闌、神行幫主藺驚雷。”話音落,最后一枚斷鴻令“嗒”地一聲落在桌上。

      話畢,陳凌華已是一身冷汗。這些人中有窮兇極惡的奸佞匪徒,也有方正大義的正派高人——傳言確實皆是剛剛死在了殺手鴻的手上。此人一身武藝,該是高到了什么樣的境界!

      “呃……鴻……鴻少俠?!标惲枞A回過神來,對著殺手鴻擺出一個勉強的笑臉,“是我們唐突了。擾了休息,你別見怪!”

      殺手鴻神色如冰,對他視若無睹,只自顧自收起了桌上的七枚斷鴻令。

      此刻,小酒館里的氣氛仿佛結(jié)成了一塊堅冰。老掌柜抱著哭得幾乎昏厥的女兒跌坐在地無聲地顫抖著,陳凌華尷尬地站在當中,手足無措,進退不得。

      殺手鴻將斷鴻令收好入懷,終于抬起了眼。他冷淡的目光劃過幾人面上,好似劍刃上的光芒一閃而過。

      “老丈,帶小妹進去?!彼曇魳O啞,半男不女的,十分詭異。

      “嗯,嗯……”老掌柜抹了一把涕淚,扶著女兒費力地站起,一步一步往里屋挪。

      直到兩人的身影再不可見,陳沐風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推開杜明霞站起身來,沉聲問道:“鴻少俠想要什么?”

      “不必太為難?!睔⑹著櫳ひ粢琅f嘶啞詭異,“我只問幾個問題。”

      “什么?”陳凌華搶問道。

      殺手鴻抬了抬下巴:“把她弄醒?!?/p>

      陳沐風怔了一下,吸了口氣,伸指在杜明霞眉心按下。呼吸間,杜明霞皺了皺眉,悠悠醒轉(zhuǎn)過來。

      “莫慌?!标愩屣L收回指,在自己唇上碰了碰,嚴肅地道。

      杜明霞漸漸清醒,回想起之前境況,知道厲害,竟難得聽話,壓住了情緒。她端坐起來,緊抿著慘白的唇,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殺手鴻。

      “孟江白如今在哪里?”殺手鴻的臉色也有些白中泛青,啞著嗓子問了第一個問題。

      杜明霞看了一眼陳沐風,又看向殺手鴻,咽了咽嗓,小聲道:“湍聲苑。”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最靠西湖的一個院子,有一幢三層小樓,可以看到斷橋湖景?!?/p>

      殺手鴻沒有應(yīng)答,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了第二個問題:“杜三小姐有沒有說過,何時與他成婚?”

      杜明霞眸中掠過一抹訝異,微忖了一下,答道:“明日晚上擺宴訂婚,占卜吉日。明日公子江白的三年孝期便滿了,姐姐也是心急得很,一等他除服就……”

      “沒問你那么多?!睔⑹著櫚櫰鹆嗣碱^,十分不悅地打斷。

      杜明霞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卻拿眼睛不斷地上下打量著這個奇怪的年輕人。

      此人莫非是那公子江白從前的好友?

      可是,自三年前孟家全家被抄問斬,杭州城內(nèi)外,所有曾與孟家沾親帶友的人都一齊銷聲匿跡了。連與他定下婚約的甄家,都不再有任何聲響——除了那位自殺殉情的甄小姐在西子湖畔的最后一舞。

      等了良久,殺手鴻才長長嘆了口氣。他仿佛十分疲累似的,輕聲道:“最后一個問題:他的病,怎樣了?”

      聽到這個問題,杜明霞皺起眉,眼中浮起一絲悵惘:“唉,這個,我也不清楚?!彼秩嗔巳嗝夹?,“姐姐把他守得緊緊的,不讓任何人靠近。我今日,也就只看到他一個背影?!?

      “他怎樣?”殺手鴻追問。

      “他……好像很瘦很瘦?!倍琶飨嫉?,“不過,精神似乎還好,仍然能夠?qū)懽??!?/p>

      殺手鴻聽罷,又皺起眉,不再說話。

      “鴻少俠認識公子江白?”陳沐風嘗試著探問道。

      殺手鴻沉下臉,咬緊牙關(guān),不再看幾人一眼,吐出了一個字。

      “滾?!?/p>

      沉夜已經(jīng)過去大半,外面的風雪也小了許多,漸有停下的跡象。

      小酒館內(nèi),殺手鴻看著門外雪野中的車馬隊消失,終于關(guān)上了門,抬腳挑過近旁的長凳抵住門板,轉(zhuǎn)身靠著墻壁,慢慢松懈下來。

      竹簾聲響,老掌柜和已換過衣服的梅兒從里屋走出。梅兒用紗巾遮著臉,臉頰上被熱湯燙紅了一大塊,鼻梁上也留了一道凹坑,似是傷了鼻骨。

      看到殺手鴻疲態(tài)畢現(xiàn),兩人齊齊動容,眼中淚光瑩然。

      “多謝少俠!”老掌柜一聲慟呼,當即便要跪倒大拜。

      “不必——”殺手鴻急忙伸手阻攔。他在身后木墻上一撐想直立起身,沒想?yún)s竟然力有不逮,虛滑了開去,身子猛地撞上墻壁。

      “咳咳——”殺手鴻忽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他手撫著胸口彎下腰,俊秀的五官又痛苦地糾結(jié)在了一起。

      “鴻大哥!”梅兒一聲驚叫,趕忙奔上前去。

      然而還未等她近身,殺手鴻已跌坐在地。伴著劇烈嘶啞的咳嗽,星星點點的血沫濺在地上,紅得觸目驚心。

      老掌柜驚在當?shù)?,如何能夠想象,這個灌了自己一晚上酒的人,原來竟帶著如此沉重的傷!方才氣勢驚人的強悍,完全是為了逼走三人不得已而為之的!

      “爹!還愣著干嗎?快!有什么草藥,都拿來?。 泵穬航辜钡睾暗?。

      老掌柜如夢初醒,趕忙奔回里屋去。

      然而,等老掌柜取來那些黑黑綠綠細碎不辨的草藥時,殺手鴻已喝了口水,強行把咳嗽壓下了。他鐵青著臉,撫慰地朝兩人擺擺手,道了句:“沒事,死不了?!?/p>

      “可是,你這樣……”梅兒眼角淚光點點,卻說不下去。

      殺手鴻搖搖頭,故作輕松地一笑:“我一個殺手,本就該死。倒是你們,今日目睹這些,怕是難逃干系……速速收拾合計,明早便叫上常新,離開這里吧?!?/p>

      老掌柜與梅兒聞言,一齊垂淚點頭。

      殺手鴻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忽然想起了什么,趕忙低頭解開了胸前的衣襟,從懷中取出一個方正的布包。布包散開了一角,露出內(nèi)里一大沓雪白的紙箋。

      “還好?!彼闪丝跉猓巡及旁谝慌?,又將衣襟拉開了一點。

      老掌柜和梅兒呆住了。他露出的胸膛上裹著厚厚的紗布,猩紅的血慢慢洇了出來,好像馬上就要流到地上。

      “唉,還是裂開了。”殺手鴻自言自語,又無奈地苦笑。

      “啊,鴻大俠,你……”梅兒驚聲叫起,手足無措。

      殺手鴻卻并不在意,只拿起布包放在膝上,將散開的角掖好。然而折了幾次都沒能撫平,干脆全部拆開來重新扎。

      這一拆,驚得老掌柜張大了嘴——那雪白的一大沓,竟然全部都是銀票!

      然而,梅兒注意到的,卻是別的。

      “鴻……鴻少俠……你是……”梅兒張口結(jié)舌,“你是個……女兒家?”

      三、壞霞殘舞

      “?!钡囊宦?,一道銀光閃過。殺手鴻大口喘著粗氣,右手兩指捏著一根細細的銀條,直抵在梅兒頸側(cè)。

      梅兒嚇得臉色煞白,卻咬著唇?jīng)]有喊出來。

      那是一枚半指粗細的小劍,兩旁刃口不算鋒利,“護手”也十分狹窄,唯有劍尖極其尖銳,閃著血色的光。

      這小劍平素是繞成銀鐲套在腕上的,首尾相銜,精巧絕倫。從前,劍身上刻著五個字“鴻飛伴霞落”,但現(xiàn)在,那五個字已經(jīng)不存在了。

      殺手鴻看著梅兒的眼睛,捏著小劍的手指不住抖動,終于一松,任小劍“?!钡囊宦暵涞搅说厣稀?/p>

      梅兒抿著嘴,眼淚大顆大顆地滾了下來。老掌柜在旁看著,也手足無措,不敢發(fā)出半點聲息。

      “我知道你是誰了……”梅兒泣不成聲,甚至不忍再看著殺手鴻,捂著嘴轉(zhuǎn)過身去。

      她知道了——除了她,還能是誰呢?

      這個身材瘦小、聲音嘶啞的殺手鴻,就是當年與公子江白自許婚約、名冠江南的甄家小姐甄月彤??!

      砍柴賣炭的常新雖然憨笨,卻把當年的事給她講得清清楚楚。那個至情至性的甄小姐是如何一身紅衣一柄柴刀怒劫法場,卻沒有找到公子江白,只把他這個門童救了出來的。

      而當年的甄小姐,根本連半點武功都不會。

      殺手鴻聽梅兒叫破,只萬分疲憊地仰頭靠在墻壁上,閉上了眼睛。

      那銀亮的小劍躺在梅兒的手邊,刃上光亮如新,原本該有的五個細細的刻字渾然不見。

      梅兒知道,那柄鐲中劍本是一對,是他二人的定情信物。一只刻著“鴻飛伴霞落”,另一只刻著“月涌大江白”。當時這段姻緣,羨煞又氣煞了多少王公貴子和閣中閨秀!特別是那與孟七公子認識多年、傾心相交的杜三小姐杜碧林——孟家主父本都明媒正禮上門提親了,杜家也已答應(yīng)了,卻被孟江白拿劍架在自己的脖頸上悔了婚。

      不過,那日甄小姐在斷橋上的半首歌和一支舞,也實在揉碎了不少良善百姓的心。

      這位甄小姐,原本也算是杭州數(shù)一數(shù)二的風雅世家的名門閨秀。誰知在她五歲之時,甄家父母突然毫無征兆地一齊失蹤了。

      幸好甄家素來行善積德,家仆皆善良守禮,知恩圖報。在管家和老媽子的照顧下,甄家小姐竟也孤僻偏執(zhí)、別別扭扭地長大了——直到十三歲時,在城外踏青時偶然碰見了十六歲的公子江白。

      那時的公子江白,正是風華鼎盛、以一手劍氣沛然的書法震驚江南學界。甚至,他寫的一幅《劍器詞》被當朝為將的哥哥帶入京中,竟被閣老相中,連連夸贊,索為己有,懸于家中日日玩賞。

      當甄月彤與孟江白在江邊相遇,看到那連綿的青山和萬里的碧空在他身后如畫卷般緩緩展開——她細瘦的軀殼仿佛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開綻出一朵花來。

      從那以后,她漸漸有了笑容,歌舞無師自通,很快便穩(wěn)坐了杭州第一美人的名頭。許多王公貴族前來提親,但甄府沒有長輩,甄月彤便自作決定,統(tǒng)統(tǒng)拒絕,誰也不嫁。直到最后,孟江白一意孤行,用劍架在自己脖子上跑出家門,親自向甄月彤求了親,定了情。

      有誰能想到,這樣一段傳奇,竟然會以孟家突然被舉報賄賂重臣、里通外賊,全族抄家斬首為結(jié)局。

      “你……你為何……”梅兒好容易收斂了些情緒,抽抽搭搭地道。

      “為何沒死?”甄月彤自嘲地一笑,聲音嘶啞得可怕。

      三年來,她倒是常覺遺憾,那一日,西湖那浸滿了赭紅色煙霞的水怎么沒把她淹死。

      “你……你剜去了額心的痣?”梅兒目光上移,落在甄月彤輪廓依然秀麗的臉上。

      當年,甄月彤的美可是傳遍江南,無人不知的。她偏愛穿紅裙,額心生有一顆朱砂痣,妝容總是受著全城女子的追捧和模仿,被傳稱為“落霞妝”,風靡一時。直到她三年前西湖殉情,這妝容才被視作不祥,慢慢消弭不見。

      梅兒想到此,不由皺起了眉頭。不過,今日這杜四小姐的妝,倒有幾分落霞妝的意思,不知她是湊巧還是有意為之。

      甄月彤閉著眼,始終沒有答話。

      如今,她失去的,豈止是額心的一顆痣?這三年顛沛,她連女子的身份,都完全丟棄不要了。

      可是江白——

      在杜家三小姐的悉心照料下,大概他,除了不再是堂堂孟家七公子,仍是那“書劍雙絕,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吧?

      “你為什么,要去做殺手?”梅兒拾起地上的小劍,又不停地問了起來,“公子江白若是知道,該……”

      “不關(guān)你事。”甄月彤一口打斷,猛地起身,一把搶回小劍,扣回手腕上。

      這件事,無論如何,不能讓江白知道。

      最好是,除了杜碧林,不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你想用錢財贖回他嗎?”梅兒繼續(xù)追問。

      甄月彤心中一梗,只覺一口熱血涌上來,險些又沖口而出。

      三個月前,她回到杭州,見到了杜碧林。

      當年孟家案情沉重,全家被抄下獄,判下斬首重罪。她一個人無依無靠,翻來覆去,只有劫法場這一條路,能夠救孟江白一命??墒?,當她拼了命,拿了家里唯一的一柄柴刀沖上刑臺之時,卻到處都找不到孟江白。

      最后,她順手救下了小門童常新。

      許是監(jiān)斬官可憐她這孤零零的小女孩,而常新又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孟府下人,官差們竟任她脫逃了出去,逐著他們滿杭州跑了幾圈,便草草作罷。后來他們躲在貧民窟中多方打聽,才知道是杜家三娘碧林與孟江白多年書畫相交情深意篤,早就想盡了一切方法把他從牢里救了出來,帶回府中。

      而孟江白受此打擊,傷痛交加一病不起,數(shù)度命懸一線——全靠杜碧林不計錢財尋訪名醫(yī)圣藥,將他從閻王手里一次又一次奪回來。

      杜碧林原本就認識公子江白在先。在甄月彤艷名鵲起之前,她也是憑著一手精致華麗的工筆花鳥占盡了江南風雅圈的風頭,與孟江白不乏“雙璧”之譽。

      這三年里,兩人朝夕相對,感情也日漸真切。據(jù)傳,兩人早已商議好,等孟江白三年孝期一滿便成婚,孟江白入贅杜家,兩人名正言順,長相廝守。

      三個月前甄月彤回到杭州,得知兩人尚未成婚,曾偷偷潛入杜家,想親自問一問孟江白,帶他一起走。

      然而,杜家守衛(wèi)何其森嚴?她好不容易潛入最后一道院子,隔窗看到了孟江白躺在床上和杜碧林把手談心的影子,便立刻被守衛(wèi)發(fā)現(xiàn),當作小賊圍捕起來。

      后來,杜碧林單獨走了出來,認出了她。

      沒想到的是,她竟有感于孟、甄二人當年婚姻盟誓之真,對她松了口——只要甄月彤三個月里能集得她這些年給孟江白治病花的十萬兩銀子,她便能跟家族里交代,取消這門婚事,放他們離開。但是,唯有一個要求——她平生最恨小偷,這錢,必須每錢每兩都來路清楚,決不能是偷來的。

      甄月彤由不得不依她。

      這是她唯一的一條路了。

      然而可惜的是,三個月后,她只收回了七枚斷鴻令。

      今天已是初九了。明日,就是約定的最后一天了。還差三萬兩銀子,無論她怎么拼命,都不可能得到了。

      “甄小姐,你這樣……又何苦呢?”梅兒見她始終不答話,急得惱色上臉,“孟江白那個人再好,也不值得你這樣待他??!他若是個男人,就……”

      “我說過,不關(guān)你事!”甄月彤猛然暴怒,手撐地一下子站起,腦中一陣眩暈。

      “怎么不關(guān)?”梅兒更急了,也站了起來,“常新為了找他,已經(jīng)被杜家弄得失了心智,半瘋半癡了!怎么能讓你也……”她說到這猛地哽住,珠淚如豆子般大顆大顆往地上砸。

      “什么?”甄月彤猛然腦子“嗡”地一響,喉間一口熱血再忍不住嘔了出來。

      “呀!”梅兒驚得上前去扶,老掌柜也趕忙站起來,不知所措地準備攙她。

      “你……你別管!”甄月彤把梅兒的手臂一推,抬手擦掉唇邊的血,搖搖晃晃地要走。

      “甄小姐,你別這樣,嗚嗚嗚……”梅兒一雙眼睛不停地涌淚,不依地跟在后面。

      “甄月彤早已死了!”她一轉(zhuǎn)頭,布滿血絲的眼睛竟如野獸一般,在這一瞬閃爍出強悍的光。

      梅兒經(jīng)這一嚇,頓時不敢再開口。

      “馬車,有沒有?”甄月彤看向老掌柜,冷冷地道。

      老掌柜睜大了眼,嚇得渾身發(fā)抖,說不出話來。他是眼見到殺手鴻如何用一根筷子就嚇走了陳氏兄弟的,那一手功夫,要捏死他父女二人,連眼睛都不必眨一下。

      “有沒有!”甄月彤吼道。

      “噢!噢!有!”老掌柜趕忙抖抖索索地道,“馬在欄里,后院有架拉貨的木車?!?/p>

      甄月彤一把抄起地上的包袱,轉(zhuǎn)身就向外走去。

      打開房門,呼呼的風雪猛地灌進來,吹得她身子一顫。然而只定了下神,她又抬步?jīng)Q然向外走,轉(zhuǎn)瞬消失在黑夜里。

      “嗚嗚,爹……”梅兒鉆進父親懷里,不住地哭著。

      “哎,算啦……”老掌柜拍著女兒的肩,輕聲安慰著,“旦夕禍福,就是這般。明天一早我們就走?!?/p>

      “不——我不想走!”梅兒仍在撒嬌,“甄小姐好可憐,都沒有人幫她……”

      “呸!”老掌柜啐道,“為了錢去做殺手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場?她這時走,不是送死是什么?那么大的雪,風也能吹死她!”

      話音落,屋外小院里傳來叮叮咣咣的翻動聲,接著響起了一聲悠長的馬嘶。

      四、昔日朱門

      破曉時分,大雪終于停了,寒風卻依舊冷冽如刀。東方的天空紅得像血,悶在厚厚的云層后面,好像一捅就要裂開的膿包。

      甄月彤棄車騎馬,一路碎步慢行,跟著早起做買賣的鄉(xiāng)人一起進了城。道上的冰雪被來往的車馬行人踏得黢黑,化成一片混著冰碴的泥水。人人臉上都浸著被生活磨損的灰黃色,一點笑容都沒有,仿佛碰一碰,就會撲撲掉下土渣來。

      這個杭州,早已不是她記憶中的杭州了。

      甄月彤抬頭望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打馬向西湖走去。

      她記得,極小的時候,母親會牽著她沿著湖邊的石板路慢慢地走。石板的縫隙里生著盤根錯節(jié)的草,多半枯黃而冷韌,若伸手去拔,會勒得手指生疼。

      后來長大一些,她父母雙亡,失了管束,總是獨自從后院偷跑出來玩,急得管家和老媽子滿大街地找——卻不知她就躲在湖畔的葦草叢里,一個人仰頭看著天,從朝霞看到晚霞,一動不動。

      她不太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是如何感受杭州的了。大概,是像天空一樣,安靜、藍澈、寒冷、遙不可及。

      可如今,這座幾乎要被大雪埋葬的城、又被草芥臣民硬生生踏出一條黢黑泥路的城,卻仿佛失掉了原本晶瑩剔透的魂靈,成了一座麻麻點點的、骯臟的蟻穴。

      但甄月彤還是得繼續(xù)往前走。

      腳下的這條路,她太熟悉了。甄家的府邸就在西湖邊,一出大門就是波光瀲滟,垂楊曉風。

      那是古樸的莊園,門庭雅致,幽靜端莊,有一棵大榕樹在前院立著,繁茂的枝葉總是從圍墻上伸出來。

      甄月彤一面想著,一面走過石橋,轉(zhuǎn)過彎,緩步走到昔日的朱門前。

      兩扇大門緊緊鎖著,朱漆已掉了多半。大雪落滿階前,無人清掃。

      甄月彤下馬,靜靜抬頭望去。

      金漆書的“甄府”牌匾已經(jīng)完全褪色了,院內(nèi)沒有半點聲響,仿佛已經(jīng)廢棄。越出墻頭的大榕樹枝葉盡落,唯剩下灰黑凌亂的枯枝直愣愣地指著天上。

      甄月彤深深吸了口氣,反復思量,還是不能決定該不該推門進去。

      也許已經(jīng)沒有人在了。

      三年前她自投西湖,只愿一死——卻被那執(zhí)拗的小門童常新掙扎著救了起來。

      追捕她的官差們又一次軟下了心腸,宣稱甄小姐已溺水而亡,悄悄放她走了。

      甄月彤早已死了——這句并非是氣話。離開杭州后,她憑著小時候母親向她提過的一條路線北上,模模糊糊地跟著感覺亂走,最后竟到了云夢山,進入了鬼谷。

      她從此再沒用過“甄月彤”這個名字,而是用了孟江白的別字“鴻”。三個月里,這個名字以殺手為冠,掙得了普通百姓幾百輩子也掙不到的錢。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她還是做不到,還是沒有辦法,企及那普通百姓所擁有的平平凡凡,卻團團圓圓的日子。

      在這枯寂的人世間走一遭,若不能與他共度,倒不如、早早抽身,煙消云散便了。那七萬兩的銀票,不若都贈給他當作聘禮,換一個不必入贅的自由……

      “姐姐,你在這里,有什么事嗎?”

      就在甄月彤凝眉猶豫,心灰欲絕之時,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手邊響起來。她驀地扭頭,嚇了一跳。

      竟是一個約摸七八歲的小乞丐,衣上臉上都臟兮兮的,一雙眼睛倒是又大又水靈,看著像個女孩。她拉了一下甄月彤右手的袖子,等她看過來,又有些畏懼似的一縮手,向后退了一步。

      “你……”甄月彤一時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心下卻是奇怪。這小乞丐竟能從她這副打扮里一眼認出她是女子。

      “我叫小碗兒,平時常在這一帶玩兒。”小乞丐脆生生地道,“姐姐你看著面生,是外地來的吧?要不要我?guī)愎涔??隨便給口飯吃就行啦!”

      甄月彤低頭,在兜里摸出四五個銅板和一小塊碎銀。小乞丐趕忙上前伸手去接,笑得兩眼彎彎。

      “不白給?!闭缭峦?,“你告訴我,甄家可還有人在?”

      小碗兒收好錢,認真地點點頭:“我把我知道的都說給你聽!我們找個茶館去吃早飯可好?”

      “說起來,甄家這幾年真是大不如前了?!毙帕x巷口,小乞丐一邊大口嚼著包子,一邊啜著熱湯,說書似的跟對面用筷子來回攪著面的甄月彤道,“掐指算算,就是從甄家小姐西湖殉情開始,甄家就徹底垮了。管家夫婦把傭人全部遣散,就留了一個腿腳幾乎殘廢的老門房。他夫婦倆本還在宅子里住著,白日里各自去其他人家尋活干。可杭州城大,每日跑起來實在不方便。再加上去年孫婆生病去世,孫爹觸景傷情,也就住不下去搬走了。”

      甄月彤聽完,沒有說話,眉頭皺得更緊。

      “唉……”小碗兒吃完了包子,看甄月彤掩不住痛苦的面容,也垂下了眼來,“我雖然不知道姐姐你跟甄家有什么關(guān)系,但也能體會,你聽到這些事,多少會有些難受。我是貧賤兒,常聽到各種閑言碎語,說甄家如何不祥,從云端跌到泥土里,再也翻不了身。”

      甄月彤繼續(xù)攪面,依舊沒有說話。

      “有人說,若不是孟七公子軟弱無恥,甄小姐也不會白死,讓甄家也連帶覆滅了?!毙⊥雰赫f著,抬起眼小心地瞟了一眼甄月彤,“不過,甄小姐投湖的尸身一直都沒有找到。你說,她會不會沒死?”

      甄月彤猛地一個激靈,睜大眼睛看向小碗兒。

      這個小乞丐太聰明了,讓她瞬息間感到如芒在背,動彈不得。

      直過了好一會兒,甄月彤才緩過勁來,端起眼前的面湯,小小地啜了一口。

      一股熱流從舌尖涌進喉嚨,仿佛是一股力量注進了她體內(nèi)。

      “她死沒死,對現(xiàn)在來說,也沒什么區(qū)別。倒是那孟江白,不知還活著否?”

      小碗兒眨了眨眼,立刻意會了甄月彤的意思,接著話說下去:“孟七公子是還活著的,而且,恢復得還算不錯。就這個月初吧,又能寫字作畫了?!?/p>

      “嗯?這你也知道?”甄月彤有些意外。

      “當然!”小碗兒得意地笑了起來,“我有朋友在杜家做工的,我常常偷跑去玩,總能聽到下人們聚在一起嚼舌根。那個公子江白,是住在一個臨湖的院子里,好像叫什么‘端聲苑的,有座三層高樓,視野極好,能看到斷橋!”

      甄月彤胸口如遭重擊。

      小碗兒說得不錯。下人們識字不多,只念半邊,將“湍”念成“端”——跟杜明霞的說法正合。

      而那幢小樓,竟可以看到斷橋——那么,三年前的那一日,他是否看到了她在斷橋上的那一舞《斷鴻哭》?

      “姐姐,你怎么了?”小碗兒伸出一只臟手,在甄月彤眼前晃了晃。

      “噢,沒事?!闭缭峦s忙眨了下眼,把眼角的淚光壓下去,“你繼續(xù)說?!?/p>

      “嗯……”小碗兒乖巧地點點頭,又嘆了口氣,“唉,要是公子江白當年看到了甄小姐在斷橋上跳舞,那該多好。說不定,他會拼了命來找她。他們倆,就算一起死了,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p>

      甄月彤無奈地一笑,嗔道:“你懂什么?”

      “真的呀!”小碗兒正色道,“我知道的!三年前那天,公子江白才剛剛從牢里出來,被打得肋骨盡斷,整個人都快散架了。杜三小姐請了大夫去給他治病,說為防止受邪風,得緊閉門窗,一絲縫兒和亮光都不能見!我朋友那天恰好去幫忙,說進到他房中,簡直如到了陰曹地府一般,什么光亮都看不見,什么聲響都聽不到!”

      聽到此話,甄月彤又愣住了,久久不能反應(yīng)。

      原來,在她那般痛苦絕望的時刻,他竟是身處地獄,無知無覺的嗎?

      “唉,可惜??!”小碗兒搖搖頭,端起面湯又啜了一大口,“不過這樣也好,最起碼證明,孟七公子并不是鐵石心腸,真的完全對甄小姐視而不見?!?/p>

      最后一句話出,甄月彤猝不及防,忽然鼻尖一酸,猛地偏轉(zhuǎn)頭去。兩顆珠淚豆子一樣滾落,“噗”地砸在了雪泥未消的石板地面上。

      是這樣么?

      相見真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

      “姐姐……”小碗兒已看出了甄月彤的心傷,跳下凳子,乖巧地繞過來安慰她,“不要難過了。倘若老天有眼,一定會讓他們再見面的?!?/p>

      甄月彤身子抖了一下,竟壓住了本能的躲閃,讓小乞丐握住了她的手。

      那是好小好冰的一只手,指節(jié)腫腫的,生了好些凍瘡,紅得像蘿卜——就這么輕輕按在她那黧黑粗糙、傷痕累累的手背上,像是天生如此,相依為命。

      “是啊。”甄月彤笑了笑,反手握住小碗兒的手,輕輕捏了捏,“多謝你?!?/p>

      小碗兒開心地綻放出一個笑容,眼睛亮亮的如同星子。她大概從未得人這樣溫柔相待過,大著膽子想要上前抱一抱甄月彤的頸。

      然而就在這時,一輛馬車遠遠地從街前飛馳而過,引來一串行人驚呼聲。

      甄月彤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站起身來去看。這一看,卻讓她整個人僵住了。

      那正是昨夜開到城外小酒館的那駕杜家的高車,駕車的人不認識,應(yīng)是杜家車夫。但從車廂窗口里向外看的人的臉,卻分外熟悉。

      ——竟是老掌柜蔡忠的女兒梅兒!

      甄月彤趕忙挪開凳子,追上幾步去看。那馬車走得很快,像是朝著湖畔杜家宅邸的方向去。梅兒坐在車里,滿臉慌亂焦急,毫不顧忌地向外看著,似是想在街頭找著什么人。

      她這么一動,梅兒竟不知受到什么感應(yīng),也向她看了過來。

      只見梅兒的臉一下子僵住,眼睛里透出絕望的光。嘴巴動著,卻不知道在對她說著什么。

      “你認不認識常新?”甄月彤反手一把捉住小碗兒的胳膊,“快!帶我去找他!”

      五、公子江白

      “梅兒妹妹,真是對不住。昨夜,是我太莽撞,下手重了些。”暖融融的閨閣中,杜四小姐明霞一邊給鏡前端坐著的小女孩梳著頭發(fā),一邊溫柔輕語,“我也是心急,怕凌華那個狗東西欺負你,才假裝發(fā)脾氣,想支走你的?!?/p>

      梅兒輕蹙著眉頭,沒敢吱聲。

      今日天還沒亮,杜家的馬車去而復來,不由分說就把她帶走了。老父不論怎么阻攔懇求,下跪磕頭,都沒有任何效果,反而險些被打傷。

      杜家人說,四小姐請她去做客,聊表昨夜失手傷人的歉意??伤笙胗蚁耄灿X得不太可能。杜明霞當時發(fā)火,顯然是真的想毀了她的臉的。后來用銅壺砸爹的那一下,也用足了十成力氣,恨不得把他砸死過去。

      但現(xiàn)在,她口口聲聲說是為救梅兒,還擺出一副親熱溫柔的樣子,幫她梳妝打扮,實在不知用意何在,后面又留了什么可怖的后招。

      “其實啊,我昨夜一見妹妹,就覺得很是眼熟?!倍琶飨夹χ畔率嶙?,手指在妝臺上的首飾盒里挑揀了一番,最后拈起了一個紅珊瑚綴珍珠的步搖,“你現(xiàn)在的年紀,差不多就是……公子江白和甄家小姐初識的年紀吧?”

      這句一出,梅兒吃了一驚,肩膀輕輕抖了抖。

      “不……”她怯怯地道,“我、我已經(jīng),十五了?!?/p>

      杜明霞卻根本不顧女孩說什么,只抿著嘴,看著她在鏡中驚慌失措的樣子,微微笑著將步搖輕輕插進她的發(fā)髻中。

      “嘖嘖,妹妹的模樣生得這么好,比當年的甄小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怎么樣,想不想試一試那‘落霞妝?”杜明霞說著,已拿起了朱筆,托起梅兒的下巴,在她眉心點了一粒朱砂。

      “四小姐……我……”梅兒有些慌亂,嘴唇發(fā)干。

      “別說話,來,再上點胭脂?!倍琶飨疾⒉挥伤x擇,打開嶄新的妝盒,挑揀出最鮮亮的水粉香脂,便給梅兒細細上起妝來。

      一爐香之后,當梅兒再回頭看向鏡子,胸中忽被一股奇異的感覺填滿了。

      精致的眉角、嬌媚的眼睫、紅潤如莓的香唇,還有額心一顆紅豆似的朱砂。鼻骨上和臉頰上的傷竟已被完全修飾掉了,幾乎一點痕跡也無。

      那是她嗎?

      “看看,真是絕色美人??!”杜明霞滿眼欽羨,繞著梅兒左右看著,如在欣賞一件美麗的玩物。

      “啊,對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轉(zhuǎn)身去開衣柜,“紅裙!”

      梅兒感覺自己像個布偶,被杜明霞來回折騰,裝扮成了六年前的甄月彤。

      真是漂亮啊——她從未知道過,自己竟是如此漂亮。

      忽然間,她能夠理解,為何有些人的愛情,可以讓別人如此欽羨了。

      那樣的美麗,注定非得要那樣的才華相配,才是恰當?shù)摹陨杂幸稽c缺了,無論是哪邊,都不能容忍。

      “你想不想知道,傳說中‘書劍雙絕,一字千金的公子江白,到底是什么模樣?”杜明霞忙活累了,側(cè)身躺在軟榻上,捻著一顆青梅懶洋洋地道。

      梅兒蹙起眉:“可是,我……我已經(jīng)……許了人家……”

      “他現(xiàn)在,可就在我們家呢!”杜明霞一口打斷,語氣里已有些許不耐,“你就不想見見嗎?”

      梅兒覺出她聲調(diào)有變,不敢再不做聲,低下頭輕輕道:“可是……我又不是……我一個外人,怎么能……”

      “沒關(guān)系!”杜明霞一下來了精神,從榻上支起身來,“姐姐帶你去看,悄悄的!”

      “這……”梅兒感覺有些難堪,“萬一……萬一他看到我……”

      “他看到你的話,你就給他跳支舞?!倍琶飨悸冻隽艘粋€詭秘的笑容,“來,我來教你。這可是我專門學的,不比甄小姐那天跳得差!”

      “砰砰砰!”小碗兒攥著拳頭,使勁砸著木板門,一面大聲叫嚷著,“常新!常傻子!你在不在?”

      甄月彤皺眉立在后面,心中焦躁萬分。

      一路過來,聽小碗兒介紹,這常新幾年里時常被杜家的打手教訓,次數(shù)太多,傷了腦子。他時清醒時不清醒,清醒時就一大早出城去打柴,偶爾還打點獵,拖到炭場去換成炭,往小酒館親家送一波,剩下的再挑回城里賣。

      賣完換到錢,他會再去墨香街的溯雪紙行買一卷能買得起的最好的紙,包裝好,跑到杜家圍墻外,用所有的力氣使勁往里扔——以期能扔到孟江白的案頭。

      不過,當他不清醒時,就難說了。有時候,他隨便拾起什么石頭木頭,就當成了上好的紙卷,興沖沖地直奔杜家。再或者,在街頭隨便見到輛車,都以為是他家孟七公子和甄小姐出門游玩,哭著賴著要帶上他一起……

      此時,她和小碗兒站在鞋夿巷最里面一間三面不通風的破屋門前,看著木板上烏黑的油跡,感覺一切都仿佛在不可逆轉(zhuǎn)地往深淵滑去。

      又敲又喊了足有一刻,破屋里才傳來了伸著懶腰趿著鞋拖拖踏踏走出來的聲音。

      “誰呀?”嘎吱一聲,木門拉開,露出蓬頭垢面的半張臉。

      “哎呀,是我呀!”小碗兒一把揪住他,推開木門把他整個兒拽了出來。

      這男孩還甚是年輕,個子不高,面黃肌瘦的,眼眶深陷,目光有些混沌??吹秸缭峦?,他愣了一愣,卻沒有接下去做什么反應(yīng),顯然已經(jīng)不認識她了。

      “你是常新?”甄月彤皺起眉。三年未見,她也想象不到,那個總是樂呵呵的小胖子會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常新?”他竟也皺起眉,撓了撓頭,仿佛在思索,“有些耳熟?!?/p>

      甄月彤心里一沉??磥磉\氣不太好,他正在不太清醒的時候。

      “梅兒呢?你的未婚妻子,記得嗎?”她繼續(xù)問道,“城外小酒館蔡家的女兒。”

      聽到這句,常新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好像找回了些許神志。

      “常哥哥,你好幾天沒去打柴了吧?”小碗兒也抓緊追問,上前攥住了他的袖口晃了晃,“是不是都忘了要去杜家給公子送紙了?”

      清亮的聲音落地,常新突然渾身狠狠抖了一抖。

      “嗚……嗚嗚……”沒想到接下來,他竟突然蹲下,哭了起來,“都是我不好!公子好幾天都沒紙寫字了!怎么辦……”

      他是真的在哭,眼淚噼啪往下掉,哭得越來越傷心。甄月彤看著,心里一陣撕扯的痛。

      她咬了咬牙,深吸了一口氣,上前撫住常新的肩晃了晃,又摸了摸他的頭頂。

      “好了,阿新。”她輕聲道,“姐姐帶你去買最好的紙,然后去杜家,送給七公子。”

      常新整個人狠狠一震,如同被驚雷劈中,倏然跳了起來看向甄月彤,眼中光芒如電。

      踩著潔白柔軟的積雪穿過園子,梅兒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般,不知身在何處。

      杜四小姐把她帶到“湍聲苑”的門口,就命她進去,自己離開了。據(jù)她說,今日三小姐不在家中,要晚上才回來。公子江白一個人在苑里,除了一個已經(jīng)打好了招呼的小門房,不會有其他人在。

      梅兒不知道杜明霞為何非要把她打扮成甄月彤的樣子,讓她來找孟江白??醋蛞乖诘昀锏那樾?,杜明霞原本是自己來做這件事的——卻被姐姐發(fā)現(xiàn),大鬧了一場之后才負氣出走。

      而現(xiàn)在,換了是她——一個莫名的生人來,倘若被杜碧林發(fā)現(xiàn),可就不是生頓氣、再轟出去那么簡單了。

      不過,想到這里,梅兒忽然反倒不知從何處生出了一股勇氣。

      她是為甄小姐來的!

      就讓她,冒險代甄小姐去看一看他吧!

      天已經(jīng)慢慢轉(zhuǎn)晴,云層之后的太陽時不時射出幾縷光輝,照得枝條上的積雪晶瑩剔透,分外好看。

      梅兒一路循著小徑,撥開擋路的草葉,躲開掉落的雪粉,一點一點往院子深處走去。偶有鳥雀撲棱棱地飛起,喳喳叫著,更襯得院子安靜祥和。

      不知道,公子江白此刻起來了嗎?

      他獨自一人在這深深的庭院中,會做些什么聊以度日呢?

      梅兒一面想著,一面留心觀賞著園子,小心翼翼地找路。她打小生長在貧寒人家,從未到過這樣雅致精美的園林里玩耍過,看什么都甚是新奇。繞了直有小半個時辰,卻還未曾找見該從哪個月亮門穿過去,到那三層小樓的前院。

      整個園子里一直靜謐無聲,走了好久都不見人影,她便理所應(yīng)當?shù)匾詾楣咏妆厥窃跇抢镄ⅰ?/p>

      可是,當她終于找到路走進前院時,眼前的情景立刻讓她驚愕了。

      敞闊的雪地上,一身白衣的年輕公子正在舞劍。

      漆黑的長發(fā)隨著他的步伐舞動飄蕩,如同滴在水里的墨滴,翻卷徜徉,脆弱易散。長長的衣袂飄然絕美,但對舞劍來說,實在有些累贅了。可他偏又無法掙脫,只能小心避開,不能放情一舞。

      梅兒靜靜看了片刻,忽覺視線模糊,眼角濕潤了。

      這確實是公子江白。

      因為,從她有記憶起,從未看見過生得如此好看的男人。

      那鼻梁眉眼,修身窄腰,那一昂首的翩然肆恣,仿若永遠有一束光籠在他身上,讓人世間的污濁不得近身。

      可是,眼前這一場劍舞,卻把這個男人所有的窘迫都泄露光了。

      他的每一根發(fā)絲、每一寸衣袖都在纏繞著他,讓他磕磕絆絆,一步三跌。

      臉上精致修飾的粉妝也擠壓著他——是的,他的臉上上著妝,將他的每一個毛孔都妝飾得渾然不見,只剩下畫兒一樣美好的五官。

      而他手上的劍——一柄軟得悄無聲息的、銀蠟紙做的劍,除了把梅兒的心剜得滴血,再無其他用處。

      “咳——咳咳……”公子江白不知為何步伐一顫,突然失了氣息,停下動作猛地咳嗽起來。

      梅兒不由低低驚呼了一聲。

      “誰?”公子江白驚覺回頭。

      梅兒下意識立刻轉(zhuǎn)身,就要往外跑。

      “月彤!”公子江白竟脫口喊出,聲音都撕裂了。

      梅兒驀地止步,背對著孟江白,靜聽著他慢慢走近的腳步聲,使勁壓抑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月彤……是你嗎?”孟江白聲音顫抖得厲害,步伐越來越重,踉踉蹌蹌。

      梅兒沒有說話,也沒有轉(zhuǎn)身。

      她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

      孟江白停在了十步開外,一手倒提著長劍,一手抓著自己胸前的衣襟。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眼中卻如有驚雷暴雨,巨浪滔天。

      “你是誰?”他強壓著嗓子,眼中滾下淚來,“轉(zhuǎn)過來,好不好?”

      梅兒再也忍不住,伸手捂住嘴,飛快地向外跑去。

      然而沒想到的是,背后的人并沒有追來。

      孟江白一偏頭,甩下眼淚,突然將手里的劍狠狠摔入雪地里,暴怒吼道:“杜碧林!我已答應(yīng)了與你成婚,何必一再試探于我?”

      聽到這句,梅兒復又剎住了腳步,捂著胸口深深吸了幾口氣,回頭看去。

      “依你所說,甄月彤早已嫁與了他人。我是不是還想著她,有什么重要嗎?”孟江白情緒完全失控,仰頭對著虛空大聲喊著,臉上卻仍詭異地沒有半分表情。

      梅兒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又沖回了院子里。

      “甄月彤沒有嫁給別人!”她一直跑到孟江白面前,聲淚俱下地喊道。

      孟江白愣住了。

      看著眼前美麗的紅衣少女,他有一瞬的出神,眼睛里翻卷出一片五彩的霞光。

      “你……你是?”他反應(yīng)了過來,她不是杜碧林派來的。

      “我是誰你不必知道。”梅兒倔強地抬起眼,臉龐上升起一股堅毅,“我來,是想告訴你,三年前,甄小姐曾在那斷橋之上為你跳了一支舞,而后決然赴死?!?/p>

      她后退了兩步,緩緩抬起兩臂,挺腰矯首,擺出了飛鴻展翼之姿。

      “那支舞,叫做《斷鴻哭》。今日,我跳給你看!”

      六、怎堪病骨

      多虧了甄月彤探知的消息,常新第一次摸索著找到離孟江白所在的院子最近的圍墻根。

      那湍聲苑實在幽深僻靜,緊臨著西湖而建,圍墻外盡是濕泥怪石長草,走去十分艱險。

      常新和甄月彤一前一后,貼著墻壁小心地走到了最深處。

      這段圍墻建得甚高,是尋常的四五倍不止,下面又無處著力,想要翻越幾乎不可能。

      貼著墻壁,依稀聽見里面有細微的歌聲傳出來。

      “說什么鴻飛伴霞落,交頸好度秋。月照西湖水,孤影空懸,碎波愁苦??煽达L雨將至,寒鴉無著處。憤不展翼去,誓忘歸途。

      “又不忍相決絕,紅墻綠瓦外,斷鴻長哭。嘆來年梅花,可能芳如舊?西窗下,草木生言,皆慰我、何苦思切切。爭知我,寧為玉碎,癡情不負!”

      而小院里,孟江白坐在階上,看著雪中旋舞的紅衣少女,感覺自己的眼角漸漸生出一道裂紋,碎屑簌簌掉落,整張臉都開始崩潰。

      這女孩兒不太會唱,也不太會跳舞,舉手投足都生硬笨拙,半點不像甄月彤那樣柔軟靈動。

      可是,那一聲一聲的啼血之詞落進耳朵,卻仿若無數(shù)的金針在里面亂捅亂刺,讓他恨不得就此死過去。

      三年了,他不是沒有想過,杜碧林會騙他。

      以月彤那樣絕烈的個性,豈會那么容易就對世事妥協(xié),背叛誓言另嫁他人?

      只是,他也沒有料到,她竟會就此決然赴死。

      他孟江白就算再好,又哪值她為他付出生命!

      “夠了吧,別跳了。”他苦笑著搖搖頭,對紅衣少女道。

      梅兒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汗水濡濕了額發(fā),沾在臉上。

      “還有別的事嗎?”孟江白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擺上的雪泥,“沒有的話,就快走吧?!?/p>

      他的神情又恢復了淡漠,唯有雙眼下的一片粉膏被眼淚融掉,露出了深深的鐵青色。

      “公子……你……”梅兒凝起眉,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氣道,“你不能跟杜三小姐成親!甄小姐她……”

      孟江白“哈”地一聲打斷,搖搖頭,聲音干苦如石:“這是我的事,不必旁人解?!?/p>

      他說罷,便不再理會梅兒,提起衣擺轉(zhuǎn)身回房。

      梅兒怔在當?shù)兀瑥娙讨鴾I珠在眼中打轉(zhuǎn),捂著嘴不讓自己號哭出來。

      而距此一墻所隔之外,甄月彤清楚地聽見了所有對話,右手四枚指甲都摳進了掌心里,鮮血順著指縫直往下淌。

      原來他、早就把她給忘了。

      在她為了救他怒劫法場、為了見他舉身赴池、為了贖他拼命戰(zhàn)斗之時,他卻念的是——那嫻靜優(yōu)雅的杜三小姐,是如何溫柔地端起一杯好茶,送到他的床邊的。

      她與他認識六年,即便相惜相望,相伴卻不過數(shù)日。而他與她三年相守,日夜為伴,吟詩作畫,耳鬢廝磨——當然不是她一個孤苦粗俗的女子的單相思可以比的!

      “啪”的一聲,甄月彤折斷了盛著上等云箋的木盒,一股腦兒扔進了西湖水里。

      “走!”她一拽常新,兩人如白鷺點水一般迅速退去。

      耳邊風聲呼嘯,聽去像是無情的嘲笑,嘲笑她這些年來的無謂掙扎,嘲笑她直如一池壞水的卑微和委屈,竟不能給他帶去半點的感動。

      甚至,連常新——連常新他都忘了吧?

      那些浸著血投進去的紙箋,對他來說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圍墻之內(nèi),這一刻,梅兒也覺心里的一團怒氣越燒越旺。她不想告訴他,甄月彤還活著了!

      就讓他去與別人成婚,為此痛苦一生吧!

      “好吧。告辭!”梅兒抬起袖子,在臉上狠狠一擦,轉(zhuǎn)身就走。

      沒想到,才到院門口,她竟就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誰!”來人尖聲大叫。

      梅兒心魂俱碎——那人一身月白色長裙,下頜尖俏,柳眉如刀——不正是三小姐杜碧林!

      孟江白的臥室里飄蕩著一股冷冷的白梅香。

      梅兒沒有意料到,杜三小姐看見她之后,竟沒有失態(tài)地大發(fā)脾氣,喊人來捉她——而只是整肅了容顏,冷言令她跟著一起進屋來,甚至直入了孟江白的臥室,讓她坐在一旁靜等。

      這臥室很是空曠,幾乎沒有多少家什擺設(shè)。一張床鋪,一方茶桌,一套妝臺,除了床鋪上有被有褥,茶桌和妝臺上都空蕩蕩的,連個燈盞都無。

      在梅兒的猜想中,這個杜三小姐,畢竟是杜家嫡出的長女,定是個比杜明霞更加驕縱放肆的人??蛇@時一見才發(fā)現(xiàn),她竟是淡妝素服,溫柔嫻雅,除了在門前撞見時被嚇了一跳,常時眼角眉梢都絕少跳動,正如那雪中白梅般清雅美麗。

      此時她打開了妝臺上鎖的抽屜,捻著白綢小巾,正給坐在妝臺前的孟江白補好眼下脫落的粉膏。

      “跟你說過,身子骨還沒好,少出去走動?!彼谥械穆裨挂脖M是溫柔,“那么冷的天,在屋里寫寫字不好嗎?”

      兩塊深青的皮膚很快就被遮蓋掉了,鏡中男子復又變回了毫無破綻、風華絕代的公子江白。

      他沒說話,也沒有動。整個人像是沒有生命的木偶,連眼中的光芒都熄滅了。

      梅兒在一旁靜看著,心中五味雜陳。

      杜碧林侍候孟江白的態(tài)度無可挑剔,兩人站在一處,看去也十分相配——甚至,比當年那艷若桃李的甄月彤更為協(xié)適。

      可是,總覺缺了一點什么。

      而那一點,又實在太多。

      “哎,快到時辰了,把今天的藥吃了吧。”杜碧林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玉瓶,打開瓶口,在桌上白色的小藥碟上輕磕了兩下,兩顆朱紅的藥丸滾了出來。

      孟江白眼睛輕輕動了下,沒有說話。

      “來?!倍疟塘质蘸糜衿?,拿起小藥碟,送到孟江白嘴邊,“再不吃,一會兒又該頭疼了。”

      聽了這話后,孟江白眼睛里的光又動了一下。繼而,他極慢、極慢地偏過頭,躲開了杜碧林的手。

      杜碧林臉上顯現(xiàn)出極度的驚訝,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情景。

      “怎么了?”她遲疑了一下,依舊柔聲問道。

      “不必了?!泵辖拙従徧痤^,直視著她的眼,一點一點推開了她的手。

      “可是……”杜碧林蹙起眉,有些焦急,“你會頭疼的?!?/p>

      孟江白沒有理會,轉(zhuǎn)身撐著妝臺站起身,向床榻走去:“沒關(guān)系?!?/p>

      杜碧林怔怔地看著他徑自走到榻邊,脫下鞋履躺下,蓋上被子,托著藥碟的手輕輕顫著,兩顆朱紅的藥丸在里面不住跳動。

      她轉(zhuǎn)頭冷冷覷了梅兒一眼,繼而深吸了口氣,走到榻邊坐下,把藥碟放在床頭的矮幾上,伸手給孟江白掖好被角。

      “你這是,不相信我?”她輕聲道。

      孟江白閉上了眼,沒有答話。

      “那姑娘跟你說什么了?”

      孟江白依舊不理。

      “你……你到底,信她還是信我?”杜碧林終于有些急了,紅了眼眶,“那只是個來歷不明的丫頭罷了,我都不知道她是哪兒來的?!?/p>

      孟江白面上沒有任何表情,躺在床上,像個假人。

      杜碧林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嘆出。她站起身來,臉上的表情又凍了起來,嚴霜漸重。

      “好吧?!彼唠x床榻,回到桌前坐下,理了理衣擺,“既然你我今夜就要訂婚,這件事,非得談個清楚不可?!?/p>

      她轉(zhuǎn)過頭,又冷冷看向梅兒,眼中浮起了一絲嘲弄:“我知道這個女孩兒是誰。她是城外酒館蔡忠的女兒,是常新的未婚妻子?!?/p>

      “什么?”孟江白驀地睜開眼睛,“阿新沒死?”

      杜碧林微微蹙眉,有些驚訝,又有些后悔。她還以為,梅兒必然已經(jīng)把知道的事全都告訴他了。

      孟江白掙扎著撐身坐起,烏發(fā)散了一肩。他看向梅兒,眼中神色風起云涌:“他還好嗎?現(xiàn)在何處?”

      梅兒嘴一扁,扭身避開那視線,不肯說話。

      “他運氣也真好,碰上這么一個漂亮女孩兒?!倍疟塘终Z氣有些戲謔,“而且,他其實常來看你的。只是你病一直不見好,每次都錯過了?!?/p>

      孟江白抿住了唇角,沒有應(yīng)聲。

      “還有甄月彤,她當年是為你投過湖,不過,被人救了?!倍疟塘炙餍院捅P托出,“而后她遠走江湖,學了一身好功夫。至于怎么學的,我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等她再出現(xiàn)時,已經(jīng)成了作惡無數(shù)的黑道第一殺手?!?/p>

      “什么?”孟江白悚然一驚,睜大了眼吼道。

      “我才是你的未婚妻子?!倍疟塘置腿槐凰@到,眼中立刻盈滿了委屈的淚水,“我說過,永不會再欺你。你若不信,可以問問這女孩兒,殺手‘鴻的通緝令,是不是早就貼滿了大街小巷?”

      “鴻?”孟江白眉頭皺得更深,轉(zhuǎn)頭看向梅兒,滿眼的不可置信。

      梅兒咬著唇,不知該如何應(yīng)答。可是此時,未曾反駁,便已坐實了這消息確實是真。

      孟江白猛地閉上了眼。

      “我本不想告訴你的?!倍疟塘值纳裆俣茸兊玫?,“畢竟,那樣一個仙子般的女孩兒,轉(zhuǎn)眼就變成殺人如麻的狂徒,換了是我,也接受不了。更何況,你還有恙在身,哪里受得了這般打擊?”

      “不是這樣的!”梅兒再聽不下去,猛地站起身來。

      “噢?”杜碧林緩緩轉(zhuǎn)頭看向梅兒。

      “甄小姐她沒有……”梅兒急得滿臉通紅,“她不是殺人如麻……”

      “是嗎?那——淮北鳳吉云雄、流云寨馬賁良、顯劍門路方宗……”杜碧林掰著手指一一數(shù)過去,“這些死在斷鴻令下的,都不算人?”

      “不是這樣的……”梅兒焦急萬分,卻找不到詞反駁。

      “夠了?!焙鋈唬辖组_口打斷。

      他沒有睜眼,卻緊緊凝起了眉頭,將后腦撞向背后的墻壁,好似在受著巨大的痛苦。

      “江白!”杜碧林臉色陡變,趕忙起身過去,伸手撫上他的額,“頭疼發(fā)作了?”

      孟江白猛地偏頭甩開,將她湊過來的身子一推。

      杜碧林未曾防備,向斜里一歪,險些跌倒在床側(cè)。她卻渾不在意,伸手捏住旁邊藥碟里的藥丸,又往孟江白嘴邊送:“快點,把藥吃了!”

      “滾開!”孟江白突然更加狂躁起來,仿佛被什么無形的魔鬼控制住了,抱著頭不住向墻壁上撞,“我不吃!都給我滾!滾!”

      “你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杜碧林也喊了出來,反而上前伸臂箍住他的腰,“你們已經(jīng)回不去了!”

      這句話一出,梅兒只覺心里被嘩啦一下,撕開了一道長長的裂口。而狂躁欲絕的孟江白,也像突然被抽走了魂靈,整個人都凍住了。

      “江白,你那樣聰慧清明,難道不明白,你們之間已經(jīng)沒有可能了嗎?假如還有半點希望,我也不愿你承受痛苦?!倍疟塘忠馋畷r已滿臉是淚,緊抱著孟江白的腰,側(cè)貼著他的背心嘶喊著,“你知道的,我視你高過自己的命!我已經(jīng)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了??墒牵艺娴淖霾坏?,把你送給一個已經(jīng)喪失心智的殺人狂魔!”

      孟江白跪在榻上,兩手摳進發(fā)中,半晌沒有動彈。

      杜碧林沒有繼續(xù)往下說,只兀自哭著,像在等待著什么。

      “給我藥吧?!币豢讨螅辖捉K于說道。

      杜碧林的嘴角立刻勾了一下,偷偷笑出來。

      她想起梅兒在側(cè),立刻又斂去笑容,松開抱著孟江白的手,擦掉了臉上的淚水,將藥丸送入他嘴里。

      “你要什么?”孟江白啞聲道,眼中神采已徹底死了。

      杜碧林愣了一下。

      “一封決裂書,加上這鐲中劍。”他抬起左手腕,一寸一寸地將長袖扯下,露出銀色的鐲子,“夠是不夠?”

      杜碧林雙唇翕動,不知如何作答。

      “我只有一個要求?!泵辖拙従忁D(zhuǎn)過頭來,“讓她離開杭州?!?/p>

      七、飛鴻無翼

      梅兒跟在杜碧林身后,踩著雪一步一步走出湍聲苑去。杜碧林心情甚好,一路哼著小調(diào),聽來竟是那首《斷鴻哭》。

      不過,這曲子在她哼來,卻渾無摧心之感——那死生訣別的痛楚,與她有何關(guān)系?反正到底,是她勝了。

      梅兒低頭走路,牙關(guān)緊咬,指甲都快扣斷了。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全然明白了。

      三年來,這個看著清淡嫻雅、柔弱可憐的女人,哪里是如外界傳說得那樣愛著他?她明明是——用著各種手段,完完全全地將他困在房中,當作她私人的玩物!

      什么危難中相救,逆境中相守?說不定,這一切,都是被她一手操弄的!

      “呀!”這個想法一出,梅兒突然被自己嚇了一跳,險些滑了一跤。

      假如,孟家當年全家下獄的禍事,就是被杜家栽贓陷害的,那可不是……

      杜碧林驀地停步,回首冷冷覷了她一眼。那目光像刀子一般,一下子就洞穿了她的喉嚨。

      這時,兩人已走到苑外的門房處,幾個領(lǐng)命看守湍聲苑的家丁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垂首等著,為首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擠著笑臉迎了上來。

      “哎,三小姐!”他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歉疚味,看了一眼梅兒又趕快避開。

      這老者正是杜碧林特命看守湍聲苑的吳喻廬,年輕時曾以一雙鐵掌和小擒拿功夫聲震江南。然而后來在江湖上結(jié)了些仇怨,不得以攀附了杜家,做了個不出門的院守。

      杜碧林轉(zhuǎn)過臉來,清秀的面容上又浮現(xiàn)出了倒刺般的譏笑。

      “吳叔看起來心情不錯呢!想必是知道這丫頭是怎么進去的?嗯?”

      吳叔的臉僵了一下,立刻苦下來:“我被支去取東西,就走開了不到一刻,那人聲稱是三小姐派的,信物俱在,我也無法分辨……”

      “哦?那信物呢?取來的又是什么東西?”杜碧林聲音越來越急,耐心已漸漸被磨盡。

      “這……是……”吳叔面露難色,垂著眼睛不敢看她,“是一根蠟燭。信物……信物三小姐知道的,向來都只是出示查驗,并不曾留給老漢?!?/p>

      “呵!”杜碧林一聲冷笑,“你倒是會推!這說著,倒像是我的不是了?!?/p>

      “哪里哪里……”

      “誰跟你打忽悠?這丫頭扮成這個樣子跑進去,小半個時辰你們都沒發(fā)現(xiàn)!”杜碧林柳眉倒豎,色厲內(nèi)荏,“要是就這么算了,下次可不得給我把甄月彤都放進去了?”

      “那……”吳叔見杜碧林真的動氣,也和此事不可能善罷,“那就請三小姐降罪吧?!?/p>

      他這么爽快答應(yīng),倒讓杜碧林有些意外,蓄好的一蓬火尚未發(fā)完,便硬生生地悶住了??雌饋恚顾娜私o了他不少的好處,以致讓他覺得受點罪責都不算什么了。

      “好啊。”杜碧林怒極反笑,轉(zhuǎn)過頭,眼神在梅兒身上晃了晃,又轉(zhuǎn)回落在吳叔身上,“其實我也知道,以吳叔的本事,根本犯不著照我說的——我不在苑中時,每個時辰進去巡查一圈。”

      這話一說,吳叔臉上神色微微變了變,卻沒接話,算是默認下來。

      的確,他很少進去。他是個練家子,還是個高手,有什么動靜聽一聽便知道了,也不差跑這幾步路。在他看來,孟江白是決不可能走出院子的。

      他試探過他的脈象,早就被藥物調(diào)得亂七八糟了,舊有的武學根基已毀得十不余一,連好好喘氣兒都不容易。而什么外功劍術(shù),沒個強健的體魄,根本無從談起??此莸么笸榷紱]自己胳膊粗,能出去就怪了。

      “那么,我也不必多費唇舌了?!倍疟塘盅劬锏闹S色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寒冰般的嚴酷決絕,“第一,從今直至明年底的月錢,不必領(lǐng)了?!?/p>

      聽到此,吳叔微微皺了一下眉,卻不甚意外,也沒有半句反抗。

      “第二,今夜便調(diào)到后廚,掌泔水,養(yǎng)牲畜。”杜碧林冷冷續(xù)道。

      幾個并排站著的年輕家丁聽到這句,情緒有些聳動,互相看著,哼哼了幾聲。這些人在此本都聽吳叔調(diào)遣,還跟他學點功夫,算是半個弟子。杜碧林這道懲處下得太絕,一時人人自危,不知該不該開口求情或爭辯。

      杜碧林卻對他們視如不見,反倒偏頭又睨了一眼梅兒,口里還是對著吳叔刺下去:“第三……呵,吳叔的女兒,也有這般大了吧?今夜鸞鳳樓開張,女孩兒梳攏可是有老大的彩頭。你女兒雖然長相遠不如這丫頭,但好歹,十次也能掙得她一次的錢了吧?”

      “什么?”吳叔面色陡變,眼睛里精光凜然一炸。

      梅兒也腦中“轟”地一下,膝蓋一軟,幾乎摔倒。

      杜碧林鼻中輕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往外院走。此時,層層疊疊的腳步聲也從外向里壓了過來。

      “我說——”杜碧林漫不經(jīng)心地道,“這第三項懲罰,就是罰你女兒今夜去鸞鳳樓掛牌為妓?!彼笮膶χ娙耍徊讲较蛲庾?,“掙不到這丫頭掙的數(shù),可不許停。”

      “你、敢!”吳叔一聲暴喝,遽然發(fā)難。

      那聲音直如一道劈金裂石的霹靂,伴隨忽起的灰色暗影,直襲杜碧林后心!

      “吳叔!”幾個年輕守衛(wèi)只來得及齊聲驚呼,無人阻攔。

      此時,外院的腳步聲也現(xiàn)出人影,幾十上百個帶著兵器的家丁圍擁上來。

      杜碧林腳下加快,向前一沖。

      就在吳叔的掌風襲到她身后一尺之時,突然,一道黑黑的棍影憑空斜插過來,硬生生擋下了那一掌,發(fā)出一聲金石相撞的鳴響!

      “龍三哥!”年輕守衛(wèi)們又齊齊驚呼出來,這一次,語氣里卻帶上了濃濃的驚怖,和——惋惜。

      那是杜家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中穩(wěn)坐第二把交椅的“龍王棍”龍三!

      “看來,真是不想活,要拼命了?!蹦抗怅幊恋氖莞吣凶又糁L棍,站在杜碧林與吳叔中間。后者壓著手腕,依舊擺著待戰(zhàn)的姿勢,臉脹得通紅,氣喘如牛。

      杜碧林已被新來的家丁們團團圍住,轉(zhuǎn)回身來。她蹙起眉,清秀的臉上籠著煩躁的陰云,眼神里也盡是不耐——卻毫無意外。

      “杜碧林!這么多年了,老夫待杜家如何!”吳叔絕望吼道,“你怎敢如此!可知我當年……”

      “煩死了!”杜碧林一擺袖,眼中的火終于燒了出來,“殺了!”

      這一聲令下,龍王棍立刻化作狂龍,席風卷雨地咬了下去!

      甄月彤跟著常新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回鞋夿巷的時候,太陽終于從密云間找到了幾許縫隙。

      街上開始化雪,到處都濕答答的泥濘不堪,黑一塊白一塊,像患了禿病。如今,殺手“鴻”已到杭州的消息已傳開了。街上到處都是畫像,官差跑來跑去,監(jiān)視查驗著來往的行人。

      小碗兒給甄月彤買了一個斗笠,又找鄉(xiāng)下來的漁夫要了一身殘破的青衣,準備給她改扮一下。

      遙遙看見兩人走回來,她興沖沖地迎上去,想問問情由。誰知一照面,發(fā)現(xiàn)甄月彤臉上如罩著一層青森森的寒霜,常新也皺眉沉臉,如臨大難。

      “怎么了?沒進去?”小碗兒問道。

      甄月彤一抬眼,竟有一股殺氣從那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噴薄而出。

      “你可知道,杭州有什么懸賞待殺的惡人?”她手指一動,一枚薄薄的白玉片出現(xiàn)在指間。

      小碗兒心中咯噔一下,忽覺十分難堪。

      “呃……這個……”她撓了撓頭,想了半天,還是指向了巷口兩側(cè)磚墻上貼的密密麻麻的通緝令,尷尬地道,“最值的,就是那個了?!?/p>

      甄月彤轉(zhuǎn)頭,看著畫中自己兇惡上揚的眉角,啞然失笑。

      也對。眼下的杭州,怕是再找不到一個比殺手鴻本人更值錢的了。

      “好。”她突然收起指尖的斷鴻令,轉(zhuǎn)身就走。

      “??!姐姐,你上哪兒去?”小碗兒始料未及,急得上前去拉,手卻落空。

      甄月彤走得很快,像一只鳥兒迅速消失在視野里,一點痕跡都不留。

      小碗兒驚愕地眨眨眼,終于接受了事實,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轉(zhuǎn)過頭,只見常新依舊是一頭亂發(fā),呆呆傻傻地杵在畫像前,仔細讀著上面的字,似乎又進入了渾噩的狀態(tài)。

      “喂!常哥哥。”小碗兒跑過去,用手推了推他,“那個……到底出什么事了?姐姐她去干什么?她要那么多錢做什么?”

      常新沒立刻答話,而是緩緩抬起了自己的兩只手,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

      是一雙粗糙干裂、布滿老繭的手,平素要么握著斧頭打柴,要么抓著麻繩挑擔。

      “她要去……”他張開嘴,啞啞地道,“毀了那樁婚,把公子奪回來。”

      雪后的空氣干冷凜冽,甄月彤捏著袖中冰冷的鐲中劍,感覺三年來胸中緊含的那一口氣正在劇烈地燃燒——最后一次,連同五臟六腑,統(tǒng)統(tǒng)燒光。

      與杜碧林的約,定在晚上。

      她說,這日杜家有一座新酒樓開張,將在那兒大宴賓客。在這之前,假如甄月彤能趕上,她便當眾宣告,解了跟孟江白的婚約,成全他們一對鴛鴦。

      在過去的近一百個日夜里,甄月彤幾乎夜夜失眠,反復考量著杜碧林話里的真假。

      可臨到此時,她反倒不再遲疑了。

      無所謂了——是真是假,都無所謂。

      杜碧林是騙她、欺她、耍弄她,都無所謂。

      她能不能再和孟江白在一起過完余生,甚至,能不能繼續(xù)活下去,都無所謂。

      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當她押上了自己的所有,一絲力氣都不留地去和這命運抗爭時,到底,會不會有些許不同?

      當她剝盡了自己的筋皮血肉,一無所有地站在她深愛的那個人面前時,這世事會不會倒轉(zhuǎn),回到他們初見的那一刻去,重現(xiàn)那哪怕只有一瞬的、絕對熾烈的愛?

      干冽的空氣呼呼地往胸腔里灌,把傷口的痛楚都鎮(zhèn)住了。

      甄月彤感覺自己在一步一步地變成那柄鐲中劍,決不回頭地刺向杜家那森嚴的門庭。

      她已打聽好了,馬上,杜家會將贈給官府捉拿殺手鴻的三萬賞金運出來,沿杭州最熱鬧的大道走一圈,造足聲勢后送進衙門。

      官差們已經(jīng)開始清道,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到處都人頭聳動,嘰嘰喳喳。她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想動手劫銀,絕對是天方夜譚。

      她只有一個辦法。

      “啊喲!出來了!出來了!”前方,圍攏在杜家大門口的人群發(fā)出了一陣歡呼。

      “哇!”“真的??!”

      “你看那馬車上!三大箱雪花銀?。 ?/p>

      甄月彤快步走去,擠進人群。只見杜家朱門大開,五六騎家丁服飾的人馬在前魚貫而出,后面一輛無篷的雙馬木車上載著三口紅松木的大箱,皆大敞著箱口,雪白的銀兩耀人眼目。

      車隊一出現(xiàn),旁邊候著的官差便迎上前去,對著家丁首領(lǐng)連連頓首做禮。剩下跟著的衙役從兩旁拉起一道人墻,將看熱鬧的百姓攔在外面。

      這時,突然,人群中出現(xiàn)了一股騷動。

      “哎——大爺!求求你,求求你……”悲苦的哭聲乍起。

      一個人影從人群中忽地躥出來,一直撲到了車隊首領(lǐng)的馬前,抓著他的褲腳撲通一下跪了下去。

      甄月彤眉心一皺,心頭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聲音……不正是小酒館老掌柜蔡忠!

      “大人!行行好吧!我女兒……我女兒……”老掌柜立刻被衙役上前左右捉住,架著腋下試圖拉開。誰知他死揪著那首領(lǐng)的褲腳不放,竟“哧”地一下扯下一大塊布來。

      “我操!個老癟三!”那首領(lǐng)受了驚,手里馬鞭作勢就要抽下去。

      幾個衙役見狀本能地一躲,又放開了抓著老漢的手,退開了幾步。

      “郭四爺,求求您了!”老掌柜馬上又撲了上去,“老漢就這么一個閨女,進了杜家門就再沒出來。您從里邊來,多少知道些消息……”

      甄月彤一掐掌心,心頭感到一陣銳痛。這老掌柜看來是一直蹲守在杜家門口,一看見有人出來,就鬧了起來。

      “操!跟你怎么就說不通?杜家那么大,我怎知哪個是你女兒?”那郭四甩不脫,愈發(fā)暴躁,“再說了,你女兒能進杜家門,是她幾世積的德!快點滾開,別耽誤了小爺做正事!”

      他說著,手里的馬鞭呼呼甩起,雨點似的往老掌柜背后招呼。老掌柜苦苦承受,卻仍然緊抓著他的腿腳不放,不讓馬隊再往前走一步。

      “這不城外酒館的老蔡頭嗎?”突然,人群里有人認了出來,“通緝令上不是說,那殺手‘鴻昨天就在他店里歇的腳?”

      這句一出,人聲陡然炸開。

      “哎喲!對對!我去過他店里,準是他沒錯!”

      “嘖,說不定啊,把他家閨女都給壞了!”

      “嘿,難說。我看那殺手鴻長得也挺俊俏,說不定啊,嘿嘿……”

      “你說這蔡老頭是從犯?”

      “誒?可那蔡老頭家閨女怎么會在杜家呢?”

      “哎誰知道在不在?說不定是他自己老糊涂了,杜家沒事兒搶他一個丫頭做什么?難道杜家女眷奴婢還不夠多?”

      “依我看,定是這蔡老頭女兒被那殺手害了,急出了毛??!不然這一路被又打又踢地拖到這兒,還能受得了不松手?”

      甄月彤牙關(guān)“咯”的一聲,把右邊抵著肩站著的人嚇了一跳。那人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一身臟污的甄月彤,皺起眉捂著鼻子擠到旁處去了。

      這些愚蠢的閑人,竟這樣聽風便是雨,對那受欺的弱者沒有絲毫憐憫!

      “好了好了!”官差們終于等不下去,一面訓斥,一面上前再次將老掌柜按住,“膽子真是不小,敢在這兒鬧事!走走走!帶回衙門去!”

      “大人啊——”老掌柜已是跪在地上一路膝行,老淚都哭干了,“你們就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快進墳?zāi)沟娜税?!?/p>

      那馬上的郭四渾身一抖,似是被“墳?zāi)埂倍钟|了霉頭,也不管近旁的官差,揮著鞭子就朝老掌柜頭上狠狠抽了下去:“老奴才!老匹夫!操!聽不懂人話的畜生!”

      老掌柜嘶聲力竭地慘叫了起來,只幾句話的工夫,他一頭白發(fā)已經(jīng)七零八落,鮮血模糊。

      圍觀的人群害怕受到鞭子波及,紛紛后退躲開。

      就在這時,“?!钡囊宦?,一記嘹亮的脆響突然在混亂的人群中沖天而起。

      “咔!”

      一道白光掠過,眾人眼前一花,只見郭四手里的馬鞭鞭桿突然從中炸裂,一端高高飛起,一端“哧”地一下戳進了他自己的肩窩里。

      “啊——”郭四一聲慘叫,“砰”地臉朝地跌下馬來。

      “什么人!”官差和杜家家丁同時暴喝出來,在人群里四面尋找。

      甄月彤一步一步走上前,面前的人流自動向兩旁分開。

      “你……你是……”走在最前面的家丁認出了她,將馬鞭擋在前胸,渾身都在顫抖著。

      甄月彤伸手入懷,拿出了剩下的六枚斷鴻令。

      “他就是殺手鴻!”有人喊了出來。

      人群立刻又“哄”地一下,推推搡搡地向后退去,在車隊前一下子空出老大一片空地。

      “剛才那片,是淮北鳳吉云雄?!闭缭峦嘀掷锎嗌陌子衿?,銳利的目光直射向為首的官差,“這殺人越貨逃亡十載的大盜,你們應(yīng)當聽過?!?

      官差們面面相覷,圍觀眾人見事態(tài)詭異,也沒敢大聲議論。

      “流云寨馬賁良、湘西物老鬼、東昌虎王旒安、妖狐葉闌,這四個也不必多說了?!闭缭峦^續(xù)向前走,離車隊的距離愈來愈近,“死在他們手下的人沒有一千也有九百,一個人頭一萬兩,不貴?!?/p>

      “你、你、你給我站??!”車隊領(lǐng)頭的杜家家丁有些受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甄月彤冷冷一笑,竟依言站定了,兩手在胸前一抱,探出的右手指尖上,兩枚白玉片翻飛如蝶。

      “至于顯劍門路方宗,呵!一個開門廣收弟子,騙光人家財卻一見我就尿褲子求饒的正派宗師,一萬兩不過是他斂財?shù)娜f分之一?!彼旖巧咸簦M是諷色,目光向擁擠的人群來回一掃,驚起一片低呼。

      “那、那神行幫主藺驚雷呢?”郭四哼哼唧唧地爬起來,叫嚷道,“那可是響當當?shù)恼筛呷?!?/p>

      “呵?!闭缭峦掷湫α艘宦?。

      半個月前她接到的這最后一筆生意,委托人是個女子,拿刀對著自己的喉嚨求她賜令。她原本拒絕了,可返回杭州的路上,竟恰巧碰上了藺驚雷一家出行,宿于旅店。

      “我伏殺藺驚雷時,他正在屋中與妻兒玩耍?!闭缭峦畯椫讣庾詈笠幻稊帏櫫?,又抬步繼續(xù)向前走,“我于心不忍,準備放棄。誰知離開時,帶起了一點響動?!?/p>

      “叮”的一聲,斷鴻令跳起,又被她一把抄住。

      “你們可知,這位大名鼎鼎的正派高人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什么?”她轉(zhuǎn)過頭,目光在圍觀的百姓頭頂緩緩掠過,最終,又回到了郭四身上。

      “他舉起自己的親兒子,擋住了自己的喉頭?!闭缭峦蛔?、一字地道。

      嘶啞的聲音落定,人群“哄”的一聲炸開了鍋。輿論霎時逆轉(zhuǎn)過來,聳動的人頭如重重疊疊的海浪,反向中央的衙役們擠來。

      “肅靜!肅靜!退后!”官差和家丁亂做一團,扯著嗓子喊著,局面一時有些失控。

      就在此時,突然,一聲響亮的馬嘶從背后杜家大門方向響起。

      “讓開!都讓開!堵在這里干嗎!”耳熟的男子聲高昂跋扈。

      人群發(fā)出一陣騷動,紛紛轉(zhuǎn)頭去看,又擁擠推搡著讓出了一條道。杜家朱門再度打開,一個披著火紅狐裘的年輕男子策馬而來,正是陳凌華。后面緊跟著一輛單馬輕車,錦簾緊閉,駕車的人卻竟是青袍公子陳沐風。

      陳凌華騎馬在前一路小跑,揮著鞭恐嚇驅(qū)趕著擋路的人,一直追到車隊背后。

      郭四聽到他聲音之后已轉(zhuǎn)回身來,臉上的驚怖完全換成了諂媚的笑。腳邊滿頭是血的老掌柜整個人跌倒在地上,抱著頭簌簌發(fā)抖,小聲呻吟著。

      “唉喲,郭老四,你出手也是夠重的!”陳凌華趕到之后竟不理官差和殺手鴻,反停馬瞟了一眼老掌柜,扯了扯嘴角。

      “哎哎,陳少公子!”郭四抓到了救星,一面給陳凌華哈腰行禮,一面看著后面緩緩跟上來的輕車,“四小姐來了?”

      “哈,你是機靈!”陳凌華昂首一笑,也從馬上跳了下來。他不再理郭四和老掌柜,走到車隊前,跟官差拱了拱手,一雙狹長的鳳眼便鎖在了甄月彤身上。

      “嘖嘖,鴻少俠果然是藝高人膽大??!”他贊了一聲,又轉(zhuǎn)身夸張地看了一整圈周圍的人群,摸著下巴嘲諷道,“不過,也是打死我都料不到,鴻少俠竟敢在這里就動手。白費我一番心思,專門布了條經(jīng)過清河巷的路線,好在那兒截殺?!?/p>

      “我不是來劫銀的?!闭缭峦淅涞氐?。

      “噢?那是?”陳凌華挑眉。

      甄月彤鼻中笑了一聲,目光射向了輕車的簾幕之后。

      這次,陳沐風將車里的人護得很好,不會再有昨夜在小酒館里的動手機會。

      “我來自首。”甄月彤大聲道,一面說,一面抬手摘下了皮帽,將一頭青絲散放下來,“并且,我不光是殺手鴻,還是——甄、月、彤?!?/p>

      “???什么!”“甄家小姐?”

      “那個跟孟家七郎定了親,后來劫了法場,又投湖的?”

      “哎,這孩子可憐啊!”

      ……

      人群再次炸開。這一次,卻明顯帶上了無比濃重的同情氣息。人們看她的眼光開始變得復雜,流露出越來越多的哀嘆聲,有的甚至抹著眼角哭了起來。

      官差和杜家家丁終于徹底慌了。

      抓捕一個人人皆憐的良家女子,可要比抓捕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要困難太多了。

      “自、首?”陳凌華瞇起了眼角,目光越來越刻毒狠戾。

      “是。”甄月彤卻懶得看他,目光依舊鎖在那輛輕車上,“但有條件——這三萬兩銀,給我?!?/p>

      “啊?哈哈!”陳凌華和眾家丁衙役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同大笑起來。

      “你們可以一直跟著我?!闭缭峦m(xù)道,“今夜我要上鸞鳳樓,赴杜三小姐的約。那是棟孤樓吧?你們就在樓下守著,我無處可逃?!?/p>

      “什么約?”近旁有人大聲問道。

      甄月彤頓了一頓,深吸了一口氣。

      “銀十萬兩,換孟七公子自由?!彼\著身體里所剩的所有氣力,將這句話傳了出去。

      不知是因為她內(nèi)力的震懾,還是因這一句所富含的太多曲折隱秘——剎那間,整個世界都靜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結(jié)在了甄月彤身上,仿佛是在看著一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從天空上飄落,緩緩、緩緩地砸在地上,碎成齏粉。

      此時此刻,這個任性妄為的女孩子的一切行為都得到了解釋,讓他們在這一瞬感到了冰雪刺在皮膚上的疼。

      “好吧!”

      突然,輕車的簾子動了,露出一張年輕俏麗的臉龐。

      果然是杜明霞。

      “哎,這么快就抓住,也挺沒勁的。”她探出半張臉,一手搭在陳沐風的肩上,嘟了嘟嘴,“等一晚就等一晚吧。反正,明日還算是我抓到的,就成了!”

      這句出,甄月彤終于松了口氣。

      她猜對了。杜四小姐明霞,確是布下這局,想利用她來對付自己的姐姐,出一口惡氣的。

      杜明霞知道杜碧林與她的約定,也知道她只收回了七枚斷鴻令,只要有機會,一定會冒險劫那三萬兩銀。

      現(xiàn)在,她只能寄希望于這微妙的局中之局了。至于明日之后如何收場……

      “不過,沐風啊。”突然,杜明霞再次開了口,“不廢了她武功,是不是太危險了?”

      八、鸞鳳退羽

      湍聲苑里,鳥獸無聲。

      抵近黃昏,天色暗得很快。窗紙上的梅影融進暮色里,轉(zhuǎn)瞬便了無痕跡。

      房間里的白梅香氣已經(jīng)散得聞不到了,唯有沉沉的炭火味兒,熏得簾幕床褥都灰撲撲、松垮垮的。

      孟江白仍然在睡——自下午服過藥后,沒有挪動過一分一毫。

      杜碧林覺得有些無趣,卻不想把他叫醒。她午間出去處理好梅兒的事,安排龍三為湍聲苑重新布防之后,便又回到了孟江白房中。

      她很習慣在孟江白睡著的時候坐在一旁靜靜地看他,有時候畫畫,有時候泡一壺茶,有時候?qū)W他寫寫字,想象他們之間的唱和與對答,甚至一些旖旎的畫面和柔軟的溫情。

      這個男人,已經(jīng)在他心里住了好多年了。

      那眼角眉梢,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那樣熟悉而真切——就像一件完美無瑕的瓷器,讓人那么心醉,又那么心痛。

      她實在太害怕他碎了。所以,這間空蕩蕩的臥房里,除了床鋪上的細軟,任何的尖銳物器——茶壺茶杯、銅枝燈盞、甚至筆墨硯臺,都是隨她帶來、隨她撤走的。通向院子的門也總是從外面鎖著,進出都要報門房知道。

      杜碧林不太拿得準,妹妹杜明霞為何兩度來擾他,拿甄月彤刺激他。在她印象里,杜明霞雖然驕縱胡鬧,跟她不太合得來,卻也從沒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明霞跟孟江白,也根本沒有什么交情,甚至連見都不曾見過。

      難道,僅僅是因為嫉妒嗎?嫉妒她找到了如意郎君,馬上就要成婚?

      卻也不該。宣門陳家大公子陳沐風已經(jīng)來提過親了,等杜碧林這個做姐姐的嫁了,她才好嫁——這樣看來,她反倒應(yīng)該多多幫襯姐姐的這樁婚才是。

      杜碧林反復考慮,始終琢磨不透杜明霞到底想做什么。再看一眼孟江白,只見他胸膛微微起伏著,睡得安穩(wěn)寧靜,如同住在畫中。

      算了。無論如何,跟這樣的人相守相戀,總不會很容易的。

      那些里里外外的阻力——世人的非議和白眼,親友的嫉妒和擔憂,舊情的撕扯,統(tǒng)統(tǒng)擋不了她!

      已經(jīng)努力了那么多年了,在這最后一刻,哪怕是最親的人與她翻臉,她也決不會退!

      “三小姐?!蓖蝗?,龍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杜碧林皺了皺眉,應(yīng)了一聲,起身上前給又孟江白掖了掖被角,才走出門去。

      龍三依舊抱著長棍,棍上的鮮血已經(jīng)擦凈。他站在院里,背后是十個服飾與家丁們有些不同的黑衣武士,靜靜站成兩列。

      “二公子準備出發(fā)去鸞鳳樓了,何二哥不在,我得跟他去?!饼埲裘伎此f話時臉色一如既往陰沉沉的,“你和孟公子,要不要同去?”

      杜碧林眉梢一沉,一時沒有答話。

      今夜鸞鳳樓的訂婚宴早就定下了,她已為此準備了好久,決定從此便不再鎖著他,讓他挺直腰桿名正言順地做杜家的姑爺。

      可是,甄月彤的出現(xiàn),讓她又猶豫了。

      三個月前,她用籌銀十萬兩的要求支走她,本從未想過她還能回來??山裉煲辉缦鱽?,全城都在通緝殺手鴻。若真讓她去了鸞鳳樓,見到了江白……

      “三小姐速做決定吧,已經(jīng)有些遲了。”龍三語氣稍硬了些,“據(jù)我所知,四小姐已經(jīng)抓住了殺手鴻,送到府衙里去了。”

      “什么?”杜碧林吃了一驚,“什么時候的事?”

      “就半個時辰前吧?!饼埲?,“她自出了三萬兩銀懸賞,沒想到把殺手鴻自己引了出來。陳沐風已經(jīng)把他武功廢了,不過,也是可惜,把弟弟白白搭了進去?!?/p>

      “啊?陳沐風的弟弟?那個……叫什么陳凌華的,死了?”杜碧林又是一驚。

      龍三有些不耐煩,皺起了眉:“捉拿殺手鴻,怎么可能毫無代價?要問細節(jié),不如路上再說。三小姐快去把姑爺叫起來吧!”

      “噢?!倍疟塘只剡^神,轉(zhuǎn)頭向屋里又看了看,終于決定,“算了,他還在睡,就不帶他了?!?/p>

      “噢?”龍三倒有些驚訝,“今夜不是訂婚之宴?只三小姐一個人出現(xiàn),說不過去吧?”

      “要你多什么嘴?”杜碧林眉梢一挑,有些不悅,“你只管派人把這里看好了!再出什么岔子,別以為二公子會保你!”

      龍三聳了下肩,懶得表示什么,只轉(zhuǎn)過身,對著十個黑衣武士左右點點,指示他們分管院子的每個可能的出路。隨著他抬手動作,十人迅速領(lǐng)命離開,轉(zhuǎn)瞬便隱匿在了小院的各個角落。

      “何二不在,他手里最精銳的云波十衛(wèi),我可全都給三小姐帶來了。”龍三懶洋洋地舉步往外走,“若這些人還守不住一個女人似的病秧子,那我龍三的人頭,也值不了幾個錢了?!?/p>

      杜碧林面上一怒,卻來不及再說什么話。何二、龍三這幫人,全都由掌家的二公子杜鑒直統(tǒng),能借調(diào)過來,已然不易。他這會兒急著走,自己也沒辦法,只能跟上同去。否則過一會兒,她就沒有護衛(wèi)護送了。

      她又回頭向屋里看了看,孟江白仍沒蘇醒,桌上的小茶爐和燭臺都還沒來得及收。

      不過今天這劑藥的功效很長,撐到她晚上回來,大概也沒什么問題。

      “哎,慢著點!等我!”想到這,杜碧林嘆了口氣,反身關(guān)上門,掏出銀鑰匙“咔嗒”一聲鎖上,便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反手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屋里的孟江白緩緩睜開了眼睛。

      鸞鳳樓頂,紅燭羅帳,似夢亦真。

      甄月彤睜開眼睛看著帳頂,一時不能分辨自己身在何處?;貞浟税胩欤畔肫鹱约菏侨绾伪魂愩屣L挑斷了手筋,反鎖著雙臂拎上杜明霞的車,蒙了頭臉帶來這里的。

      她抬起右手,發(fā)現(xiàn)自己已換了女人裝束,腕上的傷口也被仔細包扎起來了。

      在街頭,陳沐風倏然發(fā)難時,她自然也未束手待斃。七枚斷鴻令一一射出,未能傷及陳沐風,卻將一旁忽施冷劍的陳凌華一擊斃命。

      那枚小小的白玉片從陳凌華喉中對穿而過,只濺起了一朵小小的血花。

      陳沐風霎時失控,暴起十成功力,幾乎要將已經(jīng)重傷瀕死的她當街格殺。

      也是幸好,圍觀的百姓人數(shù)眾多,有人叫喊起來,呼聲如波浪一般越傳越大,逼得杜明霞大聲發(fā)令,讓陳沐風不得不停下。最后,只挑斷了她的手筋,奪走了她腕上的鐲中劍。

      她在市民和官差面前殺死了陳凌華,先前談定的自首以換銀子去赴杜碧林的約的事,已不能作數(shù)。在聞訊趕來的府丞面前,杜明霞無法再任性,執(zhí)意再多寬限她一天。卻在把她拎上車后,又給她換了衣服,跟侍女調(diào)了包,送來了鸞鳳樓。

      也不知道這杜家四小姐,到底是愚蠢無聊,還是聰明得過了頭。

      反正看這情形,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毀掉自己親姐姐的這樁婚了。

      甄月彤嘆了口氣,勉強支著身子坐起來。

      床邊整齊地放著一套嶄新的大紅裙衫,屏風后面,浴桶的熱水也已備好,蒸騰著裊裊的白氣。

      “好吧。那就這樣,再見他最后一面。”她笑了笑,在心中對自己說道,“甄月彤,終于——要回來了。”

      孟江白起身,光腳踩上了玉石的地面,冰冷的寒氣一下子透上來。

      他抬起右手,看著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脈,竟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陌生。

      這只手,從前能寫出名震蘇杭的“江白體”,一幅字賣價千金不止。

      并且,這手還確是握過劍的——他大哥乃是朝中武將,從小細細教他的,都是實打?qū)嵉恼婀Ψ颉?/p>

      可是,一晃三年過去,他怎么竟然幾乎認不出自己的手了?這只瘦得骨節(jié)凸出、皮膚白得幾乎透明、虛弱到連筆都拿不穩(wěn)的手,真的是他的嗎?

      孟江白搖搖頭,深吸了口氣,將右手按在喉嚨下,重重一拍。

      “咳……”他皺起眉,彎下腰去,“咳咳……咳……”

      突然,兩顆朱紅色的小藥丸從他喉中咳出,噴射到掌心里。

      他臉上升起一陣紅潮,又干嘔了兩下,終于慢慢平復,直起腰來。

      杜碧林一直不知道,他其實是忍得下那頭疼的。并且,已經(jīng)忍了有一段日子了。

      三個月前,甄月彤潛進府里來找他,被當成小賊抓住的時候,他是清醒著的。雖然那時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疼痛仿佛在把他的腦子翻過來掉過去地攪弄,要從里面往外鑿出一條縫隙來。

      他立刻就知道了,那“小賊”是甄月彤。

      三年相戀,雖然未曾每朝每夕都膩在一起,可她身上的氣息,他實在太熟悉了。

      而杜碧林——孟江白苦笑了一下,將掌心里的兩顆藥丸捏成粉末,隨手彈落。

      那個女人,是真心實意把他當成珍寶對待的。卻唯獨,從不把他當成一個人。

      三年里,她把他安置在這里,給他看“病”,給他吃了不知多少罐的藥,給他上妝,決不讓他顯露出絲毫的憔悴之色。

      可是,那又如何呢?

      曾經(jīng)那個“書劍雙絕”的公子江白早已死去,再也不會回來了。

      “此生何必。”孟江白長嘆了口氣,站起身來。他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到妝臺邊。

      銅盆里的水早就涼透了。他彎下腰來,看著自己在水里的倒影,忽地綻出一個笑容。

      “那么,就是今天吧。”他自言自語地道,捧起一掬冰水向臉上潑去。

      粉妝漸漸融掉,露出了下面青白而蒼老的皮膚。

      “世上再無——孟、江、白?!?/p>

      甄月彤從霧氣騰騰的浴桶里站起來,用綢巾裹起濕漉漉的長發(fā)。

      洗掉了積攢多日的泥垢,她曬成古銅色的肌膚上泛起了柔和健康的光彩。雖然不似從前的甄月彤那樣白皙嬌柔吹彈可破,卻另有一番異域女子般的鮮見風韻。

      坐在妝臺的銅鏡前,甄月彤忽有一瞬失神。

      離開杭州的三年來,她一直在深山里習武,風吹日曬,毫無顧忌。如今面對鏡子里的自己,竟有些認不出來了。

      額心剜掉朱砂痣的地方,只剩一個丑陋的凹坑,不知要補上多少粉膏才能填平。眼角竟也已拉出了細紋,好像比當年蒼老了十歲。

      不過,總還是有秀美挺麗的五官撐著,稍稍修飾修飾,仍是那個艷傾蘇杭的甄月彤。

      她抿著嘴,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拿起了粉膏開始上妝。

      杜明霞囑咐她偽裝成舞妓,混在宴間。不要太出挑,一開始便惹人眼目,認出了她的身份。

      只是,甄月彤看著鏡中愈來愈容光煥發(fā)的自己,嘴角升起一抹微微自嘲的笑。

      一旦換了女裝,想要她不太出挑,卻也不太可能。

      不然,她也不必剜痣毀嗓,以求隱匿了。

      此時此刻,無數(shù)的回憶向她襲來,恍若時光倒流。

      只是,可惜。

      今日,當她穿上紅裙,從這里走出去——

      所有過往的傳奇,都將徹底消滅了。

      甄月彤停了一下,嘆了口氣,放下粉膏,又拿起眉黛。

      毀了,就毀了好了。

      孟江白拿起了銀蠟紙做的軟劍,仔細地疊成尺長,繞在腕上。

      桌上的蠟燭還差一個指節(jié)就要燃盡,他隨手抄起,向床鋪上扔去。

      房門被鎖,推不開。他抄起木凳,對著薄薄的門板一下、一下狠狠砸去。終于,冰冷的空氣迎面沖來。小院里滿地冰雪,在微弱的月光下路途難辨。

      孟江白弓下腰,從破碎的窟窿間鉆出去。長長的衣袂掛在木刺上,讓他的步履遲滯了一下。

      他皺了皺眉,忽然抬手,將衣帶扯了下來。

      長衣從肩頭飄落,肌膚微微一瑟。瘦得肋骨分明的青白色身體完全裸露在了寒風中,再無絲毫困擾阻塞。

      孟江白嘴角微微一勾,就這樣大步走進了雪地里。

      軟劍隨著他的步伐“颯”地展開,沾染了梅枝上的積雪,漸漸變得冷硬。破空之聲開始在劍刃間繚繞,一場真正的劍舞緩緩開幕。

      “圣朝能用將,破敵速如神。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

      “積尸川沒岸,流血野無塵。今日當場舞,應(yīng)知是戰(zhàn)人?!?/p>

      吟詠聲與劍嘯聲并起,引得十個守衛(wèi)漆黑的影子從小院的各個角落出現(xiàn),一步步走了出來。

      “回去?!币蝗顺脸灵_口。

      孟江白沒有理睬,劍上的雪越積越多,劍鋒越來越利。

      “鏘”的一聲,十人同時拔出刀來。月光在刀刃上一分為十,齊齊照向正中心的孟江白。

      “你出不去?!绷硪蝗说溃皠e逼我們永遠廢了你。”

      孟江白舞完了整套劍法,停下步來,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其實——”他緩聲開口,“殺手鴻,本該是我!”

      在他身后,空蕩蕩的房子終于被濃煙和火苗填滿。紅彤彤的光照了出來,投在他的影子上。

      云波十衛(wèi)互相點了下頭,同時舉刀向孟江白刺去。

      直到半個時辰后,當外院的家丁們察覺到湍聲苑里的火勢,急急忙忙穿起鞋沖進來時,只來得及看到一抹艷極的紅從眼前倏然掠過——

      那是一個渾身都浸在血里的人,提著一柄銀蠟紙做的劍刃,轉(zhuǎn)瞬便消失在夜色里。而小院中,大名鼎鼎的云波十衛(wèi),以各種姿勢倒在雪地里,再無絲毫生氣。

      九、江邊潮平

      杜明霞獨自坐在二樓雅間里,百無聊賴地一邊把玩著甄月彤的鐲中劍,一邊留意著樓上的動靜。

      二哥杜鑒設(shè)的宴在五樓,盡是些吵吵嚷嚷的紈绔子弟,喝醉了就拉著姑娘上下其手,看一眼都嫌臟。三姐碧林在四樓另擺了幾桌小宴,請了些要好親友,含羞帶喜地等著開宴之后的婚事宣布,眼角眉梢盡是得意之色。

      杜明霞看著這些,嘴角噙著冷笑,心下卻煩悶得不行。

      杜碧林竟然沒有把孟江白帶來。

      她的計劃,似乎就要功虧一簣了!

      這樣的話,甄月彤的出現(xiàn)再驚人,卻又有什么用?反倒正中杜碧林的下懷,可以讓那些紈绔子弟好好地羞辱她一番。

      杜明霞把玩著那根鐲中劍,禁不住心中越來越焦躁不安。

      她實在討厭這個地方!這個雅間,根本隔絕不了外面那些熱鬧和歡喜。

      而那些熱鬧和歡喜,似乎從來都是與她不相干的。

      雖然她比三姐杜碧林只小兩歲,卻好像把什么都錯過了。

      杜碧林第一次在元宵燈會上看見公子江白時,她尚未及笄,在家中陪姥姥繡花說話,沒能出門;杜碧林跟隨二哥踏春狩獵碰上孟家兄弟時,她隨母親回家省親,路上生了場病臥床好久;杜碧林聽聞孟、甄訂婚,與二哥謀劃如何陷害孟家之時,也時時將她排除在外,甚至對她如外人一般矢口否認;杜碧林從牢里把孟江白接回家之后,又決然拒絕任何人去湍聲苑探訪,如防賊一樣防著她……

      而杜碧林不知道,其實她早就見過公子江白了——有一次,她外出晚歸,半路竟撞上了孟江白與一班公子哥兒醉醺醺地吟詩作賦乘興回家。

      那時甄月彤的落霞妝剛剛開始風靡,杜明霞也剛在女兒家初學打扮的年紀,依樣畫得紅唇似血,眉峰如墨,臉上胭脂老大一片暈不開。而公子江白年方十七,青衫磊落,眉目間如有星辰,他遙遙看了一眼杜明霞,竟禁不住“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杜明霞永遠忘不了那一聲笑之后,周圍的一班醉酒公子是如何突然爆發(fā)出山洪般的嘲笑的!刺眼的指指點點,放浪的譏諷笑罵,不斷冒出的甄月彤的名字,還有人群里孟江白佯裝制止的笑臉。

      她怎么能原諒那樣絕世風骨下的刻毒和偽善!

      他趁著自己占盡了惹人嘆惋的傳奇故事的風頭浪尖,就對泥沙地里的貝殼嗤之以鼻,隨意踐踏。

      可現(xiàn)在呢?呵!

      想到這,杜明霞怒氣上涌,將那鐲中劍“啪”的一聲丟在桌上。

      今夜,風雪初霽,天高云又聚。

      在她一番點撥攪弄之后,總該有什么事要發(fā)生了吧?飛鴻踏雪而歸,鐲中劍離而又合,沉疴夢醒重振衣,獨鳥壞霞終聚首——這兩人,怎能不把這場好戲攪得天翻地覆!

      這些人,這些從來都看不起她杜明霞的人冤冤相報,肝血涂地。到最后,她再好整出面,以雷霆之勢料理殘局后事。

      這樣,天下人終會知道,杜家四小姐明霞,才是那最蘭心蕙質(zhì)、能掌控大局之人。甚至比她二哥杜鑒,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唉?四小姐,你不上樓去嗎?”突然,茶博士推門進來,對她眨眼笑道,“據(jù)說,有位姿色出眾的姑娘,馬上就要出來了?!?/p>

      “噢?”杜明霞應(yīng)了一聲,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隨口答道,“我就來。”

      茶博士應(yīng)了聲,急急忙忙又走了。

      外面夜色依舊濃重靜謐,沒有任何有特別的事情要發(fā)生的跡象。

      杜明霞有些失望,卻也知難以強求,長長嘆了口氣。就在這時,嘹亮的鼓樂聲從頂樓傳了下來。

      竟然是那首哀絕慘艷的《斷鴻哭》!她吃了一驚,走出雅間去,倚著欄桿向上看。

      怎會這么早?雖然孟江白出現(xiàn)的希望已很渺茫,卻好歹再多等上一等,待她傳話去吧!

      “明霞,你怎不上來?”這時,杜碧林的聲音突然從樓上傳來。

      杜明霞向上一看,只見一身水紅裙衫的杜碧林正倚著欄桿,滿面笑容地向她招手。

      “這場舞,你定然喜歡得緊?!倍疟塘掷^續(xù)笑道,目光卻閃著寒光,“那姑娘也是你認識的人。還不快上來,跟姐姐一起看?”

      杜明霞心里噔地一下,面上卻沒露聲色。她壓了壓心緒,暗暗將鐲中劍扣在了手腕上,仰頭展顏一笑:“好哇,我就來,姐姐在旁邊給我留個座兒!”

      就在此時,樓頂戲臺的帷幕一掀,一個紅衣紅裙的年輕姑娘俏生生地走了出來。

      這座高樓共有五層,回字中空,周遭布著一圈雅間和客房。第五層樓梯對面高高挑出一個戲臺,能讓上面幾層倚欄而坐的賓客都看得清楚。樓頂上懸著巨大的長明燈,牛油從四側(cè)灌入,維持著火光不滅。

      杜明霞凝神去看,燈火實在耀目,看不分明那到底是不是甄月彤。只聽見四樓五樓的賓客一見她出來,立刻哄然爆出一聲“彩”,亂哄哄地催她快唱。

      “說什么鴻飛……”清亮的聲音陡起。

      “噓——”“唉喲天!”“這調(diào)子……”

      誰知,才唱出第一句,滿座噓聲迭起。那紅衣女子驚得動作一僵,從未遇過這般情境,竟就呆在當?shù)兀幌氯ァ?/p>

      杜明霞的一顆心提起又落下,卻瞬息間又緊張起來。

      那不是甄月彤,而是梅兒!

      杜碧林捉了她之后,竟送來了鸞鳳樓。還特別讓她繼續(xù)扮作甄月彤,好來讓她心里不舒服。

      “我還以為杜公子把那江南第一美人兒給找回來了,專門給我們消遣呢!原來是個假的。”

      “是?。∵@唱腔也太差,一開口就露餡了吧?”

      “人長得倒是挺漂亮,罷了罷了,還是別跳了,過來陪公子爺們喝酒罷!”

      “哎!我說姑娘……”近旁一個半醉的油滑公子干脆一步躍上臺去,色迷迷地盯著梅兒大聲調(diào)笑,一步一晃地逼近,“不擅歌舞,那也罷了。在座的誰家沒幾十個歌妓舞姬的?來來,喝酒才是正經(jīng)!”

      梅兒咬著嘴唇,小步往后退,眼中淚水打著轉(zhuǎn)。臺下眾人興致高昂,紛紛起哄。

      “來嘛!先把那長袖披巾脫了!”那公子笑得愈發(fā)放肆,“今天杜公子可是跟我們都說好了,這一整層樓的人,若不統(tǒng)統(tǒng)盡興,可都是不會走的!”

      “不!走開!我不要,我……”梅兒終于嚇得哭了出來,一退再退,但身后又有幾人跳上臺來,將她團團圍攏。

      就在此時,五樓的樓梯口處出現(xiàn)了一團小小的騷動。

      “梅兒!”一個男子聲暴喝。

      “女兒?。∧銈?、你們這些混蛋!”老人的聲音嘶吼,“放開我女兒!”

      杜明霞探出身子去看,發(fā)現(xiàn)兩個人正奮力逆著人群向上沖,一個正是酒店的老掌柜蔡忠,另一個想必就是梅兒的未婚夫婿常新了。

      這兩人雖都不會武功,卻是眼見著最親的人受辱,都豁出了命去沖殺。五層的守衛(wèi)雖然圍了過去,一時間卻也難以制服下來,任憑騷亂越來越大。

      可不論怎么鬧,總敵不過距離太遠,人又太多。頂樓戲臺上,圍住梅兒的幾個公子相視大笑,一齊上前,幾下便將她的外衫扯了個粉碎!

      “救命!救命!”梅兒凄厲地大叫起來,被幾人推推搡搡,意圖推入近旁的上房內(nèi)室里施暴。

      就在此時,突然旁邊的一扇門被人從里轟地踹開,一個紅影閃出來,噼里啪啦給了幾個公子一長串響亮的耳光!

      “滾!”半男不女的嘶啞聲音吼道。

      “哎喲!小婊子!”幾人亂成一團,反應(yīng)過來時,才發(fā)現(xiàn)竟是另一紅衣女子出現(xiàn),將梅兒護在了身后。

      “哎?這是?”一人回過味兒來。

      甄月彤戴了面紗,只露出了眼睛和前額。那眼睛卻依然深澈如清潭,眉角的媚色勾得人挪不開眼。

      “甄、甄小姐!”梅兒這時才回過神,認出了甄月彤,“你、你怎么在這里?”

      “快逃?!闭缭峦疀]有轉(zhuǎn)頭,撂下一句,便舉步向前走,倒逼著幾個公子又退回了臺上,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下。

      她身上飽含著殺氣,每一步踩下,都像要踩出一個血印子。幾個公子從沒見過這樣勇悍的江湖女子,絲毫不敢造次,驚惶地尋機散了開去。

      甄月彤冷笑了一下,緩緩走到戲臺中心,目光向滿樓的觀眾一一掃過去。

      “這是何人?”大宴主人席上,杜家公子杜鑒皺著眉問左右。

      甄月彤仿佛聽見了,抬起手來,將臉上的面紗揭了開去。

      “嘩”的一聲,全樓的賓客都沸了。

      “是甄月彤!”

      “是真的——甄月彤!”

      “對?。∈悄莻€甄小姐,她竟然沒死!”

      “真的是她!”

      “今夜杜家三娘跟孟江白定親,她竟來了!誒,對了,那孟公子呢?怎么一直沒看見?”

      許多人將目光向四層端坐的杜碧林投去,讓甄月彤發(fā)覺了她的所在。

      杜碧林的面色有些不善,雖然吃驚,但也并無慌亂。

      她站起身來,又冷冷向樓下的杜明霞瞥了一眼,轉(zhuǎn)身向樓梯走去,竟是要上樓。

      龍三早已帶著侍衛(wèi)捉住了常新和老掌柜,捆起帶走,不知送到了哪里。木質(zhì)的樓梯通道已清理得干干凈凈,幾個侍衛(wèi)護在前后,陪著杜碧林一步一步一直走到了五樓戲臺之側(cè)。

      “看來,甄小姐是已經(jīng)湊齊了那十萬兩,來找我要人了?”杜碧林勾勾唇角,故意道。

      甄月彤抿住唇,搖了下頭。

      “哎,那你這樣大張旗鼓地來做妓女,又是何苦來哉?”杜碧林眼中浮起了些得色,“以為江白還會對你青眼有加,深情不移?”

      “我只想再見他一面?!闭缭峦畣÷暤?,“他人呢?”

      “呵?!倍疟塘掷湫α艘宦?,搖搖頭,懶得答話。

      “你要怎樣才肯?”甄月彤咬住牙關(guān),“我只要見他一面。見過之后,要殺要剮悉聽尊便?!?/p>

      “我可不像你那么愛殺人。”杜碧林忽然燦然一笑,“更何況,我還受著他的托,要救你一命呢?!?/p>

      “什么?”甄月彤心頭狠狠一痛。

      杜碧林見她神色,立刻斂去了笑容,有些不悅:“你不必妄想什么。他不過念在你與他是舊識一場,不忍你枉送性命罷了?!彼f著入懷,拿出一個手帕小包,隨手丟到甄月彤懷里,“自己看看!”

      甄月彤一抄住那物事,胸口立時如遭重擊。

      那是——另一柄鐲中劍!

      她整個人禁不住顫抖起來,慌亂地解開手帕,熟悉的字跡如利箭楔入眼底。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爭忍有離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p>

      甄月彤猛地捂住嘴,彎下腰來,在戲臺之上“哇”地嘔出了一口血。

      吳山青,越山青。

      那正是他與她當年在江邊初見時的情形。

      然而——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江邊潮已平。

      這確是江白的字跡,也確是——他該當說的話。

      三年相戀,三年相離。他們走到此地步,除了揚帆遠行,一別永訣,又還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呢?

      “你應(yīng)該慶幸,當年救下他的人是我?!倍疟塘植壬蠎蚺_,居高臨下,對著甄月彤冷冷地道,“換了別人,你現(xiàn)在哪里還有命在?”

      甄月彤攥緊手帕,鐲中劍硌得手心生疼。

      “我可以給你備馬,甚至去試試疏通一下,放你出城?!倍疟塘譂M臉都是慈悲,以及——最快慰的嘲笑。

      甄月彤沒有說話,扔下手帕和鐲中劍,扶著地又站了起來。

      “怎樣?”杜碧林皺起眉。

      “我不走?!闭缭峦畵u了搖頭,目光再一次驕傲地抬起,對著樓中在座的每一層的人群掃過去。

      他真的不在嗎?

      他憑什么、用這種方式來“救”她?

      “甄小姐,你還真是……”杜碧林有些哭笑不得,一時間竟找不到詞來形容,“我應(yīng)該說你什么好呢?”

      甄月彤咬緊牙關(guān),膝頭一軟,竟對她跪了下去:“只見一面。求杜小姐成全?!?/p>

      杜碧林怔在當?shù)兀劢歉吒叩跗?,透著不可置信。過了良久,她才氣急而笑,引得近旁的護衛(wèi)和滿樓賓客都跟著笑了起來。

      “唉,也是可憐?!卑肷沃螅疟塘植亮瞬裂劢?,長嘆了一口氣,“好吧,你想見他,也非不可。”

      “真的?”甄月彤猛地抬起頭。

      杜碧林滿臉嘲諷的笑,彎下腰,竟伸手捏了捏甄月彤的下巴:“這樣吧,你看,今夜我二哥請了這么多朋友來。他們見的世面多,要招待好他們,可不容易。甄小姐既然執(zhí)意要留,不如便去把他們一一都伺候好了……”她拉長了音調(diào),“能做到的話,明日清晨,我就讓你見他一面。如何?”

      十、燃盡肝膽

      “唉?!倍琶飨紘@了口氣,搖搖頭,低下頭不想再看。只聽見樓上淫邪的笑聲一浪高過一浪,接著房門嘎吱亂響,甄月彤似是被好些人推搡著進了其中,隱隱有痛呼聲響了兩下,而后就再無聲息。

      杜明霞心中實在感慨萬千。

      這個多年背著蘇杭第一美人之名的甄小姐,多半還以為在一番精心打扮之后,人們還能像過去那樣被她的美麗所震懾,在欽羨和尊敬中看她跳一支舞。

      可世事卻是——一旦你從云端跌落,零落成泥,人們只會毫不猶疑地帶著嘲弄去踩你碾你,以報當初不被青眼之仇。

      想到這里,杜明霞忽覺通體生寒,不由打了個哆嗦,拉緊了肩上的狐裘。

      反應(yīng)了片刻,她才發(fā)現(xiàn)——是真的有寒風從窗戶外面灌進來。

      “?。 彼舻剞D(zhuǎn)過身,猛地驚叫出聲,驚恐地睜大了眼。

      一個披散著長發(fā)、上身赤裸的男子竟不知何時從外面打開窗口,躍了進來。他瘦得如同從墳?zāi)怪信莱龅墓羌?,面色白中泛青,眼眶深陷,嘴唇全無血色——而所有的血,都涂在他的身上,已凍成了鮮紅的冰碴。

      “你、你……”杜明霞喘不過氣來,腿軟得幾乎邁不開。

      那人抬起眼,定定地看著她,向她伸出了一只手。

      杜明霞順他目光一看,突然明白過來,失聲道:“你、你是孟……”

      “給我?!泵辖桌淅浯驍嗟?,把目光從杜明霞手腕上的鐲中劍挪到了她的臉上。

      杜明霞被那森冷的目光激得狠狠一抖,牙關(guān)咔咔響著,伸手遞過了鐲中劍。

      孟江白接過,眼神立刻軟了下來。他皺起眉,輕輕撫摸著那柄細細的劍。

      這是甄月彤的那柄劍。本應(yīng)有“鴻飛伴霞落”五字銘文,卻已完全被摩挲掉了。或者是——這柄劍已被她重鍛。

      “她在哪?”孟江白問道,卻沒抬眼,只將細劍展直,在自己的手腕細細擦凈。

      “在……在……”杜明霞結(jié)結(jié)巴巴,伸出一只手指哆哆嗦嗦地斜指樓上,“在頂樓?!?/p>

      話音落,一聲輕響,鬼影已然化作一道暗芒躍出欄桿,直向樓上躥去。

      “沐風,沐風!”杜明霞嚇得嘴唇青白,跌跌撞撞沖出雅間,跟陳沐風撞了個滿懷。

      “怎么?”陳沐風皺眉。

      “孟江白、孟江白!”杜明霞牙齒打戰(zhàn),“變成鬼了!要出大事,要出大事!你快去,殺了他!”

      “什么人!”

      一直沖到第四層,杜家的護衛(wèi)才發(fā)現(xiàn)滿堂的富貴賓客中出現(xiàn)了一個變數(shù)。

      孟江白倒提著細劍,如握著一支略長的筆,在聚攏過來的護衛(wèi)們身上點撥寫畫,筆酣墨飽,龍走鳳翔。所過之人,無不前翻后仰,倒地難起。

      護衛(wèi)們起先并沒把這怪人放在眼里。他手中的細劍太小,且兵不血刃,拼斗無聲。似乎只是靠著巧勁在騰挪打穴,不愿一上來就大開殺戒。

      可杜家這邊,卻無什么王法的顧慮。說不定搶先殺死這怪人的,還能得上老大一筆賞金。

      于是,走到第四層半后,孟江白開始發(fā)現(xiàn),護衛(wèi)們?nèi)缥浵佉粯訌母鱾€角落向他擁來,劍術(shù)施展愈來愈困難壓抑,呼吸和體力都快跟不上了。

      鸞鳳樓乃是杜家這年新添的最大一筆產(chǎn)業(yè),名為酒樓,實際卻是妓院,內(nèi)外裝飾極盡豪奢,處處皆是玉砌雕欄,珠簾錦幔。走廊曲曲折折,花樣繁復,房間幽深別致,更添了尋人的難處。

      孟江白一面應(yīng)付擁來的護衛(wèi),一面留心找著上樓的捷徑。他已然看清,頂樓圍著戲臺,共有上房七間,每一間想必都是門楣相錯,頗為私密——這意味著,倘若自己闖入一間未曾尋見月彤,就等于是把自己送進了死路,再想退出來就難了。

      “把他給我攔??!就地格殺!”拼斗到五樓階前,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終于顧不上掩飾亂象,大聲呼喝了起來,“萬不可驚擾公子小姐!退縮者鞭二十!殺敵者賞銀百兩!”

      這一喊,護衛(wèi)們立刻如瘋了一般,爭先恐后地沖著孟江白圍殺過來。亮晃晃的長刀映著周遭通明的燈火,仿佛千萬點火雨淋漓而下。

      孟江白瞇起眼,一個不慎,肩背便再次被刀風割裂。他環(huán)視一圈,大致估算,在此的杜家護衛(wèi)少說有上百人。激斗之下,他打穴準度落低,倒下的人蘇醒得越來越快,再不痛下殺手,今日便決然走不出去了。

      “呲——”就在這時,一道極強的劍氣忽從人群中突刺出來,倏然削斷了孟江白左耳邊的長發(fā)。

      青絲四散飄落,孟江白心中巨震。

      有高手出動了!那是真正的高手,遠非院子里幾個護衛(wèi)可比。

      他戰(zhàn)意陡起,劍上“嗡”的一聲響起一聲鳴嘯。

      這聲鳴嘯高亢遼遠,如同層云之上的飛鴻,對著廣闊天地發(fā)出了肺腑之中最原始、最肆恣的長號。

      圍攻的護衛(wèi)們陡然被釘住了,竟有人腳下一軟,不由自主跪了下來。

      而就在那人倒下的一瞬,又一道鋒利的劍氣從縫隙間突刺而出,直襲孟江白咽下!

      孟江白側(cè)身疾避,長發(fā)如墨汁在水中散開,右手細劍順勢切向擁堵在側(cè)的一排護衛(wèi)頷下。

      劍氣“噗”的一聲楔入背后梁柱,將硬木刺出一個大洞。同時,慘叫聲陡起又戛然而斷,鮮血呈扇形噴出,盡數(shù)濺在孟江白背上。

      孟江白卻毫無猶疑,未等身形穩(wěn)落,右足在地上一點,整個人如離弦快箭一般撲向了那個缺口。極亮的光華在細細的劍鋒閃現(xiàn),直如天之雷霆劈入人群。

      只聽“嚓嚓”幾聲,缺口旁的護衛(wèi)咽喉中劍,左右倒去。緊接著“?!钡囊宦暣囗?,兩劍相交,火光乍現(xiàn)!

      “飛鴻劍!”

      孟江白一觸之下立刻翻身撤劍,右手虎口震裂,嘴角頓時溢出一條血線。

      “蒸云黑!”

      縫隙之后的人也撫胸后退了幾步,扭頭吐掉一口鮮血——正是一身深青勁裝的陳沐風。

      “咳?!标愩屣L直勾勾盯著孟江白,眼神兇悍如狼,“實在沒想到,來的這鬼怪竟是公子江白!”

      他兩個時辰前跟甄月彤所交手也受了些傷,戰(zhàn)力雖然減了不少,憤怒之火卻已成燎原之勢,不可阻擋。

      孟江白本不識得他,但卻深知宣門“蒸云黑”內(nèi)勁之霸道可怖。他深深吸氣,努力平復氣血,阻住從劍鋒傳至手臂上的劍氣繼續(xù)倒行而上。

      “甄月彤在哪里?”片刻后,他重新抬起劍來,遙遙指向廊下的燈籠,“如若不說,我不介意燒了這棟樓?!?/p>

      陳沐風冷笑了一聲,沒有答話。就在這時,一聲凄厲的女子的尖叫從樓梯頂端傳來:“江白!”

      燈火耀目。

      孟江白抬起頭,向上看去。一身淡紅襖裙的杜碧林被護衛(wèi)擁著憑欄而立,手指抓著欄桿,眉頭深鎖,臉頰扭曲,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中盡是哀慟。

      “江白……你……你怎么……”她的目光在孟江白身上上下掃動,語意從痛苦漸漸變成了羞恥,“你怎么這樣出來了!”

      孟江白的嘴角緩緩挑出一抹嘲諷。他轉(zhuǎn)過身來,正面對著杜碧林,抬腿踏上了樓梯。

      “你們還愣什么!快點上去殺了他!”杜明霞從樓下擠過來,尖聲命令眾護衛(wèi)。

      “誰敢!”杜碧林大聲喊道。

      護衛(wèi)們和陳沐風腳步一頓,進退兩難。

      “姐姐!你不要命了嗎!”杜明霞尖叫道,用手指著孟江白,“他已經(jīng)瘋了!你看不出來嗎?”

      “你給我閉嘴!滾!”杜碧林看也不看杜明霞,一雙眼只膠在孟江白身上。

      護衛(wèi)們見杜碧林如此,都知不能再對這瘋?cè)送職⑹郑娝闲?,只得謹慎地往后退,將利刃橫在前胸小心防守。另一些在孟江白身后的,也靜靜圍攏上去,將他困在一圈刀刃間,一齊緩步上樓。

      “江白!你這是……”杜碧林紅了眼眶,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

      孟江白的目光定定地投在她臉上,黑白分明的眼眸如無波古井,看不到絲毫情緒升騰。過了良久,直到孟江白邁上最后一截臺階,與杜碧林四目平視,他才又動了下唇角,冷笑了一下。

      “你沒有守約。”他清清冷冷地吐出幾個字。

      杜碧林肩膀聳動了一下,轉(zhuǎn)開了目光,不敢看他。

      孟江白緩緩舉起了手中的劍。

      “做什么!放下!”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大聲喝道。

      孟江白卻恍若未聞,收回前臂,將劍刃搭在了自己的額角。

      “你不是,很喜歡這張臉嗎?”他忽然展顏一笑,頰上現(xiàn)出幾抹血色。

      杜碧林抬眼一看,面上立刻流露出一股震驚。在這一瞬,孟江白仿佛突然變回了三年前的風華少年,渾身都透出了明媚夏陽般的生命力。

      然而,下一刻,孟江白便斂去了笑容,手上緩緩加力,讓劍刃切進皮膚,一寸一寸地緩緩下拉……

      “江白!你做什么!住手!”杜碧林嘶吼起來,要搶上前去拉他的手。

      “三小姐!不可!危險!”護衛(wèi)統(tǒng)領(lǐng)頭腦仍然清醒,決然擋在了她面前。

      孟江白仍然直直看著杜碧林,任憑額上的鮮血淋漓流下,沾染眼睫,將視野染成一片血紅。他一道切完,又反手撩起一把烏黑長發(fā),提劍對著頭皮割了下去。

      “江白,不要啊!不要!”杜碧林哭喊著,涕淚橫流。幾個護衛(wèi)左右死死架著她,不讓她失控沖過去。

      孟江白將血淋淋的長發(fā)拋下樓,引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這尖叫卻又讓他笑了起來,笑容撕扯著臉上的傷口,仿若地底的惡魔掙脫了牢籠,回來復仇。

      “現(xiàn)在,你總不會還想嫁我了吧?”他對著杜碧林一字一字地道,每一個毛孔都散發(fā)著森森的殺氣。

      杜碧林驚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嘴唇青紫,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孟江白又向前踏了一步。

      “我問你,我們的婚約,還作數(shù)嗎?”他舉起染血的細劍,像欣賞寶物一般就著高樓頂心的燈火細細查看。

      “啊——”杜碧林終于崩潰,抱著頭慘叫起來,“孟江白!你給我去死!你們、你們?nèi)ソo我殺了他!殺了!”

      這一句出,護衛(wèi)們再無疑慮,齊齊一聲暴喝,舉刀向前捅去。

      孟江白早已料到,看準旁邊的欄桿,縱身一躍而上,凌空飛起。他不顧最近的幾片刀刃刺入身體,右手細劍拼盡全力向上一捅。

      “嘩”的一聲,樓頂璀璨的長明燈整個傾覆,牛油淋漓潑下,火苗轟地騰了起來!

      “哇——”“啊啊!”“起火了!”

      整個鸞鳳樓遽然亂了起來,驚恐的叫喊聲一層一層放大,每個門里都擁出來亂哄哄的人,橫沖直撞地奪路逃命。

      孟江白一擊得手,細劍上沾滿了牛油,也瘋狂地燃起火來。他踩著頂樓的欄桿一路騰挪,將梁上掛的所有燈籠挨個打碎,每張能夠到的錦幔都撕裂引燃。

      護衛(wèi)們大多已被遍地的火苗擾亂了心思,有些驚叫著去撲火,有些找著機會下樓逃命,有的護著杜碧林踉踉蹌蹌后撤,只有十來個還努力追著孟江白阻擋砍殺。

      而此時,孟江白也已疲憊不堪,好幾次險些滑落欄桿,被斬成肉泥。前胸后背十幾道口子呲呲冒血,卻意外地并不覺很痛,只覺掌中的劍愈來愈燙,將虎口上的裂口都灼焦了。

      他知道,自己已支持不了太久。而若一刻之內(nèi)還找不到月彤,便將人樓俱滅,再無任何機會了。

      “月彤!月彤!”孟江白不再管杜碧林,用盡全力嘶吼著,一邊閃避,一邊各處游走,踢開每一扇房門尋找。

      他看見龍三將杜家二公子搶出來送下了樓,看到十余個衣衫不整的貴公子從各間上房里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也看到一群半裸著身子抱團驚叫的鶯鶯燕燕跟著人流盲目奔逃,好些人被燃倒的木梁砸傷致死。

      可是,沒有甄月彤。

      到處都沒有甄月彤!

      “月彤!你在哪!”他感覺到自己的嗓子裂開,有咸腥的血濺了出來,“月彤!我來了!”

      十幾個護衛(wèi)窮追猛打,將他往角落里逼,整個樓層都快撤空了。

      “孟、江、白!”沒想到,他這一喊,本已退到樓下的杜碧林復又沖了上來,咬牙切齒地指著他嘶吼,“給我殺了他!你們給我殺了他!陳沐風!陳沐風!”

      孟江白悚然失驚。這個女人已完全喪失了心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你、你不是、不愿吃藥嗎!”欄桿前,杜碧林眼睛紅得要滴出血來,抖抖索索地伸手入懷,拿出一個小小的香包。

      她不顧頭頂不斷墜落的燃木,一步步迫近孟江白,臉上盡是癲狂的笑:“好啊,那你就試一試——你腦子里的病到底有多重吧!”

      “撲”的一下,香包被她拋進火里,黃色的煙霧霎時騰起。

      孟江白不防吸了半口氣,眼前忽地一黑,肩上“哧”地被利劍洞穿。

      “哈,沐風,且慢殺他!”杜碧林刻毒地道。

      利劍陡然抽走,孟江白身子向前一沖,“咚”地跪在了地上??窳业耐闯牟鳖i處向上鉆,好像有一條小蛇,順著血管鉆進腦子里,開始大口大口地啃噬腦髓。

      孟江白忍不住哀號了一聲,向地上倒去,抱住腦袋蜷成了一團。

      這頭疼來得比他平素所受猛烈十倍不止,讓他恨不得伸出一只手,從腦后破開頭顱,把那根血管整個兒拽出來!

      “哈哈……好啊,終于服了——”杜碧林拍著手笑了起來,竟像小女孩似的蹦蹦跳跳。

      孟江白在地上不斷翻滾,頭皮上的傷口被他用指甲不斷抓劃,鮮血涂了滿身滿地。

      陳沐風皺眉看著,提劍的手微微顫抖。旁邊的十幾個護衛(wèi)看大勢已定,相扶著匆匆撤離。有幾人路過杜碧林時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將她帶走,相對望了望,又一齊加快步伐離開,不去招惹這已然失心的瘟神。

      火勢漸漸洶了起來,整個樓都在劈啪作響。

      “夠了吧?”陳沐風不愿再等,提起劍來,準備給孟江白一個了斷。

      “不!”杜碧林板起臉來,從腰間拔出一柄小刀,遞向陳沐風,“你去,把他的手給我割下來!他的手最好看了,我要留個紀念!”

      陳沐風沉著臉退開一步,不愿接她的刀。轉(zhuǎn)頭看去,孟江白整個人抱頭癱瘓在地,已無絲毫抗力。

      然而,就在此時,突然有一個細細的人影從斜里撲了過來,張開雙臂擋在孟江白面前。

      是一個身材細瘦的紅衣女孩,胡亂披了件男人的外衫,渾身都在戰(zhàn)栗著——竟是昨夜小酒館里的女孩梅兒!

      “你、你們……不要殺他!”她嘶喊道,牙齒咔咔作響,眼神里盡是恐懼與絕望。

      “果然是風華絕代公子江白,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有人為他出頭?!标愩屣L酸溜溜地道,手腕一轉(zhuǎn),長劍上發(fā)出“嗡”的一聲鳴嘯。

      “陳公子,我求你!”梅兒膝蓋一軟,跪了下來,“就讓他們再見一面吧!”

      陳沐風怔了一下,沒有答話。而在這時,杜碧林卻握著刀嘶吼著沖了過去。

      “你是什么東西!滾!”她胳膊一揮,刀鋒狠狠甩向梅兒的臉。

      梅兒本跪著低下頭,這一下一昂首,清澈的眼瞳里竟突然放射出雪亮的光芒!

      “你敢!”她倏然在地上一撐,細瘦的身子劍一樣向前突刺,迎面狠狠撞向了杜碧林。

      “砰”的一聲悶響,杜碧林握刀的手砸在了梅兒的左臉上,鮮血四濺!然而同一瞬,竟是杜碧林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慘叫:“啊——”

      “不!”地上的孟江白忽地一聲大叫,艱難地抬起脖頸。

      只見梅兒死死抱著杜碧林,一柄細細的鐲中劍在兩人胸腹間來回翻捅。杜碧林慘叫連連,梅兒卻一聲不出,咬得唇角都是血。

      “三小姐!”陳沐風踏上一步,眉間有些不忍,卻又停下,沒有施以援手。

      杜碧林已經(jīng)活不成了,而這正是杜明霞希望看到的——即便她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fā)展到這樣的慘烈結(jié)局,但這顯然對她的利益更好。

      “孟、孟江白!”梅兒擰身掐住杜碧林的喉嚨,喘息著吼道,“甄小姐、在西廂!”她說完,杜碧林又掙脫控制,反過身來掐住她,手里小刀狠狠朝她胸口捅去。

      “不、住手!”孟江白艱難地支起身,卻沒有力氣挪動分毫,氣息有出無進。在熊熊烈火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兩人翻滾著壓塌木板,從欄桿邊雙雙墜了下去。

      “不……”孟江白手肘一軟,完全失去了力氣,再度癱倒在地上。

      “咚”的一聲悶響傳來,又激起一片微弱的驚叫。

      整座鸞鳳樓已完全浸在了火海里。最頂?shù)囊粚訜糜绕涿土遥R上就要坍塌——就如同這一場白來白去的生,終于要湮滅于灰燼。

      “哎。”陳沐風無奈地嘆了口氣,又提起劍來,緩步走向孟江白。

      雖然孟江白至此已絕無生路,但他還是習慣斬草除根,把事情做完。

      “月彤……”孟江白仰天躺下,喃喃地道,甚至沒有力氣扭頭看向西廂的方向。

      窗戶已處處燒漏,外面的寒風灌進來,將火勢吹得愈來愈猛。黃色的煙霧也終于快要散盡,露出黑漆漆的房頂。

      “可惜了,你終歸見不到她最后一面?!标愩屣L走到他身側(cè),劍尖垂下,抵在了他心口上,“其實不見也好,她赤身裸體被人輪流糟踐的樣子,你不會想看到的?!?/p>

      “什么!”孟江白突然眼睛一睜,像是劍出了鞘。

      陳沐風嘴角一勾?!斑辍钡囊宦暎行ㄟM肉里。

      鮮血四濺。

      但是,孟江白攥住劍刃的手一寸一寸地將劍尖倒拔了起來,身子也一寸寸抬起,頂著陳沐風不得不向后退去。

      “你、說、什、么?”孟江白的力量隨著黃煙散盡回到了身體里,頭面上的鮮血不斷流下,狀如厲鬼。

      每一次克服斷魂香的藥力后,他都能有一次回光返照似的力量勃發(fā),正如今晚他破盡云波十衛(wèi)走出小院之時。

      杜碧林給了他最后一次慘絕人寰的折磨,卻也給了他最后一次反擊這終局的機會!

      陳沐風擰動手腕,想把劍抽回。但那劍鋒仿佛長在了孟江白的手心里,怎么都甩不掉。

      “沐風!你在哪兒?怎么還沒下來!樓要塌了!”杜明霞的聲音遙遙傳來,“快點把他們都殺了!還磨蹭什么!”

      孟江白站了起來,兩手攥著劍鋒向前一推,劍尖帶著一長串血珠退了出去,被陳沐風挽了個劍花倒提在背后。

      “你們憑什么、這樣待她!”孟江白向前踏了一步,通紅的雙眼看向陳沐風,注意力卻越過他的肩膀眺向燃著火苗的西廂。

      “她殺了我弟弟?!标愩屣L咬牙道,嘴角流露出野獸般的殘忍,“呵,我特意關(guān)照過,每個人,都會在她身上留下點東西。你真的要去看嗎?”

      “你試一試——”孟江白抬起手,遙遙指向西廂,“如何攔我!”

      話音落,他身體一蜷一伸,整個人突然化作飛鳥沖入半空,足尖在燃火的木梁上連串疾點,竟眼睜睜躍過陳沐風的頭頂,向西廂撲去。

      陳沐風倏然回身,反手一劍向他背心擲去。

      雪亮的長劍如同細長的閃電,追著半空中的血人沒入熊熊燃燒的門框。

      “噗”的一聲,利刃再次刺入血肉。

      周遭靜了一瞬,繼而,“咚”的一聲,什么東西倒了下來。

      “江白?!?/p>

      一個柔柔的女音響起。

      孟江白跪在地上,扶著灼熱的墻壁。長劍從他肩胛刺入,又從前胸穿了出來。迷茫間,他看到一個潔白如冰雪堆砌的人影向他款款走來,背后燃著火紅的翅膀,燦如云天上的霞光。

      “江白?!北鶝龅氖滞衅鹆怂哪?,抹掉了糊住他眼角的血。

      “月彤,我……”他一下子握住那只手,淚如涌泉,沖散了層層疊疊的、硬如盔甲的血污。

      “什么都不用說?!?/p>

      一個冰涼而濕潤的吻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孟江白放松身體坐了下來,感覺到身體愈來愈熱,而痛感卻愈來愈輕,像是乘著風飛走了。

      “你一定要放棄我?!彼麆恿藙哟浇?,“好好地活下去?!?/p>

      尾聲、踏雪成泥

      黎明之前,風高欲雪。

      整個杭州的人都幾乎一夜沒睡,遙遙望著杜家新開的鸞鳳樓一層一層燒成灰燼,互相傳說著訂婚宴上的種種,哀嘆著傳說的終結(jié)。

      鸞鳳樓的腳下,如今聚集著層層疊疊的官差,個個都愁眉苦臉。

      從樓里撤出來的人一波一波散去了,都是些豪門子弟,遭遇了禍事脾氣大得緊,趕著回家去休息,也不許官差盤查。而從燒成灰的樓里,始終沒能挖出殺手鴻的尸體。

      杜家掌家的二公子杜鑒在一旁等著,情緒已瀕臨崩潰。

      這么好的樓剛開張就被燒了不說,三妹、四妹的生死都難保了。特別是三妹碧林,剛剛已翻出來一具尸首,看沒燒盡的服飾甚是像她,卻實在讓他不愿相信。

      而那對攪局的狗男女,竟是連尸首都翻不出來,硬是燒了個死無對證。

      天漸漸亮了,路上圍觀的市民越來越多,議論聲也越來越大。

      “哎!找到一個,找到一個!”終于,一陣歡呼聲響起。

      幾個官差拖著一具焦黑的尸身向府丞挪了過來。那人面目已不能分辨,身材應(yīng)是極瘦,個子倒是挺高,胸膛上嵌著一柄燒化了一半的長劍。

      “這該是那孟江白了?!惫俨畹?。

      “哎哎,就算是吧??隙ㄊ橇?!”府丞不耐煩地道。

      杭州城外,馬車艱難地行到寂靜無人的野店門前,駕車的人抬腿躍下,又挑起車簾,從車里扶出一個面色如蠟的瘦小女子。

      駕車的是個年輕男子,滿身都是血污,目光有些呆滯,似是不太清醒。

      那瘦小女子似是染了沉疴,又似是醉了。進門以后,只伏在桌上睡著,一動不動。

      年輕男子對這野店十分熟悉,也不呼喚店家,自行便入里間廚房燒水生炭。

      等折騰了小半個時辰再出來,發(fā)現(xiàn)那女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醒來,挺直了腰背,望著窗外看雪。

      “喝點水吧?!蹦凶臃_茶碗,斟上了熱水。

      女子搖了搖頭,沒有言語。

      她正是甄月彤。

      兩個時辰前,在鸞鳳樓熊熊的烈火之中,她終于絕望地遙遙看見了孟江白,卻再也不能向前踏上一步。

      大火燒碎了房梁和地板。她隨著破碎的欄桿墜出了樓外,沒想?yún)s運氣甚好掛了一下,又被趁亂逃脫出來的常新救了出來。

      可是,江白應(yīng)是死了。

      梅兒和老掌柜,也都沒能抗過這場禍事。

      甄月彤看著眼前的茶碗,想起昨天在這大灌的一場酒,感覺一切都那樣得不真實。

      可他終于,還是逃出來了。雖然沒有逃出他燃盡自己的那場大火,卻逃出了杜碧林的院子,逃出了命運的掌心。

      那么,她終究算是救了他嗎?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蓖蝗唬舸羯瞪档某P?lián)u頭晃腦地吟了起了詩來,“以前,公子一直告誡我,要懂得放棄?!?/p>

      甄月彤渾身一震,怔怔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其實,重要的不是跟誰在一起?!背P吕m(xù)道,語氣里帶了一點悠遠。

      “什么?”甄月彤訝然。

      “重要的是——要么沒有執(zhí)念地生,要么,沒有負罪地死?!背P卤硶话?,認真地道。

      甄月彤眉心一蹙,忽地垂下眼去,幾顆珠淚從眼角滾落。

      “小姐莫哭,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背P戮剐α诵Γ永锓路鹈闪艘黄F氣。

      話音剛落,門板忽然“咔”地一響,仿佛有什么東西撞了上來。

      甄月彤悚然一驚,沒由來地,感覺心跳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快。

      “咚、咚咚——”略帶遲疑的敲門聲響起。

      “請問……”虛弱卻清澈的男子聲傳了進來。

      甄月彤看著這座空寂無人的風雪野店,忽覺眼中有什么東西轟然碎裂。

      (責任編輯:空氣 郵箱:kongqi1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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