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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漢、田家與湘昆

    2017-07-07 13:21:59張式成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 2017年6期
    關(guān)鍵詞:田漢郴州昆曲

    田漢同志走過來的道路是曲折而坎坷的,但是他對國家民族,對文學藝術(shù)所作出的貢獻卻是燦如金玉,不可磨滅的。

    ——夏 衍

    昆曲受過長期的壓抑,但是經(jīng)過藝人們的努力奮斗,使得這株蘭花更加芬芳了。……這也說明一個道理,只要奮斗,就有出路。

    ——周恩來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憋w檐粉墻、畫棟挑梁的精致劇場傳出典雅悠揚的絲竹管弦,“咯咯”金雞之年的初十四即春節(jié)期間第二個周五夜晚,這里已經(jīng)對外開演。清音麗曲飛出劇場,廻旋在湘南郴州市人民西路上空,一個行走老者聞聲,駐步、轉(zhuǎn)身、步向入口處。石階墻上顯現(xiàn)出“湖南昆劇團”5個大字,筆劃遒勁,風格接近康乾書畫家、文學家鄭燮的“板橋體”。題字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詞作者、中國革命文藝先驅(qū)者、中國現(xiàn)代戲劇的卓越奠基人、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第一任主席田漢。

    老者登上階梯,匆匆走進高坡上的劇場。售票員微笑著示意他買票,老者這才記起囊中未帶錢包。他退了出去,劇場前一棵大榕樹撐開巨傘一般的樹冠,老人默默地圍著榕樹轉(zhuǎn)圈,陷入冥想……榕樹屬于嶺南熱帶植物,湘南郴州地處南嶺北麓,無論從自然地理學、生態(tài)環(huán)境學或者植物學的角度來說,這里都不是榕樹的分布生長地;這郴州城內(nèi)唯一的一棵榕樹卻偏偏在此存活,頑強扎下根須,欣榮開枝散葉,仿佛在竭力暗示著什么。

    同樣的道理,昆曲的根基在昆山、蘇州,分布在吳儂軟語、小橋流水的江浙一方,而非這崇山連綿、莽林茂密的南嶺之上。湘省周邊,廣西、廣東、江西、湖北、重慶、四川、貴州、云南,均無昆腔。為何大中南、西南區(qū)域獨獨郴州冒出來一個湘昆?人所共知,湖南本土文藝園圃開放的是湘劇、花鼓戲、祁劇、巴陵戲、苗劇、辰河戲、侗劇之花,這湘昆是怎么產(chǎn)生的?況且冠名“湘”的省昆劇團偏偏不在湘省省會長沙,田漢先生又為何給它題為“湖南昆劇團”?

    第一章 你從哪里來

    “聞昆山腔甚佳,爾亦能謳否?”

    ——朱元璋

    世界四大文明古國之一的中國,華夏歷史和民族文化擁有非比尋常的精神魅力,其戲劇就體現(xiàn)了這種強大而神秘的人文魔力。不過,要揭曉湘昆的來龍去脈,首先要理清其母體——世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昆曲的紛繁頭緒。

    這得掉轉(zhuǎn)頭,沉下心,驅(qū)動悠悠思維回溯600多年前。那是大明王朝,一位學者周元暐,在隨筆集《涇林續(xù)記》中,記下一樁奇事:

    “周壽誼,昆山人,年百歲,其子亦躋八十。同赴蘇庠鄉(xiāng)飲,徒步而往。既至,子坐于階石氣喘,父笑曰:少年何困倦乃爾?飲畢,子欲附舟,父不可,復步歸舍。昆距蘇七十余里,往返便捷,其精力強健如此。后太祖聞其高壽,特召至京,拜階下,狀甚矍鑠。問今歲年若干,對云一百七歲。又問平日有何修養(yǎng)而能致此,對曰:‘清心寡欲。上善其對,笑曰:‘聞昆山腔甚嘉,爾亦能謳否?曰:‘不能,但善吳歌。命歌之,歌曰:‘月子彎彎照幾州,幾人歡樂幾人愁。幾人夫婦同羅帳,幾人飄散在他州。上撫掌曰:‘是個村老兒。命賞酒飯罷歸。后至一百十七歲,端坐而逝。子亦年九十八,家有世壽堂,其孫曾多至八十外。蓋緣稟賦素厚,其繇來有由矣?!?/p>

    這個短篇,說那位安徽鳳陽縣和尚、紅巾軍頭領(lǐng)朱元璋,奪得天下開創(chuàng)明王朝基業(yè),坐上南京的嵌金龍椅后,不惜降尊紆貴,將一位蘇吳昆山縣107歲高齡的鄉(xiāng)老周壽誼請進皇宮。所為何事?原來,明太祖看慣聽厭了殺伐之聲的耳目,竟關(guān)注起戲曲藝術(shù)來了,他問長問短問到了昆腔。這則奇聞不但寫了昆山縣一位鄉(xiāng)村野老樂天達觀,愛唱民歌,活成了117歲的人瑞,還在年近茶壽時被朱元璋召進皇宮。故事最吸引人的是,披露了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昆腔美韻在明代初期,已穿宮入殿擠進明太祖肥大耳廓之中!是否說明:其在元代末期已然走出昆山一角、嘉音傳向九州了?

    完全可能,如若不然,朱元璋怎么連“昆山腔”這么專業(yè)的詞語都能順溜出口?據(jù)傳,朱元璋得到元末戲劇家高明的南戲劇本《琵琶記》后,十分欣賞,令優(yōu)伶在宮中排演??梢娔蠎蚶デ辉诿鞒醯匚灰咽歉叽笊?。

    所以,今日戲劇界的定論“昆曲六百年”,從時間跨度來說準確無疑;說昆曲是百戲之師,也無問題;只是“百戲之祖”一說稍過。因前有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結(jié)合的元雜劇、故事傳奇情節(jié)曲折的宋元南戲,瓦舍勾欄中完整的宋金雜劇,再往前就是煌煌大觀的唐代梨園了。

    唐王朝行進到公元700年后,由于前代的積累加上明皇李隆基的開明,創(chuàng)造了“開元盛世”,招致萬國來朝。經(jīng)濟和文化如天馬行空,升達前所未有的高度,橫空出世一大批中外聞名的文學家和詩人,藝術(shù)領(lǐng)域也“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豎立起一批杰出的表演藝術(shù)家。

    中國戲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梨園”,就產(chǎn)生于這塊文藝沃土之上。《新唐書·禮樂志》載“玄宗既知音律,又酷愛法曲,選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園。聲有誤者,帝必覺而正之,號皇帝梨園弟子?!碧菩谧杂拙ㄒ魳?,酷愛歌舞表演;登基后詔令單獨設立管理和教授俗樂的教坊,設在禁苑的果木梨園,挑選數(shù)百名樂工和歌女,演習音樂、舞蹈、戲曲,形成了一所綜合性的皇家藝術(shù)院校。

    梨園有大面戲、歌舞戲、參軍戲、傀儡戲。大面戲,戴面具表演故事。唐《樂府雜錄》記載:“戲有代面,始自北齊神武帝,有膽勇,善斗戰(zhàn),以顏貌無威,每入陣,即著面具,后乃百戰(zhàn)百勝。戲者衣紫,腰金,執(zhí)鞭。”這是表現(xiàn)南北朝北齊“才武而貌美”的蘭陵王高長恭著假面具威懾敵方的故事,戲名《蘭陵王》,影響了后世戲曲演員臉譜勾繪的演化。歌舞戲,有故事情節(jié)、有少數(shù)角色扮演,歌舞兼有伴唱和管弦樂伴奏的一種雛形戲曲。如《踏謠娘》,且步且歌,載歌載舞,男扮女裝,小丑之相,一唱眾和,喜劇式樣?!皡④姂颉保且曰鼏柎馂橹鞯囊环N戲劇形式,一般是兩個角色,被戲弄者名參軍,戲弄者叫蒼鶻,科白、動作、歌唱,綜合性表演。至晚唐,參軍戲發(fā)展為多人演出,戲劇情節(jié)也趨于復雜,除男角色,還有女角色登場。中國戲曲即如此形成、發(fā)揚。

    人們習慣于把民族戲劇叫作戲曲,因它始終與歌舞樂曲骨肉緊連,這又與帝王們有關(guān)。即如李隆基,何止專情于楊貴妃,亦傾心于音樂舞蹈戲曲。一次東巡洛陽,駐蹕上陽宮,長夜漫漫難以入眠。他披衣而起,仰觀明月,篤地頭腦明晰,樂音隨靈光而起,隨手記下,當即拿笛子吹奏,一曲罷了才滿意睡下。翌日元宵佳節(jié),李隆基微服出宮賞燈,忽聞街上酒樓有人吹笛,竟是自己昨夜新譜之曲。他大吃一驚,令左右暗中將吹笛者抓來審問。此人卻是教坊樂工李謨,他招供:“昨夜,小人在天津橋賞月,遠聽宮中笛聲,小人就把曲譜記下來了?!痹瓉砣绱?,詩人張祜有詩為證“平時東幸洛陽城,天樂宮中夜徹明。無奈李謨偷曲譜,酒樓吹笛是新聲?!睋?jù)說,此曲即后來成型的名樂《霓裳羽衣曲》。唐代崔令欽《教坊記》記載“明皇嘗獨召李謨吹笛逐其歌?!?/p>

    比李謨更厲害的是樂工班頭李龜年,擅長演唱,且能譜曲。話說詩仙李白被唐玄宗召進宮,李隆基“降輦步迎”,“以七寶床賜食于前,親手調(diào)羹”,封李白為翰林待詔即文學侍從。那桃紅柳綠時,唐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于沉香亭,李龜年指揮樂工,檀板輕敲,絲竹聲起,伶人優(yōu)歌妙舞。玄宗卻示意暫息,讓侍從將李白傳來填新詞。當從長安街市找回李白,酒仙卻已大醉酩酊,然人醉心明,利用皇帝老兒口諭,讓勢利小人大太監(jiān)高力士為他脫靴,讓貴妃遠房兄長、右丞相楊國忠為他磨墨,然后一揮而就《清平調(diào)》3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唐玄宗令李龜年譜曲,李龜年眼瞄詩行,腦思旋律,口哼樂曲,指導樂工演奏出來。于是玄宗龍顏大開,讓楊貴妃即興舞之,自己親操玉笛,在李龜年指揮下伴奏。故后世稱李龜年為“樂圣”,稱唐玄宗為“梨園祖師”。事實上,唐玄宗親自擔任了梨園“崔公(即校長)”;而“梨園”也成了后世戲曲班子的別稱,演員們皆自詡“梨園子弟”。

    梨園最有名的男演員,姓黃名幡綽,才藝品德首屈一指,善于表演“參軍戲”,戲中每寓匡諫。有說道“黃幡綽,玄宗一日不見,龍顏為此不舒?!彼饺帐虖幕实郏?jīng)常借戲謔來提示警策君主,能解紛救禍,世稱“滑稽之雄”。

    封建王朝逃脫不了由盛而衰的歷史規(guī)律;“開元盛世”后,明皇后期不明,人治昏聵,終于釀成“安史之亂”。唐玄宗自顧不暇逃亡蜀川,楊貴妃香消魂散,梨園人躲得精光。李龜年流落湖湘,“每逢良辰勝景,為人歌數(shù)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這是一個藝人的人生小戲么?非也,是一個民族因為帝王游戲人生而導致的社會巨變。詩圣杜甫也逃離長安,769年南下湘中投奔代理郴州刺史的舅舅崔偉,在潭州撞見李龜年,遂撰七絕《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p>

    此詩寄寓了杜甫對開元鼎盛的懷望,又對國事凋零鏡像、藝人顛沛流離無限感傷。詩圣年輕時曾在岐王李范府第、殿中監(jiān)崔滌宅院觀賞過李龜年表演,不料想年老時流亡,卻在千里之外相逢于湖湘!思昔撫今,社會動亂,年華盛衰,人情聚散,時代滄桑,全濃縮于這短短28字勾勒的復雜世相。李龜年捧讀杜詩,不能自己,悲苦滿腔。不久,他在演出時病發(fā),卒于洞庭之南,其音樂戲曲不傳。

    梨園里最著名的男演員黃幡綽呢?他逃出長安,流寓江南,最終選擇定居蘇州昆山。由于“安史之亂”主要亂在北方,隔著長江天險,江南多少能保一方平安。這也就給黃幡綽發(fā)揮才智、傳播戲曲樣板,留出了時間與空間。

    據(jù)北京、南京、廣州、蘇州、昆山的專家們研究;南宋學者龔明之所撰《中吳紀聞》載:“昆山縣西20里,有村曰綽墩,故老相傳,此黃幡綽之墓?!泵鞔鷳騽「母锛椅毫驾o所著《南詞引正》記述:“唯昆山為正聲,乃唐玄宗時黃幡綽所傳”。清代學者劉亮采輯本《梨園原序倫·論四方音》更具體些:“黃幡綽,昆山人,始變?yōu)槔デ?,其取平上去入四聲,正而無腔,字有肩,板有眼,陰陽清濁。”這樣,將昆山腔的起源追溯到了唐代梨園那里。

    長安的梨園風光消失后,黃幡綽在江南到底如何傳藝?年深歲久,南宋、明代迄清代的學者難以提供更多的史料,但畢竟將歷史線索銜接起來,使之具有了一定的說服力。南宋的《中吳記聞》、《玉峰記》提到唐代梨園名家黃幡綽流落昆山民間,唱傀儡戲,百姓喜愛;而昆山有湖泊名“傀儡”,可作為以戲名轉(zhuǎn)為地名的佐證。又,昆山陽澄湖畔的山丘“綽墩”,也是紀念黃幡綽的,用“姓千萬年而不變”這種以人名呼為地名的方法,紀念他的傀儡戲和歌舞戲變腔的藝術(shù)貢獻,樸實的鄉(xiāng)間先民選擇了同樣樸實的感恩方式。

    看來,黃幡綽是在語音和樂曲上做了該做的文章。北方長安的京城雅語、宮廷樂曲,與江南蘇州的昆山方言、鄉(xiāng)間小調(diào),肯定不一樣。黃幡綽千里之外跋涉遠來,要融入這方水土,無論口腹生活的需要,還是適應環(huán)境的變化,他都必須調(diào)整人生位置與藝術(shù)態(tài)度,使自己的一技專長能傳遞影響下去。

    于是,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打成一片、融為一體,一種高雅新鮮而清揚活脫的曲式聲腔的表演就此產(chǎn)生。明代鬼才、藝苑大匠徐渭則作《南詞敘錄》,認為“南戲始于宋光宗朝”,“或云:宣和間已濫觴,其盛行則自南渡,號曰‘永嘉雜劇,又曰‘鶻伶聲嗽?!睂δ蠎虻陌l(fā)展,他認為“元初,北方雜劇流入南徼,一時靡然向風,”“今唱家稱‘弋陽腔,則出于江西,兩京、湖南、閩、廣用之;稱‘余姚腔者,出于會稽(紹興),常、潤、池、太、揚、徐用之;稱‘海鹽腔者,嘉、湖、溫、臺用之。惟‘昆山腔止行于吳中,流麗悠遠,出乎三腔之上……”總之,北曲與南曲結(jié)合,馬上就接上地氣,立住腳跟;影響到后世用昆山方言吟唱、表演劇情,發(fā)展成一種新的南戲,流傳為朱元璋所知的“昆山腔”。

    “昆山腔”形成規(guī)模,很大程度上依托于元末昆山儒商顧瑛。顧瑛為江南三大首富之一,建有一座當時江南之最的園林“玉山草堂”。他亦是名重一方的詩家,精于音律,愛好戲曲,吹拉彈唱無所不專。史料記其“好文喜客,園庭勝概,賓朋聲伎之盛,甲于吳下,嘗薈萃一時唱和詩歌,曰《草堂雅集》?!逼鋸V交文朋師友,舉辦文學戲曲沙龍的盛狀,呼之欲出?!奥暭恐ⅰ?,說明他蓄養(yǎng)家庭藝伎戲班,為名流集會創(chuàng)作的詩詞曲賦拍曲歌詠,表演折子戲曲。

    不必閱讀《玉山草堂雅集》詩集,翻開《全元詩》冊頁,就能發(fā)現(xiàn)很多名家作品寫到玉山雅集和顧瑛本人。元末詩壇領(lǐng)袖、音樂家楊維禎(浙江諸暨)、翰林學士承旨張翥(原籍山西后居揚州),大畫家、名道士黃公望(浙江永嘉)、倪瓚(無錫),進士戲曲家、《琵琶記》作者高明(浙江瑞安),奎章閣鑒書博士、書畫家柯九思(浙江仙居)、名道士書畫家張雨(錢塘),儒學提舉熊夢祥(江西豐城),蘇州府學訓導袁華(江蘇昆山),還有“善發(fā)南曲之奧”的昆山腔原創(chuàng)歌手顧堅(昆山),都經(jīng)常雅會于玉山草堂。

    文壇領(lǐng)軍者張翥的《寄題玉山詩一百韻》中,寫“婉態(tài)隨歌板,齊容綴舞行。新聲《綠水》曲,秾艷《大堤》倡。宛轉(zhuǎn)纏頭錦,淋漓蘸甲觴。弦松調(diào)寶柱,笙咽炙銀簧……珠璣散咳唾,律呂應宮商。”這些詩句,形象地反映了玉山雅集時,昆山新聲腔的優(yōu)雅扮相??梢韵胍?,這一干名流,回到各自的家鄉(xiāng),翠綠江南當傳開一片輕巧歌板,絲竹笙簧,婉轉(zhuǎn)昆腔……

    何子愛觀南戲,不論工拙,樂之終日不疲。

    ——何孟春

    元末的昆山腔畢竟在水光瀲滟的“吳頭”蘇州、昆山傳揚,它與蒼莽山野的“楚尾”南嶺郴州如何相關(guān)?查閱元代詩詞曲,驚訝不小,上述名流顧瑛、楊維禎、倪瓚、張翥、袁華、張雨,甚至高明的老師黃溍,都曾長歌短詠或是作品內(nèi)容,牽涉到郴州蘇耽的“蘇仙傳說”(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即醫(yī)林典故“橘井泉香”。難不成元末名流寫了與郴州蘇耽橘井相關(guān)的詩詞曲,就把昆山腔從玉山傳播到千里之外的郴山了?

    那倒還沒那么快?,F(xiàn)存史料,也就是明《萬歷郴州志》,明確記載了萬歷三年(1575年)昆曲亮相湖湘郴州之事。徽州歙縣進士胡漢,萬歷初奉派郴州知州,一到任就喜愛上這個南嶺風景名勝地,馬上卷袖提筆親修《萬歷郴州志》,迫不及待將剛游覽的經(jīng)歷塞進去,即《游萬華巖記》。

    游記講述1575年冬,胡漢的兩個同鄉(xiāng)將從郴州返徽州,行前拉胡漢去游五岳之一的南岳衡山。胡漢想起管理文書的蘇州人朱裳數(shù)次推薦的“景類天造、郴陽佳景”之萬華巖,腦筋一轉(zhuǎn),說何必舍近求遠。于是邀約郴州本地朋友,一起郊游地下河溶洞萬華巖。胡漢、朱裳等人及“二蒼頭攜葫蘆酒”抵達,至巖口即被震?。核未鷦褶r(nóng)碑,“文石未經(jīng)斧鑿,宛然天成”;前代謝姓知州碑刻透露,巖名由理學大師張栻所?。粠r頂鐫刻大字“萬華巖”,為南宋初郴州通判、國子監(jiān)祭酒李樸書寫。進得巖內(nèi),別有洞天,龍宮瓊臺,珊瑚瑯玕,瑤池仙境,鐘乳奇觀,他們驚呼連連,老夫聊發(fā)少年狂……

    當朱裳在石上擺好酒菜,舉杯欲飲時,郴州兩位朋友才騎馬趕到。胡漢奇怪:你們本地人反而比外鄉(xiāng)客還來得晚,“訝其來遲,三觴之,遂顧蒼頭作吳歈;眾更縱飲以合?!奔戳P酒三杯,然后讓頭裹青巾的仆人唱吳歈。

    “吳歈”即昆曲。“吳歈”一詞出自戰(zhàn)國楚國三閭大夫屈原的《楚辭·招魂》:“吳歈、蔡謳,奏大呂些?!睎|漢文學家王逸注解:“吳、蔡,國名也。歈、謳,皆歌也?!眳菤Q也就是吳國之歌,至元明時吳歈成了蘇吳昆曲,孔子第64代孫、清初著名戲劇家孔尚任的《桃花扇》,寫“蛾眉越女才承選,《燕子》吳歈早擅場?!本褪侵笁旱谷珗龅睦デ莩?;現(xiàn)代戲曲學家王季思等注:“吳歈,指昆曲,《燕子箋》是用昆曲演唱的?!?/p>

    按《游萬華巖記》仆人唱昆,在場有徽州人、蘇州人、郴州本地鄉(xiāng)黨,上至知州,小到家仆,外來訪客,州署全班,共11人痛飲美酒縱情合唱;后世笑曰:領(lǐng)導班子唱昆腔。如斯盛況,充分說明萬歷年初,昆曲不但流布南方、湖湘,且形成時尚。據(jù)此推斷,它傳入湖湘的時間,還應往前算一算。

    風起云蒸的明朝,出過一位學問才華、品格風骨類似宋代蘇東坡一樣的英俊,湖廣郴州籍理學家何孟春。何氏一門五代科甲,炳耀湖湘;何孟春自幼聰敏好學,正直大膽。8歲到縣學應童子試,學官出聯(lián)語考他“夫子之墻數(shù)仞高,得其門而入者蓋或寡矣”,小孟春隨口對上:“文王之囿七十里,與其民而同之不亦宜乎”;于是“神童”之名傳開。他隨父進京,游學于首輔大學士、茶陵詩派領(lǐng)袖李東陽門下,李東陽夸贊其:“此子當表吾楚!”果然,19歲的何孟春高中湖廣鄉(xiāng)試亞元,翌年進士及第。他學識淵博,撰經(jīng)、史、子、集400卷、600萬字,選入《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系湖南圖書館收藏著作最多的湖湘名人之一;“湖廣熟,天下足”,就出自其口。他能治兒科,輯醫(yī)書《續(xù)群書抄方》。他是美食家,削職為民后為養(yǎng)家,將臨武鴨、金陵鴨的做法,帶入都城開便宜坊,創(chuàng)制出風靡世界的“北京烤鴨”。

    當然,與蘇軾比較,何孟春文學方面遜之,只是茶陵詩派領(lǐng)軍者;而武藝方面過之,可說是軍事家。由兵部主事做起,郎中、陜西馬政、河南參政、副都御史、云南巡撫;“討平十八寨叛蠻”,即電視連續(xù)劇《錢王》中少數(shù)民族大起義,當年是何孟春所鎮(zhèn)。而后他奏設永昌府,增設5個長官司、5個守御所,安定了邊疆少數(shù)民族,奠定昆明名城基礎。朝廷遷任其南京兵部右侍郎,意在用他管理南方軍務,但嘉靖繼位皇帝,召其為吏部右侍郎、尋進左侍郎、代吏部尚書。何孟春政績備受矚目,任太仆寺卿就代表正德皇帝祭祀炎帝陵,所以他也是政治家。嘉靖拔擢他,固然因為其軍事、政治能力及理學、文學影響,但主要是想他在“議大禮”事件站在自己一方。因正德皇帝無子嗣,嘉靖才得以外藩親王之格端坐龍椅上,1522年甫登基便改變大禮,尊父母為“皇帝、皇太后”,小人捧場,百官反感。何孟春非但不支持嘉靖,為阻止皇權(quán)任性,還號召240個官員跪伏宮門抵制,事發(fā)1524年。嘉靖惱羞成怒,點名斥責:“孟春等毀君害政……”龍袖一揮將他逐離京城。

    何孟春被貶南京工部左侍郎。明王朝遷都北京后,因隔著長江天險,保留南京的留都地位,也設六部管理南方政務。南京工部原已有侍郎,嘉靖的意思擺在那,何孟春如能認錯,還可東山再起。但這個南嶺人,比偽道學者海瑞真實剛強。海瑞人生如演戲,扮窮、“清官”,卻休妻納妾5名;愛對付權(quán)貴豪強,卻是博取私己聲望;聞嘉靖病亡,如喪考妣,搗頭磕血如蒜,為示忠君悲聲大放。何孟春則焦慮國家興亡,皇帝詔修宮室、萬歲山,勞役九千計費百萬,他抗疏極諫敢頂君王;蘇松旱澇災害,江淮河水泛濫,他奏陳救災治害8項條款,全被采納,民眾疾苦舒緩。他雖遭政治創(chuàng)傷,頸項剛直不彎,博得朝野敬仰。大書畫家文征明馳書告岳父:“議大禮”之百官慘狀,及何孟春黯然去向,作《送何少宰左遷南京工侍》兩首,“何人發(fā)難干倫紀?有客輸忠翼圣明。禮重乾坤那可易,事關(guān)名教得無爭!”“拜章伏閣舉倫彝,耿耿忠言動赤墀,名義千年元日重,禮文一代敢誰私?!北磉_對何孟春的支持、同情。

    既然外放,閑置留都,何孟春除了寫作理學文章,就是欣賞戲劇曲腔。其時蘇州、南京大盛南戲昆腔,蓋過其它幾腔,既有曲社的精工細作也有民間的通俗質(zhì)樸,這用南方語音演唱的戲曲昆腔,一派風光。何夫子頻頻踏入劇場,不止學拍詞牌《踏莎行·郴州旅舍》,還專撰《觀戲說》,明確宣揚:“何子愛觀南戲,不論工拙,樂之終日不疲?;蛟唬骸哟笥^古今而于是戲之觀何取焉?曰:‘吾取其升而不榮,黜而不辱,笑非真樂,哭非真哀而已。昔魏文侯之養(yǎng)生,得之于解牛;張旭之草書,得之于舞劍;宋元君之畫史,得之于磅礴;司馬遷之史記,得之于游覽。是皆見之于彼,悟之于此者也。余于觀戲,得處世之道,順逆之境交于前,不為置欣戚焉,謂非有得于戲哉?嗚呼!古今能觀戲者鮮矣?!?/p>

    看戲看出人生哲理的何子,才是真正懂得戲的戲迷。文征明辭官也返回蘇州,往來南京;其先世為衡山人,衡山鄰近郴州,自號“衡山居士”的文征明,自然跟衡山之南的郴州何孟春,更多一層友情,過從甚密,精神相伴。文征明也同何孟春“樂之終日不?!币粯?,執(zhí)迷于南戲昆腔,可從早上一直聽到晚上。兩個昆蟲,比肩觀戲,文征明又抄錄過楊維禎、顧瑛的《花游曲》,所以元末玉山雅集大吟昆腔的現(xiàn)象,被何孟春關(guān)注,實為必然。

    正德、嘉靖年間,戲曲革新家魏良輔對昆腔作了改革,也對元末明初的戲曲作了總結(jié),他的《南詞引正》記“腔有數(shù)樣,紛紜不類,各方風氣所限,有昆山、海鹽、馀姚、杭州、弋陽。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陽腔,永樂間,云、貴二省皆作之,會唱者頗入耳。惟昆山為正聲,乃唐玄宗時黃幡綽所傳。元朝有顧堅者,雖離昆山三十里,居千墩,精于南辭,善作古賦。擴廓帖木兒聞其善歌,屢招不屈。與楊鐵笛、顧阿瑛、倪元鎮(zhèn)為友,自號風月散人,其著有《陶真野集》十卷、《風月散人樂府》八卷,行于世,善發(fā)南曲之奧,故國初有‘昆山腔之稱。”文征明后來抄錄了《南詞引正》。

    何孟春這樣的昆蟲應該了解元末明初的南戲昆腔,作為茶陵詩派領(lǐng)軍者,他當知元末“昆山腔”迷顧瑛、楊維禎、張翥、倪瓚、袁華、張雨等,都寫過與自己家鄉(xiāng)“蘇耽橘井”相關(guān)的詩詞曲,這進一步拉近了他同南戲昆腔的情感。

    留都再好,蘇吳再美,終非何孟春的夢里故鄉(xiāng)。這位以清澈“燕泉”自詡者,數(shù)次告病請辭,嘉靖再次惱怒,何子1527年返回湘南。外出多年,游子還鄉(xiāng),祖屋要修整,新房要上梁,全靠鄉(xiāng)親來幫忙。郴州習俗,凡建房,都請戲班犒勞鄉(xiāng)親,平民請演一晚,大戶連請三晚。如此可知戲迷昆蟲何孟春,從南戲昆腔大盛的留都返鄉(xiāng),舟船中除了日常用具、善本書箱,可能有他喜愛的南戲昆班。一路吳歌相伴,將心頭陰霾驅(qū)散;抵郴則助興新居落成、祖屋修繕,因此外墻大書“吳歌楚舞歡未畢?!睉虬嗫赡茉诔恢菅萘艘欢螘r間,因何孟春第二年被嘉靖罷官,失去俸祿,養(yǎng)不起家班,戲班只好從原路演回原鄉(xiāng)??傊?,這一切提醒,嘉靖年大盛之昆腔,可能已經(jīng)向郴州流傳,其流麗悠遠遠滲湘南。

    如此,1527年昆腔第一次傳入影響郴州、湖湘,比萬歷三年(1575)早了48年。何孟春1536年逝后,平反,贈禮部尚書,謚號“文簡”。

    嘉靖癸丑年(1553)臨武縣人劉堯誨考中進士,官階最高兩廣總督,他曾任留都刑部給事中、都御史,長期生活在南京;桂陽州人夏潮也當過南京總兵;他們也可能與何孟春一樣,將大熱的南戲昆腔帶到湘南。如若不然,怎么可能在萬歷三年冬日,郴州萬華巖突然空降昆腔大合唱?

    而著名的東林黨領(lǐng)袖、無錫顧憲成,于萬歷十五年(1587)謫為桂陽州判官。作為文化大家,來到郴桂地方(歷史上桂陽長期屬郴州),有可能帶來昆腔,而且他寫了關(guān)于蘇耽橘井傳說的《二仙留勝圖題辭》等華章。萬歷年間臨武縣人李文華,任寧波府通判;天啟年(1621-1627),嘉禾人羅繡任寧波府外通判,他們致仕歸鄉(xiāng),都有可能帶回昆腔的影響。

    清《臨武縣志》記“徐玉禧,字錫余,南直昆山人。由崇禎戊辰進士知縣事,慈惠恤下,敬事薦神,校童子試,所拔取者皆知名于時。朝朝偕諸生課藝興行,自是彬彬成弦歌之俗?!背绲澰辏?628),昆腔發(fā)祥地進士徐玉禧出任臨武縣知事,直接帶來昆腔,每日清晨親領(lǐng)縣學生員習藝,釀成桂嶺下武水畔的唱昆之風。而崇禎年嘉禾縣人周振清,就在昆腔老家任蘇州知府,如此大官,致仕時,更可能帶回昆班,光耀祖宗祠堂。

    “劉鳳官,湖南郴州人。豐姿秀朗,意態(tài)纏綿;

    歌喉宛如雛鳳。自粵西入京,一出歌臺,即時名重?!?/p>

    ——《燕蘭小譜》

    不間斷地進入,不停歇地流傳,不休止地演唱,待等清初著名學者劉獻廷來到湘南,這里已是昆曲半壁江山。劉獻廷,直隸(北京)大興縣人,別號廣陽子,19歲時因父親過世,舉家南遷;他大部分時間居于蘇吳,曾至京城參與《明史》《一統(tǒng)志》修纂。后游楚湘,康熙年間寓居衡州、郴州朋友處;著人文地理著作《廣陽雜記》。

    書中提到他1694年春節(jié)抵達郴州,發(fā)現(xiàn)郴州人酷愛看戲,“往東塔街觀劇”,“觀郴郊之劇”,“立觀村劇”,“優(yōu)人為目連劇”。夏天,他被人請上舟船,飲酒看戲,很是客氣一番。本來,這是一樁雅事,坐一葉小舟入燕泉河口,面向岸上的戲臺(此處后擴為戲院),飲美酒觀昆曲,看的是長戲《玉連環(huán)》。不過,這是主人一廂情愿,戲班子是村民自娛自樂結(jié)社登場,而酒也沒釀出味道色香。劉獻廷是地理、語言學家,專注于學術(shù),又長期居于蘇州,對昆曲有較高的欣賞心理,實在要看戲,勢必慎選挑剔。

    鑼鼓開場后,他心中暗暗叫苦,抱怨:“楚人強作吳歈,丑拙至不可忍,如唱‘紅為‘橫,‘公為‘庚,‘東為‘登,‘通為‘疼之類;又皆作北音,收口開口鼻音,”他說如果不是已經(jīng)滯留衡陽一段時間,幾乎一個唱詞也聽不清。而“余向極苦觀劇,今值此酷暑如炎,村優(yōu)如鬼,兼之惡釀如藥,而主人之意則極誠且敬,必不能不終席。此生平之一劫也?!弊x他這一段認真而詼諧的描繪,直如身臨其境,對江村自樂的戲班與好客一根筋的主人,笑得淚花難忍……

    在中國戲劇史上,《廣陽雜記》中“楚人強作吳歈”的情節(jié),成為昆曲界、戲劇學院的經(jīng)典教材;作為現(xiàn)代戲劇運動奠基人、戲曲改革先驅(qū)者田漢的了解內(nèi)容;還有吳梅、周作人、季羨林等大師,周怡白、董每戡、顧篤璜、吳新雷等專家研究引用的可靠史料;也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出彩片段。如報告文學作家楊守松的長篇《大美昆曲》,第一頁即引用此趣味故事及萬華巖唱昆。

    實際上,劉獻廷文章傳遞的信號非常強:明末清初昆曲已遍播郴州、衡陽,甚至湘南的山崗河畔,愛好戲劇的農(nóng)民成了昆蟲“村優(yōu)”,竟然不知深淺霸蠻演唱,戲迷也不管是否規(guī)范?反正總得聽懂,不用本地方言念白吟唱,怎能一解耳目之饞?這一變通,戲迷“立觀村劇”,攢勁鼓掌。湘楚鄉(xiāng)民愛挺拔高山的剛強,蘇吳觀眾愛秀媚池水的明艷;飽漢應該理解餓漢,若要楚人全盤接受柔美到滴水不漏的拖沓哼腔,他反而會感到“強作吳歈”、要他小命一樣。

    從另一角度來看,高雅唯美的昆曲,從虎丘昆山飄來南嶺湖湘,拗不過人們的參與熱忱,早已放下吳儂軟語的貴氣身段,在楚南融合為通俗、風雅、稚拙、活潑的可愛模樣。

    另一個信息,極為重要。郴州、湖湘抑或蘇州、南京,乃至全國戲劇界,都不太知道。清初湖湘、南嶺的戲劇文化氛圍,滲透到清中期的衡永郴桂道,終于產(chǎn)生神級變化,脫穎而出一位京都的名優(yōu)驕傲。此人出生郴州老街上,幼年入行,青少年時風靡本土、湖湘,蜚聲粵桂;在徽班進京前,早已亮相京城梨園,高掛戲份牌,風頭一時無雙,戲迷崇拜其人,頗似近代戲蟲迷戀梅蘭芳。乾隆年學者吳長元的《燕蘭小譜》,有這個神秘藝術(shù)家的史料收藏。

    “燕蘭”即燕京蘭園,世人以國之香草蘭花隱喻名演員;《燕蘭小譜》的書名,使人聯(lián)想起梨園花譜中女伶的蘭姿燕語、婀娜身段??墒窍喾矗登瑫r兩禁:官員挾妓,女伶入城。康熙朝竟認為女伶“名雖女戲,乃與妓女同”,會迷惑官員,故禁止入城;乾隆朝繼續(xù)禁令,范圍擴至京城以外地方;因此京都戲臺只能由男優(yōu)扮女角出演,《燕蘭小譜》即介紹男性旦角、講述燕京梨園鏡像,及士大夫同優(yōu)伶的關(guān)系情狀。這類著作稱“花譜”,敘述演員表演特色等;用形容女性的陰柔辭藻,描繪男旦的美媚姿態(tài),流露出曖昧心理甚至愛慕心態(tài);它泄露出社會歷史的真實一塊。

    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后輝煌,在“康乾盛世”,繁榮的經(jīng)濟助推了文藝興旺。乾隆朝廷專設南府,主管宮中戲劇會演,如此至高無上,影響整個社會的戲劇情結(jié)騰騰高漲。從《燕蘭小譜》對乾隆癸卯年(1783)燕京演藝界的統(tǒng)計來看,小譜大觀,別的角色不講,薈萃64個名旦。這些個大腕,往戲臺上一站,大清國花枝招展,富麗堂皇。

    前文所說神秘藝術(shù)家的史料,就在這百花叢中典藏:“劉鳳官——萃慶部,名德輝,字桐花,湖南郴州人。豐姿秀朗,意態(tài)纏綿,歌喉宛如雛鳳,自幼馳聲兩粵。癸卯冬,自粵西入京,一出歌臺,即時名重,所謂:‘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如見念奴梨園獨步時也。都下翕然以魏婉卿下一人相推,洵非虛譽。是日演《三英記》,無淫濫氣象……”

    這些溢美到極致的形容詞話,引人不思美酒香茶,要親眼一睹劉鳳官劉桐花。是的,確是人美貌佳。不過,那是在臺面上,卸了妝,暴露的是男兒本相。工旦角的郴州人劉德輝,藝名“鳳官”,字“桐花”,這事放到今日肯定會引人哂然一笑。然而,劉鳳官字號可樂,藝名倒并不可笑,“鳳”即“鳳求凰”的鳳,“鳳”屬雄性,“官”即“官人”的“官”,男性,沒有騙人。只是“桐花”確實帶著笑點,但那是梨園規(guī)矩,難道旦角字號取“龍虎”不成?

    郴籍大旦劉鳳官,乾隆癸卯年(1783)甫一出場,震動京都梨園,像唐天寶年著名歌女念奴獨占鰲頭那樣;戲劇界一致推崇褒揚:燕京前有秦腔大腕、川人魏長生(婉卿),后數(shù)湘楚名旦、郴州劉鳳官(桐花)。其意態(tài)歌喉、豐姿秀朗,撩動《燕蘭小譜》作者心房,禁不住一氣連撰七絕4首,拼命捧場:

    流水行云興若何,相逢無那逗情波。娉婷卻勝如花女,不事施朱著粉多。

    帝里新夸艷冶名,粵西聲譽早錚錚。王陳劉鄭超時輩,獨許兒家繼婉卿。

    一劇張三認老婆,笑嬉怒罵盡都廬。卯金遷客欣相賞,只把文情擬大蘇。

    乍訂鸞儔意已諧,反供作合巧安排。憐依未遂同衾愿,豎肉何時補縫來。

    作者夸劉鳳官不用化妝就勝過如花女,娉婷艷冶超過同輩四大名旦,繼魏長生之后,就是他獨領(lǐng)梨園風騷;還贊他以假亂真,扮人妻嬉笑怒罵,如同蘇東坡筆下刁蠻的河東獅吼??傊?,什么旦角都能演,通篇不吝溢美語。

    但是,劉鳳官在梨園萃慶部,具體演唱哪個劇種,《燕蘭小譜》卻沒有講。其時因達官貴胄、文人雅士的帶動,京都民眾癡迷昆曲,捧為“雅部”就是昆腔,即奉昆曲為雅樂正聲。而把進京的地方戲統(tǒng)稱“花部”,輕視為“亂彈”之腔,即京腔、秦腔、弋陽腔、羅羅調(diào)、二黃調(diào)、梆子腔。《燕蘭小譜》透露,萃慶部也能唱昆腔。于是后世一些學者紛紛亂彈,說乾嘉年間京城梨園名旦、郴州劉鳳官,唱弋陽腔、梆子腔、京腔,或秦腔,甚至不由分說安他一頂魏長生徒弟之冠。

    然而,陜西專家詳考《秦腔》傳承譜系,魏長生并無徒弟名鳳官。況且“自幼馳聲兩粵”的劉鳳官,除了在嶺北家鄉(xiāng)早成名旦,在嶺南兩廣無限風光;剛唱進都城,便“如見念奴梨園獨步時也?!倍白曰浳魅刖怀龈枧_,即時名重,”說明他對花部諸腔都能搞定,對雅部昆腔也能適應,此話怎講?

    乾隆五十年(1785),劉鳳官進京兩年,正大熱都城;宮廷頒布諭旨:燕京只許演昆、弋(弋陽腔流變的京昆)雅部戲曲,花部各腔一律禁止!因此民間演出,也生旦排場以昆曲為主,熱鬧排場用京腔。但是昆曲唱詞雖美卻過于陽春白雪,用典過多卻難為下里巴人,音樂雖雅卻節(jié)奏太緩,它適合有錢有閑有素養(yǎng)的小眾,而少錢缺空閑低文化的大眾,更愿意觀賞通俗緊湊接近平民命運的戲劇。于是地方戲班乘勢而入,你禁我避,你走我來,或一邊演昆曲,一有機會就演亂彈,展開拉鋸戰(zhàn)?,F(xiàn)代京劇四大名旦之程硯秋先生,撰論文《秦腔源流質(zhì)疑》,就以“湖南郴州一人”劉鳳官等為例,分析“這些雖不能認為都是帶藝來京,但也決不可認為是同一種的班社,”即說像劉鳳官這樣的名旦,是由各班社禮請掛牌登場;所以,他能左右逢源,昆亂不擋。

    《燕蘭小譜》作者所提觀看劉鳳官演《三英記》,昆曲、京劇都有此戲,系同名小說改編;“……今鳳官扮桂英,……因憶小說中吳汝玉所歡鳳娕相謔,舉物視之,鳳曰:‘豎肉耳。吳曰:‘非此何由補縫之語以調(diào)之?!Q肉,吳音同汝玉;‘縫,諧音鳳?!睆倪@段話和他第4首詩,可看出,劉鳳官的扮相與用吳音演唱,引起作者聯(lián)想到小說情色。那么,既能演昆曲又能唱彈腔的郴州名旦劉鳳官,究竟是以哪一兩種戲劇為主?

    翻開大型工具書《辭?!?,眼睛隨指尖落到“祁劇”條目,見其釋義:“祁劇,也叫‘祁陽戲,戲曲劇種。流行于湖南祁陽、邵陽、零陵、郴縣、黔陽一帶,有四百余年歷史。以唱高腔和南北路(皮黃)為主,兼唱昆腔,音調(diào)高亢……”這就對上了,祁陽劇與花鼓戲、湘劇等不一樣,其根基地湘南,延伸向兩廣。它數(shù)百年的門墻,引郴州劉鳳官幼年入行,兼帶也唱昆腔。

    揭開祁劇歷史奧秘的《祁陽劇》華章,由三十年代京劇名票劉守鶴撰,他是郴州繼劉鳳官之后,貢獻給中國戲劇界的又一名家——戲劇史學、戲曲理論家。他祖籍桂陽縣沖頭村,后遷居隔壁新田縣(曾屬郴州),有《戲劇》、《昆曲史》、《祁陽劇》、《記滇劇三十二種》、《話劇導演管窺》等專著,《論作劇》、《伶工專記導言》、《昆曲的宮調(diào)解放》、《讀伶瑣記》、《論面部化妝》等宏論,與陳墨香、王瑤卿、程硯秋合作《<孔雀東南飛>說明及劇本》,為譚鑫培、程長庚等名家撰專記。

    新田縣鄰祁陽縣,劉先生詳細研究了祁劇,1934年在北京《劇學月刊》推出《祁陽劇》連載,回憶祖籍地桂陽縣沖頭村宗廟系4百多年的明代古建,《太白醉酒》《天官賜福》《打金枝》等壁畫滿墻,畫面展現(xiàn)的是祁劇排場。而從祁劇老藝人處采訪到的傳說、史料,佐證了祁劇與昆曲的融合關(guān)系。

    如祁陽戲原本叫“唐戲”,沒有昆腔;說明傳承自唐代梨園。二是祁劇的祖師爺焦德,南宋時召進宮廷,會南戲;國學大師王國維考證宋徽宗時有此伶官,說明祁劇與宮廷戲劇音樂有聯(lián)系。三是“乾隆年間,有一個李四仔,又名李坤山,是蘇州人,他在廣東吃糧當兵;后來因為厭倦當兵的生活,他開了小差,逃出營來,要回老家”;經(jīng)過湘南,到一個彈腔戲班行乞,“被張管班留下,住了兩三個月,教了《水漫金山寺》、《昭君出塞》、《鳳儀亭梳妝擲戟》、《琴挑》等,大概有七八個戲,這就是祁陽班兼唱昆曲之始?!?/p>

    桂陽縣城古樓鄉(xiāng)何氏宗祠《重修公廳碑》,記:乾隆三十六年(1771)昆曲戲班在此公演。蘇昆團長顧篤璜提供的廣州《外江梨園會館碑記》,刻記著乾隆四十五年(1780)有湖南桂陽州(今郴州桂陽縣)昆曲“集秀班”;而《江蘇省明清以來碑刻資料選集》排在第一位的昆曲戲班,即雍正末乾隆初的蘇州集秀班;《燕蘭小譜》說“集秀,蘇州之最著者”;說明兩者相關(guān),桂陽土昆班名很可能來自蘇州昆班,傳承了正宗昆腔;渾如商業(yè)品牌連鎖店一樣。

    廣州《外江梨園會館碑記》記載的,是桂陽土昆集秀班遠征南海大埠,活躍于珠江畔。廣州另一《梨園會館上會碑記》又載:乾隆五十六年桂陽集秀班再次在廣州出演,同時有長沙普慶昆班。廣州記錄的桂陽集秀昆班前一次演出時間,在“自幼馳聲兩粵”的劉鳳官1783年入京之前。

    此外,由明代弋陽腔傳入湖南,與長沙、衡陽等地民間音樂結(jié)合形成的湘劇,有高、低、昆、彈四大聲腔,其中低牌子近似昆曲卻大有區(qū)別、明快粗獷。大學士李東陽《燕長沙府席上作》詩,“南曲聲低屢變腔”,所指明顯。祁劇也和湘劇搭班演出,取長補短。

    如此,祁劇、昆曲、湘劇、彈腔四者結(jié)合,散發(fā)出新奇蘭香。湘南山區(qū)觀眾愛儒雅高亢,遂使昆曲擺正身段,扎下根須異地保藏,使祁劇、湘劇年復一年積累下數(shù)百支正、雜曲牌的昆腔。乾隆年間祁劇、湘劇、昆曲流行地郴州的劉鳳官,正好浸潤于這一藝術(shù)環(huán)境氛圍養(yǎng)育生長,走南闖北蔚然而成一代戲曲巨匠!

    舂江脂滑初融,問誰踏浪花中……玉杯行酒,樂聽新調(diào),唱吳儂。

    ——楊恩壽

    劉鳳官火遍京都之時,也是地方戲劇勃興、花部雅部爭勝之際。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方志學者、詩人、云南祿勸知縣檀萃督運滇銅進京,看到民間皮黃的演出,吟道:“絲弦竟發(fā)雜敲梆,西曲二黃紛亂忙。酒館旗亭都走遍,更無人肯聽昆腔?!泵枋隽藖y腔彈腔日漸為平民歡迎的狀況。

    昆曲寵命優(yōu)渥的局面,終于被打破。1790年,清廷為給乾隆帝八旬慶賀“萬壽”,宮中選調(diào)各地戲班進京獻演。揚州“三慶”徽班入京,一炮轟響,鼓舞其他徽班陸續(xù)進京演唱。他們汲取先入京的高腔(史稱京腔)、秦腔的精華,適應京城普羅大眾的欣賞習慣,發(fā)揮各班演員的功夫特長,越戰(zhàn)越強。嘉慶、道光年間,武漢地區(qū)漢調(diào)(又稱楚調(diào))藝人進京,加入徽班,徽班因此又兼習楚調(diào)之長;最終匯合昆、秦諸腔和西皮、二簧,奠定向京劇衍變的基礎,舞臺斑斕,欣榮發(fā)展。一方興起,另一方則黯然。乾隆末年,過于板式化、柔婉的昆曲與富有生氣的亂腔彈腔競爭,終于敗下了場。同治末年徽班京班相繼南下,又一回合的競爭開展,守舊的昆曲再次失利,眼睜睜看另一方氣派登場。

    這是全國的情況,在郴州尤其桂陽州,局面則恰恰相反。

    皆因這里曾出了個京都梨園魁首、全國頭牌名旦,劉鳳官的輝煌,使南嶺山水倍感榮光;即便“康乾盛世”過去,這里仍持續(xù)著昆曲的熱潮紅浪。崇拜自己的巨匠,奉為神圣,是一方面;由本土名人,感到本身需要提高素質(zhì)充實臉面,又是一方面。看戲為當時最佳綜合性娛樂,是一方面;追求文雅,從戲文和表演中知書識禮、友好睦鄰,也是一方面。了解歷史典故、天文地理、社會變遷,是一方面;甚至學習演員的中州韻、湖廣腔,便于對外交流、來往言商,又是一方面。因此,郴桂州縣城鄉(xiāng),大批宗祠建起戲臺,而且就建進祠堂。

    嘉慶三年(1789)桂陽州清河鄉(xiāng)隔水村《宗祠碑》記“……瞻斯廟者,僉歌奕奕矣。堂之下復構(gòu)一演戲臺,(燦)然若元云舒霓,(?。┤蝗舫缟结绕稹关M徒為荊艷楚舞、吳歈越吟,翕習容裔,靡靡愔愔計哉?溯自梨園傳奇后,登東歌,操南音,允陽阿,詠韎任,率皆別自為臺,以娛視聽;茲即筑于雍肅之地,昭格列祖,是聽固期和平,啟佑后人……”大意是仰望此重建宗祠,都贊嘆闊大雄壯。再造一個戲臺在正堂下方,粱檐崛起,美觀舒展;楚南祁劇湘劇,東吳昆曲越劇都曾在此上演,難道重建戲臺只考慮它們從容嫻麗的展示?自從唐代梨園傳奇產(chǎn)生后,東岳歌舞,南方戲音,上古樂曲,均形成國風各有臺面;別村宗祠也各自有臺。我族應請更多戲樂班子來,故選擇和睦莊重的宗祠內(nèi)建戲臺,以戲劇、音樂崇祀先祖,啟發(fā)教育后代。

    看來,左右族群的,是包容開放的樸素思想。另兩個關(guān)鍵點,是地理、交通的位置便利,傳統(tǒng)的礦業(yè)、茶酒業(yè)及新起的鹽業(yè)、煙業(yè)等經(jīng)濟,綜合而生的資本主義萌芽,帶來持續(xù)的財力保障,支撐起人們對戲劇藝術(shù)需求的愿望。

    郴州、桂陽州地處湘南,東鄰贛南,南界粵北,西連永州通桂林,北依本省衡陽,地當南嶺要沖。歷代名著名士贊語美言多多,“北瞻衡岳之秀,南直五嶺之沖”“為湘楚之上游也”,“控扼交廣,襟帶湖湘,誠一佳郡”,“引衡岳而帶九嶷……亦天下佳山水處也”,“郴陽自唐以山水名天下,有沈(佺期)杜(甫)韓(愈)柳(宗元)相繼發(fā)揮之”。

    歷史上,內(nèi)陸中原與嶺南沿海的通道在此構(gòu)建,南北東西物質(zhì)在此轉(zhuǎn)輸、集散。內(nèi)陸物質(zhì)通過舟船溯湘江轉(zhuǎn)入其最長的支流耒水,再上溯郴江,抵達郴州民謠所吟“船到郴州止”的河街,此為航道終端,10來個鹽米碼頭排開在河岸。南北貨物在此交換,沿海從韶州翻越南嶺而來的騾馬隊,卸下海鹽、海帶、海魚、洋油、珍珠、香料等,從鹽碼頭裝上船艙運去長沙、湘潭;內(nèi)陸舟船則卸下大米、桐油(造船涂料)、豬鬃、煙葉、鎢砂、錫錠、鉛板,在米碼頭裝上騾馬背,翻越南嶺去樂昌、韶州下北江運往廣州、香港。桂陽州也一樣,通過舂陵江、臨武縣武水航運和南嶺山道,下連州下廣州。郴、桂騾馬古道和水道,即湖廣商道。郴州河街大店棧坊數(shù)十上百家,熙熙攘攘,街口一家劇場,街中一家戲院。桂陽州城至清末十幾個戲臺,入夜看戲者成千上萬,何等熱鬧非凡!

    地質(zhì)、資源方面,郴桂位于南嶺成礦帶上,為世界有色金屬博物館,也是石墨之鄉(xiāng)、稀有金屬之鄉(xiāng)。我國第一顆原子彈所含核燃料、裂變劑钚,主要由郴州郴縣金銀寨(北湖區(qū)711礦社區(qū))的鈾礦提煉。自西漢起,就在以郴縣為治所的桂陽郡設置全國唯一的金官;東漢設鐵官,又出了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的造紙術(shù)發(fā)明家蔡倫;晉代設管理醽醁酒的酒官;唐代于郴州設監(jiān)管鑄錢的桂陽監(jiān),天寶年中全國鑄錢爐共99座,郴州有5座,故又設錢官。朝廷到郴州鑄幣,唐代第一珍“桂”字“咸通玄寶”銅錢,就出自郴州桂陽監(jiān),它吸引了世界收藏家的目光。

    “郴之為州,在嶺之上,……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鐘乳,橘柚之苞,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边@是文豪韓愈數(shù)次南下粵海北歸長安過郴時,恍然大悟。郴州刺史、后任宰相的李吉甫所著《元和郡縣圖志》記:“郴縣,上。郭下。本漢舊縣,項羽徙義帝之所都也。歷代屬桂陽郡,隋屬郴州。桂陽監(jiān),在城內(nèi)。每年鑄錢五萬貫?!薄对涂たh圖志》同時記載平陽縣銀場,“所出銀至精好,俗謂之砣子銀,別處莫及。亦出銅礦,供桂陽監(jiān)鼓鑄”。宋代桂陽監(jiān)移往平陽,南宋升為桂陽軍,元代與郴州一同升為路,明初均為府,1376年府改州,桂陽撤府改縣復入郴州,1380年分出郴州升桂陽直隸州。

    有色金屬、黑色金屬、稀有金屬、稀土、水晶、螢石、玉石、石墨、煤炭等礦物資源,眷顧和依戀著這一方山水。郴州的郴縣新塘銀銅坑、汝城縣延壽銀坑、永興縣土富山銀井、宜章縣瑤崗仙鎢錫坑,閃耀著神秘光亮;桂陽州的大湊山、大板源、龍岡、毛壽、九鼎、白竹、水頭、石筍、大富銀銅坑,臨武縣香花嶺錫坑,烘托起“八寶之地”的美稱,“八寶者,金、銀、銅、鐵、鉛(括鋅)、錫、水晶、石炭也?!?/p>

    這些寶物,等同硬通貨幣,富足了當?shù)匕傩盏纳睿参送獠簯虬?。《桂陽直隸州志》記“商賈負販,百工眾技不遠數(shù)千里,蜂屯蚊聚,以備廠民之用,而優(yōu)伶戲劇、奇邪淫巧,莫不因風附景。”發(fā)家之族、致富之人大小諸事,更是聘請名角、戲班,竹笛管弦,鑼鼓狂歡。

    明末桂王府的昆曲家班就可能這樣來到桂陽。萬歷二十九年(1601),明神宗第七子朱常瀛封藩衡州,大興土木建桂王府,從江浙帶來昆曲戲班,王府中“笙歌之勝,不減京畿”。而后,好景不長,忽發(fā)一場大火,桂王府遭殃,人員星散,昆班部分演員樂手選擇流向經(jīng)濟活泛的桂陽。

    郴州、桂陽亦是湘南鹽運通道,原來遵官府規(guī)定吃淮鹽;然郴州與粵北韶州、桂陽州與粵北連州接壤,“楚民食鹽”而“銷引粵商”,長期處于自由貿(mào)易狀況。一旦改吃粵鹽,民間眼光長遠者,爭得官府授權(quán),做大宗貿(mào)易賺得盆滿缽滿;普通人憑著湘粵古道的便當,靠單騾匹馬、人力擔子偷運,繞過稅關(guān),再下衡湘,去賺銅板。南嶺密林山道上,“馬到郴州死”的郴州民謠,就講述了千百匹騾馬累死累活馱貨的情況。

    推雞公車、挑扁擔的小民,賺了銅錢,抿(方言:喝)郴州老水酒、桂陽趙子龍酒,喰(方言:吃)郴州麩子魚、桂陽壇子肉,看郴州祁劇、桂陽土昆。擁有騾馬隊、兩頭包鐵皮瀧船的大戶,賺了光洋,在宗祠起戲臺博聲譽。更有甚者,南嶺第二大嶺騎田嶺下郴縣兩灣峒人段文選,走上田埂,靠販鹽贏得大擔籮筐銀元,竟在山坡院落依地形建起雕龍鏤鳳的全木戲樓,外表完全看不出,客從樓下上石階,回頭一望生旦來;老小女眷足不出宅,依偎花窗品茗觀劇不亦樂哉!

    南嶺山村的老少女眷,聽得懂高雅昆曲?沒錯,由于“楚人強作吳歈”,吳語道白在此換成了以郴州、桂陽方言為基礎的湘南官話,引起了唱腔的通俗性變化,形成“俗伶俗譜”發(fā)散泥土芬芳。蘇杭商埠花街柳巷,精雕細琢唱念文采。郴桂昆班主陣地在山村鄉(xiāng)野,百姓看重曲折劇情,習慣成自然。昆曲劇目多家底厚,數(shù)百支曲牌足夠挑選。演員功夫要求嚴,劉翠美先生63歲可演《殺嫂》的潘金蓮,又能扮《琴挑》的陳妙常,“三跳”時竟超出武松的肩膀!

    郴桂濃郁的戲劇氛圍,籠罩到晚清,一個重大歷史事件使其散了又聚、凝聚難散。那就是咸豐、同治年太平天國運動肆虐南方,曾國藩等拉起湘軍頑強對抗。太平軍兵出廣西,先打進湘南,燒殺擄掠、不論城鄉(xiāng);抓人逼做役伕,屠宰豬牛羊,搶錢搶物搶糧。郴州、桂陽州農(nóng)人平民紛紛躲進深山,在嶺上踞險修建寨堡,或藏入巖洞高筑寨墻,哪里還有軟玉溫香的昆曲、吹拉彈唱的戲班?

    岳麓書院出來的曾國藩等,豈容太平軍踐踏家園,幾番惡戰(zhàn),終于擊潰洪秀全,收拾河山,百姓生活恢復正常。獲得軍功、斂取財富的湘軍將領(lǐng),返鄉(xiāng)可能帶回時尚昆班。如同治元年(1862),曾國藩舉薦湘軍名將、桂陽陳士杰升任江蘇按察使,因丁母憂辭官;光緒七年再升浙江巡撫,坐鎮(zhèn)甌甬杭,昆腔環(huán)繞身旁;他致仕返歸桂陽,這有可能帶回昆班。湘軍里郴桂籍中下層官兵,回到家園,首要事即蓋屋造房,其次游樂聚宴,請戲班助興,也很平常。

    民主革命女先烈秋瑾的父親、浙江紹興舉人秋壽南,光緒十九年(1893)獲補郴州知州,因丁父優(yōu)未及就職,其后任桂陽州知州,也有可能推動桂陽土昆規(guī)模。因光緒末民國初,桂陽一帶昆班達到20余個,“昆文秀班”“正昆文秀班”“老昆文秀班”“勝昆文秀班”等,都知文達秀。演出時把焦德的神像供在后臺,與祁劇一脈相承;左右掛對聯(lián)“文雅衣冠,當場出色;秀靈子弟,按節(jié)傳神?!?/p>

    不少戲臺后臺木板留下了毛筆粉筆的記錄。臨武縣香花嶺錫礦附近甘溪坪村,僅百余戶,戲臺后木板卻記錄“宣統(tǒng)二年(1910)4月11日,勝昆文秀班到此亦樂也。上年下年連演16天也?!蹦觐^年尾兩請昆班,吸引周邊村莊,臉面何等有光。桂陽一村戲臺柱子則墨書“桐竹播元音,聲聲譜曲,陰陽雅調(diào);梨園歌磨調(diào)(水磨腔,昆曲),色色演出,今古奇觀?!?/p>

    同治、光緒年間,曾掛銜湖北候補知府的戲劇家、長沙楊恩壽,考取舉人后,受聘郴州知州的西席即家庭師爺,多次居留郴州。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楊恩壽著《坦園日記·郴游日記》中,記述州署身邊人的情形,竟有“秋聆與亦欣角唱昆詞小曲,迨寢,雞初鳴矣?!眱蓚€青年互相角斗似地唱昆曲,看誰會的多,等到將睡時,雄雞已唱曉。楊恩壽行舟桂陽州舂陵江,見到掛牌“紅繡鞋”的歌伎船,遂寫小曲“舂江脂滑初融,問誰踏浪花中……問芳名,鳳頭同,玉杯行酒,樂聽新調(diào),唱吳儂。”

    “無論昆曲如何有勢力,比較唐戲來,又要落后?!?/p>

    ——劉守鶴

    時光似劍一般無情,越接近現(xiàn)代,湘昆就同蘇杭滬昆一樣,難以為繼了?!镀铌杽 分赋觯骸盁o論昆曲如何有勢力,比較唐戲來,又要落后。大概唐戲是‘隨心令,無非是‘坐在二堂把話講,尊聲老爺聽端詳,無非是‘聽一言來怒氣沖,大罵賊子理不公。而昆曲則是咬文嚼字的,所以昆曲總不如唐戲之通俗而易于普遍傳習。研究昆曲的,大多是知識階層,鄉(xiāng)愚們是根本對之無興趣的。在班里面,唐的是唐的一組,昆的是昆的另為一組,昆唐兼工的雖有而很少,每每是唐的人數(shù)多,昆的人數(shù)少。我們知道,唐戲到底是原始些,天籟些,昆曲是后來人雕琢出來的?!边@點到了昆曲在近代競爭不過花部諸腔的穴位:

    昆曲劇本經(jīng)雕琢曲高和寡,如《跪池》中“有那武姬砍樹,劉氏垂幃……看他五虎威嚴鬼也愁”,5句唱詞6個典故;文詞深邃,“聽者未賭本文,無不茫然”;節(jié)奏緩訥,表演程式僵化,觀眾笑說等戲演完臺柱子要發(fā)芽;鼎盛時期已過,又難學難教,成才慢出人少,少年不愿青春在戲班消耗;而幾百出戲恢復,需要經(jīng)濟實力,為生存計,緊縮伶工的戲班只能以老人老戲維持,戲迷漸漸不滿。到1920年代,張宏開這個當年一轉(zhuǎn)身一撐篙,一顰一笑逗得觀眾心頭亂跳的名旦,那時飾《連環(huán)記》的貂蟬;演到劇中呂布問:“青春幾何呢?”臺下戲迷不等張開口,就同聲接上:“還要問啊,六十當三了!”這些鬼戲迷,對演員的“隱私”都清楚知曉;于是,連“呂布”也忍不住背轉(zhuǎn)身偷笑……

    更主要是辛亥革命后,南北軍閥混戰(zhàn),處于軍事要沖的湖南,山水土地經(jīng)常掠過硝煙刀槍,文化藝術(shù)無奈一落千丈;1929年后,湖南、郴州不見昆班,絲竹喑啞、鑼鼓停當;廣陵竟成絕響?

    第二章 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

    “這真是開國的氣象?!?/p>

    ——田漢

    雄雞一聲天下白,春潮涌動山與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代國歌詞作者、文化巨匠田漢,出任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首任主席,及文化部戲曲改進局、藝術(shù)局局長。對于民族戲劇,他有深層次思想,例如需進行田野普查,14年抵御侵略長期抗戰(zhàn),又3年內(nèi)戰(zhàn),時間相當于一代青少年的成長,理清家底刻不容緩;要振興民族戲劇,在《人民戲劇》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怎樣做戲改工作》;建起戲曲實驗學校(中國戲曲學院前身),他兼任校長;他忙得團團轉(zhuǎn),看到國家正闊步走向新的前方,他欣喜地說:“這真是開國的氣象?!?/p>

    1950年代初期,雖然國家剛從烽煙中誕生,又全力拯救鄰居進行抗美援朝戰(zhàn)爭。但共和國上下,對于當時最廣泛聯(lián)系群眾的文化藝術(shù)大類:戲劇,給予了高度重視。

    湘南處處,綠漫溪渡。1953年嘉禾縣舉辦首屆物質(zhì)交流大會,領(lǐng)導考慮要有建樹,必須把本地和周邊縣群眾留住。政府文教科提出,只有演大戲的方法才能做到。文教科長是中山大學畢業(yè)生李瀝青,縣委第一、二任書記高兆勛、雷天啟用了本縣這個知識分子。但嘉禾沒有專業(yè)戲班,于是從遠鄰道縣請來祁劇團,連唱7天戲,交流大會也開滿7天。群眾反應強烈:我縣也要有專業(yè)祁劇團,工商聯(lián)業(yè)余老湘劇社和祁劇愛好者登臺心切,無服裝,集資買四處借;演員少、功夫淺,派人去桂陽請劇團師傅來演來教,教會了再“送客”。

    桂陽縣是湘劇團。湘劇因方言道白的不同,分長沙、衡陽兩派。清末衡陽湘劇因地理位置而言,在湘水流域下方衡陽一帶演出的叫“下頭班子”,在上游流域郴州一帶演出的叫“上頭班子”。從咸豐年至民國,在衡陽起班的8個戲班,在郴州起班的6個戲班(州城、郴縣、永興);都保留有昆、高曲牌。

    共和國成立后,郴縣新華、新春臺兩個湘劇班與祁劇藝人,組成郴州湘南前進劇團,一時實力雄厚,風頭無兩。1951年桂陽縣“七屬會館”請來該團,夜夜?jié)M場,觀眾發(fā)狂!縣政府一看,動員該團留在桂陽。該團一看,在此戲票賣的手發(fā)燙,于是爽快以前進團名定點桂陽。

    嘉禾人來求桂陽前進劇團借聘演員、師傅,本來擔心有難度,誰知剛到任的團長不封堵,表態(tài):“演員自愿,劇團不加干涉。”此話傳出,一批演員竟愿意遠走高飛,天上掉下個大餡餅!原來,桂陽縣前進劇團兩個劇種合并,主演湘劇兼顧祁劇,時日一長,難免產(chǎn)生間隙。

    嘉禾代表又驚又喜,因為一時承受不了一大批,還考慮不能影響兄弟縣劇團演戲,提出借聘分批。但前進劇團的祁劇演員表態(tài):“要去大家一起去!要不去一個也不去。”嘉禾代表做不了主,請示縣工商聯(lián),最后只好同意全部借聘祁劇演員。這樣,桂陽縣前進劇團的祁劇演員,加上社會閑散演員共17人,前進到了嘉禾縣。

    嘉禾縣一看又喜又驚,喜的是借來一個專業(yè)戲班,驚的是拖家?guī)Э诮?0張嘴要吃飯。無錢無糧怎么辦?文教科李科長,請示縣委書記和縣長,書記說:“過一段,看看桂陽的反應怎么樣?!卑雮€月后,桂陽縣前進劇團的牌子翻轉(zhuǎn),掛的是“桂陽縣湘劇團”。桂陽方面沒開玩笑,有心將祁劇演員永久“借”給嘉禾縣。于是,嘉禾縣委、縣政府拍板:1、成立嘉禾縣革新劇團;2、民營性質(zhì),自演自養(yǎng);3、原湘劇社沒收的行頭全部借予(實為給)劇團;4、為解決演出、住宿問題,將義公祠撥給劇團;5、劇團由文教科兼管,文教科派到劇團的干部工資由文教科發(fā),不增加劇團負擔。

    1954年7月20日,東門口義公祠召開大會,嘉禾縣革新劇團正式成立。文教科派干部李民杰任指導員,與團長共抓工作。

    開辦之初,新漆木桶三天香,縣城群眾踴躍觀看。等“木桶”香味飄散,老是那幾出祁劇,今天演《長坂坡》,明天上《黃鶴樓》,后天演《黃鶴樓》,大后天上《長坂坡》。劇目不多,是因為行當不齊整,設備少布景爛,所以對付著老調(diào)老腔,嘉禾縣城小,觀眾上座率便下降,演員只能每天喝稀飯。旦角只有一個何明翠,行話講:“要吃飯,一鍋旦?!焙玫┑桥_,觀眾特別捧場。

    劇團指導員李民杰帶劇團的祁陽人唐國甫,冒著風雪嚴寒,去祁陽縣請名演員楊美玉來搭班。當時,嘉禾去祁陽尚未通汽車,要過寧遠去道縣坐船;回程走在雪地上,嬌氣的楊美玉叫苦連天,山坡上了一半,楊美玉尖著嗓子喊:“我不走了!我不去嘉禾,這個鬼地方!”唐國甫也急得大喊:“我的姑奶奶,打好了咣(方言:交易的話),這個關(guān)鍵眼,你不去嘉禾怎么辦!”李民杰一拍胸膛:“來來來,爬到我身上,我背也要把你背到義公祠堂!”就這樣,李民杰背她上雪坡翻山,小“姑奶奶”到嘉禾救場。

    這邊,李瀝青等也在救場,為楊美玉發(fā)揮“美玉”特長,特地給她改了兩出戲《開弓吃茶》、《張節(jié)反戒》。李民杰揉一揉背“美玉”背痛了的腰腿,也整理改編了幾出戲;政府沒錢,他拿自己的工資做抵押,向銀行貸款,遠赴廣州十三行,買來袍鎧戲裝;新角、新戲、新裝,舞臺頓時一亮;李民杰在李瀝青支持下,踢開了頭三腳,觀眾有了新鮮感,門票率又回漲??h委書記、縣長經(jīng)常到義公祠看看,縣里還把劇團演員曹子斌選為縣人民代表,參政議政寫提案,這種政治待遇,藝人們過去想都不敢想。

    第二任指導員謝明有,也帶來黨和政府的溫暖,他當過海軍,到過不少地方,見多識廣。他考慮舊的爛的設備,實在該換。恰好郴州一家舞臺燈光布景私營店老板,來公關(guān),講郴縣祁劇團、郴州京劇團買了舞臺設備,門票翻了一番。謝明有馬上召開團務會,介紹自己在上??吹降牟季盁艄?,說得大家心里發(fā)癢,紛紛拍手同意換裝。設備買來,嘉禾破了天荒,義公祠戲臺上,演《水漫金山》,真好似波涌浪翻;演《白娘子盜草》,恰好像云霧遮山;于是接連排演《張羽煮海》、《嫦娥奔月》、《大鬧天宮》、《三姐下凡》,劇團專業(yè),像模像樣。周邊縣戲團也來參觀,零陵還有3個有些名氣的男女演員,要求加入嘉禾劇團。

    實力增長,質(zhì)量上檔,人的心思也活泛,想到不能光在本地演,還要拉出去打打硬戰(zhàn)。湘南連粵北,粵北也是祁劇的流行區(qū)域,一抓信息,曉得韶關(guān)地區(qū)已經(jīng)沒有祁劇團,只樂昌縣保留一個花鼓戲劇團,還是郴州臨武縣的師傅在教唱。于是嘉禾革新祁劇團抓住這空檔,走出藍嶺山,從臨武縣演往鄰省韶關(guān),連下連縣、陽山、連山、連南,兼顧粵北數(shù)個工礦,數(shù)月時間,場場爆滿,既增進了湘南戲劇與粵北觀眾的傳統(tǒng)情感,又將大把的人民幣賺,以經(jīng)濟收入保證發(fā)掘遺產(chǎn),十二分合算。

    “最近我還聽說在桂陽、嘉禾發(fā)現(xiàn)了湘昆,擁有許多失傳的老戲,是很寶貴的”

    ——梅蘭芳

    嘉禾,多好聽的名字;嘉,即“善、美”,還含有“吉慶、幸福、歡樂”之意。劇團終于在這片善美樂土立住。那兩年,文教科長李瀝青有事沒事都愛到劇團轉(zhuǎn)轉(zhuǎn)。1955年上半年劇團一次演出,他看到老藝人何民翠用祁劇高腔唱《思凡》,感到很意外,聯(lián)想到常德的獲獎戲《思凡》是武陵戲高腔唱的,怎么何民翠能改用祁劇高腔演呢?事后就問何民翠:“你們也有高腔?”何答:“這不算什么,我們嘉禾劇團,高、昆、亂、彈都能唱?!崩顬r青聽到“昆”字,大感驚訝:“你還能唱昆?”何謙虛告訴:“我不能,但是我們劇團有好些個老演員能唱桂陽昆曲”。李瀝青又是一驚,然后一個晚上興奮得沒合眼睛!

    他的思緒,跳出身體軀殼,從這峰巒起伏、林濤嘯騰的藍嶺,奔向南海之濱、椰風海韻的羊城,回到久違了的茵茵母校。在中山大學,他讀的是中文,中大的中文系師資力量,居于全國前列,其傳統(tǒng)戲曲戲劇的研究也居于前列,有董每戡、詹安泰、王季思等著名專家。考入中大,對于他這個湘南郴州嘉禾縣的學子來說,更多一重精神聯(lián)系。嘉禾縣是湖南兩個民歌之鄉(xiāng)之一(另一個是湘西桑植),民歌中又以漢族“伴嫁哭嫁歌”享譽全國。他自幼受此熏陶,酷愛詩歌、文學、音樂、戲劇,因此中學畢業(yè)選擇考中山大學中文專業(yè),通過系統(tǒng)學習、名師授課、圖書館查資料,他探得昆曲園林之美,已嘗試創(chuàng)作劇本。如今,發(fā)現(xiàn)民歌家鄉(xiāng)尚存早已消失的明清王朝宮廷寵兒——昆曲,怎不一夜睜眼到天明?

    第二天馬上到劇團開老藝人座談會,作調(diào)查訪問。一提到昆曲,老藝人像打了雞血針——精氣神倍增。原來,從桂陽移過來的祁劇班底,5個主心骨蕭劍昆、匡升平、彭升蘭、李升豪、蕭云峰,還有嘉禾本地的男旦李升蓮,原本就是桂陽、嘉禾各昆班的主要成員、升字輩,他們經(jīng)常組合在各昆班,最后在“昆舞臺”班。他們的前輩老師,是清末名聞湘南的昆曲“大先生”即名小生謝金玉、名旦張宏開、名凈蔣玉昆等。

    其中,經(jīng)歷清末民國初、年已70歲的蕭劍昆,“文”字科班出身,先學老旦,年紀大后改司鼓。與其他幾位老藝人比較,彭升蘭只專小旦行,蕭云峰、匡升平只專小生行,李升豪只專花臉行,蕭劍昆懂生、旦、凈、末、丑,各個行當都“喰(qi,方言:吃)通”。還懂戲劇文學、音樂、表演三本經(jīng),因為他一共出入10個昆班,做鼓師、掌樂隊,還在嘉禾縣定里鄉(xiāng)拉起一個“吉昆文秀班”,也是桂陽“昆世園”、“昆舞臺”的班主,是民間戲劇活動家;這兩個數(shù)字,在清末民初桂陽、嘉禾昆班,都屬之最;幾個老藝人都指著他:“他是個戲篼子”“肚子最‘飽”。李瀝青意識到,蕭老就是桂陽土昆碩果尚存的代表人。

    老藝人回憶,清晚期到民國初,湘南郴州、桂陽一帶及至活動到粵北的昆班,都出自桂陽州(括本縣、臨武、嘉禾、藍山),記得起名稱的有11個昆班(現(xiàn)統(tǒng)計為20來個);師傅、演員、樂手等,基本上也是桂陽、嘉禾、藍山及鄰縣新田、常寧這幾個縣的,都相鄰或挨近祁陽,故受祁劇影響,能昆、祁不擋。

    桂陽大先生謝金玉堪稱湘南土昆一代宗師,深諳各門行當,擅長譜曲創(chuàng)腔;誨人不倦,戲德高尚;扶貧濟困,譽滿梨園;執(zhí)教“升”字科班,受聘桂陽玩友會輔導昆腔;81歲臥病在床,臨終時哼唱昆曲一晚!名旦張宏開掛牌9家昆班,能演花旦、正旦、閨門旦、小旦,飾《藏舟》的鄔飛霞,別的劇種行舟劃槳,他根據(jù)南嶺河流落差大水急馳的特點,改用撐長竹篙,身弓臀部翹,舞姿特美好,戲迷道“張宏開撐一篙,值銅錢八百吊!”嘉禾周流才是昆文秀班“小生王”,俊美嗓音,儒雅扮相;演《連環(huán)記》呂布見貂蟬,雙翎抖動、心喜欲狂;演《琴挑》潘必正愛慕陳妙常,進退瀟灑,風流倜儻;可惜英年早逝,令人心酸。

    提到劇目和曲牌,老藝人們轉(zhuǎn)而開懷,爭著發(fā)言說桂陽土昆底子在,“十八記”、“三釵”,大戲、整本戲、折子戲要演都演不過來,至少有兩百多支曲牌。蕭劍昆講:“我們老昆班也叫集秀班,還到廣州去演過?!彼ㄗh:“我們應該把昆腔唱起來?!笔捲品迳踔林保骸拔覀儙讉€唱昆曲的人,都一大把年紀了。再不恢復唱昆曲,昆曲就會滅種了!”說得人人摩拳擦掌,激動得就要上場一樣……

    李瀝青激動了一上午,驚喜了一上午,開完會馬不停蹄找到縣委袁書記、縣政府黃縣長匯報,建議“百年大計,只爭朝夕”,事不宜遲要搶救,要挖掘。書記、縣長當即表態(tài):“要?!?,同意文教科意見立即組織行動。李瀝青偷閑幫劇團的忙,整理出傳統(tǒng)昆劇《三闖負荊》,交給他們排演。老藝人們對著劇本,就能用本地官話進行道白、哼唱……

    此后,文教科派出懂曲譜音律的干事李楚池去劇團,此人十分關(guān)鍵。唐大文豪韓愈的《馬說》指出“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之,而伯樂不常有。”說的是春秋伯樂受楚王委托尋找駿馬的典故“伯樂相馬”;伯樂最后從運鹽的商人那里發(fā)現(xiàn)一匹瘦馬,拉車不如普通馬,但在疆場上馳騁,任何馬都比不過它。如果說縣委書記、縣長相中了李瀝青任文教科長,那么李瀝青則相中了李楚池這匹看似清瘦卻胸藏大心臟的“老黃?!薄?/p>

    此人1925年出生于嘉禾縣田心鄉(xiāng)玉洞村。既然生于民歌之鄉(xiāng),就與音樂有天然關(guān)聯(lián)。此話怎講?玉洞,顧名思義,洞中產(chǎn)玉才會叫玉洞,但嘉禾人并沒發(fā)現(xiàn)該村山洞有什么玉,難道是因為太窮了才起美名?

    嘉禾縣在地質(zhì)學上屬于喀斯特地貌,幾處石山群立類似桂林風貌;史料表明,這里的喀斯特山洞有可能出過石磬。嘉禾雖然原屬臨武、明末立縣,卻早在上古有地名叫“禾倉”,傳說神農(nóng)炎帝在此發(fā)現(xiàn)野生稻谷,進行馴化、教民耕種,成功后修建禾倉,神農(nóng)高興得坐在“丙穴”洞口撫琴歌唱。以后舜帝走過此地,在蒼梧郴邑臨武休憩,用五弦琴彈奏韶樂《南風操》,留下“舜峰寨”“舜峰山”。到唐代,唐玄宗晚年聽說“九疑山桂陽石室中藏天樂一部”,便派王維尋找。天寶七年,王維奉旨南下郴州桂陽郡,在“桂陽石室”找到5枚玉石鐘磬。史料中的“桂陽石室”,有可能是嘉禾玉洞?;蛟S經(jīng)過漫長的歷史,原本藏玉之洞已經(jīng)采光。

    李楚池生長在這民歌音樂之鄉(xiāng),讀高小便跟著大哥學彈風琴吹橫笛,玉洞村有一個“打八音”的坐唱班,他又跟著學會二胡、嗩吶,吹拉彈唱??箲?zhàn)時,明代大儒何孟春老家郴縣留學過日本的名師鄧深澤(鄧華將軍堂兄),把南京行健中學遷回桂陽,李楚池考入初中,高水平的音樂老師教得規(guī)范,傳統(tǒng)的工尺譜、現(xiàn)代簡譜、西洋五線譜,他全部消化進頭腦腹腔。初中讀完,父母均已病亡。李楚池孑然一身,卻竟然進了臨(武)藍(山)嘉(禾)三縣聯(lián)立鄉(xiāng)村師范,原來很偶然,該師范總務主任到玉洞村做客,發(fā)現(xiàn)了李楚池的音樂才干,回校后向校長極力舉薦。于是初中畢業(yè)的李楚池,青云直上,站到師范的音樂講壇,教起跟他一般大的學員。頓時新聞傳三縣:玉洞的石頭變成了玉,嘉禾音樂小老師成了少年王。

    1949年10月,李楚池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南軍區(qū)海軍文工團,見了大世面,在音樂道路上飛速成長。1953年春從湛江轉(zhuǎn)業(yè)回家鄉(xiāng),到文教科報到,見到了李瀝青科長,從此與湘昆事業(yè)結(jié)下不解之緣。李瀝青先分配李楚池去省級重點小學珠泉完小掌音樂教材,因為當時學校正在排演嘉禾花燈戲《梁山伯與祝英臺》,分他去恰好人盡其才。李楚池邁出戲曲音樂的第一步,接著接受命運的第二步安排。一年后革新劇團初成立,條件艱難,文教科為扶持民營劇團,從學校抽出李楚池等兩個音樂老師去劇團,調(diào)查祁劇音樂,工作一段,1955年將李楚池直接調(diào)文教科上班。

    因為發(fā)現(xiàn)了昆曲劇種尚存于南嶺山鄉(xiāng),而且就依附于劇團老藝人身上,但他們年齡都大了,搶救發(fā)掘工作的第一步就是筆錄他們記得住的曲牌唱腔。這需要懂音樂的專干,李瀝青和文教科干部想到了李楚池,順理而成章。于是,李楚池編制在文教科,1956年9月起,人天天去劇團上班,聽蕭劍昆、彭升蘭、匡升平等老藝人拍曲哼唱,他非常敬重老藝人,記譜,提問、修改,吹笛伴奏,定下稿本,回家吃飯,工作不分白天晚上。第二步就是老藝人走臺復排,將一出出戲回憶出來,李楚池詳細記錄戲文唱詞道白,老藝人過去都是口傳心授,如今見政府把這么一個尊重他們的內(nèi)行派來,簡直心花大開。

    就在1956年下半年,老藝人們帶動全團,推出昆腔,《三闖負荊》,匡升平團長的《武松殺嫂》,蕭云峰的《琴挑》等。觀眾反映強烈:這么美的本土昆腔,就在我們身旁,都去義公祠看看!縣委書記、縣長表揚了劇團,李瀝青也提拔為副縣長。

    當年12月,湖南省戲曲座談會在省會長沙召開,郴州專區(qū)文化科通知嘉禾縣派兩個劇團代表參加。團里派的是老藝人蕭云峰和劉國卿,他們在會上匯報了嘉禾縣發(fā)掘昆曲的事情。立即引起與會的一位外來代表的極度重視,他就是京戲大師、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梅蘭芳,梅先生正率領(lǐng)中國京劇團在長沙演出,省文化廳認為機會難得,恭請他蒞臨座談會作指導。

    梅先生很開心,認為湖南是國歌詞作者、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田漢先生的家鄉(xiāng),這樣的會議,再忙也要出席。他沒想到,兩個毫不起眼的老演員,竟然說湖南的邊遠山區(qū)縣發(fā)掘了昆曲,這使他十分驚奇,心情激動不已……

    因為梅蘭芳和他全家與昆曲,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他曾回憶“我家從先祖起,都講究唱昆曲?!薄拔业谝淮纬雠_是11歲,光緒甲辰年7月7日,廣和樓貼演《天河配》,我在戲里串演昆曲《長生殿鵲橋密誓》里的織女。”“為什么從前學戲,要從昆曲入手呢?這有兩種緣故:(一)昆曲的歷史是最悠遠的,在皮黃沒有創(chuàng)制以前,早就在北京城里流行了。觀眾看慣了它,一下子還變不過來。(二)昆曲的身段、表情、曲調(diào)非常嚴格,這種基本技術(shù)的底子打好了,再學皮黃,就省事得多。因為皮黃里有許多玩藝,就是打昆曲里吸收過來的。”

    另一點牽扯他激動的因素,是全面抗戰(zhàn)八年時,他蓄須明志,抗戰(zhàn)勝利后,他剃掉胡須,上海各劇場紛紛要求他登臺演出。但南北交通尚未正常,梅劇團一時無法抵達上海,于是他與京昆名生俞振飛合作,請俞振飛每天幫他練習吊嗓子,在美琪大劇院演出昆曲,以歡慶打敗日本侵略者,國家民族重獲希望。他同俞振飛、姜妙香演出劇目《斷橋》《奇雙會》《思凡》,與程少余合作《刺虎》《思凡》。轟動本埠、南京、蘇杭,戲迷齊聚上海灘,擠破劇院門窗!人們崇敬他蓄須明志、抗爭八年、品格高尚。演到第三天,宋慶齡、蔣介石、宋美齡特地來看戲,梅蘭芳把《刺虎》演完,換上西裝,進入休息室,蔣介石、宋慶齡與他親切握手,宋美齡特地贊揚:“你能堅持不給敵偽演出,使全世界都知道中國有個不怕刺刀的演員,為中國人長了志氣!”因此,抗戰(zhàn)勝利后第一次大戲、也是第一次唱響昆曲的,是京劇大師梅蘭芳。

    在湖南省戲曲座談會上,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京劇大師梅蘭芳,聽完嘉禾縣劇團代表發(fā)言后,他也激動地作了一個發(fā)言。1956年12月20日《新湖南報》迅速刊載這個言論,經(jīng)與梅先生的秘書溝通,標題定為《互相學習,不斷學習》。內(nèi)容有“最近我還聽說,在桂陽、嘉禾發(fā)現(xiàn)了湘昆,擁有許多失傳的老戲,是很寶貴的,希望領(lǐng)導重視,可惜我演完了戲,就要離開長沙。否則,我很想看到他們的演出?!庇纱耍闹小跋胬ァ边@個名詞,出現(xiàn)在中國戲劇史頁上。

    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

    ——田漢

    梅蘭芳先生從長沙返回北京,告訴了田漢先生:參加您家鄉(xiāng)的戲曲座談會,非常有收獲,在您家鄉(xiāng)發(fā)現(xiàn)了湘昆。這引起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兼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田漢的高度興奮和殷切關(guān)注。

    話分兩頭:過去的1920-1940年代,昆曲在全國瀕臨絕望,戲班受日寇侵略的干擾,躲開城市顛沛流浪于農(nóng)村水鄉(xiāng),老百姓都很困難,戲班只求一口飯,碰上地痞流氓,被壓榨侮辱不講,名字都被叫成“叫花子班”,國勢如此,何等凄涼!共和國成立后,田漢一做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在全國戲劇界中,“百戲之師”的昆曲情況最慘,上海、北京、江蘇、湖南、成都、云南都沒有專業(yè)昆曲戲班,只有浙江杭州還有僅存的一個民營國風昆蘇劇團,加上小得可憐的永嘉縣戲班。

    為此,1955年春田漢遂有杭州之行,他是專程來看戲看劇團,看的是民營國風昆蘇劇團排演的《長生殿》。昆曲藝術(shù)家周傳瑛飾唐明皇,張嫻飾楊貴妃,王傳淞飾高力士,田漢看完戲,對省長沙文漢提出:讓這個團去首都演出。田漢沿用清中期徽班進京的做法,因為進京可以造成昆曲在全國的影響,可以振興古老的昆腔。于是,沙省長將此任務交給省文化局長黃源去辦,黃組織了一個班子,整理、改編傳統(tǒng)劇目《十五貫》,以作進京演出的新劇目。這出戲的劇情是:一位清明官員況鐘,在監(jiān)斬過程中發(fā)現(xiàn)囚犯呼冤端倪;注重調(diào)查研究,與主觀主義的上司巡撫展開較量;微服私訪,發(fā)現(xiàn)小偷過失殺人、栽贓他人的事實真相;一波三折,最終戰(zhàn)勝官僚主義,昭雪冤案。這出戲,既保持住昆曲特色,又蘊含社會現(xiàn)實意義。

    戲在杭州初演再到上海演,被中宣部長陸定一看到,也說去北京演。1956年4月轉(zhuǎn)成國營的昆蘇劇團晉京演出,田漢領(lǐng)銜,梅蘭芳、歐陽予倩、白云生等戲劇界負責人、專家,看了演出,田漢帶頭寫文章《看昆蘇劇團的〈十五貫〉》,梅蘭芳等也撰《我看昆劇〈十五貫〉》,田漢夫人安娥也寫《昆曲〈十五貫〉的音樂改革》,對昆曲進行盛贊。于是這出戲名氣愈響,終于在4月17日晚上,演進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駐地中南海懷仁堂,毛澤東主席、周恩來總理等中央領(lǐng)導觀看、鼓掌。19日晚上在廣和劇場,周總理再次觀看,并講話、接見演員。5月2日,毛澤東、周恩來、朱德委員長、董必武副主席、鄧小平總書記等,在中直機關(guān)又看一次。其間,4月21日,文化部召開表彰大會,傳達了毛澤東3點指示:《十五貫》是個好戲,要獎勵,要向全國推廣。

    5月17日周恩來總理在中南海召開了關(guān)于《十五貫》的座談會,田漢是主持者之一,周總理作專題講話。周總理前后兩次講話的主要內(nèi)容如下:

    “《十五貫》有豐富的人民性和相當高的藝術(shù)性。我們不但要歌頌勞動人民,揭露反動的統(tǒng)治階級,也需要象《十五貫》這樣的戲。不要以為只有描寫了勞動人民才有人民性。歷史上的統(tǒng)治階級中也有一些比較進步的人物……我們不能用現(xiàn)在的眼光去看歷史上的事情……

    我們都是從舊社會過來的,猶如小孩從母體中生產(chǎn)出來一樣。我們還或多或少地帶有封建思想和資產(chǎn)階級思想的殘余,官僚主義就是這種殘余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我們有的官僚主義者比戲中的巡撫還嚴重……我們有的官僚主義者恐怕連這個巡撫都不如呢!這很危險。況鐘實事求是,重視調(diào)查研究,這是符合于唯物主義思想的。

    ……有的劇種一時還不適應演現(xiàn)代戲的,可以先多演些古裝戲、歷史戲。不要以為只有演現(xiàn)代戲才是進步的。昆曲的一些保留劇目和曲牌不要輕易改動,不要急,凡適合于目前演的要多演,熟悉了以后再改。改,也要先在內(nèi)部試改,不要亂改,不要聽到一些意見就改……”

    “《十五貫》轟動了全國,是有它的歷史原因的。昆曲受過長期的壓抑,但是經(jīng)過藝人們的努力奮斗,使得這株蘭花更加芬芳了。由于它土生土長,到底還是經(jīng)得起風吹霜打的,現(xiàn)在又引起了人們的重視。應該承認,“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提出后,我們還沒有圓滿地執(zhí)行,昆曲在解放后多年來受輕視,就是一例。這說明我們的成見還很多。北京有兩個著名的北昆演員,我們雖也叫這些老藝人教徒弟,但沒有提倡昆曲。浙江昆蘇劇團是自己奮斗出來的。在解放前,他們?yōu)榱死^承發(fā)揚昆曲藝術(shù),曾組織了個小劇團,到處流浪。解放后,他們繼續(xù)奮斗,終于受到了重視。這也說明一個道理:只要奮斗,就有出路;不奮斗,就無法生存。在我們的新社會,只要你在正確的道路上奮斗,是會產(chǎn)生成果的?!?

    我們搞藝術(shù),不要只是搞一種單調(diào)的東西,要善于吸收,對外國的也是這樣。一個民族和國家,其所以能夠存在,總有它一些長處。盡管以往的社會制度一再改變,但人民是永生的,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人民總是有自己的優(yōu)秀的東西?!?/p>

    《人民日報》記者在座談會后,就《十五貫》現(xiàn)象采訪田漢,田漢說了一句精辟凝練、深含哲理的名言:“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钡诙?月18日,《人民日報》就用田漢這句話做標題,依據(jù)周總理的講話精神,發(fā)出一篇社論《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另一說,社論是田漢應名記者、作家袁鷹之請撰稿,袁鷹修改。浙江國風昆蘇劇團結(jié)束在北京一個半月的演出后,揣著文化部頒發(fā)的5千元巨獎,和12萬元門票收入返回杭州;上海電影制片廠將《十五貫》拍攝成戲曲片;全國又掀起一個電影《十五貫》高潮,借助影音畫面字幕等現(xiàn)代藝術(shù)手段,連小學生都能看懂古裝戲。古老昆曲,大放異彩,重射星光。

    這一頭:嘉禾縣甚至郴州文化部門,就是在全國掀起昆劇《十五貫》的熱浪,從中受到極大鼓舞,情緒高昂,嘉禾縣文化科拿著《人民日報》到劇團宣傳,演職員們拍手頓足欣喜若狂。讀完報紙,埋頭苦干,確定抓最有把握的幾出昆戲排演,衣服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1956年12月湖南省也是借《十五貫》的東風,召開戲曲座談會。會議一完,蕭云峰、劉國卿兩位代表從長沙返回郴州、嘉禾縣,傳達了座談會情況,歡欣鼓舞自不待言。人們尤其感興趣于梅蘭芳先生關(guān)于“湘昆”定位的提法。對了,是啊,我們就是——湘昆。是三百多年來,老祖宗用湘南官話道白,汲取湘南祁劇、衡陽湘劇音樂與打擊樂特點,糅合郴桂民間小調(diào)、嘉禾民歌精華,創(chuàng)制了自己的懷鼓,采用了戰(zhàn)鼓、大小鑼,這樣的昆曲不是湘昆,是什么?接著《新湖南報》在1956年的最后一天即12月31日,發(fā)出《“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方針指引下,本省戲曲事業(yè)空前繁榮》的評論文章,評說“本省地方戲曲在全國范圍內(nèi)是最豐富的地區(qū)之一,除為大家熟悉的18個主要劇種外,現(xiàn)在又在嘉禾縣新發(fā)現(xiàn)桂陽湘昆。”

    湘昆,得到戲劇界、文化部門、傳媒界、享譽世界的戲劇巨匠的承認。更主要是昆曲,受到了田漢等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領(lǐng)導層的重視,連中共中央主席、國務院總理都那么關(guān)懷,嘉禾劇團全體演職員連同縣文教科和縣委縣政府,有了強大的精神支柱。但他們沒有就此滿足,他們十分清楚,這只是被認可的第一步,接下來要一顆汗珠摔八瓣地艱苦付出!

    1957年初,湖南戲劇活動家、桂陽人程一中,在湖南省人民代表大會上,做了《重視桂陽湘昆,關(guān)心老藝人生活》的書面發(fā)言,后發(fā)表在1957年6月20日《新湖南報》上。在此前后,他數(shù)次寫信給李瀝青副縣長,打氣鼓勁,了解情況。

    省戲劇界、省文化局向嘉禾縣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1957年9月,省文化局一紙通知,專門調(diào)嘉禾劇團赴省會長沙,匯報演出第一批整理出來的昆曲劇目。因為浙江省昆蘇劇團的《十五貫》全國巡演到長沙,該團還帶有《長生殿》等劇目;所以,這是一個向昆曲名家學習、取經(jīng)的好機會。省文化局特別安排了浙昆和湘昆一場同臺交流演出,以推動湖湘昆曲的發(fā)展。能開眼界看浙昆的大戲,能向拍電影的藝術(shù)家同臺學藝,嘉禾劇團昆班心中暗暗驚喜。

    這確實是一場不對等的演出,一方是省級專業(yè)昆劇團,藝術(shù)家多,劇目全國大火,剛拍攝了電影;另一方是縣級劇團,差了兩檔,民間老藝人多,才開始恢復昆曲劇目,剛結(jié)出青澀之果。不過,嘉禾劇團精心準備了湘昆的拿手武戲,由團長、小生兼武生匡升平飾主角的《武松殺嫂》,這出折子戲,全國的昆劇團、班都不見了,獨獨湘昆保存完好。浙昆的老藝術(shù)家第一次看到,禁不住由衷地叫好。演出后,省文化局給《武松殺嫂》發(fā)了一個大獎。由此,湘昆的折子戲《武松殺嫂》,和匡升平飾演的“武松”,名聲大噪。

    這,又是一次非同尋常的藝術(shù)交流:浙昆從柳條飄拂、波光蕩漾的西湖岸畔,越過昆曲源生地昆山,千里迢迢到楚南;湘昆從南嶺山鄉(xiāng),沿著郴江、耒水、湘江,八百里奔波到長沙;一方說吳儂軟語,一方說湘南方言。而絲竹聲起,云鑼敲響,天下昆曲一家歡,歷史性的會師,記于戲劇史上,如斯情誼地久天長。

    而以1956年昆劇《十五貫》進京為標志,全國相關(guān)省市流散的昆曲人才迅速集結(jié),民間社班恢復升格為專業(yè)團體。除了浙江省昆劇團、永嘉縣昆劇團;江蘇省快馬加鞭在當年10月,將蘇州民間職業(yè)劇團改為“江蘇省蘇崑劇團”(1960年分為蘇州昆劇團、江蘇省昆劇團),“蘇”即蘇州、江蘇;“崑”即昆腔源生地昆山;湖南省在1957年開辦嘉禾縣湘昆學員訓練班,邁出專業(yè)昆劇團的關(guān)鍵一步(1960年上調(diào)為郴州專區(qū)湘昆劇團);首都北京1957年成立了北方昆曲劇院,陳毅副總理、田漢、梅蘭芳、歐陽予倩等出席;上海以上海戲曲學校昆曲班學員為主體,在1961年成立上海青年京昆劇團(1978年改為上海昆劇團)。

    如此,中國昆曲復活了一個大家園,形成日后名揚世界戲劇界的基本條件,最終以“表演藝術(shù)”項目,躋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2001年公布的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追根溯源,其始作俑者,即國歌詞作者、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田漢。

    第三章 山窩里飛出金鳳凰

    這個民族太愛好戲曲表演了!

    ——利瑪竇(意大利)

    昆曲迎來了最好的時機,長沙之行與浙昆的交流、學習,使嘉禾劇團既看到了自己的差距,又覺察到自己這班老家伙肚子里還有戲,必須要加大步伐追趕上去!當年10月江蘇省“蘇崑”劇團的成立,從另一個方面給了縣里和郴州地區(qū)一大提示:我們這里的昆曲,雖然“土”一點、小一點,但是有自己的東西。

    在長沙,浙昆與湘昆會面,浙昆對湖南發(fā)現(xiàn)這么一些民間昆曲老藝人,感到異常驚喜,他們完全沒想到在中國的大西南還異地保存著昆曲。合影時,雙方都講客氣,對誰坐中間推來推去,最后按年齡排序,蕭劍昆年過七旬,浙昆團長、昆曲表演藝術(shù)家周傳瑛和浙昆創(chuàng)辦人、表演藝術(shù)家朱國梁把他按在最中間一席,湘昆老藝人都坐了下去,連浙昆名丑、《十五貫》中“婁阿鼠”飾演者王傳淞都坐到了邊上去。就沖這一點,嘉禾縣文化科、副縣長李瀝青和縣領(lǐng)導感到:我們的湘昆,隊伍老化,當務之急,“要從娃娃抓起”,想辦學員班。

    1957年夏,革新劇團已改名祁劇團,專屬文化科派干部胡他到嘉禾縣看戲,了解情況。李瀝青把他和縣文化科科長李藝一并請來商量。李藝對李瀝青講:“你是副縣長,找縣委批一下,不是就可以辦學員班?”話有道理,但哪有那么容易?當時嘉禾縣小財政窮,縣領(lǐng)導成天考慮的是畝產(chǎn)八百斤糧,頭等大事是“喰飯”,哪有多余的錢辦戲劇學員班?否則,在嘉禾劇團成立之初,就不用搞自營自養(yǎng)。李瀝青問胡他:“專署文化科怎么樣?”胡他一笑:“專署文化科更窮,出差走遠了都難報賬?!敝v歸講,辦法總要想。于是李瀝青分析:戲劇大師梅蘭芳說在桂陽、嘉禾發(fā)現(xiàn)了“湘昆”,省報發(fā)表了他的文章;省人民代表也寫了提案;省里面肯定會重視;我們縣文化科打個報告,請專署文化科簽個意見,再報省文化局請求支持怎么樣?三人都覺得可以這么辦。

    于是,嘉禾縣文化科寫好報告,由胡他帶回郴州,專署文化科簽具意見。胡他一不做二不休,馬不停蹄直上長沙,到省文化局推開辦公室門,將這份報告直接送到管戲劇的鐵可副局長辦公桌上。

    1957年9月,省文化局再次調(diào)嘉禾縣祁劇團去長沙匯報演出,專屬文化科謝副科長帶隊。到長沙的第一件事,謝副科長和嘉禾祁劇團指導員謝明有、嘉禾縣文化科干事李楚池,就是去省文化局找鐵可副局長,剛好戲劇界前輩劉斐章副局長也在他辦公室,謝副科長講:“我們這次來長沙,一是匯報演出,二是向省局伸手,要——錢?!辫F可副局長笑而不言,劉斐章副局長故作嚴肅之臉:“急什么?看戲后再說吧!”原來,省里也不寬裕,兩位局長正研究如何處理,結(jié)果戲在演,省局藝術(shù)處的昆曲迷來到后臺露一個底:報告已經(jīng)批了。于是演完戲,經(jīng)費也拿到一筆。省文化局的批文是,委托嘉禾縣劇團,開辦昆曲演員訓練班。

    嘉禾祁劇團從長沙滿載而歸,手掌上舉著省文化局的批文,荷包里揣著經(jīng)費3000元,縣委縣政府非常興奮地支持文化科布置招生事宜。

    李瀝青將文化科、文化館、李楚池、謝明有等,召集起來,研究方案,這個訓練班,省文化局、專署文化科沒有下達具體名稱。縣里幾個秀才,提出幾個方案:“嘉禾縣祁劇團湘昆學院訓練班”,13個字的名字太長,又有祁劇團,又是湘昆班,到底要怎么樣?一個名稱“嘉禾縣祁劇團學員訓練班”,這成了祁劇團的訓練班,難道不把昆曲干?“嘉禾湘昆學員訓練班”,這個很圓滿,梅蘭芳大師首先定位“湘昆”,“湘”是湖南省簡稱,“昆”代表“昆曲昆腔”,合起來既有權(quán)威性,又有專業(yè)感。李瀝青講,招生就用這個名稱,平??陬^也好,行文也罷,簡稱“昆曲班”或“湘昆班”。老藝人們也同意,招生廣告就貼了出去,頓時產(chǎn)生轟動效應,由于嘉禾縣近水樓臺先得月,所以嘉禾子弟為多,兩批共招了28個少年。其中有唐湘音、雷子文、彭云發(fā)、李忠良等男學員,郭鏡蓉、梁淑玲、李嘉玲等女學員,蕭壽康、李元生、雷純門等樂手學員。

    教師:蕭劍昆(表演主教、樂隊主教),匡升平(小生、武生),駱榮厚(老生),彭升蘭(旦),曹子斌(凈),李升豪(凈),曹開仁(丑),吳蘭楚(樂隊),李興儒(樂隊)。

    嘉禾的孩子們都非常向往湘昆班,縣二中初中生唐湘音,父親、叔伯業(yè)余愛好祁劇,他和弟妹們受影響也愛好文藝。他的姓名即佐證:唐,不是“唐戲”即祁劇么?祁劇里面藏昆曲。湘音,湖湘音韻,不正好是“湘昆”的伏筆么?初中生雷子文,姓名也有乾坤,子,不就是梨園“弟子”?文,正好是文藝、戲文的“文”;那“雷”姓怎解?周代有大鼓響聲如雨天之雷,雷子文果然聲音洪亮,吸收為需要嗓音如雷的“凈”角學員。女學員郭鏡蓉,名字也有說道,女孩子天生愛美,即便是替父從軍的花木蘭,也愿天天“對鏡貼花黃”,更何況旦角就是要以紅妝華容吸引觀眾,郭鏡蓉后來果然以扮演花木蘭一類的旦角為主。藍山縣蕭壽康跑到考場,蕭劍昆當場拍板,難道是一筆難寫兩個“蕭”的關(guān)聯(lián)?非也,小蕭來自藍山縣,老蕭家在桂陽,只是小蕭手持一根竹笛,老蕭和李楚池聽了,認為這娃娃笛音有戲……

    問題來了,小湘音的父親雖愛祁劇、業(yè)余演戲,但那是精神調(diào)劑;做老子的堅決反對兒子做“戲子”,認為玩玩可以,演戲總不能一輩子,想培養(yǎng)兒子讀書當夫子,那才是一生的正經(jīng)大事!老子把戶口本藏起;兒子愛好文藝,當然那時生活仍未擺脫艱辛遲滯,兒子想要自立,幾番爭執(zhí):“現(xiàn)在是新社會,學什么都有飯喰”,老子就是不同意,眼看別的學員已經(jīng)進去,兒子憤怒已極,心中暗罵:“你這個封建主義!”乘父親出門找祁劇玩友去拉胡琴,兒子翻箱倒柜、最后砸開木箱找到戶口本子,氣喘噓噓地跑向義公祠……

    歌劇之鄉(xiāng)意大利的著名傳教士利瑪竇,明代萬歷年間來到中國,進入京城,受萬歷皇帝欣賞。他向西方介紹中華文化,提到一個社會現(xiàn)象“這個民族太愛好戲曲表演了!這個國家有很多年輕人從事這種活動,戲班的旅程遍布全國各地……”

    拋開其他因素不說,對美的愛,對雅的好,對藝的求,對文的重,對藝術(shù)的憧憬,對文化的尊敬,對精神追求的渴望,對心靈旅程的虔誠,就是對人性、人思想、人自身的最大尊重。在向往理想、向往文明這一點上,世界各個民族都是相通的。

    1957年11月16日,還是在義公祠,墻上掛起了大字書寫的“嘉禾湘昆學員訓練班”的橫幅,舉行開學典禮,縣政府相關(guān)領(lǐng)導、文化科、文化館與會,還邀請了原嘉禾湘劇社、祁劇票友參加。安排昆曲老師蕭劍昆、匡升平、彭升蘭、蕭云峰、李升豪等坐第一排。李瀝青講話,重點提到省文化局的辦班宗旨“一切為了搶救遺產(chǎn),繼承傳統(tǒng)”。當訓練班第一任班主任李藝代表學員表態(tài)時,72歲高齡的主教老師蕭劍昆不停地點頭,嘴唇哆嗦……

    老人經(jīng)歷過封建王朝、軍閥混戰(zhàn)年代、日寇入侵、民國和共和國,光緒三十四年(1908)剛?cè)攵麨榱藨虬嗪谡龓吕ノ男惆嘌莩?,不料被縣衙門抓去用板子打屁股,罪名是違反“國喪時期不得娛樂”之禁令,判定坐牢,戲班解散,那個冬天,骨頭縫里都冒寒氣!現(xiàn)在春天降臨,自己年過古稀,還能枯木逢春,看到政府拿錢搶救戲劇、辦班;他更沒想到,在有生之年,還能看到身后站立起一批接班的少年昆曲學員;淚水,幸福的淚水,充溢著老人深凹的眼眶……

    學員班開課了,蕭劍昆、匡升平等老藝人拿出渾身解數(shù),傾盡所有,認真授課。嘉禾人把湘昆學員訓練班簡稱“娃娃班”,這些還不懂戲曲藝術(shù)為何物的娃娃們,邁出的人生第一步是興趣愛好,接下來每一步都是考驗這種愛好能持續(xù)多久?能承受多重?摸爬滾動,唱作念打,渾身傷痛。共和國成立才7年,整個國家仍在探索前進的步子,南嶺山中這個農(nóng)業(yè)小縣也不例外。義公祠練功房,訓練基本功時,老師就領(lǐng)著孩子們從米廠拉來稻谷脫粒后的谷殼,鋪滿一地,教娃娃們翻跟頭、拿大頂,摔在地上不會傷;訓練表演功時,就讓孩子們掃開谷殼,叫娃娃們念白、清唱;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一顆汗珠摔八瓣!

    李瀝青副縣長沒有時間來了,本來他看了學員班的第一次匯報演出,一激動就寫了一首七絕,“但使幽蘭能出谷,愿傾熱血伴芬芳”;他在暗中改編、撰寫昆曲劇本。然而1958年國民經(jīng)濟“大躍進”來了,各行各業(yè)大干快上,郴州地區(qū)辦大專。郴州師范??茖W校,急需師資力量,嘉禾縣副縣長李瀝青中山大學畢業(yè),一解放又到中原大學鍍了金,屬于高級知識分子。組織調(diào)他去郴州師專當中文講師,從副縣級降到正科級。沒問題,他是一塊革命磚,黨往哪搬就哪搬,何況可以利用師專圖書館,繼續(xù)提高戲劇素養(yǎng)。于是,他到義公祠看望了老藝人、娃娃們,和老朋友、班主任李楚池話別。

    1960年初,郴州地委和專員公署在“大躍進”的形勢下,決定文藝工作也要大躍進,成立郴州地區(qū)藝術(shù)劇院,當時各縣市不計,地區(qū)文藝團體只有文工團改的歌舞劇團,所以就決定成立地區(qū)湘昆劇團,以嘉禾縣湘昆學員訓練班為基礎;如此一個劇院兩個團才像樣。消息傳到嘉禾縣,湘昆學員訓練班的母體是縣祁劇團,兩年多4個年頭,老藝人們把這個班看成自己的希望,把娃娃們當成自己的孩子,他們舍不得娃娃們調(diào)走。

    專署文化科首先做好班主任李楚池的工作。因為知道嘉禾縣委縣政府也舍不得“娃娃班”,就通過他一邊給老藝人做思想工作,一邊采取一項特殊行動。這項特殊行動簡直如同小孩子們玩的“光明捉強盜”,你抓到我了我認輸,你抓不到我你認栽。郴州地委已下了兩個調(diào)令,一紙調(diào)令是郴州地區(qū)藝術(shù)劇院副院長劉殿選兼湘昆劇團首任團長,然而他接到調(diào)令時,該團只有他孤家寡人,手下一兵一卒也沒有;另一紙調(diào)令是著調(diào)“嘉禾湘昆學員訓練班”到郴州地區(qū)藝術(shù)劇院,升格改名“郴州地區(qū)湘昆劇團”。

    這里面“陰謀詭計”多端:2月下旬,南嶺原野草青柳綠處處陽光,李楚池和蕭劍昆等老藝人帶著“湘昆學員班”,扛著行李木箱,到土地墟為農(nóng)民義演。“郴州地區(qū)湘昆劇團”團長劉殿選懷揣一紙調(diào)令,帶著一輛大客車,人不知鬼不覺地開至土地墟場;待義演一完,馬上將行李往墟場外的車上搬,娃娃們還以為是回縣城;而劉殿選親眼盯著客車發(fā)動往郴州方向,這才坐另一輛車往嘉禾縣城趕,掏出懷中的調(diào)令交到縣人事科長手上。嘉禾縣領(lǐng)導、文化科態(tài)度彷徨,劉殿選笑意燦爛,告訴說“娃娃班”已經(jīng)上路往地區(qū)趕!

    退一步講,如果要從縣城把娃娃班拉走,那就很困難,別說要過縣領(lǐng)導、劇團兩關(guān),最難對付的是家長。那時由于領(lǐng)袖政策失誤,處于1959-1961國民經(jīng)濟三年最艱難時期,社會上約定俗成叫“過苦日子”,主要是吃不飽飯,野菜、樹皮、谷糠、魚腥草、苞谷桿、高粱桿,只要能塞進肚子,豬飼料都不管。郴州地區(qū)情況,據(jù)原地委書記陳洪新統(tǒng)計,餓死人口5萬。

    但在嘉禾,家長、劇團、領(lǐng)導寧愿自己餓肚腸,也不能苦娃娃班,過年時各家才豬肉一小碗,但給娃娃班每人的相當于半個巴掌。所以如果家長們知道上面要把孩子從身邊拉走,如何肯放?地區(qū)文化科、藝術(shù)劇院考慮到這一層,才決心聲東擊西這么干,“請你們放心,20幾個娃娃,地區(qū)一定好好養(yǎng)!”縣領(lǐng)導聞訊苦笑,這樣“一鍋端”,何異于背后一槍?可生米做成熟飯,徒呼“荒唐,荒唐……”

    2月27日,郴州地區(qū)湘昆劇團在郴州城北街正式掛牌,從嘉禾“端”來一班,喜氣洋洋。另外,陸續(xù)從省戲校花鼓科分來張家孝、郭松華、周大彪、旦角陳亞俐,從郴州市祁劇團調(diào)來旦角孫金云、陳玉金、老生宋信忠,從郴州市文工團調(diào)來文菊林、左榮美、陳麗芳,從桂陽湘劇團調(diào)上小生盧太善、武生謝壽星、謝序干;以后又有鄧學鵬、唐湘雄、周福祥、陳宋生、馮曉冬、周碧華、祝佳妮等演員、樂手。一時給外界有少年才俊薈萃,人頭濟濟之感。

    戲劇本來就具備著兩重性,它既具有文學性(Dramatic),

    更具有演劇性(Theatrical),不能獨夸這一面而抹煞那一面的。

    ——董每戡

    此人應講一講,湘昆劇團第一任團長劉殿選,河南人,讀過簡易師范,參加解放軍,隨軍南下到湖湖;在南岳文工團吹黑管、樂隊隊長;轉(zhuǎn)業(yè)任郴縣文化科副科長,知識分子頗有些思想;提升為郴州地區(qū)藝術(shù)劇院副院長兼湘昆劇團團長,屬于內(nèi)行領(lǐng)導內(nèi)行。將“嘉禾湘昆學員訓練班”一鍋端到郴州,又調(diào)進一些力量,他擁有了蝦兵蟹將,可以演“八仙過海”,又齊集一批生、凈、末、丑,各種旦,可以演“楊門女將”。

    關(guān)鍵是調(diào)進來一員白袍小將,從本藝術(shù)劇院歌舞劇團,或者說從郴州師范。此人叫余懋盛,江西老表,這是湖南人對江西人的昵稱。他還是李瀝青的中山大學校友,也出自中文系,不同的是他選修的是戲曲史,業(yè)師為董每戡教授。董每戡是著名戲劇家、戲曲史學家,受中共領(lǐng)導人瞿秋白等影響,1926年就入了黨,受田漢等影響留學日本研究戲劇。1929年回國從事戲劇教育、各種戲劇實務活動,加入左聯(lián),他創(chuàng)作的戲劇《C夫人的肖像》,受到魯迅等高度評價。電影大藝術(shù)家趙丹是他的學生,演的第一個舞臺劇就是《C夫人的肖像》。

    余懋盛同學來自明代戲曲大師湯顯祖的家鄉(xiāng),而董每戡教授出自昆曲之鄉(xiāng)浙江永嘉,因此一老一小特別有共同語言。昆曲《十五貫》大熱的1956年,余同學暑假回家,在贛劇院看到了昆曲《漁家樂》,這種大美藝術(shù)懾服了他年輕的心。回到校園他在董每戡教授支持下,竟動手改編臃長的《牡丹亭》。戲曲尤其昆曲,基礎在詞牌曲牌,中大詹安泰教授就是這方面權(quán)威,日本學者評介為“一代詞宗”,余同學因此近水樓臺先得月。他一邊改戲,一邊參加學校業(yè)余京劇團,演《打嚴嵩》,反串《西廂記》中的老夫人,逗得老師同學大笑。雙目失明的一代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慷慨地把小樓客廳給他們排戲,陳老去“看”戲,也叫他在耳邊“同聲翻譯”。

    奮戰(zhàn)數(shù)月,余同學把《牡丹亭》改成9場,董教授讓余同學寄給家鄉(xiāng)江西省文化局,向石凌鶴局長請教高明,因為石凌鶴是戲劇家,是田漢的部下。

    數(shù)月無消息。不曾想1957年上半年董教授告訴余同學,石局長給中大書記、教育家馮乃超來信,江西要這個學生,《牡丹亭》改編本準備交贛劇院。這個好消息金鑼一般敲響,余音在耳,董教授又講:“馮校長表態(tài),學校想留你在校做我的研究生,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边@真是傳奇一般,余同學在巨大喜悅中反復權(quán)衡,回復恩師:留校,布董師、詹師后塵,研究戲曲、主攻昆曲。

    是生活捉弄人,還是政治捉弄人?1957年畢業(yè)前夕,珠江掀狂浪,云山黑霧漫,中大校園風暴驟起轉(zhuǎn)向,董每戡、詹安泰兩大名師在“反右”運動中被劃右派!余同學在批斗會上的表現(xiàn),讓組織很是不滿,預備黨員、代理團支書、代理班長,反而“嚴重喪失立場”,將其職務撤光。畢業(yè)不能回江西,華山道一條羊腸,有個名額在湖南。就這樣,他心中亂麻一團,被命運拋到了郴州師范。

    蘇仙嶺接納了落泊才子,郴江水撫慰他心靈創(chuàng)傷,學校待他一如平常。音樂老師鄧亦文,早年在南京參加過進步戲劇運動,受過田漢的影響;他兒子鄧興器也是學中文,在武漢大學(日后成“田漢研究會”秘書長)。鄧老師“惺惺惜惺惺”,待余懋盛待崽一樣。他負責學校師生業(yè)余文工團,授課之余,拉余懋盛參加文工團,輔導學生文藝宣傳,開玩笑說:“我是大帥,你是少帥?!?/p>

    大帥1957年冬天拿了兩張票,問少帥:“今天有到省里參加匯演的節(jié)目,你去不去呀?”余懋盛一起去了,竟然有昆曲:嘉禾祁劇團的《武松殺嫂》,桂陽湘劇團的《打碑殺廟》,不同于教科書上的昆曲和他看過昆曲,但又確實是昆曲,除了道白是地方官話,唱詞文本是昆曲寫法,戲劇音樂更是昆曲聲腔??赐辏隽藢J鸲Y堂,樹影燈光,他仿佛走在中山大學校園,啊,這不是夢,似乎是精神家園。旁邊一個聲音,那是鄧老問他:“怎么樣?我原來在蘇州、南京也有看過。我們這土昆好不好?”余懋盛笑了:“冇想到郴州也有昆曲,不錯?!?/p>

    不錯的事,在第二年全國“大躍進”運動中,郴州地區(qū)成立專業(yè)文工團,鄧老是創(chuàng)始人之一。地委宣傳部部長、延安文藝戰(zhàn)士胡代煒,聽了鄧老的介紹,又已在業(yè)余戲劇活動中,看到了余懋盛的表現(xiàn),于是把他調(diào)到新成立的專區(qū)文工團,作編劇安排。排《野火春風斗古城》,鄧老飾演偽司令高大成,余懋盛飾演團長關(guān)敬陶。開演前,一個個主角幕前亮相,打投光,作簡介,鄧老師高大威風,余懋盛少年倜儻。專區(qū)文化科干部劉殿選看在眼里,記在心上;1960年湘昆成立,他就順理成章地提出:“我們團沒有編劇,這個人應該給我們團。”如此,3年時間,余懋盛夢幻般地又與昆曲續(xù)上情緣,世上之事就如此具有兩重性。

    他和李楚池一見心通,一個編劇一個作曲,從此攜手成為湘昆的“昆蟲鐵桿”。

    湘昆成立在三年國民經(jīng)濟困難的第二年,到處缺糧,全民餓飯;國家還要勒緊腰帶肚腸,支援社會主義國家阿爾巴尼亞、越南、古巴、朝鮮;由于供給困難,不得不發(fā)行糧票、肉票、豆腐豆芽票、糖煙酒票等票證,規(guī)定各類人口的糧食定量。但“鼠有鼠路、蛇有蛇路”,劉殿選有他的門路花樣。

    他曾經(jīng)當過郴縣棲鳳渡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棲鳳渡是湘南魚米之鄉(xiāng),古代至今均設糧倉,名小吃“棲鳳渡魚粉”就出自這里。從這里往前就是永興縣油市鄉(xiāng),這一帶都是油茶林滿山,古代即湖南的食用油交易市場,故名油市、油榨墟。劉殿選把棲鳳渡、油市鄉(xiāng)作為湘昆劇團體驗生活的基地,帶團到這里幫農(nóng)民采摘山茶籽;到大隊、工礦(省煤炭勘察隊、地區(qū)煤機廠、郴縣茶油廠、高亭司煤礦)、鎮(zhèn)上,演出新排現(xiàn)代戲,表演古裝昆腔。群眾、干部非常歡迎,劇團到了這里,吃喝不犯難;鄉(xiāng)里和農(nóng)民大哥還把山上摘下的野茶籽榨成茶油,送給劇團。他還帶隊到洞庭湖周邊演出,那里是魚米之鄉(xiāng),也餓不著。

    所以別的單位的人臉成菜色,地區(qū)藝術(shù)劇院、湘昆劇團的青少年們本來就抻抻頭頭,不說油光水量,也時不時會餓得發(fā)慌,但至少不會腿軟得上不了場;一出戲演下來出點虛汗,沒有見水腫病患;小演員、小樂手,依舊保持著漂漂亮亮。

    不過,老藝人蕭劍昆剛到郴州,他那在桂陽縣洋市鄉(xiāng)當黨委書記的大崽,念及父親75歲高齡還在工作,見城鄉(xiāng)餓死一些人,非常擔心父親,就把蕭老接回家去了。老人走時,把清末的湘昆懷鼓交給了李楚池。

    蕭老走了,李瀝青又來了,原嘉禾縣副縣長和李楚池又像過去在縣文教科一樣,坐在一條板凳上。原來“大躍進”“大煉鋼鐵”“人民公社”超越了自然規(guī)律,紊亂了社會發(fā)展,三年國民經(jīng)濟困難,國家很多事物受到干擾影響,1962年仍然走不出困難陰影。郴州地區(qū),國家大型項目東江水電站建不了,工業(yè)東江市撤銷,大專師范也缺乏經(jīng)費不辦了。人員調(diào)整,李瀝青分配到地區(qū)藝術(shù)劇院任副院長兼湘昆劇團副團長,這樣他從原來的副縣級到正科級,現(xiàn)在再調(diào)到副科級位置上。但他無所謂,1962年他“四十而不惑”,想通了,就是干昆曲。

    世上之事就是如此具有演劇性:在嘉禾發(fā)現(xiàn)湘昆的人,離開嘉禾改行教書,湘昆班竟也離開嘉禾,發(fā)現(xiàn)者又進入湘昆。以后,郴州湘昆發(fā)現(xiàn)者李瀝青為了昆曲事業(yè)連降兩級,以及湘昆發(fā)掘整理者李楚池連兩個兒子的名字都帶“昆”字,而成為“湘昆二李”,加上“一余”的佳話,傳遍全國昆曲界。

    這樣,劉殿選團長兼書記,負責全盤(行政、人事、基本建設、后勤、上下聯(lián)系、思想建設等);李瀝青管業(yè)務(繼承、改革、演出事務、對外交流等);李楚池管作曲,和劇目的挖掘整理,余懋盛管改編、創(chuàng)作和導演事務。這個班子,在那個“階級斗爭”興起的復雜年代,非常團結(jié),一心奔事業(yè),振興湘昆。同時他們注意培養(yǎng)骨干,提攜新人全團齊心協(xié)力,大步追趕兄弟院團。

    你可算得新文藝工作者、中國新女性。

    ——廖沫沙

    社會大舞臺,人生戲一場。

    中國戲劇界的領(lǐng)頭羊田漢1950年代異常忙碌,1955-1956年扶助、提攜了浙江昆劇團,通過《十五貫》振興了整個昆曲界。在人民日報社1956年5月18日,發(fā)表《從“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談起》的社論后,田漢才抽出時間,與湖南維吾爾族人、北京大學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南下湘、桂,作為全國人大代表視察各劇種情況。5月22日先到湖南,這是共和國建國之后,田漢第一次回家鄉(xiāng)。

    視察的有湖南省、長沙市湘劇、花鼓戲、話劇、民間歌舞等。走進劇團,田漢感到很詫異,普遍行頭破爛、住房緊張、老藝人生活困難。參加過抗戰(zhàn)演劇隊的老藝人仍把田漢看作“田老大”,說了很多心里話。一解放,劇團戲班都被統(tǒng)管,老戲控制上演,派來干部搞戲劇改革多半是外行,不尊重藝術(shù)規(guī)律和編劇、演員,使得新劇目新本子難產(chǎn),既不賣座、門票價格又低,導致劇團收入困難。公費醫(yī)療尚未解決,退休老演員非常為難,“不能生病”,個別老藝人得病后思想苦悶自殺身亡。演員反映有些領(lǐng)導熱衷政治學習,對藝人改的本子并不重視,交上去如泥牛入海無消息,這倒比沒得飯吃還讓人泄氣。田漢召開了座談會,向省市領(lǐng)導呼吁。接著到廣西,看到桂林桂劇團也是一樣的窘?jīng)r,名旦玉芙蓉安在一間小鋪面過道上,她的兒子病亡,錢也花光,只能以辣椒粉拌苦菜做午餐。66歲的名丑王金鳳,風濕纏身不能登場,同仁們憑義氣每月湊份子來養(yǎng)。就這樣,老藝人們并不埋怨,只惦念無人跟隨他們學藝,桂劇藝術(shù)怎么往下傳?

    多好的文藝工作者,多好的思想,田漢慷慨拿出自己的工薪、稿費一千多元,周濟貧困老藝人或其遺孀。他說:“我并不是來做什么好事,只是表一表老朋友的心意,也是為了感激大家在抗日戰(zhàn)爭中立下的功勞。”湖南省委后來給湘劇團撥款20萬。

    回到北京,中宣部長陸定一已在5月26日作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講話;田漢聯(lián)想到全國的情況,趕寫《必須切實關(guān)心并改善藝人的生活》一篇,交《戲劇報》第7期登刊。從長沙、桂林,提及廣東、山東、北京藝人的實際生活情狀,他說:“上述的這些情況,跟新中國當前突飛猛進的建設是極端不相稱的,跟按比例發(fā)展文化藝術(shù)的要求也是不相稱的。發(fā)展任何運動,人的條件是最主要的。愛護祖國的戲劇文化,首先要愛護祖國戲曲文化所寄托的人──廣大藝人和他們的子弟后輩。要使老藝人能夠得到適當?shù)陌拆B(yǎng)照顧,把他們的才能經(jīng)驗傳給后一代?!薄拔覀冾I(lǐng)導戲劇改革的也都知道該如何尊重傳統(tǒng),接受遺產(chǎn),愛護藝人點滴的進步貢獻。而在實際工作中……還是不尊重傳統(tǒng),輕視這些‘活的遺產(chǎn)的。在戲曲改革問題上多是按照干部的主觀意圖去改戲,常常把戲改得脫離群眾,不被人民喜聞樂見,而一些有本事的老藝人卻沒有用武之地,只好把他們曉得的那些‘帶回土里去,這是人民多么大的損失!”今天回過頭來看,二十世紀50年代,田漢關(guān)于“活的遺產(chǎn)”和尊重人才的思想,多么具有前瞻性,不僅文化意義重、哲理性也很強!

    當年田漢又去南方,在上海召集藝人們座談,有些女演員哭得像孩子一樣,時光荏苒,從妙齡青年變成中年婦女只是一轉(zhuǎn)眼,而某些外行領(lǐng)導不懂藝術(shù)規(guī)律,“每天的寶貴光陰消耗在按時上班看書,看報,聊閑天,開沒有完的無謂的會,干業(yè)務以外的一般瑣碎工作。古人說‘拳不離手,曲不離口,五六年脫離實踐,好演員也變成外行了。”她們感到藝術(shù)青春被浪費,精神苦悶。田漢深感憂慮,再寫《為演員的青春請命》一篇,交《戲劇報》第11期登刊,他指出:“這些現(xiàn)象顯然是不正常的,與今天偉大國家建設普遍突飛猛進不相稱的。有些雖然已引起了領(lǐng)導上注意,有所改善,有的還沒有改善,甚至還沒有得到注意,不合理的現(xiàn)象還沒有得到糾正?!囆g(shù)領(lǐng)導是十分細致的事情,我們一定得終止這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

    進入1957年,毛澤東號召“大鳴大放”、幫助黨“整風”,田漢熱情響應。然而6月開始“組織力量反擊右派分子的猖狂進攻”,整個局面像川劇“變臉”那般,倏忽反轉(zhuǎn)了一個180度的大彎。田漢因上述兩篇“為藝人請命”的文章,遭到內(nèi)部清算,被迫檢查思想。由于國歌出自他的創(chuàng)作,曲作者聶耳系他培養(yǎng);作為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他在海外、蘇聯(lián)、美國、日本等國家以及在中國臺灣、香港有影響;總算在“反右運動”中過了關(guān)。其間,周恩來總理為他講了話,“田漢三教九流,都能團結(jié)?!?/p>

    但是,田漢政治生活的起伏,引起了田家的命運變化。

    他的弟弟田洪,因為父親過世早、家庭貧苦,為保證兄長讀書、留學,留在家鄉(xiāng)照顧母親。二十世紀20、30年代走出湖南,跟著田漢參加“左聯(lián)”、革命文藝活動,在進步戲劇運動中奮戰(zhàn),是舞臺燈光布景專家。抗日戰(zhàn)爭中田洪和夫人、湘劇名伶陳綺霞,跟隨田漢做了大量工作。例如據(jù)“田漢研究會”秘書長鄧興器在《田漢戲劇活動與創(chuàng)作年譜》中,提到1938年1月,田洪就與五弟田沅協(xié)助兄長田漢、作家廖沫沙、音樂家張曙,在長沙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抗戰(zhàn)日報》,容納各黨各派的抗戰(zhàn)言論,田漢、廖沫沙撰寫了大量的抗戰(zhàn)詩文,還有呂振羽、郭沫若、沈從文、董每戡、常任俠、魯彥、許杰、孫伏園,以及中共、八路軍駐長沙辦事處主任徐特立等撰稿。田洪承擔后勤、報紙印刷、發(fā)行等繁重工作。

    后來,田漢奉周恩來電召,與郭沫若、張曙赴武漢,著建軍委會政治部第三廳,田洪一同前往。美術(shù)家周令釗回憶,他當年參加第三廳工作,就是由田洪帶著去武漢的。田漢組建抗敵演劇隊,田洪和董每戡、李也非等組織一支,呼吁民眾起來抗戰(zhàn)。所以田洪是老革命和抗戰(zhàn)老文藝兵。

    湖南和平解放前后,田洪擔任解放軍洞庭湘劇團團長;共和國成立,劇團并為湖南湘劇院。他可以去北京工作,但田漢讓他留家鄉(xiāng),發(fā)展湖南文藝。1953年興建湖南劇院,他調(diào)了過去。因抗戰(zhàn)勝利后,抗敵演劇6隊、4隊回到湖南,要在長沙建立自己的劇場,田洪先生大力幫助,以每月19擔大米租下怡長街一家上海醬園的曬醬坪,他負責雇人設計施工,用竹篾編織竹壁敷上泥巴當墻,用杉樹皮蓋頂,用三合土夯地,擺上木條凳板,便成了一個簡陋的聯(lián)華劇院。湖南劇院正選址此地擴建,田洪熟悉情況,負責抓工程基建;湖南劇院竣工落成后,系湖南省最大的現(xiàn)代化劇院,田洪擔任經(jīng)理;獲選省政協(xié)委員。

    1956-1957年田漢“為民請命”,起因與田洪有些關(guān)聯(lián),一些官員既外行,又高高在上,不關(guān)心老藝人,田洪出差北京,向田漢反映了這些情況。于是文化部門某些當權(quán)者:怪田洪向其兄提供了材料,帶田漢走訪困難的老演員家庭,使田漢寫了文章,使湖南省、長沙市管文藝的領(lǐng)導感到很被動?!胺从遗伞边\動一來,那些人馬上借故批斗田洪,將他劃成“右派分子”,把老革命整下去。

    田洪遭了殃,夫人陳綺霞受牽連。因為在搞政治的當權(quán)派看來:田洪是“大右派”,再讓其夫人光光鮮鮮地登臺,接受觀眾的歡迎喜愛,那豈不是“大右派”的老婆占領(lǐng)了革命文藝舞臺?所以,決定她下臺打雜。湘劇名伶陳綺霞大姐,無辜受害,被剝奪工作權(quán)利,離開了心愛的舞臺。

    人來世上走一遭,某些際遇,仿佛命中注定,怎么想都想不到,躲不過也繞不開。但是,田洪先生和陳綺霞大姐年輕時即跟隨大哥投身革命文藝活動,走南闖北,長沙、上海、武漢、重慶、廣州、北京,接觸過多少名人,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考驗,見多識廣,寵辱不驚,早已把名聲地位、榮華富貴看淡。

    話分兩頭。那一頭:田漢、陳綺霞的戰(zhàn)友、朋友、學生們,對他倆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忿忿不平,但又無力擺脫政治魔咒,他們只能暗中來往,設法維護。

    這一頭:郴州湘昆劇團初建,雖然行當基本齊了,人員基本夠了,但來自幾個劇種,如何統(tǒng)一?幾位老藝人因年齡大了,陸續(xù)退休回老家去了,只有匡升平老師還留在團里。眼前一個大問題是,旦角老師原來是老藝人彭升蘭教,但他畢竟是男人且是老頭子,青少年演員學起來總感到怪怪的,他退回老家后?!耙诲伒钡牡┙牵蜎]人教了。劉殿選和李、余兩位經(jīng)常議論:湘昆怎么求生存、求發(fā)展?他們跟外界都不熟悉,也都是半路出家來到劇團,要想辦法。

    好在郴州在京廣鐵道線上,劉殿選等就免不了往省里跑一跑看一看。1960年下半年,有次劉殿選在長沙遇見省湘劇院著名演員、湘劇第一部電影戲曲藝術(shù)片《拜月記》主角彭俐儂,彭知曉郴州成立了湘昆劇團,就對劉介紹陳綺霞的情況,說她是全國劇協(xié)主席田漢的老弟嫂等等,說:“我的老師現(xiàn)在沒有演出了,你們可以來我們劇院聯(lián)系,借她去做老師。”劉殿選得到這個信息,跟地委宣傳部、文化局一通信:“他們不用,我們用!”馬上到省湘劇院聯(lián)系借調(diào),于是湘劇院同意下放陳綺霞,工資由郴州藝術(shù)劇院發(fā)放。

    陳綺霞大姐1920年出生于長沙,家庭人口多,由養(yǎng)母收養(yǎng),那年月生活非常艱難,11歲就生死畫押進湘劇班??谷諔?zhàn)爭爆發(fā),田漢回到湖南組織抗敵宣傳,她受此影響加入湘劇抗敵宣傳隊,走上抗日救亡道路,結(jié)識了田漢的大弟弟田洪,1939年結(jié)合,成為田家的主要成員。田漢教她學寫字、寫日記、文化知識。她服侍田洪的母親、“戲劇媽媽”易克勤老太太,勤儉操持全家生活。最困難時1940年在桂林,除了撫養(yǎng)女兒,要到街上賒米度日,到城外挖野菜煮粥,還要接濟田漢的朋友,同時她還是中興湘劇團的當家旦角,出演許多抗敵內(nèi)容的戲劇。1943年她喜添一女,又響應田漢“打回老家去”的號召,離開桂林演回長沙,田漢為她賦詩送行:

    添得明珠掌上擎,壯懷如火別山城,

    歌喉每日勤磨練,好為人間吐不平。

    1960那年的陳綺霞大姐,邁過“三十而立”,剛好“四十而不惑”;郴州在湖南最南邊挨近廣東,她要拋下自家的“窩”,一個人去那邊生活。最讓她心中放不下的是孩子。從抗戰(zhàn)到解放初,她生育有6個孩子,田洪先生被錯劃“右派”,家庭生活也陷入困難狀態(tài)。她既要撫慰冤屈的丈夫,又要像母雞護雛一樣保護孩子們稚嫩的心靈,既要籌措子女們的學費,又要撐起全家的生活。然而,她說:“只要能恢復工作,什么困難也難不倒我!”

    要跟孩子們再見了,陳大姐提醒自己不能愁腸百結(jié),要給她們一個堅強的背影。她毅然提起行李,走出家門離開長沙;迢迢六百多里,今天來說不算什么;可那正是“過苦日子”時期,丈夫工薪降到底,當家的女人,卻與孩子丈夫來分離,獨自遠行去南嶺。沒有錢,坐最慢的車次;別過臉,不忍對送行的子女;車窗外,天空孤鴉翅無力;從不知悲傷的陳綺霞,把眼角的淚珠,一顆一顆吞心底……

    40掛零,干事業(yè)尤其是藝術(shù)性行業(yè),這是一個承上啟下的年齡,對于湘昆來說,陳大姐踏進大門,只是幸運的開始。因為當時匡升平老師管男演員基本功訓練,女演員無人專管,陳老師來后不僅負責女演員的表演、戲劇舞蹈,還管到了男演員。她觀察一下,從省花鼓戲劇院、郴州市祁劇團、桂陽縣湘劇團調(diào)來的,戲曲基礎好一點,演大戲意識還欠一點;從市文工團調(diào)來的氣質(zhì)好一點,戲劇基本功欠一點;嘉禾湘昆學員訓練班的雖整齊一點,但動作土一點。總之,她要將這五花八門、參差不齊,迅速改變?yōu)樗秸R、風格統(tǒng)一。

    嚴格的基本功訓練開始了,她每日聞雞起舞,叫醒孩子們起床,清晨走圓場拿山膀;按省級專業(yè)團的要求,自己示范,壓腿、下腰、云手、踺子……“一,打打,二打打,三,打打,四打打……”先教戲劇動作基本位置,這是淺的;然后再教深的,“注意,你們原來的蘭花指不對,都要改。戲曲的蘭花指,是這樣出去;”“動作要有節(jié)奏,再來一遍。”腰腿硬的,把她練軟;含胸的,把她練挺。半年后,全團基本功統(tǒng)一,能整齊劃一。她的汗流下來,跟學員的汗流在一起。

    排戲時,余懋盛、李楚池請她作指導,她先觀察,例如讓《白兔記》中的折子戲《出獵》、《訴獵》先演,看老藝人傳下來的昆曲怎么表現(xiàn)?然后把湘劇的精華毫無保留地獻出,加上自己的設計,與湘昆糅為一體,又看不出痕跡。

    還有劇團的業(yè)務管理、舞臺監(jiān)督、后臺秩序等,她一看必須建立一套完整體系,把情況與田洪先生一說。田洪找了兩個老藝人,讓陳大姐領(lǐng)著,一來幫湘昆建立燈(燈光、布景)、服(裝)、道(具)、效(果)的管理,一來解決兩個老藝人的生活來源。孩子們嘴里的這兩個伯伯,不管排練還是演出,要求跟陳老師一樣嚴格。盧伯伯管服裝,洗得干干凈凈、熨得整整齊齊;丁伯伯管道具,搽得亮亮堂堂、新的一樣。椅子鋪了墊子,規(guī)定不擺上場不能坐,陳玉金調(diào)皮偷偷在場下坐,結(jié)果屁股一下去就跳起來,原來丁伯伯放了個小圖釘!陳綺霞老師告訴少年男女:“前臺后臺,都必須按舞臺規(guī)矩來!”

    湘昆經(jīng)費少,她帶著兩個老藝人自己設計,為團里做服裝、道具,有時趕任務,忙個通宵。女演員還不會扎古裝戲片子,有的化妝還不會勾描,她手把手教。整個團的基本功、排練、演出、管理檔次,專業(yè)化程度,舞臺氣質(zhì)風度,大幅度提高;湘昆領(lǐng)導和老師一看,既欽佩又叫好,這才是專業(yè)劇團!

    夫妻分開、家庭離散,自己的孩子不能帶在身旁,她把湘昆的青少年都當成自己的孩子,練功是嚴師,生活是慈母。上山下鄉(xiāng),演出條件差,白天她指揮裝臺;晚上她讓男女孩子打地鋪,睡在她左右兩旁,自己睡舞臺中央。女孩子們離開母親,很多生理衛(wèi)生知識不知,她一個一個指導。演員文菊林說,陳老師把我當女一樣,連睡覺都帶在一鋪床。幾年中,陳大姐一門心思是怎么帶湘昆,把水平提上去,疏忽了自己6個子女。對自己的孩子,她有信心,她和田洪、田沅跟隨田漢闖蕩社會,走上革命文藝道路時,不也還是大孩子嗎?

    當年與田洪一起辦過《抗戰(zhàn)日報》的朋友、著名作家、中共北京市委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廖沫沙獲知這些情況后,心情很不平靜,他為陳綺霞大姐專門寫了一首詩:

    你在舞臺上是一位聰慧活潑的藝人,

    在家庭里又是一個勤儉樸實的主婦,

    這兩件事情叫任何人都不容易做到,

    而你很負責任地完成了光榮的任務,

    你可算得新文藝工作者中國新女性。

    “山窩里飛出個金鳳凰?!?/p>

    ——田漢

    湘南原野露出新綠,1961年3月國務院文教辦主任張際春來到郴州。他是郴州宜章縣人,1928年參加“湘南起義”,跟隨朱德、陳毅與毛澤東會師井岡山,這次是第一次回湘南。頭一年3月毛澤東在長沙背誦了郴州三絕碑的秦觀詞《踏莎行·郴州旅舍》,湖南、郴州要重修三絕碑護碑亭,但經(jīng)費困難,報告國務院文教辦。張際春主任親臨湘南,他是中央委員,曾任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地委請他視察了三絕碑的情況,并請他看湘昆表演。張主任很高興,接見了演員,鼓勵了劇團;這刺激了老師、團長,他們活躍著思想。

    田洪先生被打成右派后,勞動改造,搞衛(wèi)生燒開水,任勞任怨;妻子離散,他又當?shù)之斈?。但即使陷入這艱難境況,還在為妻子所在的湘昆著想;夫妻兩個相聚,也總是這個話題。湘昆領(lǐng)導、老師很尊重他,到長沙就去拜訪。地方小團怎么打開眼界?怎么造成影響?怎么以省內(nèi)外各種大戲為榜樣?湘昆劉團長和李楚池、余懋盛老師把張主任看戲等事告訴田洪,說想去北京,引起各方面注意,但苦于無門路聯(lián)系。田洪鼓勵:一邊打基礎,一邊抓時機。

    1961年10月一天,田洪安排大孩子照顧妹妹弟弟,來到郴州探望妻子。劉團長、余懋盛、李楚池,晚上到陳綺霞老師房間聊天。劉殿選提出:可否利用田洪、陳綺霞家與田漢主席這層關(guān)系,爭取獲得他的重視,讓湘昆走出南嶺山區(qū),上首都去開眼界去學習?田洪先生說:“我們也正在考慮這個問題,但是現(xiàn)在由我出面,不太合適。要找機會,采取別的辦法?!标惥_霞大姐說:“這樣,我去北京,給我們屋里老太太拜壽。劉團長可以跟我一起去,先寫封信,我寄去,你們看要不要得?”幾個人一聽,大喜!于是立即操辦起來,一面給田漢主席寫信請求去北京學習,一面做準備。

    根據(jù)田洪先生、陳大姐提示,當下正處于饑荒時期,主要是糧油供應困難,全國人民沒有油水,營養(yǎng)不良,國家級院團、田漢這樣的領(lǐng)導,概莫能外。于是田洪帶著劉殿選從棲鳳渡搞來的山茶籽油,從郴州回長沙,和幾個孩子加工菌油。實際上,田洪對老母日思夜想,若赴京探望恐給反對田漢的人提供攻擊炮彈,打成“右派”又怎么面對白發(fā)親娘!故每當聽到“娘老子(長沙方言:父亡母存,對母親稱)”問到自己,就讓兄長搪塞。宋代大詞人秦觀貶謫郴州,作《踏莎行·郴州旅舍》,有“驛寄梅花,魚傳尺素”之句。他就到湘江邊從打漁船上,買回一條大魚烘干,愿這魚能略表孝心,傳遞兒子對慈母的一片衷腸……

    湘昆這邊的人,把山茶籽油加熱,再把辣椒灰倒進去攪拌,加工成幾瓶茶籽辣椒油;幾個人正忍住口水加熱,突然油鍋噴出火花,大伙慌了手腳,演員隊長唐湘音一個鍵步?jīng)_去,平端起油鍋離開灶眼,沖到門外放涼才未起火!

    11月中旬,劉殿選拎著茶籽辣椒油,跟陳綺霞大姐乘坐廣州——北京的特快列車北上,田洪帶著孩子在長沙火車站,把菌油和干魚送到陳大姐手里。到京后,陳大姐向田母、“戲劇奶奶”易克勤老人拜壽。然后將劉殿選介紹給田漢,說這是郴州湘昆劇團團長,來匯報湘昆的情況。田漢先生非常高興,說曉得湖南老家發(fā)現(xiàn)了昆曲,是個大好事,正想了解湖南昆曲是什么樣子?聽完匯報,同意為湘昆青年演職員介紹北方昆曲劇院的藝術(shù)家為師,并交代秘書聯(lián)系。

    劉殿選離開田家,馬上拍電報叫等候佳音的團隊出發(fā)。這個隊伍,劉團長和李、余三人已研究好,有演員、樂手16人,由李楚池老師帶隊。帶著20斤大米和幾小瓶山茶籽辣椒油,每個人還像上山下鄉(xiāng)那樣扛著鋪蓋,因為時令入冬,北方初寒,而團里經(jīng)費困難,住不起酒店賓館。陳綺霞老師說:可以住在田漢主席四合院,我們就打地鋪吧,房間安了暖氣,都是木地板。進京湘昆班買了硬座票,興高采烈,奔赴北京。

    兩天一晚,11月23日,湘昆班黃昏抵京,田漢先生的秘書通知北昆秘書李愚接站。北京火車站大鐘顯示過了6點,李秘書催促:“快開演了,吃飯來不及了,就在這吃點什么?!眲F長給大家在小賣部買了一點餅干,吃了背上行李趕往長安戲院,氣喘喘沖往劇場,門衛(wèi)不讓:“你們干嘛?”李秘書趕上前說明,讓大家先把行李寄放在門廳,再進去找位子。腦袋暈暈地剛坐下,只聽什么聲音響起,整個劇場掌聲起、喝彩“好!”湘昆班一呼隆站起來,反頭往門口看,坐在他們后面的觀眾大叫:“坐下!坐下!干嘛呢?”“哪來的,一點規(guī)矩不懂!”老師趕緊叫大家坐好,原來小青年以為毛主席來看戲了;其實前面的聲音,是北昆藝術(shù)家侯永奎在幕后的叫頭,引發(fā)了觀眾喝彩。

    看完北昆這場精彩的戲,劉團長帶大家到東四旅館去住,扛來的行李沒有用。

    原來陳綺霞大姐為團里著想,跟大哥說:“團里經(jīng)費緊,我喊他們帶噠鋪蓋,就住我們屋里,打地鋪啰?!碧餄h主席說:“那成何體統(tǒng)?我來安排?!彼屆貢?lián)系住東四旅館,由全國劇協(xié)設法解決住宿費。實際上,田漢與郴州老鄉(xiāng)關(guān)系不淺,一位是革命先烈鄧中夏,鄧中夏是郴州宜章縣人,二十世紀20年代他們同為“少年中國會”會友;一位是左翼女作家白薇,白薇是郴州資興縣人,留學日本與田漢夫人易漱瑜成好友,并尊田漢和日本中村吉藏教授為戲劇老師。

    第二天下午,劉團長帶主要演員到細管胡同田漢宅邸,這是建國時周恩來總理指示文化部給田漢找的住房。秘書在門口迎接,告訴大家:田漢主席現(xiàn)在是副部長待遇,工作、創(chuàng)作都相當忙,休息很少,注意不要打擾他太久,云云。陳綺霞大姐在院中等著,四合院里清潔素雅,花草層疊。一小條菜園,青綠上磚階,后來才知是老娭毑的杰作。進入書山一般的書房,田漢主席已站在中央,和大家一一握手言歡。少年們崇敬地看著他,心里在想:這就是國歌作者,這就是大戲劇家,這就是革命文藝領(lǐng)導人,他們像在夢里一般,小學、初中開學時升國旗唱國歌,何曾想到今天能走進國歌作者的書房!

    田漢主席親切地讓大家坐下,詢問了湘昆的情況。陳綺霞大姐安排大家唱幾段,這時她把“戲劇娭毑(湖南方言:奶奶)”、婆婆易克勤,請進大哥壽昌(田漢原名)的書房,娭毑微笑著,像看孫兒那樣,慈祥的笑意流動在她慈愛的臉上。少年們拘束緊張的心理消失了,唐湘音唱《麒麟閣》一段,文菊林唱《昭君出塞》一段,郭鏡蓉唱《出獵》一段,李元生支起鼓板,李楚池老師、蕭壽康竹笛伴奏,劉景榮二胡拉響。田漢主席輕打拍子,易娭毑也兩手有節(jié)奏地輕按:

    “王昭君,一俟??菔癄€,

    手挽著金鑲玉嵌的琵琶兒一面。

    俺這里便思劉想漢,

    眼睜睜,眼睜睜盼不到南來雁。

    南來雁,哎呀雁兒嚇。你與我把書傳……”

    唱完,易娭毑鼓了掌,陳大姐扶她回屋,娭毑對孩子們頷首點贊。田漢主席微笑示意大家坐好,沒椅子的坐地板上,他用長沙普通話講話,聲音清朗:“昆曲是我國最古老、稀有的劇種。沒有想到,在我們湖南,郴州這么個山溝溝里,還保留有昆腔,真是山窩里飛出個金鳳凰!”小少年們一聽,都樂了:嘿,我們成了鳳凰,還是金的。

    田漢主席語重心長:“你們來北京,不要只看北昆的昆劇,還要看京劇、評劇、歌劇、芭蕾舞劇,擴大視野,才會懂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們很年輕,要努力學習??上銈儊硗砹艘徊剑诽m芳先生的戲看不到了,他在8月份已經(jīng)不幸過世?!碧餄h揮去傷感,接著大聲說:“做演員還要體驗生活,體驗什么生活?體驗古人生活不可能,但到了北京,去故宮看看,就知道宮廷生活是什么樣子。表演戰(zhàn)場,應該到長城看看,那里有古戰(zhàn)場。要按毛主席說的,向工農(nóng)兵學習。也要從書本中找知識?!薄艾F(xiàn)在全國不僅有蘇昆、浙昆、北昆,還發(fā)現(xiàn)有川昆、滇昆;你們就是湘昆,湘昆應該有自己的獨特風格,既要吸收別人的優(yōu)點,又不能丟掉自己的特點?!?/p>

    下一次接見時,他教誨大家:“你們不但要有過硬的唱作念打的基本功,還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和歷史知識。有了一定的文化、歷史知識,才能更好地理解角色、表現(xiàn)角色。我的孫子看戲都曉得‘那個那個好可憐喲,因為演員把戲演到看戲的人心里去了。”他邊做動作,邊講:“要掌握多方面常識,比如戲文中的‘推出午門斬首,不能伸出五個手指腦,午門是中午的‘午?!鄙倌陚兛粗斐龅奈鍌€手指,那“手指腦”,長沙方言、郴州方言甚至嘉禾方言都這么講,全屋子的人都笑起來,全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的笑聲和來自山溝溝剛?cè)胄械纳倌陚兊男β?,互相感染,奇妙地融合在這間溫暖的書房里……

    那幾天,每天上下午都到北昆院子練功,北昆的老師抓得很緊,周日還教武術(shù)基本功;晚上進劇場看北昆藝術(shù)家的拿手戲,小青年們大開眼界。全本的《白蛇傳》,表演藝術(shù)家侯永奎的《鐵籠山》、《艷陽樓》,表演藝術(shù)家白云山的《金不換》,表演藝術(shù)家李淑君的《文成公主》,她同侯先生合作的《千里送京娘》,特殊的戲《撇子》,由白先生反串旦角……令人目不暇接。

    湘昆班也在北昆小劇場,演出兩場折子戲,請北昆藝術(shù)家指教。演了《擋馬》《連環(huán)記》《醉打山門》《武松殺嫂》,受到藝術(shù)家們的肯定。翌日座談,由北昆第一副院長金紫光主持,他就是在延安受到毛澤東、周恩來表揚、改編《逼上梁山》的戲劇家。藝術(shù)家們鼓勵、夸獎,“不錯,有自己的特點”,“《擋馬》,跟別的劇種不一樣”,“三年的小學員,能演這個水平,懂得表現(xiàn)人物”;白云生副院長還表揚:“那個小唐還知道敲鑼,放下鑼就上場,不錯?!?/p>

    田漢主席來看了。過了兩天,他安排到全國文聯(lián)小禮堂去演,他把總理辦公廳主任董小鵬請來。開演前,他講了一番話:“多少年我沒有為湖南說過什么話了,今天我要為湖南講幾句。湖南發(fā)掘了湘昆,是有功勞的。小演員班子,挑著行李到農(nóng)村,為農(nóng)民演出;到工廠礦山去,為工人演出。他們雖然還不成熟,藝術(shù)上也還欠缺,但這種精神很好,值得鼓勵,要發(fā)揚?!彼剡^頭,對小演員們說:“可惜梅先生去世了,如果他活著,今天肯定回來看你們演戲的!”小演員很激動,他們演的是陳綺霞老師指導的《白兔記》中的《出獵》《訴獵》,《醉打山門》等折子戲。

    開演前,突然發(fā)現(xiàn)陳綺霞老師不見了,有的小演員正有點慌神,陳老師卻小心翼翼地進了后臺,手里端著一個棉布包,打開來里面是一個紫砂壺。陳老師笑著說:“天氣冷,娭毑特地給你們熬了一壺參湯。來,先上場的先喝,提氣,暖身體,好好演?!彼H手把這一壺參湯,輪流遞給小演員,她對郭鏡蓉、文菊林等女孩子說:“你們戲份重的,多喝一點,多喝一點?!痹诖箴嚮臅r期,田漢先生為了慈母的健康,孝敬給老人的人參,老人自己不舍得用,卻拿出來滋養(yǎng)孩子們。90高齡“戲劇娭毑”熬了一晚的一湯之恩喲,溫暖了湘昆人一輩子!

    演完后,田漢主席自己掏錢在華僑大廈招待晚餐。人們上了大客車后,由于天冷車發(fā)不動,10幾個湘昆班少年趕快下去推,一直推到華僑大廈,這成了飯桌上的笑談。第二天田漢又在書房與湘昆班座談,田漢說:“你們演得很賣力,很不錯。但是還要看到自己還不夠成熟,希望你們繼續(xù)努力。這一次,我就不請毛主席看了;下一次你們來北京演出,我一定請毛主席來看看家鄉(xiāng)的昆劇?!彼D(zhuǎn)過身去,問秘書同北昆聯(lián)系好了沒有?秘書回答聯(lián)系好了,他讓秘書把湘昆班拜師北昆藝術(shù)家的拜師儀式請?zhí)『?,交代通知出席儀式人員,糧油困難時期,專家、老師包括領(lǐng)導,都自帶糧票。

    秘書印制好了拜師典儀請?zhí)瑑?nèi)容是“湖南郴州專區(qū)藝術(shù)劇院湘昆劇團學員……千里求師,向北方昆曲劇院……諸先生就學……”,落款是“湖南郴州專區(qū)藝術(shù)劇院院長劉殿選”,“介紹人:田漢”。由于全國戲劇家協(xié)會機關(guān)打字員不認識生僻的“郴”字,所以空在那里,劉殿選用鋼筆填寫;此外,秘書讓打字員在括號里打上“請帶糧票”;領(lǐng)導專家們自然帶了。

    湘昆班拜師北方昆曲劇院藝術(shù)家的儀式,定在湘菜老字號西單曲園酒樓,十大元帥授銜后毛澤東舉行的宴會,齊白石、梅蘭芳、郭沫若、周揚、田漢、陽翰笙、愛新覺羅·溥杰、侯寶林、吳晗等文化界名流與它緣分不淺。劉殿選向郴州地委宣傳部部長請示,拜師要擺一次酒席,需要一點經(jīng)費。部長竟不敢表態(tài),他干脆直接請示地委書記陳洪新,雖然地區(qū)不設一級財政,但陳書記非常支持,批準在三百元以內(nèi)即可。

    這是一場素樸的京城盛典。11月28日,田漢率文化部藝術(shù)局局長李倫(京劇《三打祝家莊》編?。⑷珖鴳騽〖覅f(xié)會領(lǐng)導張庚、秘書長李超(昆曲《李慧娘》編劇)一行出席,著名紅學家俞平伯、著名戲劇家阿英、阿甲、馬少波、鄭戈楓,中國戲曲學校副校長史若虛(校長由田洪兼)、中國京劇院院長張東川、北方昆曲劇院院長金紫光,著名京劇表演藝術(shù)家李少春、袁世海、京劇院院長助理郝成、戲劇評論家劉乃崇等見證。田漢親自主持,他興致勃勃地說:“過去拜師是要磕頭的,現(xiàn)在鞠躬就可以了?!庇谑窍胬グ嗾酒饋硐蚶蠋焸兩钌罹瞎?,恭敬拜師,白云生、馬祥麟、侯永奎、侯玉山、李淑君等老師點頭回禮。

    田漢按請?zhí)系拿?,一一介紹湘昆青年演員:郭鏡蓉、唐湘音、雷子文、孫金云、文菊林、江永梅、宋信忠、李忠良、謝序干等。領(lǐng)導、專家接了小演員的茶籽辣椒油,要交糧票和錢,劉殿選堅決不收,說帶來20斤米。上菜了,第一次坐在北京老字號大酒家的青年演員,光眼睛盯著那些琳瑯滿目的名菜,就覺得好像在做夢,夢中登上了天宮的瑤池蟠桃宴……

    第四章 湘昆別一枝

    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

    ——蘇東坡

    當湘昆進京班“走上層”時,余懋盛領(lǐng)隊“走基層”,由匡升平老師帶路,樂手段學明、管錄音的電工,尋找桂陽縣清末湘昆“升字班”遺址,準備接回蕭劍昆老人查清湘昆歷史、繼續(xù)挖掘湘昆古戲。頭一天走到四里鄉(xiāng),已靠近新田縣界,經(jīng)濟困難歲月,初冬原野沒什么人影,快黃昏了,樹上老鴉氣無力地叫,讓余懋盛有種不祥的預感。找到那個村莊,一個婦女叫來蕭老的崽。余懋盛說:“我們來看蕭老?!逼溽蹋骸翱床坏搅藛??!庇囗?、匡升平心里一沉,其崽:“上半年就走了喲?!痹瓉恚捓系拇筢虛氖捓显谕獬圆伙?,就接回家,哪想回到家后,形勢并未好轉(zhuǎn),大崽反而餓病先死,蕭老畢竟高齡了,等小崽幾個月后從外面回家,老人已經(jīng)餓死!

    大家一陣嘆息,余懋盛拿出兩瓶酒,是在桂陽縣城買給蕭老的,只能灑在他墳上。余懋盛嘴里念叨:“我們現(xiàn)在來接你,可惜你老人家不在了,但我們不會忘記你。你老教的學員到北京去了,請你放心。”老人愛湘昆,離開時把清末的懷鼓留給了李楚池。

    第二天,余懋盛、匡升平等找到和平墟“大先生”謝金玉老屋,清末“升字班”辦在他家里,其孫子謝新武老師在家,他繼承祖父的遺志,也學戲,當時在郴州歌舞劇團工作。他拿出一大疊毛邊紙本子,慷慨向湘昆捐出家藏的“大先生”全部手抄昆曲劇本。這批50多冊的清末文物,有演出本和記事本。40冊演出本,很別致,屬于單邊本,即男女主角各一本,只有本角色的唱詞和道白,這是為了方便演員讀劇本、背臺詞、研究角色,而分開抄寫的劇本(其他角色的附于其中)。如《七子圖》,有文章說“此劇已無”,全國只北昆有后面幾折;這次才知湘昆藏有全本,楊延昭的,穆桂英的。

    進京班和走基層隊,都滿載而歸,全團卯足了勁干。余懋盛后用一年時間整理出《七子圖》。唐湘音向北昆侯永奎老師學的《林沖夜奔》,雷子文向馬祥麟老師學的《鐘馗嫁妹》,郭鏡蓉、孫金云向李淑君老師學的《斷橋》,也苦練數(shù)月至一年,才登臺。

    大饑荒在1962年基本結(jié)束。3月的瀟湘,麓山青青,湘水泱泱,洞庭波涌,南嶺泛藍。田漢主席到了長沙,他帶著戲曲理論家周貽白、電影名導演鄭君里。田洪和陳綺霞,跟他聊到了湘昆的事,他打算抽時間專門南下郴州,看一看南嶺大氣象,看一看家鄉(xiāng)的昆曲劇團。但這時,文化部一個電話打來,通知田漢回京,他們一行掉頭趕回北京。田洪帶著在湖南戲曲學校念書的女兒湘瑜,到長沙火車站送行。

    湘瑜想伯伯,愛伯伯。伯伯是國歌作者,是大名人、“大官”,沒錯,有這么一個伯伯,自然感到驕傲感到自豪。但這不是全部,因為很難見到伯伯吶,田家第三代很多人只見過娭毑,沒見過爹爹,還有在襁褓中就已夭折的第一個大伯,還有早逝的漱瑜嬸嬸、田沅叔叔。現(xiàn)在田家只有老大(田漢)和老三(田洪)兩家,湘瑜有很多事想伯伯拿主張,有很多話想對伯伯講。在長沙火車站月臺上,伯伯對她爸爸語重心長:“老三,要學習毛主席著作吶!”

    她的注意力卻在伯伯身上,伯伯年紀大了,卻把外套丟在臥鋪上,身上只穿著一件淺色的薄毛衣,3月的長沙乍暖還寒,她想提醒伯伯,卻撈不上話講,伯伯興致勃勃跟鄭君里導演、周貽白教授嘮叨,她忍不住摸著伯伯的毛衣,卻分明感覺到一絲溫暖。鈴聲響了,伯伯他們上車了,湘瑜感到有點委屈,她想跟伯伯說自己一件事;可是沒機會了,她眼睛似乎有點潮濕,伯伯似乎注意到侄女的表情,他回轉(zhuǎn)身掏出20元塞進湘瑜的手里,摸她腦袋一下:“我要不了好久還會來的,有什么事下一回再說,咹。”列車緩緩開動了,鄭君里推開車窗向田洪他們揮手,看到淚珠掛在眼眶、依依不舍的她,笑著說:“湘瑜,別哭,別哭,我們還會來的?!被疖囷w馳北去,帶走了少女的心,伯伯和鄭君里叔叔再也沒有來,但伯伯毛衣的那一絲溫暖,永遠留在了田湘瑜的心房……

    田洪先生摘掉了“右派帽子”。陳綺霞老師扎在湘昆3個年頭,打了一個穩(wěn)固的基礎后,在1962年回到長沙。她和田洪先生與湘昆始終保持聯(lián)系,甚至把在省戲校湘劇科畢業(yè)的二女兒田湘瑜送來湘昆。田湘瑜完全沒有這個思想準備,她自幼生長在省湘劇院,周圍的省花鼓戲劇院、省歌舞團、省話劇團都很熟,都歡迎她去。她有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她的妹妹田偉就是學歌舞、芭蕾的。她想考到北京去深造,在長沙火車站就是想跟伯伯講這個事;不行的話,向伯伯要求去跟京劇泰斗馬連良先生學老生都行;陳綺霞大姐和田洪先生告訴她:“你伯伯的態(tài)度也和我們一樣,湖南發(fā)現(xiàn)了昆腔,我們湖南人不干誰干?”于是她無奈地從長沙到了郴州,一下車就哭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笨商锛仪闆r剛好一點,就叫她往低處走,她抹去淚珠,提著行李進湘昆,安下心在郴州。

    那正是湘昆人齊心干事業(yè)的黃金階段,田湘瑜屬于省級科班出身,領(lǐng)導有意培養(yǎng)。唐湘音、雷子文、郭鏡蓉、文菊林、宋信忠、蕭壽康、劉景榮等,個個爭先,向余懋盛老師學詩詞格律,跟李楚池老師學書法,有的學繪畫,有的學作曲,恨不能黑夜當作白天的繼續(xù)……

    從1960-1966年,湘昆除了練功、學傳統(tǒng)戲,主要就是按照毛澤東主席對文藝工作的批示,排新編現(xiàn)代戲,上山下鄉(xiāng)“為工農(nóng)兵服務”,每年要完成演出任務250場以上。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劉殿選團長別的“陰謀詭計”敢干,這種觸及“為工農(nóng)兵服務”的硬性指標,豈敢違抗?如果一門心思挖掘湘昆的遺產(chǎn),那就有可能撤職罷官,湘昆的大事就要受到影響。因此采取兩條腿走路的方式。

    積極創(chuàng)作現(xiàn)代戲:余懋盛移植改編了《瓊花》《師生之間》《女飛行員》《南方來信》《首戰(zhàn)平型關(guān)》。李瀝青到團后,改編了《箭桿河邊》《海防線上》,創(chuàng)作了《蓮塘曲》。

    埋頭整理傳統(tǒng)戲:李楚池、余懋盛整理了湘昆傳統(tǒng)戲《牡丹亭》《連環(huán)記》《白兔記》《義俠記》《游園驚夢》《產(chǎn)子破陣》《相梁刺梁》《漁家樂》《單刀會》《夜奔》《思凡》《琴挑》等一批全本、折子戲。李瀝青也整理、改編了《殺狗記》《桃花扇》,改編了京劇《寇準》還因為田漢的授意,整理改編了明末清初哲學家、文學家王夫之的《龍舟會》。

    田洪、陳綺霞和兄長田漢一樣,古道熱腸,繼續(xù)向湘昆向同道傳遞自己的熱量。1961年7月,郴州專區(qū)湘昆劇團首次赴省匯報演出,陳大姐跑到湘江劇場后臺告訴余懋盛:“你的老師來看戲噠!”他疑惑:“哪個老師?”陳大姐說:“董先生吶,董每戡,我去請他來的?!庇囗⒛X袋一嗡,廣州尷尬一別,董師音訊全無,今天居然來看戲了,急問:“董先生人哪?”陳大姐說:“他看完就走了。”他急了:“嗐大姐,怎么不早點告訴我?留他一下?!标惔蠼泖鋈唬骸拔沂且粝聛硪娨幻妫f不方便,不要影響你?!庇囗⑿闹幸魂嚦?。

    翌年再赴長沙公演,余懋盛想請陳大姐帶自己去看望董師,請恩師看幾場戲。陳大姐滿口答應,建議:“最好是你把劉院長、李老師邀到,一起去,我要田老帶你們登門?!痹瓉?,跟隨田漢戰(zhàn)斗過的董教授被打成“右派”,只得來夫人家鄉(xiāng)長沙棲生,田家跟落難的董每戡一直來往,田洪讓田湘瑜在郴州買烤煙,讓下放郴州農(nóng)村的兒子田海雄帶筍干,他們探親回長沙時,田洪、陳綺霞和兒女帶著土特產(chǎn)去看望董每戡,互相溫暖,抵御漫漫黑暗,向往春天的陽光。

    大街上貼著“階級斗爭”的標語,田洪根本不管,他大步領(lǐng)著人走進水風井一條小巷,進去爽然一笑:“每戡,哈哈哈……你看哪個來噠?”小房門打開,花白發(fā)的董每戡出來,政治重壓、貧苦生活使這位著名專家消瘦木訥:“田老,這幾位是?”田洪賣賣關(guān)子:“你看清楚點啰?!庇囗⒓泵Ь匆宦暎骸岸壬?,我是余懋盛呀?!倍壬宦?,瘦弱的駝背挺起來,劉殿選、李楚池也上前尊敬問候,寬慰他:“你培養(yǎng)了一個好學生,他為湘昆做了不少事。”董先生眼中頓時閃出亮光。茅檐低矮,徒有四墻,昏黃的燈光,照進他們的胸膛,幾位文化人談論湘昆,關(guān)注的還是民族戲劇、文化興旺。他們在困苦磨難中表現(xiàn)出來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豁達互敬、樂觀開朗,是中華民族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高貴人格。

    國民經(jīng)濟情況好轉(zhuǎn),文藝活動頻頻開展。1964年9月湖南省戲劇會演后,湖南省人民委員會文教辦批準郴州地區(qū)湘昆劇團改稱為“湖南省湘昆劇團”。1965年3月奉上級指示,湘昆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下到郴縣魯塘人民公社勞動、體驗生活,那正是明代大儒、南戲迷何孟春家鄉(xiāng),昆曲最早進入湖南的地方,四周又是桂陽、臨武土昆之鄉(xiāng),群眾特別喜愛楚地昆腔。

    但不過才幾天,就返回郴城要出演現(xiàn)代戲《瓊花》,前面還要加演傳統(tǒng)戲《琴挑》,大家奇怪,“社教”運動不是禁演古裝戲嗎?演完后,首長接見,才知是國務院副總理、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一行,到郴州視察農(nóng)業(yè),湖南第一書記張平化等陪同,參觀了蘇仙嶺風景區(qū)“三絕碑”,步秦觀《踏莎行·郴州旅舍》原韻填詞一首;地委招待他看湘昆的現(xiàn)代戲《瓊花》、傳統(tǒng)戲《琴挑》。那次正是田湘瑜飾演“瓊花”,陶鑄看完戲,鼓了掌,聽地委書記陳洪新說“瓊花”即田漢的侄女,他與演職員合影時,特意點名:“小田,來,站這里。”

    對于自己夫人曾志家鄉(xiāng)新發(fā)現(xiàn)的這個劇種,又有如此水平,陶鑄頗感欣慰。座談會上,他一開口:“今天我犯了一個錯誤,不能演的傳統(tǒng)戲,我偏點了你們一出。”演員們吃一驚,陶鑄笑言:“不過看這出戲不是為了欣賞,而是為了對比,看看湘昆的傳統(tǒng)戲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看完了,很高興,你們的現(xiàn)代戲?qū)鹘y(tǒng)有繼承,有改革,有發(fā)展,藝術(shù)上很美……”他交代湖南省委第一書記張平化,讓湘昆參加7月在廣州舉行的中南區(qū)戲劇觀摩會演。

    時間緊張,李瀝青和余懋盛征得地區(qū)歌舞劇團編導榮培羽的同意,將其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戲《紅波浪上人》,改成昆曲《騰龍江上》,演員赴本區(qū)宜章縣中南最大的莽山林場,歌舞劇團正在原始林莽體驗生活,湘昆向兄弟劇團學這出戲。改編后,經(jīng)省文化局審查認可,選入湖南代表團,奔赴廣州,笙歌勁槳,舟闖急浪,演出令人刮目相看,中國唱片社錄音,一曲震響。

    那幾年田湘瑜在南嶺,心系北京,每年給伯伯寫一封信,匯報工作和思想,讓字寫得好的樂手段學明抄正,寄往北京。伯伯每次都在百忙中偷閑回音,諄諄教誨:“湘瑜,你在湘昆要謙虛,不能因為是田家的人而看不起別人,要向湘昆的老師傅好好學習?!薄安坏蔀橄胬サ暮醚輪T,今后還要成為人民的好演員?!?/p>

    1966年3月16日,省文化局通知:湖南省湘昆劇團改名為“湖南省昆劇團”,因為“湖南省湘昆劇團”團名有重復的問題,“湘”本來就是湖南的簡稱;所以請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國歌詞作者田漢題寫了這個名稱,可簡稱湘昆劇團。劇團一面演出,一面到郴州地區(qū)耒陽縣廣州軍區(qū)空軍基地體驗部隊生活,那些名震藍天的空戰(zhàn)英雄趙德安、高長吉、董小海,出乎意外地特別喜歡湘昆戲。

    湘昆帶著《女飛行員》《首戰(zhàn)平型關(guān)》《海防線上》《紅色娘子軍》《南方來信》等大型現(xiàn)代戲,在省內(nèi)、廣西巡演,受歡迎的程度,連他們自己都吃驚。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須改變?nèi)缟n狗。古往今來共一時,人生萬事無不有。

    ——杜甫

    劇團在1966年5月演到桂林,抗戰(zhàn)時田漢、安娥、田洪、陳綺霞帶著“戲劇奶奶”,在此戰(zhàn)斗過4年。因田漢在此地的巨大影響,凡湖南的劇團,無論湘劇、祁劇、花鼓戲、歌舞等,在這里都很受歡迎。湘昆也不例外,何況它已經(jīng)羽翼豐滿,傳統(tǒng)底蘊與勃發(fā)朝氣和諧統(tǒng)一,演完頭一場,整個演出期的門票就預訂而空。6月下旬,演到柳州,除了田漢在這里的影響,還有條“嘉禾街”,是清代-民國初郴州嘉禾縣鐵器鑄造者在此謀生留下的,因此票房大有超過桂林之勢。

    事有蹊蹺,郴州地委宣傳部先一紙電令:調(diào)正副團長劉殿選、李瀝青和創(chuàng)作人員李楚池、余懋盛等回郴州參加文化大革命。劇團由戲劇隊長唐湘音負責,按原定演出規(guī)劃,從廣西演到廣州回郴州。7月,又一紙電令:劇團停演,立即回郴。

    “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一聲炮響,從北到南,由東到西,開始大亂。

    披著“第一夫人”大衣的江青在康生等支持下,從1950年代圍繞在毛澤東身邊嘁嘁喳喳。到1963年12月,毛澤東批示“各種藝術(shù)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shù)、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shù)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收效甚微,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tǒng)治著?!劣趹騽〔块T,問題就更大了?!苯又嗯c政治局委員、華東局第一書記兼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市委宣傳部長張春橋,共同策劃了華東地區(qū)五省一市話劇觀摩會演(1963年12月25日至1964年1月22日)。其實,毛澤東與田漢都在湖南第一師范讀過書,屬于校友。1919年,毛澤東找到田家,要托在日本留學的田漢幫助買書,田漢的母親易克勤就招待他吃飯。然而,由于江青的挑撥,人情與政治要分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浦江的水也冷,外灘的風也寒,田漢熟悉的大上海,失去了曾經(jīng)的百花齊放、包容、度量;柯慶施在閉幕式主席臺不安排田漢,反而要張春橋?qū)λ_點名批判。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周揚獲知,趕快派秘書張穎勸走田漢。閉幕式當天田漢離開上海往蘇州,心境凄涼,步入司徒廟,寄語一首《司徒廟古柏》,憤懣滿腔:“裂斷身腰剩薄皮,新枝依舊翠云垂。司徒廟里精忠柏,暴雨飄風總不移?!?/p>

    春節(jié)到了,本是億兆和諧之時,柯慶施竟在“新年賀詞”中向田漢背后一槍;“反對派以‘三十年代祖師爺自居,公然向‘大寫十三年的革命創(chuàng)舉提出挑戰(zhàn),……戲曲舞臺一直是‘牛鬼蛇神泛濫成災。什么斧劈華山、水漫金山,公然跟右傾機會主義分子里應外合,緊密呼應!”1964年,毛澤東又一批示,說文藝界“這些協(xié)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數(shù),15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zhí)行黨的政策……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p>

    夏天到了,1964年6月至7月,全國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大會在北京舉行,康生、江青等人直接插手,全國劇協(xié)竟無權(quán)參與。7月31日閉幕大會,周恩來、彭真、陸定一、羅瑞卿、沈雁冰出席,周揚、田漢、陽翰笙雖然也被請上主席臺。但康生在講話中突然襲擊,點名批判田漢、陽翰笙等人,把京劇《謝瑤環(huán)》、昆曲《李慧娘》及電影《北國江南》、《早春二月》、《舞臺姐妹》、《逆風千里》統(tǒng)統(tǒng)打成“大毒草”。

    江青愈加活躍,授意姚文元秘密撰寫《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1965年毛澤東批準發(fā)表《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終至揭開“文化大革命”的序幕。

    江青為何這么干?這個人生政治化的女人,投機革命軍,混入中南海,雌伏數(shù)年后,終于“露崢嶸”。要奪文藝工作的話語權(quán),要搶占政治地位和文藝戰(zhàn)線的領(lǐng)導權(quán),總要找突破口,扳倒幾個人。那么,她最熟悉的莫過于曾從事過的戲劇,所以戲劇成了她野心的突破口;那么,她最需要也最方便扳倒的對象,就是全國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這里,又有兩個厚黑理由。田漢最了解她三十年代的情況、在上海的風流韻事的底細;扳倒田漢,就能以一儆百;因為連國歌詞作者都打倒了,誰敢說她什么?其二,戲劇當時是文藝門類里最具影響力的,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倒了,劇協(xié)砸爛了,就她一個人說了算;所以她到處剽竊作品,炮制出“八個樣板戲”;毫無廉恥地授意心腹歌頌她為“革命文藝旗手”。

    這個世界上最無恥的女人,二十世紀30年代原名李云鶴,早年投靠著名戲劇家趙太侔、俞珊夫婦,在青島大學圖書館當一名小職員,與俞珊的弟弟、地下黨員俞啟威同居。俞啟威失蹤后,李云鶴知道俞珊與左翼劇聯(lián)領(lǐng)導人田漢熟悉,求俞珊介紹,到上海投靠田漢。得到田漢一家的照顧,吃過田漢母親易克勤老人親手做的湖南飯菜,住過田家一個月,由田漢的弟弟田洪、田沅陪同去找工作??苛颂餄h等不少善良人幫助,她得以“藍蘋”的藝名躋身大上海影劇界,到延安后搖身一變?yōu)榻唷?/p>

    白云蒼狗,世事變遷。人事無常,國運多艱。

    1966年炎熱夏天,田漢正在讀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歐陽海是湘昆源生地郴州桂陽縣人、解放軍廣州軍區(qū)6954部隊的班長,為挽救列車和旅客生命,推烈馬犧牲,全國學習;田漢可能是想寫他的現(xiàn)代戲。

    然而,人生政治化的江青乘著“文化大革命”邪風船,憑著“主席夫人”的保護板,青云直上為“中央文革領(lǐng)導小組”副組長。她翻臉不認人,向田漢這老實人伸出了魔爪,伙同康生、陳伯達、張春橋、姚文元等,迫害恩人田漢,唆使不諳世事的紅衛(wèi)兵毒打田漢;說田漢是戲劇界的黑色“江湖老大”,并借用破壞法治獲得的權(quán)力,于1966年12月4日將他抓關(guān)進秦城監(jiān)獄。

    田家橫遭大難,可憐一輩子與人為善、全力支持兒子革命、惠澤文藝界人士的“戲劇奶奶”易克勤老人,不知兒子被哪個抓?不知兒子犯了什么法?天天坐在門口迎著刺骨寒風盼望兒子能平安回家……田漢的大兒子田海男,二十世紀30年代跟隨父親在上海參加抗日救亡宣傳,與聶耳叔叔同臺演出父親創(chuàng)作的話劇《揚子江風暴》,少年與朋友黃仁宇(后為旅美歷史學家)參加中國遠征軍開赴云南,開國大典率領(lǐng)戰(zhàn)車團通過天安門廣場,這么一個抗戰(zhàn)老兵、共產(chǎn)黨員,竟也受株連軟禁于牢房。

    已脫“右派”帽子的老革命田洪再次挨整,陳綺霞大姐跟著遭殃。兒子田海雄被下放郴縣橋口鄉(xiāng)。好不容易縣電影公司放映隊來大隊,給“貧下中農(nóng)”放一場電影《地道戰(zhàn)》,田海雄搬張小板凳到曬谷坪上,剛坐下,民兵營長就過來趕:“右派分子田洪的狗崽子,你伯伯是反革命田漢,滾回去,革命電影,你資產(chǎn)階級冇得看!”田海雄只能默默地走回黑房子,落淚躺倒在床,床前明月光,卻不知全家何時能團圓……

    田湘瑜怎么也想不明白,在長沙火車站,伯伯不是要求父親“要學毛主席著作”么,他怎么會反毛主席反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不是伯伯寫的么,他最愛祖國怎么會反人民反黨?伯伯,您現(xiàn)在怎么樣?那“紅衛(wèi)兵小將”的銅頭皮帶劈頭蓋腦,您古稀之年的帶病身軀哪能承擔?風霜起,怯衣單,您無端打入冷宮何處有溫暖?長沙火車站的送行成了最后的一面,伯伯的薄毛衣那一絲溫暖,就這樣永永遠遠!您在哪里啊伯伯?十年生死兩茫茫……

    “文革”的開始階段,田湘瑜白天參加“革命文藝宣傳”,夜晚輾轉(zhuǎn)反側(cè),淚濕闌干。后來她想不能老是這樣,我還有娭毑、父親、姐妹弟弟,還有娘,不能讓打倒田漢的那些家伙太猖狂!

    71歲的田漢,早已在寒冬的1968年12月10日,被折磨成重病致死?!拔母铩钡臉O左,讓好人生不如死,讓壞人肆無忌憚,無法無天,人性泯滅,人道不講!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開國元帥彭德懷、賀龍,革命家陶鑄、李立三、張際春等都被迫害死,鄧小平等被打倒,還有郴籍將領(lǐng)和老革命黃克誠、蕭克、鄧華、李濤、朱良才、曾希圣、曾志、歐陽毅、吳仲廉、彭儒等被殘酷斗爭、關(guān)押、下放、批判。黃克誠大將作詞諷刺“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曰:“人間變化千千萬,升降起落,猶如急流泛,天翻地覆大轉(zhuǎn)換,好人瞬間成壞蛋?!?/p>

    狼心狗肺的江青的嘍啰甚至要趕走菊貞娭毑,菊貞娭毑是已故湘劇老藝人陳紹益的老伴,因為田漢和母親照顧過她家,菊貞娭毑就一直跟隨照顧“戲劇奶奶”。田漢被抓走后,田海男也關(guān)在外地,菊貞娭毑不管江青爪牙驅(qū)趕威逼,堅不離開年近百歲的易克勤老人。

    全國各地1969年春成立“革命委員會”,相繼成立各級“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1970年湖南革命文藝匯演,郴州地區(qū)代表隊到長沙;學生文菊林等到湘江劇場去看望陳綺霞老師。經(jīng)受了那么多磨難,陳大姐仍然叮囑:“我把個信把你們,把《昭君出塞》恢復一下啰;毛主席會回湖南來,田老(指田漢)也可能回來?!痹瓉恚餄h被迫害死后,江青的嘍啰們做賊心虛,在田漢骨灰盒上寫個假名“李伍”,威脅其小兒子“不許亂說”,而田老長子田海男仍在審查中,陳大姐竟還不知大哥已被江青一伙害死(1975年才宣布)。

    “戲劇奶奶”盼著兒子,頑強地活到1971年,11月是老人家的百歲壽誕。遠在湖南的三兒田洪,經(jīng)多方爭取才被批準到北京探望老娘,壽星并不知道大兒死在獄中,她叮囑田洪:“你先去報個臨時戶口,在我那房間開個鋪,等壽昌回來,我們一起洽(長沙方言:吃)飯,我們娘崽好久冇在一起了。”

    江青打倒了田漢,被他題寫團名的湘昆同全國文藝團體一樣被砸爛,不諳世事的青年們沒了好榜樣,學著“造反”,把4位領(lǐng)導、老師作“牛鬼蛇神”專政對象。1967年全國“破四舊”,青年們把湘昆老藝人留傳的、陳綺霞老師指導做的、花錢從北京、上海、廣州、長沙買的服裝、道具、盔頭,連同資料、劇本燒成灰燼,毫不心痛?!半A級斗爭”,你斗我我斗你。教師家庭出身的女演員祝佳妮,因為父親成份劃為“地主”,談了個解放軍對象,硬被扯散,終于在“極左”環(huán)境中摧殘成精神病患。而已經(jīng)走向世界的云南著名演員、《五朵金花》《阿斯瑪》主角楊麗坤,也被江青及其爪牙迫害成精神病,由周總理指定治療、住進郴州精神病院。湘昆和地市文藝團體、作家很多人去探望……人們終于明白:是江青瘋狂!是“四人幫”瘋狂!是封建專制思想瘋狂!

    江青癲狂折騰10年,傾全國之力搞出“八個樣板戲”。讓我們看看“四人幫”、康生的政治流氓嘴臉,江青:“我最討厭昆曲,昆曲肯定不行!這是無法挽救的,”文痞張春橋亦步亦趨:“昆曲你想給它生命也不行?!绷硪幻妫瞪缇托迹骸罢l反對搞昆曲,我開除他黨籍!”江青抓京劇“樣板戲”,《沙家浜》“阿慶嫂”一角專門調(diào)用昆曲演員洪雪飛。交響樂《沙家浜》,一開頭的唱段“紅旗飄,軍號響,山河震蕩……”也用的昆曲。1975年又點名要昆曲演員唱《搜山打車》《彈詞》《酒樓》,還拍成內(nèi)部電影。她為專權(quán),玩弄政治,把全國7個昆曲劇團打散。

    但她終究無法一手遮天,毛澤東同意周恩來改變文體不景氣狀況,恢復對外交往,于是解散的團體逐步恢復,下放農(nóng)村、趕到“五七干?!钡娜藛T逐漸回返。湘昆與地區(qū)歌舞團并為“郴州地區(qū)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地區(qū)革委會政治部軍代表,令搞昆曲的排演芭蕾舞革命樣板戲《白毛女》。藝術(shù)形式不同,美學類型兩樣,真是趕著北京鴨子飛向南嶺架上,別別扭扭,慌腔走板出洋相。

    不過,湘昆人心不死,尋找時機。1972年毛澤東指示“地方戲移植樣板戲好”,《湖南日報》緊跟著發(fā)表社論,說湖南地方戲如湘劇、祁劇、花鼓戲、漢劇、湘昆劇,“都要移植樣板戲”。演員隊長唐湘音靈機一動,邀樂隊隊長蕭壽康等人拿著報紙跑到地革委政治部主任、郴州軍分區(qū)叢副政委那里念報紙,要求地區(qū)宣傳隊分團、湘昆移植樣板戲。叢主任氣壞了,在大會上點名訓話:“前兩天吶,唐湘音到我家里去念報紙,給我上政治課,好像我就是不讀書不看報的軍閥,咹!”臺下的湘昆人正襟危坐,心里偷著樂。開完會就大笑了,因為“地區(qū)革命委員會”領(lǐng)導包括政治部叢主任,批準恢復湘昆,這在當時也夠大膽。

    1972年8月,湘昆成為全國昆曲界第一個恢復建制和演出的昆劇團。這刺激和提示了各兄弟院團,紛紛要求復建。

    昆曲蘭花艷,湘昆別一枝;幾陣嚴霜后,亭亭發(fā)英姿。

    ——蕭克

    “多行不義必自斃”,江青等“四人幫”,瘋狂過后在1976年10月滅亡!改革開放之初,冰河解凍,百廢待興,遂有撥亂反正。1979年,中宣部長胡耀邦在與文學藝術(shù)界座談,為了清除文化專制主義的流毒,數(shù)次向大家推薦讀讀馬克思《評普魯士最近的書報檢查令》一文,他告訴大家:這是《馬恩全集》本第一篇文章。他像詩人一樣朗誦文章的一段:

    “你們贊美大自然悅?cè)诵哪康那ё內(nèi)f化和無窮無盡的豐富寶藏,你們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羅蘭發(fā)出同樣的芳香,但你們?yōu)槭裁磪s要求世界上最豐富的東西——精神只能有一處存在形式呢?每一滴露水在太陽的照耀下都閃耀著無窮無盡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陽,無論它照耀著多少個體,無論它照耀著什么事物,卻只準產(chǎn)生一種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是歡樂、光明,但你們卻要使陰暗成為精神的唯一合法的表現(xiàn)形式;精神只準披著黑色的衣服……”

    這富有哲理的詩化文字,就連藝術(shù)家們也驚呆了,原來革命不是板起面孔的機械的冰冷的被少數(shù)人專權(quán)的器物,真理的標準必須通過實踐來檢驗。

    再讓我們回過頭來看田漢的“江湖老大”。這個“江湖”的真正涵義,改革開放后,湖南省社科院宗教研究中心萬里主任研究,簡言之:佛教禪宗兩大法系均以南岳衡山為中心,在湖南與毗鄰的江西構(gòu)成享譽于世的“江(西)湖(南)禪宗網(wǎng)絡”,從南至北傳教,遠及日本和韓國等地。江、湖兩地禪林僧人游歷于各叢林、參禪問道,世稱“走江(西)湖(南)”,遂使“走江湖”一詞衍化為民間俗語。怪不得,尤其明清戲劇藝人即靠“走江湖”為生,田漢的“江湖老大”有著深厚的民族文化、戲劇文化基礎。

    “極左”派馬屎表面光、肚里一包糠,故而恐懼學問、妒忌文化巨匠,把田漢往死里整。人們問:“如果聶耳活到‘文革,會不會被整死?”毫無疑問,會與田漢一樣悲慘,他極有個性且為田漢死黨,豈能避開政治江湖摧殘?

    “江湖夜雨十年燈”,回頭一看,大奸大惡害國誤民整十年,青春與人生有幾個十年?實際上,湘昆因身邊的田家遭遇,他們在“文革”中已心存懷疑。湘昆恢復后,年齡大了的,生了孩子的,拼死拼命練功。團長唐湘音的右腿曾斷過兩次,自做綁腿再練。雷子文夜晚將腿捆在床柱睡覺,翌日下不了床,如此方有“昆曲一條腿”上場。女演員天不亮為孩子做好全天的飯,送戲上山下鄉(xiāng)到省里匯演,田洪老拄著拐杖,陳大姐手心藏著“名堂”,走進后臺看望學生,鼓勵壯膽。大姐讓文菊林她們把嘴張,塞入手中的名堂——是小節(jié)洋參,大姐孩子般笑道:“提氣的,好生演!”

    1978年在南京召開江蘇、浙江、湖南、上海三省一市昆區(qū)座談會,俞振飛先生號召全國昆曲界向湘昆學習,以后的全國性會議、研討中,都表示“兄弟的湖南昆劇團頂住了‘四人幫的迫害,為我們提供了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p>

    胡耀邦擔任中共中央秘書長兼組織部長,堅定地平反冤假錯案,當田漢的長子田海男找到他時。胡耀邦明確說:“你父親的冤案,一定會澄清的?!臈l漢子是江青一伙利用魯迅的話來栽贓誣陷的。什么‘四條漢子,我看是四條好漢嘛?!?/p>

    1979年4月20日中國文聯(lián)用特急件將《關(guān)于田漢同志喪事安排請示》及悼詞稿,送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宣部部長胡耀邦同志審閱。耀邦同志當天就作了批復同意。4月25日下午,“田漢同志平反昭雪追悼大會”如期舉行。八寶山革命公墓的吊唁大廳及大廳外的吊唁場地,由中國青年藝術(shù)劇院、中國兒童藝術(shù)劇院、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北京電影制片廠等單位的舞美人員進行設計與布置。僅吊唁廳外的吊唁場地就可容納數(shù)千人,解決了前來吊唁人數(shù)太多的問題。來賓的接待工作,都由各家劇院的演員和劇協(xié)的工作人員承擔。

    鄧穎超聯(lián)絡國母宋慶齡,并肩出席國歌歌詞作者、革命文藝巨匠“平反昭雪大會”,追悼大會遂隆重升格。多位中共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民主黨派負責人出席。追悼大會由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廖承志主持,中國文學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副主席沈雁冰同志抱病致悼詞。宋慶齡、鄧穎超、王震、方毅、胡耀邦、耿飚、趙紫陽、周建人、許德珩、宋任窮、康克清、莊希泉參加了追悼會,還有文學藝術(shù)界知名人士、各協(xié)會的正副主席、理事等1000多人,整個吊唁大廳都站得滿滿的。參加追悼會的來賓人數(shù)多得無法統(tǒng)計。吊唁場地已經(jīng)無法容納這么多的人,而從公墓大門口到吊唁廳沿路搭了彩棚,在彩棚下站滿了前來吊唁的人。這種場面,真實表達了社會各界對田漢同志的真誠愛戴和對“四人幫”倒行逆施的無比憎惡。

    中共中央、國務院、人民解放軍有關(guān)部門負責人,政協(xié)全國委員會常委、委員,對外友協(xié)和一些省、市、自治區(qū)負責人,文藝界知名人士,以及田漢同志生前友好共一千多人參加了追悼會。他們中間有:胡喬木、鄧力群、羅青長、馮文彬、黃鎮(zhèn)、朱穆之、曾志、萬里、汪鋒、安子文、周揚、于光遠、胡愈之、胡繩、王蕓生、屈武、連貫、李達、黃新廷、莫文驊、李偉、張少庭、魏傳統(tǒng)、王炳南、楚圖南、林林、薩空了、陸定一、夏衍、陽翰笙、傅鐘、賀敬之、王闌西、林默涵、司徒慧敏、周而復、馮牧、曹禺、趙尋、呂驥、蔡若虹、袁文殊、吳曉邦、陶鈍、沙汀、陳荒煤、江豐、華君武、張庚、趙起揚、吳雪、孫慎、趙樸初、謝冰心、李維漢、成仿吾、王昆侖、尚鉞、徐伯昕、朱學范、千家駒、榮高棠、劉季平、袁雪芬、張瑞芳、馬彥祥、金山、劉厚生、呂復、鳳子、杜近芳、劉秀榮、陳素真、李淑君、鄭振瑤、趙鼎新、張夢庚、張季純、艾青、宗白華、吳作人、劉開渠、常任俠、廖沫沙、陳白塵、趙名彝、楊獻珍、劉有光、許翰如。

    日中友好文化交流協(xié)會中島健藏、宮川寅雄、白土吾夫發(fā)來傳真唁函;517個花圈中,包括美籍華人康健和美國匹茲堡大學華人教授劉啟海。郴州有人收到了北京寄的《訃告》,惜已調(diào)出湘昆,周折一番,湘昆代表未及趕到。

    湖南省1983年12月5日舉行田漢先生誕辰85周年、逝世15周年紀念,李瀝青代表湘昆與會,與田洪、陳綺霞坐在一起。李瀝青發(fā)言,回顧了田漢、“戲劇娭毑”及田洪、陳綺霞對湘昆的深厚恩澤,朗讀了《瀟湘夜雨·悼田老》

    “長沙今不哭。廣寒天上,依約湘靈。人歌長島,起舞頻頻。多少次《班歌》化雨,一萬遍《義勇》行軍。千秋歲、人心思漢,曲譜更翻新!”

    陳綺霞大姐為紀念田漢先生和改革開放,起舞頻頻,不顧83歲高齡,與女兒田偉飛赴雪域高原,在拉薩演出,創(chuàng)造了中國戲劇演員在低氧藏區(qū)高原演出的記錄;轉(zhuǎn)過頭又渡海東瀛,讓一衣帶水的鄰邦見識中華老藝人的深厚功力。

    改革開放新時期,黨和國家各級領(lǐng)導,對戲劇、昆曲越來越重視,文化部、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負責人數(shù)次強調(diào):如果少了湘昆,昆曲就不完整了。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宣部長鄧立群回到家鄉(xiāng),看過湘昆的戲,欣然題詞“后生可望,湘昆新生”。新生的湘昆受中央顧問委員會邀請,演進了中南海懷仁堂,宋任窮、蕭克、王首道等首長特別喜歡。湘昆同全國昆曲界起舞頻頻,成果層出不窮;拍了戲曲電視、電影;邊訪亞歐美四大洋;老中新學習集訓郴州的中國女排拼搏精神,揮灑熱汗,唐湘音、王靜的《武松殺嫂》驚艷香港,雷子文、李忠良、唐湘雄的《醉打山門》震撼京城,羅艷刻苦考取中央戲劇學院研究生,張富光、傅藝萍、雷玲奮力獲得戲劇界最高榮譽“梅花獎”,一代代的接班人在培養(yǎng);有如原中顧委常委、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蕭克題寫的詩歌一樣:

    “昆曲蘭花艷,湘昆別一枝;幾陣嚴霜后,亭亭發(fā)英姿?!?/p>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田漢先生對民族戲劇、民族音樂的貢獻,湘昆人、田家人,對昆曲藝術(shù)的眷念,透射出一種精神,那是千載的流播、萬年的積淀?!稘h書》記桂陽郡治“郴,耒山耒水所出”,《世本》考“神農(nóng)作耒”,《嘉禾縣學記》載“嘉禾,故禾倉也。炎帝之世,天降嘉種,神農(nóng)拾之,以教耕作,于其地為禾倉,后以置縣,詢其實曰嘉禾縣。”就是說郴州嘉禾縣,是傳聞神農(nóng)遇到《周書》所記“天雨粟”之地。即旋風將野生稻谷卷上天,掉落地面長出來的自然現(xiàn)象,被神農(nóng)發(fā)現(xiàn),始創(chuàng)濕地開田、馴化野生稻的農(nóng)耕文明;故明代設立嘉禾縣?!逗庀婊配洝酚挚忌褶r(nóng)助手“郴夭作扶耒之樂”,豐收之后“郴夭作豐年之詠”,所以崔嵬南嶺產(chǎn)生“郴州”。如此,人類最先的樂聲,很可能出自這一方云樹、霧嶺、綠野、紅壤的旖旎山水……

    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2001年公布第一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中國昆曲赫然在列。湘昆與同根共枝的蘭花發(fā)散幽香,幸運而幸福地在一個最好的環(huán)境生長。習近平同志娓娓宣講“文學、戲劇、電影、電視、音樂、舞蹈、美術(shù)、攝影、書法、曲藝、雜技以及民間文藝、群眾文藝等各領(lǐng)域都要跟上時代發(fā)展?!?/p>

    跟上時代的發(fā)展。湘昆團長羅艷甩出《牡丹亭》的素雅水袖,演員傅藝萍、雷玲新唱《千秋絕艷》,演員余映揮動“別的昆劇團都沒有的《搶棍》”,那般動人,那般耐看;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自有國粹一脈相傳……

    古老的昆腔,傳奇的昆曲,三百年的滄桑簾波,六百年的典雅美麗,在中國起伏廣袤的沃土大地,在世界璨爛夢幻的舞臺戲劇,仍將延展它的非凡奇跡!

    作者簡介:

    張式成,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特約研究員,湖南郴州市政協(xié)一二三屆委員兼文史研究員、郴州市人大立法專家?guī)斐蓡T、郴州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辦專家召集人;中國散文學會、中國大眾文學學會、湖南作協(xié)會員,湖南報告文學學會理事,郴州市作協(xié)名譽副主席;郴州市文史研究會理事,市道教協(xié)會、市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市伏羲文化研究會文史顧問,市地名、城市形象標識、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文物、城市雕塑等評審委。

    責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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