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人六
斷裂帶,一塊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埋在祖國最下面的一粒沙子。
和世界的其它角角落落一樣,每天,斷裂帶都有各種各樣的生命,在時間里進進出出,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很多時候,丹木吉覺得,自己的命是被腳下的這塊土地捏著的,就像小孩手里捏著的棒棒糖。地震,就是決定斷裂帶命運的方向盤。
斷裂帶順著公路上行三四百公里,是享譽中外的旅游勝地九寨溝;順著公路朝下走四五十公里,是素有“李白故里,九寨門戶,蜀道咽喉,華夏詩城”之稱的市級城市江油,如今,主要以生產醬油和豆瓣醬風行于世,雖然此話說出難免會有物是人非之感,但大唐的影子似乎從來沒在這些后人身上湮滅,他們總是喜歡滿臉自豪地跟外人介紹自己來自李白的老家,詩人的故鄉(xiāng)。
擠在兩個香餑餑中間,如火如荼的旅游事業(yè)并沒有為斷裂帶的發(fā)展送來多少油水。所以,這塊地方從來都是這樣的毫不起眼,就像埋在祖國最下面的一粒沙子。
丹木吉,在這塊被人稱之為斷裂帶的毫不起眼的地方,毫不起眼的生活幾十年了。
晌午,一輛嶄新的奧迪A6緩緩駛進他那緊鄰馬路的水泥院子來了。靜悄悄的水泥院,那種像是鑲在永恒邊上的沉悶,瞬間被忽然冒出來的怪獸激活,有了生氣,不再昏昏欲睡。
斷裂帶的太陽大得像個超級燈泡,天很藍,像一塊巨大的玻璃,如果扔塊石頭上去,沒準兒能整個的碎掉。天氣燥熱,院墻上前些天還綠油油的青苔,已經干成許多豆腐塊,不會再讓眼睛打滑。樹葉卷曲,扯一片放在手心輕輕一捏,便成了灰。
屋檐下,一只小壁虎,在壁虎媽媽的帶領下,順著墻根迅速射進草下面的石頭縫里去了。
院子里,汽車的各種配件,以及用來修車的設備,琳瑯滿目。兩邊的角落里,黑漆漆的輪胎堆得比人還高,給人一種死氣沉沉的感覺。但是,在丹木吉眼中,這些家伙可比老婆聽話多了,并非擺設,它們各自擁有實實在在的生命,只是和那些善于移動、制造混亂的家伙相比,它們比較懶惰,無欲無求。
為方便停車,院子中間敞著一片空地,地上的裂紋像蛛網一樣散開。院門口的左手邊,站著一張漆有“修車”二字的紙制招牌,耐心而又專注地為主人等候著生意。字是請本地教語文的老師寫的,上午寫完,下午便腦溢血進了醫(yī)院,晚上就“報廢”了。每每想到這樁不幸,丹木吉的內心就一片恍惚,仿佛燦爛的死神就在生命的附近,而不僅僅是一個虛無、遙不可及的概念。
斷裂帶的人都知道丹木吉是個修車師傅。要是誰說他是有錢人,他就會來氣,臉上起風暴,好像有錢是件不光彩的事情,好像修車掙的錢只能塞牙縫。低調得讓人咬牙切齒。
“是不是油箱壞了?剛加滿油,踩兩腳剎車就沒了,趕緊幫我看看,你趕緊?!?/p>
一個營養(yǎng)過剩、滿臉橫肉,戴著墨鏡的胖子搖下車窗,朝丹木吉吆喝著,聲音大得能把人震飛。
丹木吉,揉了揉那雙剛剛查出結膜炎的眼睛,總算看清了,胖子頸子上拴著一根很粗的金項鏈,金燦燦、明晃晃的。俗不可耐,他覺得,這個人像《西游記》里鉆出來的八戒先生。他慢悠悠地走過去。平時就看不慣飛揚跋扈的人,不過,他仍然理性地擠出一絲微笑,好像這樣能夠緩沖他內心輕微的不快。
手上的事情剛剛收尾,朋友的車,剎車片壞了。本打算坐在家門前的長板凳上抽支煙,然后進屋吃飯,生意又來了。不管怎么說,顧客是上帝,他不能拒絕上帝。閑的時候閑得要命,忙起來又恨不得多長幾只手,反正,這種令人窩火的情形,對丹木吉來說,就是隔了夜的飯菜,完全不新鮮了。修車,本是磨人的事。所以,現在他也不覺得掃興,沒心情計較。計較不是跟顧客過不去,而是跟錢過不去,跟錢過不去,是腦子有病。
剛在奧迪車側門蹲下,丹木吉就聽見有人在背后跟他打招呼。憑感覺,聲音并非出自那個不禮貌的胖子,奧迪車的主人。是別人,聲音是從門口傾斜過來的。
“請問,誰是丹木吉?”
丹木吉站了起來,抬頭的時候,他從奧迪車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臉,一張寫滿了歲月的臉。斷裂帶日益凋敝的粗獷,被這張臉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燦爛,又有著一些令人倍感生疏的力量,在慢慢吞噬著的臉孔。年輕的時候,這張臉給他帶來不少好處,當然,也有麻煩,冒險帶來的錯誤。時光飛逝,如今,這張臉已經失去了那些扣人心弦的功能,更加平易近人。尚未摸清來客身份,丹木吉率先朝對方遞出一份熱忱。熱忱是消除距離和陌生感的最佳武器,就像他知道春風會吹綠荒蕪,夏風會擋住炎熱制造清涼,秋風會染黃大地的角角落落,冬風會把懸掛在枝頭上的所有故事一點一點燃盡。
丹木吉笑著問:“找我什么事?”
丹木吉走到面前這個跟他年紀不相上下的男子面前,“我就是丹木吉”。實際上,丹木吉性格偏內向,能選擇修車這個行當,對任何他這樣不喜歡多言多語的人來說,是明智之舉。丹木吉不是個善于言辭的家伙,除了跟老婆做愛,始終堅持循序漸進,能拖多長時間就拖多長時間,其余的事,越簡單越好。無事不登三寶殿,況且,來的是個陌生人,丹木吉揣測來人的目的,估計是來找他修車或者買汽車配件的。但他又否定了自己的判斷,此人壓根不像有車之主,更像本地的農民。
每個人身體里都有個鬧鐘。丹木吉恨不得一眼把來人的意思摸清。
“索菲兒的母親特意叫我過來向你道謝,索菲兒考上縣里的公務員,家里準備在這周末為她風風光光地慶祝一下,希望你能參加?!闭f話的人頓了頓,低頭朝地上吐了口濃痰,接著告訴丹木吉:“對了,我是她舅舅索南,如果沒認錯,你就是丹木吉?”
面前是一個矮個兒男人,瘦得像一堆骷髏,身上的骨頭馬上要從皮膚下面跳出來一樣。再細看,確實其貌不揚,眼睛小得只剩下兩道縫,頭發(fā)亂得像是雞把窩錯誤地搬到那兒?;疑谋承模?jié)n凝固的痕跡幾乎占據了上面所有的空間。褲腿高高挽起,腳上的膠鞋臟兮兮的,仿佛很久沒洗,沒穿襪子。典型的山里人打扮。
索菲兒的舅舅!
“我就是。”
丹木吉激動地說,這個突然從空氣里長出來的消息,這個等了多年的消息,讓他有點恍惚。
聽罷,矮個兒男人長長吸了口氣,表情輕松起來,像山里的陽光一樣輕盈,像河里的流水一樣歡快。解脫來得太突然,感情的水位在他身體里猛漲。這,就是他要找的人。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二十二年前,財迷心竅的丹木吉誤入歧途,鑄下大錯。這些年,他一直無怨無悔地彌補當事人?,F在,他的人生臨將翻開嶄新的一頁。
索菲兒的舅舅!
空氣里到處都有喜悅的火花。丹木吉感覺自己輕飄飄的,幸福得快要飛起來了。
“舅舅……”
丹木吉頭一回見到索菲兒舅舅。木訥的他差點變成索菲兒,把眼前的人也當長輩了。懸崖勒馬,他很快糾正過來,沒有給對方造成不必要的壓力和尷尬。兩個人應該年紀相當。于是,丹木吉心情愉悅地招呼起來客——索菲兒的舅舅:“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快跟我回屋里坐!”
確實是好消息,有一瞬間,丹木吉感覺埋在心里的那塊大石頭,終于落地了。
“老婆,來客人了,索菲兒的舅舅,給咱們帶好消息來啦!”
丹木吉一面喊著自己那位正在進入更年期的女人,一面拉著索菲兒舅舅的胳膊,朝屋里走。他并未注意他手上的油污已經弄臟了男人的胳膊,當然,這絕不是存心的。索菲兒能有今天,全靠他這雙總是充滿油污的手。索菲兒的今天正是從這些油污和他辛勤的汗水張羅出來的,當然,也是他罪有應得。對這個單純可憐的女孩兒,還有她的家庭,丹木吉總有一股深深的自責和懊悔。這二十多年來,他的老婆朵拉一度要他跟這事劃清界限,但他實在于心不忍。畢竟,人心是肉長的,不是石頭。畢竟,是自己罪有應得。
丹木吉覺得自己是個罪人。
那是個永遠都難以啟齒的秘密。事實上,這個秘密,一直都在丹木吉生命的周圍,從來沒有讓他輕松自如過。
對人來說,生活不可能都是順風起跑,沒有哪個人敢說自己的人生一馬平川。對丹木吉來說,生活更像一個幽暗巨大的陷阱,一旦闖進去,就很難脫身。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在陷阱當中度過的。不過,陷阱并非他人所為,而是他自釀苦果。
自作自受。
走到今天這一步著實不易,事情總算捋順了,云開霧散。不過,人也老了。毫無疑問,現在,丹木吉已經實現了當時那個實際上重得讓人沒有一點信心的承諾:即使骨頭車成紐扣,也要供索菲兒讀完大學找到工作為止。
這比瞎了眼睛的荷馬寫詩容易不到哪兒去。
骨頭車成紐扣,斬釘截鐵,孤注一擲。既是善舉,也是報應。為了給自己贖罪。為了磨掉心頭的那塊大石頭,丹木吉付出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光陰和心血。
“嗨嗨嗨,老家伙,我說這車你到底修不修?”
開奧迪的胖子的聲音在院子里石榴一樣炸裂,并且,在丹木吉心中犁出一道淺淺的不悅:病人在醫(yī)院見了醫(yī)生就像見了救命稻草,你車子有病,憑什么對我大呼小叫?
丹木吉和索南不約而同回頭望了一眼。
“稍等,馬上就來?!?/p>
丹木吉抱歉地說。雖然,他做事一貫不喜歡被人牽著鼻子走,可他也不想毀了生意。大概還沒有人跟錢過不去。斷裂帶,一塊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埋在祖國最下面的一粒沙子。可就是這么毫不起眼的地方,人,也是有尊嚴的。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有時候,你就得把它和尊嚴分開。
在丹木吉看來,生活在某種程度上說幾乎是沒有真相的,沒有真相和“不允許假設”的意思相近。除了活著,今天的現實就是洗衣粉兌水搓出的泡沫,充斥著飄渺虛無。自從家門口的泥土路被寬闊的水泥公路取代,丹木吉的修車生意便日益下滑,杯水車薪,只能勉強度日。生意不分一年四季,永遠都是寒冬。同樣的冷天氣,在他老婆朵拉臉上也表現得淋漓盡致,她生氣的時候,會唾沫橫飛指著丹木吉的鼻子潑婦獅吼:“回想當年老娘貌美如花,無奈看走眼,跟錯人了,這輩子算栽到你手上啦!”
朵拉,這個對有錢人羨慕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年老色衰的鄉(xiāng)下女人,跟丹木吉吵架的時候,她總恨不得把家里鬧翻天。值得一說的是,她始終深信自己只要再年輕二十歲,就可以為這不幸的婚姻堪稱失敗的婚姻畫上句號,為自己的人生重新洗牌。但真實的生活,總是殘酷的,沒有回頭路可走。朵拉,想多了。
回想當年,丹木吉的修車手藝在本地可絕對是香餑餑。若沒有當年那一回下水救人,丹木吉現在的身份,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農民。那個溺水孩子的父親是本地唯一會修車的大富翁波登,為了報恩,他讓丹木吉當了他的徒弟。說來也是機緣巧合,命中注定有這么一個跳板,波登的兒子當時考上了市里一所著名的師范學校,不然,修車這門兒手藝恐怕絕不會落在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丹木吉身上。時隔多年,丹木吉對當初的榮光和喜悅記憶猶新,翻身農奴把歌唱,家境窮困的他成了波登的徒弟之后,左鄰右舍,尤其是有孩子,孩子卻沒有出路的左鄰右舍,眼睛紅得像是得了病的兔子。真應驗了人們常說的“三窮三富不到老”,如今成為修車師傅的榮光和喜悅早已被時間剝蝕得體無完膚。生意不好做。闊氣的車主們像喝了迷魂湯,一旦車子出了狀況,便蚊子一樣爭先恐后往汽車修理廠跑,丹木吉這樣毫不起眼的修車店,幾乎眼皮子都懶得抬。修車,只能碰運氣。
偶爾,跟老朋友老鄰居果桑喝多之后,丹木吉不免會牢騷幾句。當然,也算酒后吐真言:“現代人觀念大有問題,以為把車送到那些地方就能弄一輛新車出來似的,結果呢,豆腐賣成肉價錢不說,還未必趕得上我的手藝?!鼻皝聿渚坪鹊墓2坏蔷凭母接?,也是這些話的附庸。他沿著酒精沿著這些話語走向爛醉如泥。通常的情況,是丹木吉講得風生水起的時候,如若果桑毫無反應,那他準是醉倒在桌子下面去了。對于果桑的白吃白喝,丹木吉從不吝嗇。他總是約果桑。跟這個不幸的人呆在一起,他有種無法言說的安全感和優(yōu)越感,雖然,本地很多百姓根本不拿這個酒瘋子當回事。果桑無兒無女,老婆早年跟一個進山收購土雞的漢人跑了,經歷這件事,他從此萎靡不振,過上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丹木吉同情他,也羨慕他的無憂無慮。
丹木吉的修車技術在斷裂帶有口碑。他曾考察過附近幾個汽車修理廠,但并未發(fā)現其生意興隆的優(yōu)勢所在。除了面積大、裝修好,還沒有幾個人的修車技術能與他媲美。只能說,現在,酒香不怕巷子深變成了酒香也怕巷子深。世道變了。為了跟上時代的步伐,為了生意興隆,為了討好老婆朵拉,丹木吉也想過擴大場地和置新修車設備。但阻力重重,不得不放棄。到后來,他想開了:錢掙多掙少,都差球不多;人活好活壞,都差球不多。人,終歸都是要死的,與其為了沒有體溫的鈔票拼個魚死網破,不如順其自然。
“再不修我他娘的閃人了!”
雖然嘴硬,車到底能不能修,何時動手,胖子倒是吃不準了。在這個充滿人跡的星球上,只要尚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面對任何麻煩,選擇處事的方法或者說是手段都至關重要。如果不把握好尺度,吃虧是必然的,碰一鼻子灰,是必然的。地陌人殊,車子動力不足,胖子唯一的選擇便是等。他從車窗看見兩個老男人進了屋,眨眼不見了,嘆了口氣。
胖子從未打算讓沉甸甸的屁股離開駕駛臺。身高不足一米六,體重過二百斤,紙醉金迷的生活將他變成了一顆肉湯圓。狐朋狗友為他取了一個綽號:肥魚。在陌生的地方,胖子覺得自己就像只滑稽的蝸牛,遇到困難、恐懼或者麻煩,就本能地縮進殼里。他只能躲在車上。提及蝸牛,多年以前,他在鄉(xiāng)下一座青瓦房的墻根里見過,那是他第一次見到這種據說是世界上最小的牛。他的父親是個文物販子,喜歡到鄉(xiāng)下收購民間文物。過去的文物販子,后來成了圈里大名鼎鼎的文物商人,父親漸漸老了,今年春天,他從父親手上拿到接力棒。
斷裂帶是一塊被漢化了的羌人聚居地。
車剛開進院子的時候胖子就發(fā)現修車師傅是羌人,被漢化了的羌人。雖說他的語言、服飾跟漢人沒什么區(qū)別,但那個古老、創(chuàng)造過燦爛歷史的民族風韻,似乎仍然氣若游絲地在修車師傅的身上若隱若現。在這樣一個年代,恐懼的輪廓早已模糊不清。肥魚不清楚自己對這樣的人應該保持距離,還是保持敬畏。他隱隱感到有種不快,在他們之間熊熊燃燒。還不僅僅是針對修車這件事,不止是此時此刻。作為文物商人,胖子深知斷裂帶民風淳樸,當然,也不好惹。話說回來,他僅僅是不希望被這個修車的“少數民族”宰上一刀罷了。宰客,屢見不鮮,遇事冷靜多個心眼,不是壞事。
有那么一會兒,胖子本想將脖子上的金項鏈事先隱藏起來,在陌生的地方炫富絕對算得上有錢人的忌諱。不過,他很快就自我打消了這個念頭。究其原因,戴金項鏈不就是為了赤裸裸的證明自己財大氣粗、實力雄厚么?一根金項鏈也值不了幾個錢,重要的是戴它的目的和意義。戴著是有些俗,一旦取下來,它的意義和功能就消失了。據他所知,這里的少數民族也喜歡穿金戴銀,他覺得很滑稽。那種滑稽不亞于看大熊貓?zhí)琛?/p>
時間尚早,如果車順利修好的話,良好的路況能夠保證他半小時左右抵達市區(qū)。二三十年以前,這樣的速度壓根就是天方夜譚。人有人的游戲規(guī)則,時間有時間的游戲規(guī)則,短短幾十年,大地上發(fā)生了很多事,人也在,有些眼睛看得見,有些眼睛看不見。胖子一邊耐心地坐在車上耐心等候人來幫他修車,一面想著找人幫他盜墓的事情。
丹木吉把客人帶進屋里。屋里光線有些暗,五花八門的修車工具安靜呆在角落里,等待著主人的召喚。丹木吉惜疼它們,如同對待自己的兒女。多年的修車生涯,讓他對它們的熟悉程度,早已超過它們自己。在它們中間,丹木吉能感到它們的體溫和心跳,如此美妙,遠遠勝過他跟朵拉睡在同一張被子里。半年一次,他好像對那些事沒什么興趣了。蛐蛐在Z字形樓梯的下面歡快地唱著歌兒。有一刻,丹木吉明顯感到自己臉上的喜悅,也沉到那幽暗的光線中去了。
他們走上二樓。一樓是他工作的地方。二樓是他和老婆朵拉待客、吃飯、睡覺的地方,在靠近后院的位置,一邊是廚房,一邊是衛(wèi)生間。三樓,則是堆放雜物、糧食和臘肉的場所,除了老婆朵拉,丹木吉很少去。
朵拉魂兒似的不見蹤影。
“老婆,家里來客了!”
丹木吉朝著睡屋喊。但聲音很快就被木屋和那些簡單陳舊的家具吞到肚子里去了,并無回應。真不曉得死哪里去了!
他請索南到沙發(fā)上坐。然后從玻璃柜中拿出茶杯,用水壺里的熱水涮了涮,為索南泡了杯茶。
“抽煙?!?/p>
丹木吉客氣地從荷包里摸出一包“天子”煙,取了支遞給索南,自己也點了支。早年,丹木吉煙癮很大,一天一包。為了多活幾年,他決心戒煙。煙沒戒著,命倒是差點弄丟。有一回,他聽說吃白果能幫助戒煙,一次買了十斤,一次吃了好幾十顆,結果導致腹瀉,還被救護車送到醫(yī)院搶救,這才撿回一條命。醫(yī)生告訴他,是藥三分毒,吃白果的確有助于戒煙,但過食會中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自此,丹木吉發(fā)誓一顆白果也不吃了。與其被煙熏死,也不愿被白果毒死。戒煙未遂,他主動給自己降了臺階:戒不掉,就少抽,要抽,就抽好煙。他抽蓋天,一包三十,一天兩支,一支煙等于一塊五毛錢。好煙,他自然舍不得多抽,更舍不得給別人抽。為此,他專門準備了一包七塊錢的紅塔山給別人發(fā)。只是發(fā),自己從來不抽,紅塔山太嗆人。今天家里來客,算是破例。他不好意思跟索南發(fā)紅塔山,倒是有些心疼。
兩個大男人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沙發(fā)上抽悶煙。仿佛都在想接下來該說的話。丹木吉本想說打個電話來不就完了么,何必跑這么遠的路?但話和口中的煙一起被他咽到肚里去了。說話本身是門藝術,得注意分寸。
“索菲兒母親近來可好?”
煙快抽完的時候,丹木吉終于想到了一件可以說的事情。
索菲兒的舅舅也不是個善于言辭的家伙。這個鄉(xiāng)下人,抽煙倒挺厲害。丹木吉注意到他拿煙的架勢比自己還要老練,索南用兩根指頭夾著煙,眼睛微閉,嘴一唆,煙的三分之一就燃成了灰燼,煙灰落在大腿上,卻渾然不知。
“嗨,老樣子?!?/p>
索南如實相告。他朝喘著熱氣兒的茶杯吐出三個煙圈。白色的煙圈,像老人手腕上的銀環(huán)。
“哦……”
丹木吉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此刻,他恨不得變成順風耳變成火眼金睛,把老婆朵拉找回來。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家里的灶頭還冷颼颼的。家里來了客人,總不能一直這么干坐著。未準時開飯這種事情史無前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二樓光線較之一樓好很多,木屋里有些落漆的陳設,是波登1985年舉家搬進市里留下來的。不光屋頭的陳設,整幢木屋他都送給了他徒弟丹木吉的老婆朵拉,而不是丹木吉。即使骨頭車成紐扣,丹木吉也未必修得起這么好的房屋。波登如此慷慨,實有難言之隱:他睡了自己徒弟的女人,也就是丹木吉的老婆朵拉。并且,被抓了正著。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波登有自己的家人,他當然不想因為這事被人抹黑,也不愿自己因為這事給自己留下后患。人都有不光彩的時候,沒人喜歡不光彩的事情。波登毅然決定洗心革面,快刀斬亂麻,退出朵拉的生活。他花血本在市里買了一塊地皮,蓋了棟樓房,像流水一樣,匆匆在斷裂帶人間蒸發(fā)了。綠帽子不好戴。作為丈夫,丹木吉一度想要殺了二人。出人意料,他原諒了他如花似玉的老婆朵拉。殺人可不是鬧著玩的,弄個家破人亡人頭落地也是預料之中。家丑不可外揚,他舍不得朵拉,相信她是“一時犯了糊涂”,相信她會洗心革面,相信這件事像樹葉一樣早晚都會爛掉。碰上這樣的麻煩誰都會耿耿于懷,丹木吉也不愿親手毀掉來之不易的家庭和生活。最終,終日以淚洗面的朵拉用花言巧語,讓本性善良的丹木吉將寫好的離婚協(xié)議扔進火盆,化作灰燼。在那個并不開化的年代,離婚這樣的事在斷裂帶的普通人眼里完全可以上電視了,其實比背叛和死亡還要恐怖。從此,二人過著表面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太平日子。毫無疑問,這道坎跨過去了。但這件事給丹木吉帶來的傷害幾乎難以被時間填平。
新世紀伊始,旅游熱旋風般席卷全國。為了推動旅游事業(yè),斷裂帶修了水泥公路。本地人歡呼雀躍,奔走相告。公路修好以后,斷裂帶漸漸比以往熱鬧起來,風馳電掣的旅游大巴在神話般的大山深處往來如梭,晝夜不息。熱鬧打碎了斷裂帶往日的平靜生活,本地人魚兒一樣爭先恐后地游向山外。像離婚這樣的事,斷裂帶早已屢見不鮮。生意越來越差,人心越來越壞。丹木吉覺得不光是他自己,他身邊的一切都在塌陷、下沉……
“生活給了我想要的東西,但它又告訴我它其實毫無意義?!钡つ炯X得大作家大哲學家薩特的這句話完全可以用來闡述斷裂帶的現狀。
茶幾上的玻璃果盤中放著洗好的蘋果,還有一些花生、核桃,那是朵拉的零食。朵拉以前喜歡吃甜食,甜食是她的第二生命。人生苦短,生活總不能沒有丁點甜頭?,F在,丹木吉才知道跟一個滿口蛀牙的女人接吻和親熱是件非常惡心的事情。好在今年春節(jié)前夕,朵拉換了一口假牙。
丹木吉拉開茶幾下面的抽屜,拿出一把鋒利的水果刀。這把刀是去年一個外地游客送給他的禮物,當時,那個女兮兮的男游客拉著他合影,還摸了一把他的屁股,弄得他很尷尬。后來,他才知道這是一把瑞士軍刀,價格不菲。
“餓了吧?先吃個水果,等會兒她回來,弄幾個菜,咱們好好喝幾杯?!?/p>
丹木吉打開電視,又揚了揚水果刀,感覺像是在哄小孩兒。索菲兒的舅舅索南有點暈車,耷拉著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當丹木吉轉身準備去趟洗手間的時候,他回頭發(fā)現索南正直勾勾地盯著墻上那幅頗具情色意味的掛歷:一個一絲不掛的美麗女人正笑盈盈地托著她碩大的月亮站在那兒,她背倚著一道黑漆漆的門框,表情曖昧。丹木吉覺得自己就像空氣,她懷疑,索南的目光乃至整個人都被吸進去了,如醉如癡。
2008年5月12日,地震像割麥一樣割掉大山里原有的安寧。除了丹木吉家的木房子,本地百分之九十九的樓房都狗一樣嚇得趴在地上,化作廢墟。象征堅固的鋼筋、水泥,因為自身的重量毀掉了自身,徒有其表、不堪一擊,昂首挺胸的模樣瞬間被擰成一張麻花臉。還不如一幢年紀一大把的木房子。當天,丹木吉和他老婆朵拉正在樓上看電視連續(xù)劇《西游記》,掛在墻上的油畫和雨衣突然“聲情并茂”地飛了起來,左搖右擺,嚇得兩人魂飛魄散。他們以為那個一絲不掛的女人已經變成妖怪。就這么想著,油畫和雨衣,眨眼,掉在地板上。這時,兩人才緩過神來,不光是它們,整幢木屋都在搖晃,在瘋狂地跳舞。大地深處,涌來滾滾雷聲。世界末日來了,天神木比塔發(fā)怒了。兩人在瞬間達成共識,要緊緊抱在一起,永不分離。死亡和恐懼喚醒了他們久違的愛意,為他們早已麻木的心臟帶來了葉綠素和氧。朵拉用她那充滿彈性的乳房死死頂著丹木吉胸口,仿佛在為她的男人充電。這種感覺很奇妙,瞬間激活了丹木吉早已石化的情欲。然而,搖晃忽然停止了。大地深處的滾滾雷聲卻并未消失,仿佛那里有一個魔鬼正在從地爬上來。丹木吉松開懷里瑟瑟發(fā)抖的朵拉,撿起地上縮成一團的油畫,掛回原處。接著,大地又開始劇烈的搖晃起來。人固有一死,但不能白死,丹木吉麻利地脫掉了朵拉的褲子,盡管驚魂未定,但朵拉還是有意配合他。很快,兩人便一前一后連在一起。丹木吉一邊從身后抓著朵拉的胳膊做愛,一邊望著油畫里那個正瘋狂扭動著腰肢的女人。他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種似是而非的臆想,他覺得自己是在跟油畫里的女人做愛,而不是他的老婆朵拉。既然朵拉背叛過他,潛意識里,他也想嘗嘗背叛老婆的滋味。這種感覺很刺激,不會索然無味,丹木吉有意放慢節(jié)奏,他不想輕易結束戰(zhàn)斗。搖晃又一次停了下來,但屋外不斷傳來的哭喊和樓房坍塌的聲響,似乎說明魔鬼已經跑到地面來了,魔鬼正在殺人。如火如荼之際,丹木吉忽然想起那位名叫俄巴巴西的女神還有他的哥哥智比達娃(專管凡人投生的天神),是他們制造了人間的羊角婚姻制度,簡稱“羊角婚姻”。羊角婚姻,簡而言之,就是一夫一妻制。丹木吉雖有不切實際的想法,但還不至于胸懷大惡,骨子里,他認為自己依然是個善良、淳樸、忠厚的羌族男人?!叭碎g亂成這樣,接俄巴巴西的懲罰是必然的?!钡つ炯菐е@種想法跟他老婆朵拉同時走向了歡樂的巔峰。朵拉的臉,就像羊角花般紅艷。劇烈的搖晃之中,丹木吉的木屋并未倒下。但他們腳下薄薄的地板卻不堪重負,它們像緊閉的嘴唇那樣忽然張開,兩人順著歡樂的巔峰瞬間掉下一樓,雙雙人事不省。
丹木吉的好鄰居好朋友果桑在第一時間趕到二人家里,看著人事不省的二人,看到他們還沒來得及遮羞的下半身,什么都明白了。果桑用十個耳光拍醒丹木吉,又用八個耳光拍醒朵拉。萬幸,他們只是暫時昏迷過去,身體安然無恙。果桑救了兩條人命,不光看到丹木吉比自己稍微遜色的小弟弟,還看到好鄰居好朋友丹木吉老婆朵拉,氣球般脹鼓鼓的乳房,雪白的屁股。
這幢木屋像丹木吉兩口子一樣幸運地活了下來。地震過后,有人想出高價買它修樓房,被丹木吉一口拒絕。盡管這是情敵留給妻子朵拉的。有時,丹木吉覺得自己就像一顆多情的種子,隨便澆澆水施點肥,就能發(fā)芽生根。木屋里呆了這么多個年,他才發(fā)現自己內心柔軟,對任何事都恨不起來,包括妻子朵拉的背叛。恨,就像雞翅長久飛行的能力那樣退化了。他不知道,這是否是所謂的隱忍。
丹木吉為朵拉不知所蹤心急如焚的節(jié)骨眼上。朵拉一陣風似地趕上樓來。她走得飛快,以至于她在客廳站穩(wěn)腳跟的時候,黑色的長裙仍在使勁兒把她的身子往前拽。兩個男人的目光瞬間集中到她身上。她喘著氣,仿佛干了很費力氣的活。她面色紅潤,剛從果桑那里回來,像地里熟透的番茄。頭發(fā)有些濕,看來是剛剛洗過。撇開額上的皺紋不說,朵拉還算得上是個中看的女人。在鄉(xiāng)下,到她這樣的年齡,能保養(yǎng)得這么好,著實不易。除了家里生活較為拮據不如人意之外,多拉覺得她的大都數生活是美好的、幸福的。至少,她不用下地風吹日曬,不用起早貪黑干重活,洗衣做飯之外,丹木吉不讓她干別的事情。
朵拉的秘密,至少有兩個,不可能讓丹木吉知曉。一是她在小鎮(zhèn)上的信用社存了一筆私房錢,二是她和果桑如火如荼的地下戀情。跟了丹木吉這么多年,朵拉唯一耿耿于懷的事情就是丹木吉收索菲兒為干女兒這件事,丹木吉確實把善事做得有些過頭,他不但收了干女兒,還供人家上學,簡直就是胳膊肘往外拐的典型。她覺得自己應該報復一下這個整天跟她睡一塊的男人。
不過,有時朵拉也十分理解丈夫,人心都是肉長的,不是石頭,不是鐵板一塊。人有失足馬有失蹄,若不是當年出了岔子,折了人命,現在他們早已飛黃騰達也不一定。何況,丹木吉并沒有因為這件事進監(jiān)獄,沒有因為這件事人頭落地,已屬萬幸。多年以來,兩口子一直生活在這個秘密當中。人就是這樣,不生活在這個秘密當中,就生活在其他秘密當中。
“這是索菲兒舅舅索南?!?/p>
丹木吉指了指坐在沙發(fā)上的索南。
朵拉靦腆地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她說:“你好!”
“你好!”索南生硬地點點頭。
“如果記得沒錯,咱們還是頭一回見面?!?/p>
丹木吉供索菲兒讀了這么多年書,朵拉還是第一回見到她的舅舅。
“是啊,我平時都很忙,一年到頭都在幫別人守林,很難出來的?!?/p>
索南說完,端起茶幾上的熱茶,啜了一小口。
“索菲兒考上公務員了,他專門跑大遠路給我們送信。你趕緊燒幾個菜,我們肚子都快餓扁啦!”
丹木吉把話插了進來。
“天啊,索菲兒這么能干!這年頭,公務員,很多人把腦袋削尖了也考不上的。”朵拉幾乎叫了起來,臉上閃爍著難得的歡喜。接著,她說:“哎,我剛洗完頭,也不知家里來客,對不起??!你們先聊會兒,我現在就去做飯。”
朵拉說完,去了廚房。
丹木吉讓客人坐在沙發(fā)上看會兒電視,自己走下樓梯。胖子可能早就等得不耐煩了,沒準現在皮膚下面全是火。剛才胖子兇巴巴的,真是年輕人,閱歷淺,沒教養(yǎng),沒吃過虧。對付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針把他的嘴巴縫上。
索菲兒終于考上大學啦!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一天,總算來了。丹木吉恨不得手舞足蹈一番。但他沒有。當年,他見到索菲兒的時候,她還是個懵懂無知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兒。出了那么大的事,丹木吉自然寢食難安,他以買家的名義帶著老婆朵拉去了罹難者家里探望,那輛嶄新的貨車摔成了一堆廢鐵,據說打算出手賣掉,這個理由完美無缺。在索菲兒家里,他本想抱抱她的,小姑娘腦袋直往她那剛剛失去丈夫的母親懷里鉆,既可愛又可憐。二十二年過去了,丹木吉現在還記得這個未完成的擁抱。當時,他就下定決心,要供她讀書,要看著她慢慢長大成人,也算是對遇難者的彌補。
記得當時,在索菲兒家里,丹木吉喝得酩酊大醉。他為自己的命苦而醉:先是老婆被自己的師傅睡了;后來,想多掙點錢卻又不小心弄出人命。想來想去,還是命在作怪,命不好,總還能做點別的。丹木吉決定做個好人。
認索菲兒當干女兒,這事他沒有和老婆朵拉商量,他當場表態(tài):即使骨頭車成紐扣,也要供索菲兒讀完大學。索菲兒的母親聽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感激得熱淚盈眶,連忙讓索菲兒喊“干爹”。索菲兒喊了“干爹”,又喊了“干媽”,她嘴甜。丹木吉聽得內心一片濕潤。朵拉的臉色卻早已黑成豬肝。
回家的路上,她使勁兒掐著丹木吉的臉,罵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罵他“害死了別人父親當別人干爹”。當然,說害死了索菲兒父親,并不是朵拉給他戴帽子。這句話,沒摻水,丹木吉的初衷只是為了謀財,而非害命。如果說有比丹木吉更倒霉的,那個人,一定是索菲兒的父親。糊里糊涂就死了。
無論朵拉如何挑釁想把丹木吉惹毛,他始終一聲不吭,他不能發(fā)火,不能生氣,情況既特殊又復雜,但他只能在水中憋氣那樣憋著。果不其然,還沒攏屋,朵拉就鬼哭狼嚎似地哭了起來,驚天地泣鬼神。她一哭,丹木吉就松了口氣,就知道沒事了。他既當上了干爹,又沒有失去老婆。
丹木吉沒有食言。從那以后,他拼命修車,省吃儉用,為兩個孩子起早貪黑地辛勤忙碌著。丹木吉和朵拉的女兒丹娜和索菲兒幾乎同歲。本想多為孩子掙點學費,脾氣古怪的生活卻讓丹木吉付出了雙倍代價。丹娜和索菲兒不在同一個學校讀書,但情同姐妹,高考過后,兩姐妹都以本科成績考上大學。能讀書當然是好事。走到這一步,供一個還說得過去,要丹木吉把兩個本科生供到畢業(yè),即便骨頭車成紐扣,也完全不可能。無奈之下,丹木吉只好跑到信用社貸款,款還沒貸,碰了一鼻子灰。那個未老先衰滿頭白發(fā)一只手扶著厚厚眼鏡兒看報紙的負責人等他說明來意,猶如一只搶到骨頭狼吞虎咽的狗,一個字兒也沒有吐出來,便低頭繼續(xù)看他的報紙去了。丹木吉只好打消了貸款的念頭。找人借,更行不通,誰都知道他丹木吉要供大學生讀書,擔心借出的錢恐怕要等他胡子白牙齒缺才能還清,都避瘟神一樣避著他。
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善良的羌族男人丹木吉走投無路,只好決定二選一。最后,幸運降到索菲兒頭上,痛苦落到女兒丹娜頭上。宣布決定當天,丹娜戴著鴨舌帽背著旅行包吹著口哨離家出走,等丹木吉反應過來,丹娜乘坐一輛白色豪華大巴車已經走遠了。他像一堆泥,癱倒在地。丹娜臨走的時候,留下一張用鋼筆寫好的紙條:
我理解并尊重父親的決定。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不小了,別為我擔心。
——丹娜
女兒的懂事讓丹木吉既欣慰又心酸。事已至此,他只好安下心來努力掙錢,供索菲兒讀書。整整五年,丹娜沒有回過家,只是偶爾跟老婆朵拉打個電話。丹娜說她在市里找了份賣衣服的工作,基本工資外加提成,據說干得還不錯。
有好幾次,丹木吉接過電話想跟丹娜賠禮道歉,丹娜聽到父親的聲音立刻就把電話掛了。因此,每次丹娜打電話回來,丹木吉就讓老婆朵拉打開免提,他站在一邊聆聽,那模樣既可憐,又悲情。干女兒索菲兒考上公務員,再想起親身女兒丹娜,丹木吉突然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這些年,他一直想把自己的內疚和疼痛拿出來曬一曬。但他沒有。
說“剛加滿油踩兩腳剎車就沒了”的胖子在奧迪車上呼呼大睡。
就在丹木吉帶著客人進屋那陣子,他又急又氣,肚子里塞滿火藥就差來人引爆了。但疲憊很快襲來,他的眼皮像墜了幾塊硬邦邦的磚頭那樣沉重。他那來自靈魂深處,來自四面八方的危機感、不安和焦慮,在睡意涌來的時刻,像黎明之后,天邊白生生的啟明星那樣遠遠的消失了。他像嬰兒一樣熟睡?,F在,車是他的睡床,是他唯一的“保護傘”。透過擋風玻璃,丹木吉見他臃腫的身子歪在駕駛臺上,偏著頭,眼睛瞇成一條線,肉嘟嘟的嘴巴鱷魚那樣張開,臉比一朵向日葵還要大。丹木吉本想叫醒胖子的,但車窗關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他只好用力拍了幾下擋風玻璃。這無異于隔靴搔癢,胖子依然睡得很死。
陽光如烈馬,丹木吉剛到院子,就覺得自己快要頂不住了。燥熱將他一陣猛舔。陽光強有力的爪子落在身上,仿佛在喝他的血、吃他的肉,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根蠟燭在飛速融化。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那會兒還如火如荼的美人蕉,現在更像被拔了羽毛的公雞,精神萎靡。整個斷裂帶知了聲彼此起伏,就在那些捧出大片濃蔭的樹枝中間,微風正利用那些樹葉微弱的鼓掌……
丹木吉腦子里嗡嗡的,仿佛那兒有一塊聚滿蒼蠅的腐肉。他狗一樣趴在地上,仰著頭,眼睛睜得很大。他看見發(fā)動機的供油底座在漏油,慢慢滴到水泥地上的汽油,很快彼此抱作一團。蹲在地上的那片陰影,還在繼續(xù)擴大自己的領土。他大致得出原因:“放油螺絲沒有擰緊?!?/p>
發(fā)現問題,解決問題——生活要是也能這樣機械該有多好!幾乎用不著傷腦筋。
丹木吉在文革中出生,文革中長大,他的童年,也是在文革中結束的。1976年,松(潘)平(武)地震使他失去父親。親人的離去,為丹木吉貧苦卻充滿歡樂的家庭及早畫上句號。他和母親不得不扛起家庭重任,他們過著吃完上頓不知下頓的艱難生活。丹木吉很少跟人提及這些過往。他沒有這個資本。
丹木吉從地上爬起來。他本能地抖了抖膝蓋上的塵土。事實上,他渾身上下很難找出一塊干凈地方。他轉身走進屋里,感覺陽光在背后大片大片腐爛。拿出工具箱,里面裝滿螺絲刀、鉗子、改刀、電筆……像一座小型博物館,沉甸甸的。他將工具箱塞到車肚子下面,自己跟著鉆進去。任何時候,讓客人等待都是不禮貌的。因此,他告訴自己得麻利點。
睡得滿頭大汗的胖子忽然醒來。他用肉嘟嘟的手指抹了抹嘴角溢出的口水。很快,他便意識到自己的車子在動,地震?出門之前,他父親還叮囑他:“那兒是地震帶,開車得多長幾個心眼。”想到地震,5.12的經歷他依然記憶猶新。那天下午,他在市里跟幾個朋友在一個農家樂喝茶斗地主,他手上一對王剛剛摔在桌上,報單,就地震了。他顧不得收錢,猴子一樣本能地朝一棵樹跑去。后來,朋友們總是拿這件事開玩笑,說地震是他用一對王炸出來的。現在,在奧迪車的后視鏡中,他看見一雙腳從車肚子下面伸出來。他打開車窗,發(fā)現這雙腳似曾相識,沒錯,是野蠻人的,他記得剛才野蠻人穿著這雙拖鞋。修好車,就能回家了,因此,他的心就踏實不少。如果不是有事,鬼才跑到這地方受罪。他決定出去活動活動手腳。在車上呆得太久,他的脖子比酸奶還酸,他的胳膊比吃了花椒還麻。他壓根就不太喜歡運動。9歲那年,他從高高的蹺蹺板上摔下來摔斷了胳膊,運動細胞從此夭折。畢竟是在鄉(xiāng)下,經濟落后,條件有限,不能按摩不能泡溫泉。胖子下了車,他遲鈍地扭了扭脖子,又扭了幾下腰。有點累,他停下來,目光順著野蠻人的腳往車肚子里鉆。他試著蹲下去,但他就像一棵不高不矮的樹樁,根本看不到車肚子下面的情況。他索性站了起來。環(huán)顧四周,他便看見幾條舊舊的女人褲衩用衣架掛在一棵桂花樹的下方,搖搖擺擺,像一群找不到媽媽的蝌蚪??吹盟奈负懿皇娣?。
“擺平”,丹木吉突然從車肚子下面蝸牛一樣慢慢退出來。他退得很慢,以免屁股被水泥地磨出火花。就算是火花,還能忍受。前段時間,他家的母雞抱了一窩小雞,足有十多只,那些淘氣包整天在院子里嘰嘰喳喳跑來跑去不說,還到處拉屎。丹木吉忍無可忍,下令朵拉趕集時統(tǒng)統(tǒng)賣掉,這才平息了胸中怨氣;他的膝蓋像竹節(jié)蟲那樣爬得很高,其高度差不多跟胖子的腰齊平。
胖子并未發(fā)現腳下有何異樣。當丹木吉的膝蓋頂到他下面的時候,他青蛙一樣跳了起來,仿佛遇見壞人殺人滅口一般。他那重若泰山的身體一下子落在丹木吉僅僅穿著拖鞋的腳背上。
丹木吉反應很快,一個全速的仰臥起坐之后,他用自己強有力的臂膀死死抱住胖子的雙腿。要不是及時給正在落地的胖子緩沖,自己的腳恐怕就被該死的胖子踩成肉醬了,丹木吉心有余悸地看著一臉歉意的胖子。
“這光天化日的,你們兩個大男人在那里搞什么名堂?該吃飯了?!?/p>
丹木吉看見自己的老婆朵拉站在樓上的窗戶邊看著他們兩個大男人“親密接觸”。他那緊抱著兩根柱子的手臂這才霧靄一樣散開。本想好歹說點什么解釋一下,但話到嘴邊就被吞了回去。他咽了咽口水,發(fā)現朵拉和索菲兒舅舅索南的腦袋仍在窗戶里閃爍。兩人挨得很近,一上一下,一前一后,索南的腦門靠著朵拉的乳房,“真是烏鴉說豬黑,自己不覺得!”
見狀,丹木吉的心涼了半截。
“對不起,哥老倌,不小心踩到你了?!?/p>
胖子笑瞇瞇地看著野蠻人面無表情地從地上爬起來,用力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丹木吉并沒有生氣,他告訴胖子:“放油螺絲沒有擰緊。已經幫你擺平啦?!?/p>
“多……多少錢?我……我給……你?!?/p>
胖子結結巴巴地說,仿佛有人在話語的車輪下墊了很多石頭和釘子,聽起來極不順暢。才來那會兒就一直擔心被人勒索?,F在,這種擔心再次浮出水面,并且更加強烈。如果說,剛來時的那種擔心是庸人自擾,那么,現在的這種擔心因為剛才的冒犯或許已經名副其實有棱有角了。在這樣一個各方面都在突飛猛進的和平時代,地球成了地球村,世界小了,人心也小了,胖子弄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如此多愁善感,竟然對一個來自鄉(xiāng)下的野蠻人產生畏懼乃至敵意。在城里,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也許,或許,他想,這就是所謂的“水土不服”。這些年,不知有多少精美的古代文物從他手上路過,倒賣文物,讓他過上豐衣足食、燈紅酒綠的生活。在他的字典里,沒有貧窮、落后、愚昧乃至野蠻這樣的字眼。此時此刻,嚴峻的現實將這一切完完全全擰在一起,在他的心頭聚成一把利劍。他深知錢無體溫,更沒有所謂的感情,雖然自己有這些人骨頭車成紐扣也換不來的巨額資產,雖然他并非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可他還是不愿在修車這些小事上面吃虧。勢如破竹的貪婪,總是和吝嗇并駕齊驅,且沒個盡頭。他隱約感到,其實這個世界完全沒有公平,沒有狗屁的平等。跟野蠻人討價還價是件麻煩事,況且,在還沒有買車之前,他的狐朋狗友們就有很多修車遇黑店之類的遭遇。不管怎么說,車要修路要走,斷頭臺,也得上。因此,他一面看著野蠻人的臉——仿佛丹木吉的臉就是一張試卷,一面在內心祈禱自己不會在這種事上費什么周折。
“20塊。”
丹木吉平靜而堅定地豎起兩根手指。他聞到自己胳肢窩里沁出的汗味。他想吃過飯就到河里痛痛快快洗個澡。歲月不饒人,二十多年過去,他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的含辛茹苦終于圓滿的畫上句號,想起自己牛高馬大的軀干鉆到河流寂靜里去的情形,心里不由得快活起來。
“20塊?哥老倌,是不是20塊?”
胖子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丹木吉點頭確認。于是,他慢吞吞回車上拿出錢包,背著丹木吉從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鈔中拿出一張,慷慨地塞到野蠻人手上:“沒零錢,就這張吧,不用找了?!北緛?,他還想說些以后會常來照顧生意之類表示感激的話,但他立刻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買車是為了行方便,這回倒差點成了絆腳石,好在沒被宰客?,F在,胖子心中那些剛剛還在熊熊燃燒的危機感,已經完全熄滅,仿佛打了強心劑,他精神抖擻,決定立即到加油站給車加點油驅車趕回市里。
“哪能要這么多?”
丹木吉捏著嶄新的鈔票,不知該把甜頭遞回去還是直接塞進荷包。他甚至不明白,這個看上去并不禮貌的城里人為何突然如此慷慨?等他想要說聲“謝謝”的時候,胖子已經轉身發(fā)動汽車揚塵而去。
“運氣來了,擋都擋不?。 ?/p>
丹木吉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摸著餓得呱呱叫的肚皮走上樓梯。
開飯的時候,丹木吉的好鄰居好兄弟的腦袋從漆黑的樓梯里“咚咚咚”地冒了出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丹木吉熱情地招呼著果桑:“果桑,快來,跟我們一起喝幾盅?!?/p>
“一點過了,才吃午飯?”
果桑明知故問,話還沒說完,他的屁股已經落在飯桌邊的板凳上了。
“剛修完車,這是索菲兒的舅舅索南,也是中午才過來。”丹木吉從茶幾下面拿出三個紙杯,從玻璃壇子里折出滿滿三杯梅子酒,分別遞給果桑和索南,自己面前放了一杯。他高高端起紙杯,說:“咱們開始吧。歡迎索南到家里做客,也要祝賀我的干女兒索菲兒考上縣里的公務員,來來來,干杯!”
“真是個好消息,咱們得一起為美好的生活干杯!”
果桑果斷吆喝起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雖然,丹木吉從未跟果桑提及他骨頭車成紐扣也要供索菲兒讀書的真相,紙包不住火,自從跟自己的好鄰居好兄弟的老婆朵拉好上以后,這件事也隨之浮出水面。偶爾,果桑當著朵拉的面感嘆:“為這樣的事情擦了二十多年屁股,真不值!”
現在,倒霉蛋終于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凈了。果桑其實很同情丹木吉,就像丹木吉同情他一樣。雖說自己已經毫不留情地把綠帽子戴在了自己的好鄰居好兄弟頭上,但他幾乎沒有絲毫不安。兔子不吃窩邊草,但果桑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冒險家,就像斷裂帶的臘梅花,喜歡“凌寒獨自開”。
就在三人各自連續(xù)痛飲了三大杯梅子酒之后,朵拉端著一盤剛剛切好的香腸走了過來。
“嫂子,梅子酒都喝到第四杯啦,你也趕緊來吃?!?/p>
果桑眼尖,第一時間喊了起來。好了這么久,朵拉和果桑從未在丹木吉面前漏出過任何蛛絲馬跡。他們知道,這種事容不得任何差錯,一旦敗露,導致的結果將是毀滅性的,不堪設想。雖然,世道變了、亂了、壞了,“離婚”這樣恐怖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在這個原本封閉的民族地區(qū)亦算不得什么話題。只是,活到這個年頭,讓朵拉離婚然后跟自己結婚根本不現實,至于朵拉,除了跟自己在肉體上尋找歡愉和刺激,似乎并沒有離婚的宿求。
“你們慢慢吃,慢慢喝,我還得再弄幾個菜?!?/p>
朵拉賢惠地說。她目光曖昧地瞥了一眼渾身上下都變成紅蘿卜的果桑,被她的裙子再次拽進了廚房。
“梅子酒喝著過癮,就是后勁兒有些大,”丹木吉醉醺醺地說。他從荷包里摸出那包只剩半盒的天子,一人散一支,美滋滋地抽了起來。
“就像捅了馬蜂窩,后果很嚴重。”
果桑開著和石頭一樣生硬的玩笑。他的目光他的耳朵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完全不在飯桌上,而是跟著朵拉的裙子一起飛進了廚房。事實如此,在這個已是半老徐娘的女人身上,他嘗到了以前在老婆身上沒有嘗到過的甜頭。每每想起在朵拉身上騰云駕霧的快活,他都會由衷地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幸福,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存在感,而不是捅了什么馬蜂窩。
人的臉不能比屁股還大,人的臉不能比長頸鹿的脖子還長。這些話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可以的,唯獨放在丹木吉的好鄰居好朋友果桑身上不合時宜。這個內心被現實生活摔碎了的人,從來不相信除了孤獨還能夠握住什么,包括女人、一小塊完整的時間。偶爾,他也會為自己的現狀感到遺憾,先前的女人跟了別人,現在的女人是好兄弟的老婆,而身體里的那一部分時間,也被一種巨大而不可抑制的孤獨燃燒得一干二凈。換句話說,他成了一個沒有時間的人,或者說時間對他沒有任何意義。尤其是前段時間以到醫(yī)院檢查身體為由從丹木吉手上借了一筆錢,他差不多“消失”了整整兩個月。
借錢的時候,他拍著胸脯跟丹木吉說“很快就還”,并善意地提出了一個請求:這件事不能讓很容易生氣的朵拉知道。丹木吉自然心領神會,借錢的人大多如此,就像習慣在夜里外出覓食的耗子,害怕見光。其實,這段時間,果桑差不多一直呆在屋里,盡量晝不出門(怕撞見債主)、夜不閉戶(為了方便跟朵拉幽會)。很快,借來的錢被花得一干二凈。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餓死,于是,不甘當混世魔王的果桑決定挺起胸膛、奮發(fā)圖強——就在朵拉剛剛從他家出來不久,他就發(fā)現丹木吉家的煙囪吐著長長的白煙,他踩準時間,這才趕上一頓好飯。丹木吉不會介意他何時還錢,這一點,果桑多少有些把握。人心總不能比針尖還小,他相信丹木吉不會這事兒為難他的。
內心深處,他有些同情丹木吉,同情他那幾乎老掉牙的“善良”和骨頭車成紐扣也要兌現承諾的倔脾氣。的確,丹木吉本質上是一個善良男人,雖然早年造了那么大的孽,還弄出人命,不過那也不是他的本意。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何況,這么多年,他一直在拼命補償。因此,偶爾,只有很小那么一截時間,他會對自己跟朵拉背地里的所作所為感到內疚。他很希望也很愿意朵拉是別人的老婆,而不是那個總是和他以好鄰居好兄弟相稱的男人的老婆。每一段故事的開始,乃至每一段故事的結束,都有其必然的因素,而必然也必然含有許多不可理喻的成分,要說,這只能怪天意弄人!
這天下午,果桑照例喝了個酩酊大醉,他頭重腳輕地回到屋里,蒙著被子呼呼大睡。丹木吉和老婆朵拉送走索菲兒的舅舅索南。他們剛走到家門口,通往山里的大巴車就風馳電掣般地撲了過來。丹木吉跟著老婆收拾完一片狼藉的飯桌,這才發(fā)現原先滿滿的一壇梅子酒已經到了底,而那包平時舍不得跟別人分享的天子煙也只剩下煙盒。丹木吉摸了摸安安靜靜躲在荷包里的百元大鈔,這讓他踏實了不少。這張錢,丹木吉打算用來為索菲兒的母親,為他的親家母買點營養(yǎng)品,自從男人去世以后,她的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久而久之,竟成了“病秧子”,常年臥床不起。丹木吉清楚自己之所以要這樣干,其實沒有任何目的。也許,僅僅是因為,任何時候,人不可能愛所有人,也不能什么都不愛,但只要用心去愛去珍惜身邊的一切,生活的詩意和希望就不會褪色,不至于老得太快。
“身上臭得跟豬圈一樣,我得下河洗洗?!钡つ炯淅f。朵拉正埋頭將一些洗潔精抹進油膩膩的盤子里,沒有說話。于是,他將一盒舒膚佳香皂,一根皺巴巴的毛巾裝進臉盆,便吹著口哨出了門。
斷裂帶天藍得要死,太陽很大。皮膚被曬得滾燙。他穿過寬闊的馬路,踏上那條可以通往河邊的小路。小路很美,美得就像一段故事或者人生,兩面整齊地站著許多人一般高的桑樹。它們身后,一片片長勢良好的玉米地朝著遠處蔓延。運氣足夠好,還能遇見一兩只野兔在這茂密而寂靜的王國里出沒。空氣中裹著泥土的清香,使人心曠神怡。丹木吉走得很慢,生怕驚擾了那些生命的安寧。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酣暢淋漓地感覺了。這種感覺還沒有完全在他的記憶里消失,這種感覺,更接近于早年的那些記憶,人對大自然本身的依賴。
走著走著,梅子酒的后勁慢慢跟了上來。丹木吉明顯感到有團火焰在他的肚子里熊熊燃燒。梅子酒是用今年的青梅泡的,色味俱佳。丹木吉不太喜歡沾酒,但人就是這樣,經常做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做的事情。為了繞開嘔吐的欲望,他將目光盤向河對岸的巍峨山脈,蔥蔥郁郁的山脈,在藍天之下亭亭玉立。丹木吉不由得想起早年自己跟母親大冬天到山上背柴的情形,記憶當中,那時候的雪像厚厚的棉襖,踩上去“嘎吱嘎吱”,連綿起伏的群山就像一群正在遷徙的山羊,美得像一部童話?,F在,似乎所有的苦難和記憶都已積雪般融化了,遠遠消失在時光深處。落在大地上的樹葉再也無法抵達枝頭,融化的相思再也無法漫天飛舞。想到這里,面對著面前那奔流不息的河水,丹木吉輕輕嘆了口氣。
夏日的河流,像純情少女的眼睛,清澈見底,很容易看見成群結隊的魚兒,在其中游蕩,尋找著什么。
丹木吉脫掉他身上的衣褲,油污和汗水的氣味被河風瞬間吹向遠處。當他結實的身體漸漸沒入水中,并感到自己像是在經歷著什么的時候,他還不忘從那些幾乎被時光遺忘的石頭里選出幾片薄薄的石頭,玩那個古老游戲。本地人將其稱之為“打水漂”。 現在,人們將這個說法延續(xù)到別的事情身上去了。打麻將輸了錢,做生意賠了本,他們就會說:錢打水漂了。
丹木吉喜歡石頭在水中乘風破浪的樣子。無畏得像是沖鋒陷陣的勇士。最后,這些勇士無一例外地沉入水底。他玩得盡興,雖然連續(xù)好幾塊石頭都匆匆沉底。以前,他總能打出一長串一長串的水漂,現在卻不行,老了。
人生和他手中的水漂是如此相似——人生就像一個水漂,在時間的河面上起起伏伏磕磕碰碰,一往無前,然后消失。要不是當年財迷心竅腦子進水在公路上放釘子撒碎玻璃提高收入,要不是索菲兒爸爸因為這事兒車毀人亡,要不是為了兌現自己骨頭車成紐扣也要彌補當事人的諾言,他現在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當事人一家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難以想象。但他知道,他是人,不是冷血動物,他之所以會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贖罪;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可憐自己,可憐一個為了金錢而不擇手段的弱者。
究竟值不值得?
他似乎不愿去想這個問題??梢钥隙ǖ氖牵麤]有失去自己的善良,他沒有讓自己的善良跟自己的身體離得太遠。白駒過隙,原先那條丹木吉準備用來發(fā)財卻導致他一生都埋在其陰影里的泥土公路被水泥公路取代了,并且,山下通了隧道,再也不用翻山越嶺。丹木吉覺得自己現在最大的不幸就是他已經老了,即使骨頭車成紐扣賣了,也換不回那曾經有過的時光。想著想著,丹木吉閉上了眼睛,感覺河水在背上滑過。河水,能夠幫人洗去身上的塵埃與倦怠,就像那不知疲倦地雕刻著肉體的時光,會慢慢帶走它所知道的一切。他想好好睡上一覺。算是給自己這二十多年來骨頭車成紐扣也義無反顧的勞碌象征性地發(fā)一次安慰獎。他盡情享受這難得的歡愉,他的身體在清澈的河水中靜靜燃燒。至于他的老婆朵拉,他的好鄰居好兄弟果桑,還有那個想來山里盜墓的胖子,還有許多熟悉和不熟悉的蛻變,此刻,都沒了意義。他們,像一朵朵云彩,慢慢從丹木吉的身體中飄了出去,在荒誕可笑的命運中感覺自我,走向未來……
斷裂帶,一塊毫不起眼的地方,就像埋在祖國最下面的一粒沙子。
骨頭車成紐扣,就是一粒沙子的哀歌,在丹木吉的身體里,在他生命附近,像斷裂帶夜里的星星,永遠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