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桂蘭口述 鄧新生整理
我叫李桂蘭,今年84歲,在戲曲舞臺上摸爬滾打了60多年。
鄧新生采訪李桂蘭
嚴(yán)鳳英生活照
1946年8月12日,箱主方智勤在桐城相鋪街演出,當(dāng)時,張云風(fēng)、嚴(yán)云高、徐紫義、章守寬都在這個戲班子里,我應(yīng)邀唱花旦。那天下午,我演完《游春》之后,在相鋪街的一個曬場上坐著休息,快要到吃晚飯的時候了,方智勤領(lǐng)著一個小姑娘到我跟前,高興地說:“李先生,這就是小鴻六,從今天開始在我們班子里唱戲。”在這之前,我早就聽過小鴻六的名字了,只不過這是第一次見面。我見她天真直率、大方得體,當(dāng)時就開了一句玩笑:“你就是小鴻六呀,牡丹雖好,要綠葉扶持,你又紅又綠,紅花綠葉你一個人全占去了?!边@個小姑娘就是嚴(yán)鳳英。從此,我倆經(jīng)常同臺演出,如《戲牡丹》嚴(yán)鳳英演呂洞賓,我演牡丹;《藍(lán)橋會》嚴(yán)鳳英演魏魁元,我演藍(lán)玉蓮。事情就是那么怪,我是男的,偏演女角,她是女的,偏演男角,這叫反串。嚴(yán)鳳英是演旦角的,她卻演了小旦、老旦、青衣、花臉、小生、老生。本來她沒演過丑角,有一次,為了救戲,嚴(yán)鳳英主動提出演丑角。
嚴(yán)鳳英演什么丑角呢?《瞧相》里不是有個丑角嗎?嘿!她就演了這個丑角。劇情很簡單:一個花花公子想調(diào)戲一個瞧相的鳳陽女子,結(jié)果,花花公子反而被瞧相的女子嘲笑了一頓。
本來這個戲是我和琚詩云演的。說到這里,還有—個小故事,有一年,我在老梅街演出,鎮(zhèn)里的商會理事魏惠民是超級戲迷,那時我才17歲,演《瞧相》里的花旦。演完之后,魏惠民傳話,叫我再演一遍。結(jié)果,這天晚上連演了三場《瞧相》。我與嚴(yán)鳳英在相鋪同臺演出后,即被魏惠民邀到老梅街演出。那天晚上演正戲《送香茶》,嚴(yán)鳳英飾妹妹,章守寬演小生;演完后,加戲《戲牡丹》,嚴(yán)鳳英反串呂洞賓,張云風(fēng)演白云龍,我演牡丹。那時,魏惠民還是第一次看嚴(yán)鳳英的戲,嚴(yán)鳳英一上臺就把所有觀眾的目光吸引住了。一句道白,一段唱腔,立即引起臺下長時間的掌聲。魏惠民說:“小鴻六的眼睛太神了,她的眼睛太活;可以隨著手式轉(zhuǎn)動,可以隨著道白傳情,把觀眾的心都勾去了?!币虼?,戲散場了,觀眾還遲遲不愿離去,非要加戲不可。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商會理事魏惠民散戲后也沒有走,叫人傳話要嚴(yán)鳳英再唱一出折子戲。可是,除了我的妝沒下外,所有的演員都下了妝,加戲是不可能了。魏惠民沒辦法,可又沒有過足戲癮,就叫我演《瞧相》,我說,還不行啊,《瞧相》有兩個角色,一個花旦,一個小丑,我演花旦可以,演小丑的琚詩云不在戲班子里,怎么演?正在這時,下完妝的嚴(yán)鳳英走到我的面前說:“李先生,我演小丑吧?!蔽也幌嘈抛约旱亩?,你演小丑?你小鴻六演小丑?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嚴(yán)鳳英抓過一支白粉筆,沾滿白粉往鼻梁上一掃,然后抓過口面就掛上了。在舞臺上我才看清她的裝扮,差點把我逗笑了。小花臉一般的都在鼻梁上畫個小白方塊,而她只在鼻梁和兩只眼睛下面用白粉橫掃了一道長白條子;別的丑角口面掛在鼻孔下面,而她偏偏將口面掛在鼻孔上面。不說別的,單看她這副尊容,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吊兒郎當(dāng)、街頭小混混的形象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因此,剛上臺,就來了個“碰頭兒好!”這個戲是旦角先上場的,我唱完:“家住在鳳陽,瞧相度日光,丈夫在家望哪,望奴家轉(zhuǎn)回還。掛心喏?!边€沒唱重句,臺下觀眾突然轟堂大笑,隨后,雷鳴般的掌聲從臺下傳到臺上,把我嚇了一跳。我定神一看,原來是一個“小油條”上臺了,她的裝扮把我逗樂了,一般的情況下,在臺上演戲時,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都不會把我逗笑的,這是長期舞臺演出磨練出來的結(jié)果,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乍一看嚴(yán)鳳英這個樣子,我的腦子里就蹦出這幾個字來:“這個戲精!”好在我唱完這四句詞之后馬上下臺,沒有造成笑場事件。
琚詩云是黃梅戲著名丑角,他在桐城、懷寧一帶很有名氣,魏惠民夸他的丑角表演“把肚子都笑痛著”。他的表演比較夸張,面部很活,說笑就笑,說哭就哭,剛才還在下場門,一聲大叫后,一下子就蹦到了上場門,是一個“滿臺活”的丑角演員?!肚葡唷飞蠄鏊乃木鋄瞧相調(diào)]:“昨天二十八,今天二十九,明天三十晚哪,回家吃年酒,過年喏?!彼残斡谏?,一臉饞相,把一個浪蕩子的形象活脫脫地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而嚴(yán)鳳英卻有別于丑角演員的常規(guī)表演,她踩著[六槌]的鑼鼓點子上場,臉上毫無表情,顯得非常疲憊,表現(xiàn)角色也許是昨天晚上又在賭場上賭了一夜,或在花樓里嫖了一宿。唱:“昨天二十八,”后面的“噯噯噯”音在鼻子里哼出,顯得無聊和毫無心緒,明天就要過年了,非回家不可,回家后又要被父母親管束,又要天天坐在書房里讀書,心里非常憋屈。在唱到“回家吃年酒,過年喏?!睙o奈地兩手一垂,眼皮耷拉下來,頭無力地垂了下來,踩著“匡赤呆赤”的鑼鼓點子下場。這種情緒告訴人們,外面真好,花花世界,背過父母的眼睛吃喝嫖賭,神仙的日子。過年有什么好?和父母親同桌,端起酒杯畢恭畢敬地恭祝父母長命百歲,違心的酒苦辣異常,毫無情趣。哪有在花樓里吃花酒快活?哪有在賭場里狂賭痛快?這樣的表演為后面的“吃了過年酒,就把圣堂走,提足圣堂進(jìn),關(guān)門念春秋,念書哦!”作了很好的注腳。過年后,父母把他關(guān)在圣堂里讀書,如同鳥關(guān)竹籠,虎困柵欄,急不可耐。所有這一切,嚴(yán)鳳英都是采用丑扮正演。就是說,這個公子雖然浪蕩,卻也是讀書人,用溫文爾雅小生的手法表演,顯得更加滑稽可笑。這是嚴(yán)鳳英的“發(fā)明”,也是她的高明之處。接下來,嚴(yán)鳳英跨過小生行當(dāng),走近小丑的表演程序,同是[瞧相調(diào)]卻唱得發(fā)抖、打頓,顯得激動、亢奮,動作幅度也很大,也來了個“滿臺活”起來。“一程又一程,來在一涼亭,提足涼亭進(jìn),咦,打坐個活觀音,好看喏!”公子無心讀書,溜到大街上玩耍,看見一個看相的女子,一路追來,來到?jīng)鐾?,剛進(jìn)涼亭,一眼看見看相女子,“好漂亮的女子喲,就像觀音娘娘一樣好看?!币粋€長而發(fā)顫的“咦” 字,把一個好色之徒的本性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接著嚴(yán)鳳英突然站住,兩眼發(fā)直,愣愣地看著看相女子,從喉嚨管里“滾”出:“打坐個活觀音,好看喏!”垂涎三尺,無詞以表。
看見漂亮女子,花花公子把父母的管束,把讀書人的煩惱統(tǒng)統(tǒng)丟到腦后,把過去追女人的手段又使了出來。小丑的程式動作,小丑的滑稽可笑,小丑的活潑夸張,被嚴(yán)鳳英發(fā)揮到極致,令人捧腹!說實話,當(dāng)時在臺上我就很吃驚她的大膽,她的機(jī)智,更為她超人的演技暗暗叫好。在唱“聽說是鳳陽人,說話都好聽,與我瞧一相,你要幾多銀,你說喲!”把[瞧相調(diào)]唱得一頓一頓的,顯得在漂亮女人面前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不能自持。為了把這一點表現(xiàn)得更加鮮明,她猴子似地不知什么時候“躥”到我的左后方,用手在我身上拍了一下。這一拍,既可解釋為調(diào)戲,又可以解釋為試探??鋸埖谋硌?,引起觀眾轟堂大笑。
戲曲中,丑角一般是為“插科打諢”而設(shè)置的,也就是說,是為了逗觀眾發(fā)笑、活躍舞臺氣氛的。直到現(xiàn)在,丑角還起著這樣的作用。為什么丑角鼻梁上畫個小方塊?為什么丑角一般的都是衣冠不整?那是從滑稽方面考慮的,是為了讓觀眾發(fā)笑,讓觀眾開心。小品演員趙本山、范偉、潘長江不論在哪個小品中,他們的打扮都是滑稽的,這就是藝術(shù),把觀眾逗笑了,那就是藝術(shù)效果。嚴(yán)鳳英深知丑角的意義,因此,她把生活擴(kuò)大化,表演夸張化。在《瞧相》中,我說:“我來教你,上前三步?!眹?yán)鳳英說:“好,我就上前三步,一二三……”她有意將步子跨得很大,一二步就已經(jīng)走到臺口了,第三步時,她還是將腳抬了起來,如果腳放下去的話,整個人肯定要掉到臺下。然而,她懸在空中的腳似乎就要放下來,前面的觀眾生怕她的腳踩在他們的頭上,本能地躲閃著。就在腳眼看要落在觀眾頭上時,她馬上收回了跨出去的那只腳,穩(wěn)穩(wěn)地站在臺口。觀眾一陣虛驚,引起轟堂大笑。就是這樣,嚴(yán)鳳英還是覺得戲沒做足,當(dāng)我叫她轉(zhuǎn)大圈時,嚴(yán)鳳英卻沿著臺口邊沿繞了一大圈,憨態(tài)可掬,笑得人直不起腰來。逗逗觀眾是情理之中的事,沒想到她還逗起她的搭檔——我來了。當(dāng)我叫她咳一聲時,她似乎沒有聽見,慢慢地邁著步子,圍著我繞了一圈。我心想,壞了,她從來沒演過這出戲,下面的戲她肯定接不上來了。我背過身,小聲的提醒她:“咳呀,下面是……”
這時,她已經(jīng)繞到我的左側(cè),突然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咳了一聲,這一聲如同驚雷,嚇了我一跳,我本能地捂住耳朵。由于表演太真實了,觀眾笑得前仰后合,并鼓起掌來。下戲后,她向我賠不是:“李先生,真對不起,這出戲我不太熟,心里一慌,聲音咳大了一點?!笨纯?,打我一下,又抹我一下,調(diào)皮不調(diào)皮?這就是當(dāng)年的小鴻六!
嚴(yán)鳳英有豐富的舞臺經(jīng)驗,她肚子里裝著許多臺詞,也是個戲簍子,她在舞臺上演戲如同生活中對話。為了使戲更加好看,處處出“彩”,她隨時隨地加一二句俏皮話,逗觀眾發(fā)笑。我說:“大爺,你耳朵半把斤,聽話聽不清,”嚴(yán)鳳英思維敏捷,她馬上接過我的話,加了一句原本沒有的臺詞:“算著吧,你又在罵人,你說我耳朵半把斤,半把斤的耳朵,那是豬耳朵啊?!边呎f邊比劃一個大耳朵,做個鬼臉。使寂靜不久的劇場又一次沸騰起來。
說實話,平時我跟她演的都是小生、花旦的戲,逗人的成份不多,唱詞、道白基本上是師傅口傳的。我演花旦,嚴(yán)鳳英演丑角還是第一次。況且,在演出之前也沒有對對詞、走走場子,完全憑著嚴(yán)鳳英的強記和舞臺經(jīng)驗來表演的。開始我還有點緊張,生怕她由于沒演過這出戲而對不上“口”。沒想到她對這出戲熟悉到隨時隨地加臺詞,加過臺詞后又很自然地接上下面的臺詞。既然這樣,我就來試試她的“見風(fēng)掛牌”的功夫怎么樣。什么叫“見風(fēng)掛牌”呢?就是見什么人,見什么場景唱什么詞。我在唱:“大爺鼻子高,有點好趕騷,莫怪我罵你,”我把“也是命里招。”改成“公雞到處跑。”就是罵花花公于是個騷公雞見不得女人,見到漂亮的女人,就像公雞一樣跟在母雞后面到處跑。原來這段唱詞后面丑角沒有唱詞。嚴(yán)鳳英聽我改了唱詞,嘴里嘀咕一句:“你在罵我?!苯又肹瞧相調(diào)]加 唱了一段唱詞:“大爺我鼻子高,從來不趕騷,大姐相貌好,所以跟著跑,莫怪喲?!笨?這段詞加得好,就是說,我從來作風(fēng)正派,為什么跟著你跑呢?因為你長得太好了,莫怪喲。這個鬼精靈,既為自己辯白,又夸了一句對方,一舉兩得,合情合理。演到這兒,我的激情也上來了,我再現(xiàn)編一段唱詞,試試她的口才。于是,我編了一段唱詞,問她貴庚多少,也就是多大年齡。我的意思是:你才出道幾天啊?你才多大年齡啊?上了妝就滿臺詞。我的唱詞剛完,嚴(yán)鳳英馬上唱道:“活到九十九,生姜摻辣酒。八兩對半斤,你有我也有,不錯吧。”咳!她說啊,生姜還是老的辣,不過,你既然考我,李先生,我告訴你吧,在舞臺上我是不會輸給你的,我倆半斤對八兩,你能當(dāng)場編詞,我也會當(dāng)場編詞,不錯吧!
戲演完了,觀眾的手掌都拍腫了,我知道,她今天搶了我的“戲”,她是主角,我成了配角。魏惠民為了安慰我,第二天請我和嚴(yán)鳳英吃飯,他對我說:“李先生,昨天的《瞧相》,你和小鴻六演得一樣好看。”沒想到,嚴(yán)鳳英得理不讓人,調(diào)皮地對我說:“李先生,下次觀眾點《瞧相》,我還演丑角?!?/p>
以后我再也沒有看到嚴(yán)鳳英演丑角了,我講不出她演丑角有什么特點,只不過如實地把它講出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1946年8月的某天晚上,在老梅街,李桂蘭和嚴(yán)風(fēng)英同臺演出《瞧相》,嚴(yán)鳳英演了一回丑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