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瓦

編者按

作家建立在根上的寫作，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如哈代與威塞克斯，莫言與高密……趙明宇的元城系列小說，在全國越來越有影響力，大名元城是他的根，他始終將目光落在那些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身上，從中挖掘精神傳統(tǒng)與文化內(nèi)涵，進(jìn)行精神返鄉(xiāng)的重構(gòu)與回溯。

一

老瓦在工地上開升降機(jī)，活兒不累，只是有些想家了。下了班，吃了晚飯，同伴們在工棚里鼾聲大作，他卻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老婆紅草。天還早，他就到大街上的路燈下閑逛。

老瓦坐在馬路邊看遠(yuǎn)處的霓虹燈，一個女人走過來，扭著脖子看他。老瓦說，看啥？小心撞電線桿子。 女人就笑說，你像一個人。老瓦來了興趣，問女人， 我像誰？ 女人嘎嘎笑，說你像我們村的一個人。老瓦也笑了，你也是打工的吧？女人點點頭。

第二天，老瓦出來閑逛， 又遇到了那個女人。 女人說，大哥，我宿舍的燈壞了，你能不能幫我換個燈泡？老瓦說行啊，我家的燈泡壞了都是我換。老瓦跟著女人，一前一后向女人的家里走。女人告訴他， 她叫小滿， 是湖北人，在附近的電纜廠打工。 她跟一個同伴合租了房子， 同伴這幾天外出了。

換了燈泡，屋子里亮堂了，兩個人繼續(xù)聊天。聊著聊著，就發(fā)生了孤男寡女該發(fā)生的事情。老瓦回到工棚，心里還在跳，覺著對不起老婆紅草，發(fā)誓就這一次，再也不去了?？墒沁^了三天，老瓦就管不住自己了， 想起小滿的話， 哥，想我了你就來。

老瓦盼著天黑，吃了飯又來找小滿。小滿剛洗過頭，散發(fā)著香香的氣息。小滿的嘴巴貼著老瓦的耳朵說，咱倆在外面租一個房子吧，一起住，離這里遠(yuǎn)一點。老瓦愣住了，猶豫了。小滿說，房租我出一半。 老瓦說， 不是那意思，我還能讓你出房租？

第二天，老瓦說肚子疼，請了半天假，找到一處閑房子，租金也不貴。晚上老瓦跟一起出來打工的同伴說在城里遇到一個遠(yuǎn)門親戚，他要住在親戚家。然后跟小滿打電話，就住到了一起。

老瓦每天下班，小滿已經(jīng)做好飯。熱騰騰的飯菜，熱騰騰的被窩，老瓦感覺身子骨輕飄飄的，腳下像是踩著一團(tuán)云朵。小滿在舊物市場抱回來一臺電視機(jī)，就更像一個家了。再過幾天買回一臺洗衣機(jī)，給老瓦洗衣服。

老瓦感覺清清爽爽的，身上的怪味兒沒有了，上班下班哼著小曲兒。

這一天老瓦下班回來，心里有點慌，臉色有點緊張。小滿依偎在他身邊，問他是不是出啥事了？他囁嚅著， 說他的老婆紅草要來看他， 明天就到了。小滿嗤嗤笑，說，我還當(dāng)啥事呢，明天我搬出去住幾天。

第二天臨走， 小滿把自己的被子和洗漱用品打成包裹，讓老瓦送她。老瓦有點舍不得。小滿推開老瓦的手，說不就是幾天嘛，幾天后我又回來了。不過你可得注意，別讓你老婆發(fā)現(xiàn)漏洞啊。老瓦點點頭，背上包裹送小滿。

紅草來了，老瓦說，工棚里面臭腳丫子味兒嗆得我受不了，就在外面租了房子。紅草在屋里打量一番，說，自己住多好啊，清靜，別虧了自己。老瓦拉住紅草，猴急地說，虧得你來了，我真的想你了。

過了幾天， 紅草說家里還得打棉花叉子， 也該回去了。把紅草送到火車站，上了車，老瓦就給小滿打電話，去接小滿。老瓦背著小滿的被子，呼哧呼哧一溜小跑。到了家里，小滿說，瞧你，三天沒見就這樣啊？

秋后，天涼了，小滿說要回家了。

老瓦心里酸酸的，買了一條項鏈戴在小滿脖子上說，夫妻一場，送你一件禮物吧。小滿沒拒絕，第二天給老瓦買回來一條褲子說，我也沒啥好送你的。

晚上， 老瓦緊緊地?fù)ПеM， 一點兒也不困。直到天亮，依依不舍地送小滿去車站。小滿坐在車上說，你走吧。 老瓦眼睛一酸， 淚水就下來了， 說，我等車開了再走。老瓦問小滿，小滿，你真是湖北的？小滿點點頭。老瓦又問，湖北啥地方的？小滿笑笑，沒說話。

老瓦沉吟一陣，說，你真的叫小滿？你姓啥？小滿伸手拭擦著老瓦的淚水說，回家去好好伺候紅草。

車要開了，老瓦說，小滿，你還沒問我老家在哪里呢？

小滿透過車窗沖老瓦揮揮手。老瓦看到小滿眼里也盈滿了淚水。

老瓦心里空落落的向回走 ， 感覺口袋里多了一件東西。是個小盒子，里面裝著他給小滿買的項鏈。

老瓦不愿一個人再住下去，就退了出租房。老瓦也沒心思打工了，決定辭退工作回老家。臨走他把小滿給他買的褲子夾在被子中間。他還把項鏈裝好，準(zhǔn)備回家讓紅草戴。

紅 草

二

男人老瓦出去打工了，紅草每天吃了飯喂豬喂雞，然后去田里。有一天晚上看電視，說是在外面打工的單身男女組建臨時家庭，還找臨時老婆，打工結(jié)束，各奔東西，誰也不影響誰。紅草心里咯噔一下。后來附近村里有個打工的，帶著外地一個女的私奔了，家里的老婆去鬧，結(jié)果被男的打死了，埋在溝里面，今年春天公安局破了案，男的被槍斃了。

紅草就再也坐不下了，沒心思擺弄棉花，也沒心思喂雞喂豬了， 決定去老瓦打工的城市看看老瓦，是不是也跟別人組建了臨時家庭，找了臨時老婆。

紅草雖然識字不多，但是紅草知道，老瓦要是在外面有人了，總會留下蛛絲馬跡。紅草看似大大咧咧，心眼細(xì)著呢，比針尖還細(xì)。她把家留給鄰居照看，坐火車去老瓦打工的城市。本來是搞突襲，可是在火車上轉(zhuǎn)了向，心里就發(fā)怵了，只好給老瓦打電話，說明天晚上就到你那里啦，到火車站去接我。

下了火車，見老瓦笑瞇瞇地站在出站口，她的眼淚就下來了，抱住了老瓦。老瓦有些不好意思，說你還沒吃飯吧？走，到餐館請你吃拉面。

跟在老瓦身后，紅草感覺老瓦沒有變，自己的想法是多余的。

匆匆吃了飯，來到老瓦的出租房，老瓦就迫不及待地關(guān)上房門，那猴急的樣子像是幾輩子沒見過老婆，更讓紅草打消了顧慮。

第二天老瓦上班走了，她看看這里，再瞅瞅那里，又懷疑老瓦真的有人了。首先是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再就是俯下身子嗅了嗅被子，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她抖開被子，發(fā)現(xiàn)了不該看到的印記。

雖說早就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紅草的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她想跟老瓦鬧一鬧，打老瓦幾巴掌，再揪出那個女人?？墒撬芸炀痛蛳诉@個想法。她知道這一鬧，老瓦就得跟自己鬧撐眼，那個女人就得逞了，說不定老瓦和那個女人正巴不得紅草去鬧呢。老瓦的脾氣紅草最清楚，只要對他好，他能把一顆心掏出來。紅草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好好伺候老瓦，對老瓦比以前更好。

想到這里， 紅草就不休息了， 找出老瓦的衣服，用洗衣機(jī)洗，還把屋里的桌子擦了一遍，把地掃了一遍，把被褥拆洗了。老瓦晚上回來，她把飯菜端在桌子上。老瓦吃了飯，沒去纏她，她就去纏老瓦，給老瓦捶背，給老瓦洗腳，把老瓦感動得說了句心里話：有老婆真好。

住七天該走了，紅草還是不放心，她必須把自己的男人拴得牢牢的。她用手臂勾住老瓦的脖子，把嘴巴送到老瓦的耳邊說，我這次來要懷上咱的孩子。你不是要兒子嗎？我就給你生個兒子。

老瓦感動得聳著鼻子哭了，一直把紅草送到火車站。 紅草說， 你趕緊上班去吧，我還回不了家??？ 老瓦不走，紅草硬是讓他走了。坐在候車室里，紅草想退了火車票，到天黑再返回去，一定能抓住這對狗男女。她又想起娘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對男人提高警惕， 但是也不能拴得太死， 管得太嚴(yán)，否則就會適得其反。據(jù)說鄰村那個女的就是把男人管得太死。其實男人都有花花腸子，你由著他折騰，累了就回家來了，才知道還是老婆好。再說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你讓他沒面子，他就會做出不該做的事情。想到這里，紅草心說還是算了吧，管她是誰呢，到時候老瓦還得回到紅草身邊，如果老瓦真的不要紅草了，到時候再去鬧也不遲。

回到家，紅草心里七上八下的，精神恍惚，四肢無力，也懶得吃飯，更不愿去田里了。紅草掏出手機(jī)給老瓦打電話，說，我有病了，你回來吧。說著說著，紅草哭了，哭得老瓦心里發(fā)毛，說紅草紅草你別哭，趕快去醫(yī)院吧。我暫時回不去，先讓你妹妹照看你，我給她出工錢。

又過了幾天， 老瓦打電話說要回家了。 紅草說，你不是說廠里忙嗎？ 老瓦說， 再忙也得回家啊，再忙也得要家，要老婆啊。

紅草聽了，偷偷笑，她知道男人沒有變。這次老瓦回來，就不讓他出去打工了，讓他做生意，開個門店， 紅草天天守著他。 她還要給老瓦一個驚喜，她懷上了。

想到這里，紅草心里就亮堂了，精氣神足了，吃了兩碗面條又去田里摘棉花了。

趙明宇 （ 《當(dāng)代小小說》主編 ）

趙明宇， 1970年出生于河北大名。河北省小小說藝委會副主任，邯鄲市小小說藝委會主任，《當(dāng)代小小說》雜志主編。

獲得2015年度茅臺杯《小說選刊》獎，及多次全國大獎。迄今已在 《百花園》、《山東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小說月刊》、《山花》、等海內(nèi)外 300多家報刊發(fā)表小小說 1500多篇次，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讀者》、《小小說選刊》等多家報刊選載和收入《新中國60年文學(xué)大系》、《中國小小說300篇》、《21世紀(jì)最佳小小說》等100多部部叢書。著有小小說集《雞毛蒜皮》、《元城故事》等12部。

點 評

樸實人格里的精神重塑

趙明宇的元城系列小說多是以普通的小人物為主體的，他摒棄了傳統(tǒng)小小說中抖包袱的手段，而是借鑒小說的手法，對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動進(jìn)行了細(xì)膩而精準(zhǔn)的刻畫。他在極短的篇幅里將人物的精神世界穿透，帶出一顆顆沉甸甸的靈魂。

老瓦、小滿、紅草之間演繹了出軌與忠誠的故事，這個常見的題材被趙明宇別出心裁地改造，帶著人情的溫度，以及人性的厚度，重塑了農(nóng)民的精神世界。老瓦的出軌是突如其來的，長期在外打工的生活壓抑了性，他和小滿的行為顯得自然而然，幾乎沒有偷情的那種曖昧和沖動。對雙方而言，這也許就是對長期在外漂泊生活的一個補(bǔ)償，他們在尋找家的樣子。得知老瓦的妻子紅草要來，小滿自覺地退出了，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留給老瓦悵然的滋味。

而紅草對丈夫是懷疑的，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可疑形跡，但她沒有說，只是以妻子的溫存和愛化解了這一切。她以善解人意的方式贏得了老瓦的回歸，在這個農(nóng)村婦女身上，不僅有善良的品質(zhì)，還有對一個家的責(zé)任感和人性的理解。

趙明宇塑造的人物是樸實的，但這樸實里多了一份大氣和高貴，這有別于傳統(tǒng)小說對農(nóng)民形象的塑造。他們不需要成為時代的典型，但他們以渾厚和柔韌巧妙地適應(yīng)著這個復(fù)雜多變的時代。趙明宇對人性的把握真實而厚重，他提升了小小說寫作的內(nèi)涵，小小說不再是一個故事，而是成為濃縮的人性、心靈以及個體命運的表演舞臺。（鄧迪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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