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以歌

李納米

池原沒有脫掉衣服，赤著腳走進(jìn)浴室。

他閉上眼睛，抬起頭，屏住呼吸，讓花灑里的冷水流到臉上——像是有螞蟻在溫柔地啃食他的臉。地上的水流里，有猩紅的血絲穿插著，像是毒蛇的紅信。

身體在不斷膨脹。少焉，一直壓抑的東西讓他一下子吐出。半空中的水粒更加激烈地相互碰撞，嘩嘩的水聲喧鬧地響徹。他酸澀地睜開眼，目光一直延伸。像是漂浮在海上，悲哀忽然莫名地襲來，他低下頭，發(fā)出了野獸般的嗚咽聲。

走出浴室，池原躺在沙發(fā)上。這沙發(fā)還是十年前父母去世時留下的，里面的彈簧都壞了，有些邊角處，海綿也露出來了，暗黃色的。沙發(fā)前的桌面上，擺放著奶奶的遺像——照片還是奶奶年輕的時候，眼神清亮?，F(xiàn)在奶奶皮膚松馳，上眼皮耷拉著，甚至于遮住了大半個視野，再不如當(dāng)年——幸而也沒再拍照。

池原的指尖停留在畫像上。一星期前，奶奶去世的時候，嘴巴還張得很大?；鹪釄龅娜苏f，你用手托著，托一會兒就閉上了。池原沒有做，奶奶有話沒有說完，他知道。既然沒說完，閉上了也不甘心。

奶奶想說，她不甘心死，她是被人害死的，她還不想死。

我知道啊，奶奶。池原和奶奶對視，兩人的目光交匯。他想起了水野。對，水野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奶奶。

那次，在教室里，當(dāng)著眾人的面，幸田在水野經(jīng)過他的時候把水野絆倒。水野穿得是在膝蓋以上的短裙。幾乎所有人都知道，水野拒絕了幸田的告白，幸田這個混蛋，不過是想報復(fù)。水野的裙擺凌亂，一個女孩可憐的自尊像是魚販桶里的死魚，瞪著一雙雪白的眼。

沒有人上去幫水野一把。但是池原去了。放學(xué)后，幸田叫來宮本和誠一，揪住池原的衣領(lǐng)把他拖到洗手池邊，在水里死死地摁住他的頭想要淹死他。

那天結(jié)束后，“小子，別以為就這么算了，從此以后，我絕不會讓你好過?！毙姨镎f。

他也沒有放過水野，他告訴水野自己留存了她的照片，強(qiáng)迫水野去陪那些老男人，掙得的錢只給水野一小部分。水野天性軟弱，只是自己一直默默忍受著。別人眼里的水野快樂而健康，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人知道，這朵還沒完全綻放的花早已殘缺不全。

忽然響起今天下午的事，囷囷焉地繞在心上，水野M字的襯衫在池原眼前飄動著，還有那個少年大而充斥著恐懼的雙眼。

池原掏出手機(jī)：“水野，晚上一起看電影怎么樣？”

水野沉默著。

電話那邊，水野的聲音還有些顫抖：“他……怎么樣了？”

池原聲音一沉：“沒事了，你不用擔(dān)心，晚上七點(diǎn)，我去接你?！?/p>

水野不愧是個美人，即使有些憔悴，也絲毫沒有影響到美貌。她穿著牛仔褲，顯現(xiàn)出筆直而修長的雙腿——自從那天后，她便不再穿短裙了。

池原歪了歪頭，說道：“進(jìn)去吧！”水野便跟在后面。

電影院的人很少，他們就換到了中間，水野只是低著頭，兩人一路無話。

“怎么了？”池原問她。窗外隱約有水聲，下雨了，味道會跟著雨滴跑掉，池原想。

水野慌張地回答：“沒事?！庇终f道：“下雨了?！彼_始望著窗外出神。

看來肯定是有事咯！池原懶得再問，也沒再回答，打算專心欣賞電影。和美女一起看電影，這樣的好機(jī)會一定不會太多。

電影開始播放，巨大的銀白色熒幕，各色人物粉墨登場。這是部煽情的電影，看到高潮部分，影院里響起微弱零星的抽泣聲。

池原只覺得好笑。別人的生活就是別人的，他經(jīng)歷了什么，又做出了什么樣的選擇，你可以指點(diǎn)，但它既不會改變，也不會影響到你，你又何必或喜或淚，深陷其中？更何況，你自己不也是受人指點(diǎn)，評說的一個小角色嗎？

“池原……”水野在旁邊叫他。

“怎么了？”

“我一直想問你，那天你為什么要幫我呢？為了我，和幸田對抗，一定很不劃算吧？”

“幫你就是幫你咯，劃不劃算也已經(jīng)幫過了，現(xiàn)在說這個也沒有用了?！?/p>

……

“水野。”

“是。”

“今天下午嚇到你了嗎？”

“沒有。我什么也沒有看見，也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用擔(dān)心，任何人問我，我都會這么說。”

“嗯，那就好?！?/p>

“池原……無論如何，我真的都很感謝你。那天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請相信我，你一定不會有事的?！?/p>

“那么，就再見了！”

“好的，再見?！碧僭蚝糜迅鎰e，自己獨(dú)自慢慢地走著。細(xì)雨濛濛，四處亂撞的小水珠在半空中翻滾。藤原一步步走著，小水珠紛紛拍打在他的臉上，癢癢的，也很舒服。

也許是他老了，以前走路總是很快，心里想的是快些啊，我要抓住時間，現(xiàn)在他沉沉的，也想慢慢地在街上走，看看沿街的店鋪，看看像魚一樣歡快地從他身邊游走過的行人。時間啊，抓緊的時候就流逝了。人嘛，年輕著年輕著，就老了。

手機(jī)振動了。他接通了電話：

“藤原嗎。西口公園北角。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你盡快到現(xiàn)場看一下?！?/p>

藤原抬頭，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就西口公園，他沉穩(wěn)地回答：“明白，我馬上到?！?/p>

身體深處的某個開關(guān)忽然被板動了，多年做刑警的習(xí)慣讓他立刻在雨里狂奔起來。

還是老了，他到的時候，警區(qū)里的人也差不多來了。

大野是一名新刑警，見到他便恭敬地遞上了他初步了解的信息。

死者是附近的一所學(xué)校的高中學(xué)生，正在讀高二，名為幸田谷一，平時在校很霸道，一般沒有學(xué)生敢惹他。

“看來是個讓老師很頭疼的學(xué)生啊。”藤原自語道。

死者是在腹部被捅了好幾刀，然后流血致死的。下著微雨，空氣中籠罩著低沉的血腥味，像是一塊厚重的黑布，蓋在了西口公園的上方。

“宮本，今天幸田怎么還沒有來啊？”誠一提著一份早飯，抱怨著：“完蛋了，早飯要是涼了他又要罵我?！?

“噓……”宮本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四下望望，壓低聲音道：“你別嚷嚷了，上次抱怨被他聽到，你忘了嗎？”

誠一不禁打了個哆嗦：“那我上課把早飯放在肚子上，幫他保溫好了。”

還沒上課，班主任小澤就來了，把他們兩個都叫出了教室。教室外，還有兩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

“跟他們走吧！”小澤說。

宮本和誠一被領(lǐng)到學(xué)校的會客室，兩個男人原來都是刑警，一個叫藤原，年輕的叫大野。

大野邊掏出記錄本邊問道：“你們平時和幸田關(guān)系好嗎？”

宮本和誠一對視一眼，都選擇了沉默。

經(jīng)過一番等待，大野無奈地看了一眼藤原。藤原眨了眨眼，大野便繼續(xù)說道：“不妨告訴你們，幸田在昨天下午，被人殺害了?！?/p>

真的？宮本一下子攥緊了拳頭，并且緊緊克制住歡呼的聲音從嘴里飛出來，他偏頭看了看誠一，這家伙，已經(jīng)喜氣洋洋的了。哎，估計自己也是一樣。藤原搖了搖頭，這兩個孩子太稚氣了，又沉不住氣，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夠殺人的人。

大野笑道：“你們知道不知道，幸田最近在和什么人交往比較密切呢？”

宮本有些茫然地望著他，幸田這種人，天性喜歡欺負(fù)人，女孩子根本不愿意和他說話，男孩子避之不及，要不是自己和誠一被迫，誰又會和他來往密切呢？

忽然，誠一的聲音微弱地響起：“我知道……幸田最近……戀愛了。”

宮本難以置信：“你怎么知道？”

也許是宮本的話中質(zhì)問的語氣太過于強(qiáng)烈，誠一有些生氣道：“幸田幾天前才問過我，如果見女生，穿什么會比較正式。而且他有次上網(wǎng)的時候，我看見他在用曖昧的語氣和女生聊天?！?/p>

藤原問道：“那名女生叫什么？”

誠一縮了縮脖子：“我不知道。”

“這么說來……”宮本遲疑地說：“我應(yīng)該知道那個女生叫什么，她的名字的羅馬音，第一個字母是M?！?/p>

因?yàn)樾姨锖团?，昨天約在西口公園見面。他們約定，男方女方都要穿上M字母的衣服。

走出學(xué)校，大野拍了拍藤原的肩膀：“別灰心嘛，前輩，怎么說我們也算是知道了幸田女朋友的名字，這可是很大的進(jìn)展呢！”

藤原憤憤地說道：“現(xiàn)在的女孩子有那么單純嗎？說不定只是玩玩而已，給戀愛中的小狗一個假名，也是很正常的嘛！”

大野干笑了兩聲，沒再說話。

手機(jī)響起來，大野接通，剛開免提，小澤的聲音就急促地傳進(jìn)來：

“水野！……喂？哦，您好，真不好意思，打擾了，請您馬上趕來學(xué)校一趟，有一個學(xué)生要跳樓。水野！不要??！”

電話切斷了，聽得出來那邊很噪雜。

藤原喃喃道：“水野，水野”，忽然，一拍腦袋，不好，M就是她?。ㄈ瘴闹校暗牧_馬音為MIZUR）

說罷，扭頭就向?qū)W校飛奔。

大野一愣，也向?qū)W校跑去。

遲了，地上一大灘血，水野從教學(xué)樓的天臺上一躍而下。

她留了一封遺書，她說，因?yàn)樾姨锏耐{，她被迫賣身，因此對幸田懷恨，于是她在網(wǎng)上主動接近幸田，使他陷入情網(wǎng)，然后，她主動邀請幸田在西口公園見面，并趁他不注意捅了他很多刀，她已經(jīng)不想再受幸田的威脅了，這一切該結(jié)束了。

大野唏噓道：“這個女孩真不容易。好啦，可以結(jié)案了?！?/p>

藤原卻在沉思，說道：“兇手另有其人，絕不可能是這個女孩?！?/p>

“死者身上的傷口又多又狠，而且還很深，一個女孩，無論如何不會有那么大的力氣。況且，她顯然知道兇手是誰，自己活不下去了是一方面，對自己愛人的維護(hù)恐怕也有。”

經(jīng)過一番走訪，藤原將目標(biāo)鎖定在了池原身上。

藤原找到池原的時候，他正在喝酒。門沒鎖，藤原直接就進(jìn)來了。

陰暗的小房間里，池原一個人坐在地上，茶幾上放著一張老人的遺像和幾聽啤酒。

藤原坐在他旁邊，兩個人無話。池原悶頭喝酒。

房間很小，又沒開燈，陰暗潮濕的空氣，讓空間更加逼仄。

池原仿佛沒有靈魂一樣，茫然地看著一個點(diǎn)，只知道喝酒。

忽然，他說：“警官，你看，這是我奶奶?！?/p>

藤原看著那張照片，眼神清亮，他感覺她很像一個人。

“像水野吧？”池原咧開嘴。

藤原點(diǎn)點(diǎn)頭。

“我也這么覺得。”池原說道。

“十年前，我父母去世，奶奶就出去找活干。我從來沒跟人說過，我家里有哪些人，他們是做什么的，其實(shí)我一開始挺愿意說話的，后來沒有人問，我就沒人可說，我覺得說了也沒人聽，我就不說了，把亂七八糟的話都憋住，憋著憋著，我也覺得無話可說了?！?/p>

“后來，我讀高中，水野被幸田欺負(fù)，我本來是不愿意得罪幸田的，但不知怎地，就幫了水野，幫就幫了，就是被幸田他們揍了一頓，挺痛的，也想哭，但一轉(zhuǎn)念，哭了也沒人聽，自己也不想聽人哭，也就不哭了。從那以后，幸田就讓我做了不少壞事，我都沒有反抗地照做了?！?/p>

說到這里，池原笑了一下：“也許我天性不愛反抗的，我是麻木了，那時候，我還不怎么恨幸田。直到上周幸田說他看上了一個來錢的招兒，叫我試試，我居然信了。他叫我蒙面去搶那個小巷里小販的錢，他后面跟著。我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那個小販就是我奶奶，我不想動奶奶，但幸田在后面逼我，我就想，我先搶了錢，然后，再趁幸田不注意還給奶奶?！?/p>

池原喝了一大口酒，又接著灌了一口又一口，藤原發(fā)現(xiàn)其實(shí)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

“我太天真了，我剛拿到錢，就被他們搶了去，那是我奶奶一點(diǎn)一點(diǎn)攢下的錢啊，全被他們拿去了。我第一次以乞求的語氣求幸田，我說那個老人太可憐了，可不可以還給她一點(diǎn)？幸田一腳踹在我的肚子上，罵我賤，就只知道心慈手軟。我反復(fù)求他，留下一點(diǎn)吧，她太可憐了，幸田根本沒有理我，拿了錢去玩了。

“那天晚上，奶奶很晚才回來，隱約中我聽到她的一聲嘆息，但我很快睡著了。我夢到奶奶對我說：池原，一個人可以變壞，也可以以壞的方式再變好。我就說吧，奶奶她什么都知道，從我說：別動，把錢拿來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警官，一個人活著，總得對得起誰吧，可是奶奶，水野，幸田，這些人，為什么我誰也對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