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知
桃花落盡,愛已今生(六)
(八)拒婚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直至京都的政變成功,改朝換代,文殊都沒有出現(xiàn)。陶宜之不知究竟是自己嚇到了他,還是他厭惡了自己,每天思來想去,忐忑不安,睡不安穩(wěn),坐不寧神,說不出的煩悶。南山別院的仆役丫環(huán)怕她生氣,未經(jīng)召喚都不敢靠近她。
這天她倚在窗下閉目假寐,聽到有人走近,拉開了窗葉,以為文殊來了,大喜過望,笑道:“你終于來了。”
“你一直在等我嗎?”
窗外一聲輕笑,說話的人不是文殊,卻是意氣風(fēng)發(fā)的葉顯。
陶宜之沒想到來的竟然是他,滿腔歡喜都變成了失望,只是葉顯的身份今非昔比,她卻不敢再像以前那樣隨意得罪,勉強笑道:“陛下說笑了?!?/p>
葉顯站在窗外,含笑打量著她,柔聲說:“其實我即位之后,本想立即來見你的,只是國事未定,所以未能成行?!?/p>
陶宜之被他看得不自在,又為他話里的意思心驚,強笑道:“恭喜陛下達成所愿,功業(yè)千秋?!?/p>
葉顯滿面春風(fēng):“我也要謝你在危急關(guān)頭幫我把信送到?!?/p>
他越客氣,陶宜之越覺得心里發(fā)寒,連忙謙遜,葉顯呵呵一笑,凝視著她問:“你想要什么答謝?”
陶宜之心思轉(zhuǎn)動,低頭笑道:“臣女有位意中人,只是父母不許,因此想求……”
“住口!”葉顯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提出這樣的要求,來時的得意頓時化做了滿腔酸澀,狂怒憤恨,臉色鐵青,森然道,“你是猜到我來向你提親,所以故意堵我的,對不對?”
陶宜之心中苦澀,滿臉訝然地請罪:“陛下何出此言,臣女蒲柳之姿,從不敢有陪龍伴駕的奢望。”
葉顯看出她的言不由衷,突爾明白她確確實實對自己并無情意,心里一陣?yán)?,又一陣熱,怒極反笑:“朕既有心,天下之大,誰配娶你?誰敢娶你?”
他盛怒而去,當(dāng)天下午,陶將軍和徐夫人就過來了,徐夫人二話不說,揮手就是一掌,喝罵:“孽障,你還想給家里招災(zāi)嗎?陛下親自向你提親,你竟敢不識好歹,觸怒君王!”
陶將軍攔住徐夫人的打罵,問道:“宜之,你為什么不愿意嫁給陛下?”
陶宜之抬頭看著他,深吸了口氣:“父親,我有意中人了!除他以外,我誰也不嫁!”
陶將軍氣得一掌拍碎了桌子,指著女兒,說不出話來。徐夫人更是怒火沖天,一迭聲叫喚仆從,把陶宜之綁了塞進轎里,連夜抬回將軍府,也不管她的傷還沒好,就將她推進祠堂里罰跪。
祠堂陰冷,鋪著的青石板在春寒時分更是奇冷無比,北風(fēng)從門縫里吹進來,寒厲刺骨,牌位前的蠟燭火焰搖擺不定,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牌位后的陰影因為燭光的游移更顯得影影綽綽,仿佛有惡鬼在后面張牙舞爪,令人毛骨悚然。
徐夫人直等到她跪得昏倒過去,才派人救治。軟硬兼施地勸她,陶宜之只是搖頭,最后徐夫人怒罵:“你若不嫁,我就當(dāng)沒你這個女兒!”
陶宜之靜靜地看著她,突然笑了起來:“母親,從你把我留在將軍府里替死那天起,您是不是把我當(dāng)女兒,對我來說還有意義嗎?”
徐夫人啞口無言,狼狽離去。
跪在祠堂里頂風(fēng)受寒,挨餓忍痛,就是沒病的人也要折騰出病來,何況陶宜之重傷初愈,又有風(fēng)毒殘余,哪里經(jīng)得起摧殘,過了幾天就發(fā)起了高燒,倒在靈前奄奄一息。
陶將軍見到女兒臉若死灰,心也灰了,長嘆一聲道:“宜之,你可知道陛下對你用心執(zhí)著,你若不嫁,難免成為君王心里的刺,陶家自此禍根深埋?”
陶宜之慘然一笑,道:“父親,你就當(dāng)我那天晚上冒死送信,已經(jīng)死在路上了吧!”
陶將軍抬手撥劍出鞘,喝道:“你當(dāng)真寧死也不愿嫁?”
陶宜之閉目不語,陶將軍把劍遞到她胸口,就想了此禍根,他一生戎馬倥傯,踏過尸山血海,殺人無算,但此時手里拿著劍,卻全身顫抖,竟然始終無法刺下去。
父女二人在陰森的祠堂里對峙許久,陶將軍終于松手扔開手中的劍,長長地嘆息一聲:“我派人送你去南山,除非我死,否則你不許再入京城一步!”
(九)問嫁
陶宜之感覺自己在黑暗里無止境地往下沉,黑暗里卻又有無形的烈焰將她裹在其中燒灼,似乎要將她燒成飛灰。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承受這樣的痛苦,卻又覺得這樣的痛苦,正是因她的選擇而生,理所應(yīng)當(dāng)。
不知過了多久,有股清涼撲滅了她身上的灼痛,無邊的黑暗里也漸漸浮出絲絲明亮,她朝著光亮的地方奔去,猛一下睜開眼睛,就看到了坐在她床邊的文殊。
窗外的陽光明媚地照進屋來,灑在他臉上,有一圈溫潤的柔光,一瞬間她突然忍不住淚盈于睫,不禁又閉上眼睛,一笑:“你回來了?”
文殊輕嗯一聲,良久突然淡淡地說:“我雖然出身妖類,走的卻是清修正道,不染世俗情欲,更不可能娶你!”
這個答案,顯然是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說出來的,帶著解釋,比起他最初直接的拒絕,更無法推翻。
也許,即使她傾盡一生心力,也無法推翻這個答案。
剎那間,陶宜之心痛如絞。
文殊過了會兒又道:“你回去嫁給葉顯,他能讓你一世尊榮,名垂青史。”
陶宜之捂著胸口,輕輕地說:“即便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可能嫁給葉顯。文殊,你不懂兒女之情,便不明白我的堅持。我屬意于你,與你是否鐘情于我并無關(guān)系,也與你是否娶我并無關(guān)系……唯與我的心意所向,情之所鐘有關(guān)。”
文殊茫然不解,他連凡人的行事都不明白,自然更不會懂凡俗之中,還有一種感情,生于男女之間,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百折不回,雖死無悔。
她在那時候遇到了他,他在那時候陪伴了她,那就是她一生的劫。
她能助他渡過風(fēng)災(zāi),卻渡不過她自身的情劫。
時光匆匆,轉(zhuǎn)眼又到了南山桃花燦爛的時刻,文殊在屋外的桃樹下放了張?zhí)梢危悯豸脤⑻找酥畤У綐湎?。春風(fēng)吹過,落英繽紛,灑了陶宜之一臉一身。她微微仰頭,瞇著眼睛往上看。
桃花已經(jīng)開到了艷極將落的時節(jié),正在被風(fēng)吹動的枝頭瑟瑟發(fā)抖,似乎不舍得離開。然而不管它如何依戀,終究不免被風(fēng)吹落,飄飄悠悠地落在溪水里,隨流而去。
她轉(zhuǎn)過頭去,便看見文殊站在樹下,陽光明媚,春日正好,便又笑瞇瞇地問:“文殊,你娶我好不好?”
文殊想也不想地回答:“不好?!?/p>
陶宜之早已習(xí)慣得到他的拒絕,心中雖痛,臉上卻仍舊笑靨如花。
她的一生,于文殊不過是漫長歲月里的一瞬,他必會陪伴她一生,以報她助他渡劫的恩情。
她剛知道兩人的壽命不等,人生分量也不一時,曾經(jīng)為自己只是他生命中短短的一瞬而失望痛苦,但現(xiàn)在她卻是無比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