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羊·驪山懷古》
張養(yǎng)浩
驪山四顧,阿房一炬,
當(dāng)時(shí)奢侈今何處?
只見草蕭疏,水縈紆。
至今遺恨迷煙樹。
列國周齊秦漢楚,
贏,都變做了土;
輸,都變做了土。
長安城下的土,見證過英雄的末路,洛陽城邊的河,送去千萬年的行舟。誰能聽見驪山上的長嘆?沒有行舟,更少英雄,只有沉默的石像。是秦始皇的長生夢,還是百姓們悲苦的吟詠?我們都聽不見,他們在歷史的煙塵里吶喊;我們都看不見,千萬間宮闕在歲月里做了塵土。
自希孟先生歸家以來,朝廷多次征召不就。這一次,西北大旱,天下泣淚,當(dāng)陜西的災(zāi)情傳來的時(shí)候,以先生之高義,堅(jiān)定地踏上了西行之路。年近六十,看盡世間百態(tài),先生此去,需要多大的決心??!或許,在離開的那一刻,遠(yuǎn)方是西北,內(nèi)心是百姓,一雙淚眼早已做好了與故土的訣別。是啊,只有如此博大的胸懷,才能寫下那些名傳千古的句子。
蒼生入夢,一生坎坷如履清風(fēng)。潼關(guān)、驪山,在先生的筆下,與歷史同音,與天下同愁。世人都有自己的夢,在黃粱中沉醉,在旅途中漂泊……你也有夢,不醉,不醒,在亂世中筑起高臺,修作萬千“宮闕”。
他們也曾修過宮闕,“驪山北構(gòu)而西折,直走咸陽”。秦始皇的宮闕,六國之所存,六國之所美,在阿房的曲折中驚艷天下。那是一個帝王的威嚴(yán),是時(shí)代的強(qiáng)者在狂攬命運(yùn)的河流,或許,這個宮殿不應(yīng)在人間,那是謫仙的歸所。霸王一炬,富麗與繁華在火焰中跳躍,都化作了灰色的土。遺民們拍手稱快,如此絕美的宮殿,怎么能夠在世間存在,而且還不是自己的宮殿。西楚霸王的一把火燒掉了阿房,倒下去的是灰燼中的閣樓,他的王途上卻是筑起了鮮亮的宮闕。在灰燼上燃燒的夢,映照得這個宮闕更加氣勢恢弘。
多少年后,他們都聽不見,白骨在垓下的哭訴,滄桑歲月無痕,他們只愿意傳唱虞姬的離別情歌。她以為霸王會遠(yuǎn)目江東,畢竟,那里有八千子弟的故鄉(xiāng);他以為虞姬會淚濕霓裳,畢竟,她的英雄到了末路的棧橋。誰知烏江風(fēng)緊,浪頭卷去思量,只有船夫的半首漁歌,兩千年一語,如頌詞般傳唱。秦川大地隳不去霸王鐵甲,江南煙雨等不到佳人一笑。他們把楚歌聽做了情歌,他們把白骨砌做英雄的牌樓,是輸,是贏?他們評說中的噱頭,誰又去聽過灰燼里的哀愁?;蛟S,當(dāng)這華麗的宮闕在烏江邊坍塌的時(shí)候,會有人想起阿房的灰燼。殊途同歸,君王夢,宮闕歌,不過是塵土一捧。
稀疏的衰草在飛,可曾有些悲歌志氣,一圈圈的水波在風(fēng)里回旋?!安菔捠?,水縈紆”,仿如我們聽過的草堂秋歌。一把草,一座房,一個文人的心念,卻在秋色里成了千年的絕響。八月的秋風(fēng)如期而至,我又看見兩彎愁眉,一個在西北,一個在西南。他們在時(shí)空里對話,探討著世間的同一座“宮闕”。在大唐,他只有茅草,在大元,他苦行于荒野,那座“宮闕”卻是一起千古留名。
誰說詩人就得住在天上,謫仙也抵不過一把茅草。他曾在泰山看盡天下,他曾在驪山吟詠塵土,英雄的酒歌都在醉夢里響。年少不負(fù)輕狂,云山霧籠,他們的江湖,草莽住廟堂。不該在大都做一回夢,從此,想不起前生的渺茫;不該在杜陵邀一彎月,夢醒處,故土是他鄉(xiāng)。茅草隨了秋風(fēng),他不回來。車行千萬里,聽不到歌賦,只有鬢角如霜。狐首丘,君子埋骨山岡。只是,他去不到襄陽,他回不到大都。
我試圖在一把茅草里看見大廈,秋風(fēng)蕭瑟,水波滌蕩,只有新編的草帽在他們的“宮闕”上飛。君子歸于草堂,那些泥土的顏色陳舊了奢侈的宮闕。風(fēng)里的草帽是如此的光鮮,誰還需要半檐避雨的泥墻。一間破草堂能成大廈,宮闕萬間卻都做了塵土。
希孟先生有大胸懷,元朝的士子們記住了他主持科舉的美名,陜西的百姓們記住了他辛勞的身影。誰都有夢,誰都想建造屬于自己的宮殿。杜甫的夢盡了,在草堂深處。項(xiàng)羽的夢,從一開始就醒了。阿房宮的一把火,是霸王的火,未嘗不是燃燒夢境的烈焰。終于,一烏江的水也不能熄滅那些“宮闕”的火。
途經(jīng)驪山,曾經(jīng)的繁華,曾經(jīng)的舞榭歌臺,何處可覓蹤影?大元朝從馬背上得了天下,難道要在馬背上治理天下?多少奏疏條陳,多少殫精竭慮,臣子的心盡了,大元朝還能走多遠(yuǎn)?身后的宮闕不正是那遠(yuǎn)去的塵土嗎?“茍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币郧鸀槊?,先生的音調(diào)有幾人能聽懂,或許他們懂了,不愿醒悟而已。
陜西之行,先生試圖建造一座全新的“宮闕”,君王們棄之如敝履的“宮闕”。先生的“宮闕”很大,這里有百姓的悲苦,有君王的憤怒,有士子的惆悵,有走卒的酒歌……先生的“宮闕”很小,住不下一匹馬的腳步,馱不住世事的蒼涼……列國,多少雄主,不過是黃土一捧。周齊秦漢楚,誰贏了?他們都贏了,帶著他們一生的夢在土里傲笑天下,他們都輸了,百姓的眼淚足以淹沒那些華麗而奢侈的閣樓。
他們的萬千宮闕真的只做了土,先生的萬千宮闕在時(shí)空里講訴,一聲聲低語,一曲曲淺詞,哪一句不是歲月在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