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大先生
民國年間,鹽河北鄉(xiāng)出過兩位名聲顯赫的先生:一位是頗具名望的賈先生;另一位是賈先生的兒子大先生。
賈先生是真先生,而大先生則是位目不識丁的賈先生。
賈先生有學(xué)問,此人是光緒年間的秀才,曾在縣衙門里做過幾天文書之類的小吏。庚子事變后,社會維新,時局動蕩不安,賈先生看仕途無望,便回鄉(xiāng)做起了教書先生。至今,鹽河以北,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但凡能讀書解字者,都是賈先生的門生。
賈先生家境殷實,嶺上有田地,海邊有鹽田,家中騾馬十幾匹,常年雇著三、五個做飯的廚子,趕上年節(jié),還要添幾個殺豬、宰雞的幫手。按理說,賈先生那樣的人家,用不著他去做孩子王??少Z先生滿腹經(jīng)綸,自感英雄無用武之地,他從縣城回鄉(xiāng)以后,看到村里的孩子大都讀不起書,賈先生自嘆那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窮孩子枉為人生。于是,他便萌發(fā)了自辦學(xué)堂的念頭。
賈先生辦學(xué),面向大眾。窮人家的孩子,但凡你想讀書,無須金銀鋪路,你隨便帶點什么食物或玩物來見先生即可,比如家中的雞鴨,以及時令的疏菜瓜果,略表示對先生的尊重,便可成為賈先生的學(xué)生。
賈先生倡導(dǎo)師道尊嚴(yán),他手中的那桿三尺多長的烏桿煙袋,就是他懲治學(xué)生的“戒尺”,調(diào)皮的孩子,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屁股上或腰部,甚至是光溜溜的腦門兒,就會挨他的“戒尺”抽打,可疼吶!
賈先生對他的學(xué)生管教極嚴(yán)??少Z先生對他的寶貝兒子,也就是后來的大先生,卻無所適從。
大先生,生來白白胖胖的??伤反蟮淖肿R不了半籮筐。也正是因為他腹中無墨,又生在賈先生那樣的書香門第,人們才送他一個極有諷刺意味的雅號—大先生。
大先生出生時,上面已有四個姐姐。時年,賈先生已經(jīng)五十有幾了,可謂老來得子,喜從天降,全家上下,對大先生的呵護(hù)與疼愛,可想而知。
大先生在“月子”里時,左鄰右舍家的狗,都被拴到村頭場院里去了,方圓兩三里內(nèi),不得有馬嘶驢叫。賈先生家中的奶媽、女仆、伙計,以及上門來送喜禮的親戚朋友,都要換上軟底的布鞋,才能在院子里走動。廚房內(nèi)刷鍋洗碗,一概不能出聲。前后兩進(jìn)院內(nèi)的門窗轉(zhuǎn)軸上都涂抹了香油,門鼻子上包了厚厚的棉花,生怕弄出丁點的響動,嚇著襁褓中的大先生。
大先生五歲時,賈先生跟夫人說,孩子該進(jìn)學(xué)堂了??煞蛉瞬蛔?,夫人說孩子尚小,吃不得寒窗之苦。
五歲時的大先生,還像個嬰兒似的,整天吊在奶媽的懷里抱著、伏在女仆和幾個姐姐的背上馱著,吃飯、喝水都要家人一口一口地喂,尤其是吃到花生米、核桃仁那類堅果食物,要用蒜臼子將其搗成粉末,再拌上適量的蜂蜜、紅砂糖,一點一點地抹到他嘴里。如此倍受家人呵護(hù)的大先生,怎么能堅持每天四更起床,獨自到南書房去讀書呢?特別是冬天,黎明前的寒風(fēng),多冷呀!
夫人跟賈先生說:“咱們家看著先生,真想教孩子讀書,何必要去學(xué)堂?!狈蛉说囊馑?,讓賈先生每天晚上睡覺前,在被窩里跟兒子說說詩文,飯桌邊再教教兒子認(rèn)些字兒就妥了。
賈先生明知道那是溺愛孩子,可他內(nèi)心深處,也疼愛那個寶貝疙瘩。由此,也就聽之任之。沒想到,這一來,慣壞了大先生。大先生八、九歲時,仍哭著鬧著不進(jìn)學(xué)堂。后期,真把他弄到學(xué)堂去,他的心思偏不在書本上。賈先生橫下心來打過、罵過,都不起作用。
賈先生恨鐵不成鋼,氣憤至極時說,那東西(指大先生),天生就是吃屎的料!
這下,夫人著急了!夫人背著賈先生,到此地云臺山上找到一位高僧,給大先生算了一卦。那高僧聽夫人說了家境,又問過大先生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說大先生是昆蟲之命。
夫人不解,問高僧:“何為昆蟲之命?”
高僧反過來問夫人:“你可知道昆蟲的上一輩是什么?”
夫人思量了半天,尚無答案。
高僧提示說:“昆蟲就是草葉上爬動的蟲子,你可以想想蟲子的父母是什么?”
夫人說:“是蝴蝶!”
高僧說:“這就對啦!”
高僧說,人世間的事,如同昆蟲和飛蛾,總是飛一輩兒,再爬一輩兒。言外之意,在他們賈家,賈先生的學(xué)問太深了,到了兒子這一輩,自然要弱一些。高僧建議夫人把振興家族的希望,寄托在下一輩人身上。
夫人領(lǐng)悟了高僧的話,回來以后,就四處張羅給大先生找媳婦。
在那個時候,憑賈先生那樣的身份和家境,想做他們兒媳的女子多得是。很快,就有一位妙齡女子嫁了過來。
不能作美的是,大先生娶妻過后,數(shù)年無子女。這期間,大先生的父母相繼去世,輪到大先生獨掌門戶時,其家道開始敗落了。先是管家與大先生那如花似玉的小媳婦通奸,并裹走了散金碎銀,倆人遠(yuǎn)走他鄉(xiāng)。再就是家中的伙計出亂,常常是早晨用過的玉碟、銀碗,到晚上就找不見了?;镉媯兿绿锔苫顣r,明明是用車輛推著糞土走的,回來時,卻兩手空空,車輛沒了……
春天,麥苗返青時,大先生石破天驚地要到地里看看莊稼,伙計們給他備馬的同時,慌忙往他兜里裝滿了花花綠綠的糖果。大先生喜歡用糖果逗引村童們玩耍,大先生常常像耍雜技那樣,弄一塊糖果在兩只手里來回晃。然后,突然停住,伏身問跟前的孩子:“糖果在哪只手里?”答對了,糖果就是那孩子的。答不對時,大先生就會罵那孩子:“傻蛋!”隨之,也把糖果給那孩子。大先生覺得那樣很有意思,很好耍。所以,大先生每次出門時,伙計們都要給他兜里裝滿花花綠綠的糖果,否則,大先生就不高興了。
此番,大先生騎在馬背上,一群孩子跟在他后面要糖果吃,大先生笑瞇瞇地看著孩子們,左邊扔一把糖果,右邊再扔一把糖果,天女撒花一般,引逗著孩子們一會兒跑到馬路左邊,一會兒又跑到馬路右邊,孩子們很開心,大先生也很開心。其間,大先生自己也要扒一塊糖果,美滋滋地含在嘴里,并隨手把糖紙吸在鼻孔間。大先生能用鼻孔把那糖紙吸住,而且能吸好長時間,不讓那糖紙滑落下來。
出了村,大先生兜里的糖果撒完了,孩子們也就不跟在他身后亂跑了。大先生看著前面一片綠油油的麥田,問:“這是俺家的?”
牽馬的伙計說:“這是王虎家的?!?/p>
王虎是鹽河北鄉(xiāng)的另一位財主。
伙計告訴大先生,說他家的麥田在前面小河南。大先生望望前面綠樹掩映的小河堤還有一段路程,便問:“俺家的麥子長得什么樣?”
伙計說:“也是眼前這樣綠油油的?!?/p>
大先生說:“那還去看什么?!贝笙壬愿?,調(diào)頭,去鎮(zhèn)上聽?wèi)颉?/p>
這是大先生唯一一次去地里看莊稼。結(jié)果,還半途而廢了。但是,這件事暴露出大先生對他家的田地在哪里、地畝有多少,一概不知。當(dāng)天,那牽馬的伙計就起了歹念。當(dāng)年收麥子時,那伙計半夜里往自己家里偷了不少麥子,被另外一個小伙計發(fā)現(xiàn)后,及時向大先生告密了,大先生聽了,皺了皺眉頭,說:“算了,只要收成好,麻雀還能吃多少!”言外之意,他想偷,讓他偷點吧。
伙計們看大先生是個十足的傻蛋,便合起伙來欺騙大先生,他們教大先生玩“搬大點”。
那是一種賭錢的游戲,方法很簡單,長長窄窄的小紙片上,印著多少不一的黑點點,紙牌到手后,相互間比大點。但,出牌時頗有計巧,出單張時,誰牌面上黑點多,誰就是贏家;可出對子時,你光有大點、沒有對子也白搭。牌局的玩法,可兩人玩、三人玩,也可以四個人玩“歇單家”。
歇單家,就是四個人坐在牌桌前,每次只有三個人玩,輪流閑下一個人,可以閉目養(yǎng)神,休息一下,也可以偏著腦袋,看著左右牌家是怎么輸贏的。
大先生最喜歡玩歇單家。原因是他可以牌間休息,任其另外三個人怎么打,他不過問??伤笥业娜诵獑渭視r,就不一樣了,人家左右張望,看過他大先生手中的牌,再暗示上家如何出牌。那樣,輸家總是他大先生。
剛開始,他們賭飯局、賭手飾;后來,賭騾馬、賭家產(chǎn)。賭到最后,伙計們誘騙大先生把家中的地契也拿出來了。很快,大先生名下的田地沒了,海邊的鹽田也光了。等到大先生厚著臉皮,到相鄰的財主王虎家借貸時,祖上留給他的院落,便抵在王虎的名下了。
后期,也就是王虎派人上門討債時,大先生被人趕到馬廄里小住了一段。但很快,大先生的好運氣又來了,趕上推行“打土豪,分田地”。
之前,搶走大先生土地和鹽田的那幾個壞家伙,此時,一個一個都背上了地主老財?shù)摹昂阱仭?,其中一個貪心最大的伙計,還被劃為惡霸地主,被“農(nóng)救會”用大棍活活打死了。
而此時的大先生,地?zé)o一壟、房無一間,落得個苦大仇深,人民政府為他當(dāng)家做主,發(fā)給他救濟(jì)糧。人民公社化以后,大先生過上了“大集體”的幸福生活,享受“五?!贝觯灾准?xì)面。此人,老來仍舊白白胖胖的,活至八十九歲,無病無災(zāi),壽終正寢。
后人評價大先生,說他真是個有福之人。
年 戲
張少伍懷揣一方官印,到鹽區(qū)赴任時,恰逢那一年的舊歷新年。途經(jīng)鹽河兩岸的村寨,到處都在殺年豬、逢年集,家家戶戶忙著扯對子、蒸年糕、祭祖先,許多有錢人家的孩子,還爭先穿出了新年的花衣裳。村莊、城鎮(zhèn)的上空,時而炸響出清脆而悠揚的“二腳踢”,一團(tuán)團(tuán)淡青色的煙霧,在碧藍(lán)的天空中慢慢散開,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鞭炮味兒。
陪張少伍一同赴任的老仆人阿福,一路牽著馬走在前頭,他不停地向路人打探去鹽區(qū)的方向和所剩余的里程,當(dāng)他領(lǐng)著主子,穿過一彎寬闊的河谷,氣喘吁吁地爬上一面高高的河堤時,豁然望到遠(yuǎn)處河流密布間的一片粉墻黛瓦,阿福喜不自禁地告訴他的主子,說:“少東家,前面就是咱們要去的鹽區(qū)了?!?/p>
已經(jīng)在馬背上晃蕩了三天兩夜的張少伍,此刻就像根醬缸里撈出來的腌黃瓜,蔫頭耷腦地歪在馬背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阿福想把他看到的景致,盡快讓主子知道,他再次提高了嗓音,向主子報喜,說:“少東家,前面就是咱們要去的鹽區(qū)了。”
這一回,張少伍就像屁股上突然扎了根硬刺似的,猛不丁地陡起精神,但他不是驚喜,而是極為惱怒地訓(xùn)斥阿福:“什么少東家、少東家,你要喊我老爺、大老爺!”
阿福這才反省過來,昔日里,南書房里那個穿長衫、戴禮帽、瘦筋筋的少東家,而今已是鹽區(qū)的父母官,不能再喊他少東家了。阿福慌忙改口,并下意識地低下腦袋,叫了一聲:“老爺,大老爺!”其叫聲之小,可能只有阿福自己才能聽到,但馬背上的少東家還是感覺到了。
接下來,主仆兩人許久無話,唯有腳下的馬蹄聲,“踢嗒,踢嗒”地回響在空曠而寧靜的原野里。
眼前,鹽區(qū)的街道、房舍,以及大戶人家的吊腳樓、高門臺,清晰可辨。阿福情不自禁地興奮起來,他想象著即將要隨主子在衙門里做事了,那是何等地風(fēng)光、氣派!心中的美意,溢于言表,以至于沿途的疲勞和主子的責(zé)怪,蕩然無存。但阿福并不知道,少東家的前任在此犯了事,私吞了鹽商的賄賂,同時,還將衙門里十幾個官員、衙役扯進(jìn)“局子”。鹽區(qū)這邊的事務(wù),轉(zhuǎn)交海州府代管已有半年之久。而今,鹽區(qū)衙門里是個什么樣子,就連少東家也蒙在鼓里。
十字路口,有人指給阿福,前面廊檐下,掛著兩盞破燈籠的地方就是縣衙門時,阿福的心里陡然涼了半截。在阿福看來,縣衙門應(yīng)該富麗堂皇,威風(fēng)八面,哪能掛著兩只癟了腦袋似的破舊燈籠呢。阿福是見過世面的,堂堂的縣衙門,怎么連街道兩邊的高門大院都不如呢,阿福感到奇怪了?但阿福不想把他心中的猜忌對他主子講。阿福仍然裝作很得意的樣子,牽著馬,領(lǐng)著主子,奔向前面兩盞晚風(fēng)中搖曳的破燈籠。
推開縣衙的大門,撲面而來的凄涼,讓他們主仆兩人震驚了!空空的院落里,滿是荒草和落葉,遠(yuǎn)處飄來的鞭炮紙屑,花花綠綠地墜落在院內(nèi)的瓦檐上、粘掛在庭院的松枝間,通往后堂的甬道、花墻、石臺間,到處都是新近剛落的紙屑和往日凝固的鳥糞,前后兩進(jìn)院落里,只有一個駝背的禿頂老頭守著,縣衙里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當(dāng)差的,之前因為沒有公務(wù)可干,平時就很少過來當(dāng)班,此番過年了,全早早地回家忙年去了。阿福告訴那個正在井臺上打水洗衣服的禿頂老頭,說馬背上坐著的那位,是新來的縣太爺。
那禿子看似沒啥反應(yīng),但他略頓一下,還是扔下手中的衣服,起身走到前面門廳里,摸過門后的一串鑰匙,一聲不吭地領(lǐng)著他們往后院里走。
當(dāng)天,已是臘月二十八,再有兩天就是大年初一。阿福跟在那禿子身后,看著滿目破敗的縣衙,想象著他的主子,昔日里過著日食無憂的闊綽生活,如何能在這樣的地方過大年,阿福的心中,說不出是焦慮,還是心酸。但,阿福怕主子看出他臉上的表情,他一直不敢回頭看主子。
此時的阿福,心里來回掂量,此番所帶的盤纏,在此地能買多少肉、菜、米、面。而他的主子,面對眼前的殘局,雖說也在一籌莫展,但他很快不以為然!尤其是聽到遠(yuǎn)處還有鼓簫歡娛之聲,一時興起,竟然起了花心,他問那個看門的禿子:
“何來鼓簫之聲?”
禿子直言相告:“怡紅院的婊子,賀大年吶!”
往常,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怡紅院,這幾日沒了生意。年根底兒了,什么人不回家團(tuán)聚呢,即使往日身患色癆的老嫖客、大淫棍,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再去抱婊子。而怡紅院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婊子們,整日里唱歌賣笑,個個精通琴棋書畫。此刻,老鴇看她們閑著也是閑著,便把戲臺子搭在場院,看似惠民,送臺大戲給民眾賀大年,可骨子里,那妖婆子還是想招引鹽區(qū)那些有錢的公子哥們,哄抬曲目,額外地?fù)菩┿y子。
張少伍知道這些,當(dāng)即抬起水袖,彈了彈阿福已經(jīng)給他擦得很干凈的縣太爺寶座,長衫一抖,坐下,吩咐那禿子,說:“喊來,你去給我喊來!”
禿子不解其意。
阿福卻懂得他的主子要嫖女人了。一時間,阿福的心里有些慌亂!他知道主子要把所剩下的銀子揮霍到婊子身上了,這還了得!一路上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節(jié)省下的那點銀子,主子一時興起,要把它塞進(jìn)婊子褲襠里了。阿福的心里那個急喲!可他又有什么辦法呢,主子要做的事情,他一個仆人,又怎么能阻擋得了。
阿福下意識地摸著懷里的銀袋子,如同捧著年初一那鼓彎彎、熱騰騰的白面餃子,他舍不得讓主子把它花在婊子身上。
可此時,主子主意已決。他話一出口,又感覺什么地方不夠穩(wěn)妥,當(dāng)即沖著那禿子擺下手,說:“罷了,你叫不來她們的,你去把她們老鴇給我叫來吧?!闭f完,主子吩咐阿福,賞禿子兩塊鋼洋,并叮囑那禿子,找輛寬敞的黃包車,把她們老鴇給我接來。
那禿子這番聽明白了,他從阿福抖顫的手中,接過兩塊亮閃閃的鋼洋,沒再說啥,調(diào)頭走了。
阿??粗d子遠(yuǎn)去的背影,順手把裝鋼洋的銀袋子晃給主子看,說:“少東家,不,老爺,我們的盤纏就剩下這些了?!毖酝庵?,你別折騰了,你再這么折騰下去,只怕年初一的早晨,連頓白面餃子都吃不上了。
張少伍把阿福手中裝銀子的布袋接過來,上下掂了掂,感覺份量是不太重了,也就沒再還給阿福,就手放在身后的椅背間,不屑一顧地告訴阿福,說:“好了,忙你的事去吧?!?/p>
阿福知道主子的脾性,自然不敢再多言,他木木幾幾地退到一邊,忙著為主子收拾床鋪去了。
時候不大,怡紅院的老鴇果真被叫來了。那可是個見過世面的妖婆子,她一跨進(jìn)縣衙的前廳,銀鈴般的笑聲,就響遍了整個院子,見到新來的縣太爺張少伍,開口就說:“哎呀,有失遠(yuǎn)迎呀,我們的縣官大老爺—”舉手投足之間,還要給縣太爺磕頭、下跪、行大禮呢。
張少伍說:“罷啦—”
那婆子順勢賠個笑臉,便把欲行大禮的架勢收住了。
此時,張少伍端坐在太師椅上,動都沒動,他瞭了瞭眼前這個披金掛銀的妖婆子,問她:“外面吹吹打打的動靜,是你弄出來的?”
“是呀,這不是過大年了嘛,湊個樂子呀!”
張少伍不想跟她多磨嘴皮子,夸贊了一句,說:“好呀,本老爺一路顛簸,正想解解悶兒?!?/p>
那個風(fēng)月場上摸爬滾打出來的老鴇,自然明白眼前官人話里的意思,臉上的淫笑,瞬間像朵花一樣一層一層地綻放開來,她問縣太爺:“你是過去呢,還是叫姑娘過來?”
張少伍抖了一下長衫,說:“當(dāng)然是叫她們過來?!?/p>
老鴇問:“你是喜歡騎洋馬,還是喜歡摟小白鵝?”
張少伍輕嗯了一聲,顯然是不明白她的浪語。
那老鴇便眉飛色舞地講起她的大洋馬:細(xì)高個,柳蛇腰,騎上去不用揚鞭自奮蹄,那叫個舒坦呀!說到她的小白鵝:那肚皮白嫩柔軟得像鵝絨鴨毛似的,生來就是官人逍遙的樂子。
張少伍說:“你都給我叫來吧!”
那婆子驚呼一聲,說:“喲!老爺,你這是要‘雙飛燕呀?!?/p>
張少伍懂得,這個時候,該把雙份的銀子付上了,隨之欠了下身子,從身后的椅背間摸出銀袋,只聽“咣啷”一聲,那銀袋便落進(jìn)那婆子的懷里了。
那婆子得了銀子,臉上的淫笑更加豐富了!她樂顛顛地轉(zhuǎn)身欲走,張少伍卻高聲叫住了她,吩咐她把戲臺上的樂手還有燈盞啥的,全都搬到這衙門里來。張少伍說,他想先瞧瞧戲,助助興!
這下,可難住了那婆子。場院里的年戲,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幾天了。這會兒,黑壓壓地坐滿了觀眾,若是在這個時候停了戲,無疑于炸響油鍋、捅破天。看戲的人不樂意,她這送戲的老鴇也難以收場。要知道,鹽區(qū)這地方,可謂十里洋場,有錢有勢的人多著吶,沒準(zhǔn)她這邊停了戲,那邊就有人砸了她怡紅院的招牌。想到此,那婆子腦瓜子一轉(zhuǎn),賠著笑臉,自圓其說:“老爺,你是想先看看戲呀,那還不好辦嗎,場院里的上座,給你留著就是了?!?/p>
張少伍臉一板,說:“什么場院里的上座下座,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讓把你場院的戲臺搬到我這里來?!?/p>
“這個嘛……”
那老鴇像是魚刺卡在喉嚨里,半天說不出下文了。末了,她還是強(qiáng)裝笑臉,叫一聲縣太爺,說:“你這邊的戲,能不能改在明天?”
“嗯—”
張少伍一個“嗯”字,拐了八道彎,他告訴那婆子:“改在明天,本老爺就沒有興趣了,就今天。”
說話間,張少伍冷下臉來,質(zhì)問那婆子:“嘛,你是不是嫌我給你的銀子不夠多呀?”隨高聲喊呼里屋里正在打理床鋪的阿福,說:“阿福,咱裝銀子的皮箱呢?!?/p>
阿福明知道主子這是虛張聲勢,他們哪里還有銀子喲!更沒有什么裝銀子的皮箱。他們主仆倆人所帶的盤纏,此刻全到那婆子的懷里了。
可那婆子不知深淺,更不曉得這新來的縣太爺有多大背景,豈敢再討銀子,慌忙賠著笑臉往后退去。
當(dāng)晚,那婆子是如何撤了場院的戲幡,“轉(zhuǎn)場”到縣衙里來的,無須過問她太多。
這里只說,一夜之間,整個鹽區(qū),無人不知新來了一位縣太爺。次日一早,當(dāng)?shù)啬切└坏昧饔偷柠}商以及達(dá)官顯貴們,無不備著厚禮前來拜見。
老仆人阿福,看著那雪片一般的銀票,一時間,可算開了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