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小衣
請允許那些止不住的悲傷適當流出來
青小衣
人世里的許多事,注定是無法在短時間內(nèi)釋懷的。有時,一回頭,一個坐姿,一句話的表情,都會反復地,清晰地在腦海上演,無法抹去。
就像此刻,野外,春風還沒有來,花朵還沒有開,二月的枝頭還是光禿禿的。腳下的大片枯草,在寒風里,抓著冰冷的泥土,地下的小獸和蟲子們在縮著身子睡覺。道路少了花邊點綴,河流步子遲緩,溪水干脆停下不走了。冰層下面,渾濁的水里,泥鰍、小蝦小魚,各種微生物,都像腹中的胎兒,等待經(jīng)過掙扎陣痛后的破冰。生命輪回,該返青的都會蓬青掛碧,該復蘇的都會舒展筋骨醒來。而我,清楚地知道,那些走遠的人,永無再會之日。沿著冰雪融化的河畔,我仿佛聽到了風里奔跑的腳步聲,但那再不會是她,他們。有些人,在萬物芬芳的年齡,過早地跨過一道門檻,成為我們心中最明媚的傷痕。
大學同宿舍的好友海英,畢業(yè)后考研,去了省城。而我,很快就結(jié)了婚。她坐了大半夜的火車,還是沒趕上我的婚禮。當她抱著一個大布娃娃趕到時,迎親的隊伍已帶我遙遙啟程去了異鄉(xiāng)。兩年后,她分配到老家的縣一中教書。有一天,帶著一個男子來訪,見我,異常興奮,臉漲得通紅,告訴我她要結(jié)婚了。老公趕緊沏茶待客,男子坐在沙發(fā)上,兩手夾在腿間來回搓著,直到吃完午飯離開,也沒說幾句話。那個冬天,天氣異常寒冷,我懷里的孩子才四個月,她不讓我去參加婚禮,說結(jié)婚后來找我,卻一直沒有來,只打電話說她回了男方農(nóng)村的老家結(jié)婚,家里窮,條件不好等。再后來,傳來她宮外孕去世的消息。那一刻,滿屋子都是她漲紅著臉興奮說話的樣子,沙發(fā)上坐著那個男子,床頭是她送的大布娃娃……我也明白隨著悲傷的流淌,已不能穿過或咫尺,或天涯的距離,心靈的呼喚,再也等不來一個會心的回應了。
直到后來搬了家,一切記憶才漸漸走遠了。但悲傷永在,還會在不經(jīng)意間流出來,從指尖,眉梢,從心口中,眼睛里。那場景,那些音容面影,和微枝末梢的細節(jié),縈繞在意識里,像無數(shù)小蟲子啃食我的心。
還有一個高中閨蜜,我上學時經(jīng)常去她家。她的母親和藹端莊,眼里有慈愛的光,在她上大學期間,突然去世了。我像失去親人一樣悲傷,很長時間,腦子里滿是她微笑著站在桌前招呼我們吃飯的樣子。閨蜜畢業(yè)后和一位高大健壯的復員軍人結(jié)婚,有次我?guī)Ш⒆尤ニ彝?,趕上他有急事要出門,招呼我說改天請客,沒想到一個月后,突發(fā)腦梗沒留下一句話就走了。閨蜜一下子變得呆滯而寡言,像變了一個人,好在他們的女兒很優(yōu)秀,長大后考了很好的大學,讓人心里略感欣慰點兒。而今,事過多年,閨蜜依然單著。她說,怕自己命硬,不敢再結(jié)緣尋找親人了……夜了,睡了,醒了。彌漫的思緒,把心靈窗外的風景不留余地地籠罩。悲傷,像一列火車,去了總會還來,帶走一些舊的悲傷,也帶來新的悲傷。而生命,更像一個重擔,需要拼盡全力才能擔起。
也是一個年節(jié),一張病歷單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捧著自己的一個乳房,那么害怕失去它。躺在手術臺上,冰涼的刀刃劃過我的肌膚,鮮血噴得老高,染紅了一塊塊止血布。然后,敞著刀口躺在手術臺上,等著初步的病理結(jié)果,墻上的時鐘,分秒亂剁,緊張、焦慮、恐懼牢牢揪著我的心,我感到死亡離我那么近,汗水濕透了手術臺,直到大夫附在我的耳邊說沒事了,刀口可以縫合了,才緩過神來。感謝上蒼,讓我渡過了一關。有人說,人在最悲痛最恐慌的時候,并沒有眼淚,眼淚永遠都是流在故事的結(jié)尾,流在一切結(jié)束的時候!是的,在死亡的邊緣,我沒有哭,我的故事還有很長的情節(jié),等待我去書寫。這次手術后,我愛上了詩歌。
走在寫作的路上,接觸的人和事更廣了,悲傷也就更多了,像呼吸無處不在,猝不及防。去年夏天,正定的文學院改稿會前夕,田靜,一個美麗的女子,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丟下雙親和四歲的女兒,說沒就沒了。容華謝后,不過一場,山河永寂。在正定的改稿會上,看到她的座位牌,讓人唏噓不已。那天夜里,窗外下著雨,我寫下了《正定,一場來歷不明的雨》以此懷念伊。
生命會靜止,但時間永不停息。正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只道是不悔夢歸處,只恨太匆匆。生活就是這樣,總帶來些意外和變故,我們無法回避,只能咬牙面對,承受,等待傷口結(jié)出花朵。而我,有詩歌可以消解郁結(jié)在心頭的疼痛,讓悲傷隨著分行的文字流淌出來。這是不幸中的幸福吧。我也始終相信文字是有溫度的、可以互相取暖,人與人之間,需要文字的訴說,和覆蓋。
我愛詩歌,愛文字。我不祈求它能為我添財添壽,只希望它能為我添睿智,添豁達,添情趣。因為,快樂和歡呼是我想要的,渴望的。
當然,心中有疼痛,逆流成河,也請允許我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