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錢鶯歌
元人七君子墨竹圖卷故事
◇ 錢鶯歌
[清]吳昌碩 題七君子墨竹圖卷
元代畫史上涌現(xiàn)出許多畫竹名家,乃是名家輩出的時代,出現(xiàn)了像趙孟頫、李衎、吳鎮(zhèn)、倪瓚、柯九思、顧安等墨竹大家,對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這些名家的作品能流傳至今的,都堪稱稀世珍品。蘇州博物館藏元《七君子圖》就是元代墨竹名家的集錦卷,堪稱一部元代墨竹簡史,可謂元代墨竹之無上神品〔1〕。
《七君子圖》,高36厘米,長10米有余。卷中將元代畫家趙天裕、柯九思、趙原、顧安、張紳、吳鎮(zhèn)六人所畫墨竹裱在同一長卷中,其中柯九思墨竹兩幅,故稱為“七君子圖”。打開畫卷,可見引首前方隔水處粘有兩枚題簽:一為清嘉道間海寧著名藏書家蔣光煦(1813—1860)所題:“六君子圖 ,宜年堂世藏神物?!币四晏檬鞘Y光煦藏書樓之一,收藏甚豐。二為清末蘇州大收藏家吳大澂(1835—1902),所題:“元人六君子圖真跡神品,蘇鄰主人藏,大澂題?!碧K鄰主人指的是李鴻裔(1831—1885),同治年間網(wǎng)師園的主人,因網(wǎng)師園與宋代蘇舜欽所建名園滄浪亭相鄰,兩人又同為四川中江人,故李鴻裔就將網(wǎng)師園更名為“蘇鄰小筑”,內(nèi)設(shè)有“萬卷堂”,藏書萬卷,亦收藏大量書畫名作。其次引首三段,依次是康熙時收藏家喬崇修隸書題“六逸圖”、嘉慶時金石學家張廷濟(1768—1848)為蔣光煦隸書題 “六君子圖”,以及近代畫家吳昌碩為顧麟士篆書題“七友圖”。
隨著畫卷的緩緩展開,首先第一幅是趙天裕的墨竹圖,圖中繪水渚坡岸邊,叢竹參差錯落,枝葉疏密有致、濃淡相宜,呈現(xiàn)出一幅籠罩在煙雨蒙蒙之下的江南景致。左上角題五律一首:“渭川川上竹,收拾一圖看。密葉藏深碧,虛心隱碎竿。遠籠煙氣淡,低拂雨情干。舒卷無窮已,相忘度歲寒。趙天裕?!边@是一幅詩畫結(jié)合、相得益彰的作品,唯可惜作者趙天裕在繪畫史未見記載,生平無從考證,生卒年亦不詳。這件作品筆墨技法上頗有宋人法度,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南宋趙葵的《墨竹》中的墨竹畫法相近,構(gòu)圖又和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元管道升《煙雨叢竹圖》十分相似,從而可以推斷趙天裕大概是宋末元初時一位畫家,這件是他目前僅見的唯一作品,屬于墨竹題材中有山水背景的精品之作。
第二幅和第三幅均是柯九思所畫墨竹??戮潘迹?290—1343),字敬仲,號丹丘生,浙江天臺人。工山水、花卉、竹石,尤精墨竹。墨竹師文同,寫干用篆法,枝用草書法,寫葉用八分或用魯公撇筆法,為湖州竹派的繼承者。前后兩幅墨竹造型頗為相似,畫法亦皆以濃墨為面、淡墨為背,將竹葉的濃淡變化和前后關(guān)系真實地表現(xiàn)出來。不同的是前一幅自稱仿文同筆意,右上先題曰:“右石室先生文公所畫枯木,筆意簡古,破墨清潤,天趣飛動,真逸品也!又有元章至能鑒賞于上,可為寶玩。但欠墨竹一枝,故為補于其后,后學柯九思題?!弊蠛笥诸}:“九思舊于京師見先生墨竹,并題如此,今不敢用己意繼先生之后,故全用古法也?!辈⒃谀窈蠓挛耐淇顣芭c可”二字。據(jù)此可知,此幅是柯九思為文同枯木所補的墨竹,唯文同之作已被割移。又因文同是墨竹的宗師,后世寫竹者對他都非常敬仰和崇拜。故柯九思亦稱不用己意,全用文同畫法。這就是此幅看上去顯得格外古拙的原因了。后一幅柯九思為古山作,左題“敬仲為古山作”, 出枝挺拔圓渾,竹節(jié)分明,枝葉疏朗,將書法用筆融入到寫竹中,表現(xiàn)了自己獨特的風格特征,與前一幅墨竹相比,用筆更為揮灑自如、飄逸自然,是柯九思具有典型面貌的墨竹作品〔2〕。
第四幅是趙原的墨竹。趙原(約1325—1375),又名趙元,元末明初畫家。入明后避朱元璋諱改為原,字善長,又字丹林。原籍山東莒縣人,隨其父趙云遷居蘇州。山水初學董源,后受高克恭、王蒙影響,兼善畫竹,畫法多變,有龍角、鳳尾、金錯刀之稱。此圖向右橫向構(gòu)圖畫出似龍角的竹筍一根,于纖細的竹梢上用濃墨撇出幾片竹葉,似寓榮枯之意。落款為“龍角,趙原”。從署名“趙原”來看,此畫應(yīng)是他入明以后所作。令人扼腕的是,明太祖朱元璋建明之初,趙原等一批由元入明的畫家奉詔成為宮廷畫家,但最后因所畫不稱旨,而慘遭殺戮。明王鏊等撰《姑蘇志》:“明初召天下畫士至京師,圖歷代功臣,原以應(yīng)對不稱旨,坐死。”系洪武八年(1375)左右,趙原被朱元璋殺死在南京,下場十分悲慘〔3〕。
第五幅是顧安的墨竹。顧安(1289—1373后),字定之,號迂訥居士,淮東人,家昆山,以善畫墨竹名世,喜作風竹新篁,運筆遒勁挺秀。此圖以“S”形構(gòu)圖向左橫向貫穿全圖,一枝形態(tài)扭曲的紆竹彎曲而上,竹干淡墨飛白,竹葉剛健如箭。落款:“至正乙巳孟夏一日,定之作于支山小隱?!笨籍嫾u竹亦源自文同,文人之喜歡畫紆竹,乃常借彎曲之竹的寧屈不折來抒發(fā)自己頑強的心聲。
第六幅墨竹畫家張紳,生卒年不詳,字士行,一字仲紳,自稱云門山樵,號云門遺老,山東濟南人。洪武時,官至浙西布政使。工書法,善寫大、小篆,又能畫墨竹。精于賞鑒,法書、名畫多所品題,著有《法書通釋》。此為對角線構(gòu)圖的推蓬竹,向下撇出的老葉和樹梢上向上冒出的嫩葉形成鮮明對比,落款:“門山道人齊郡張紳為無相敬山主寫推蓬竹枝于普賢寺,乙丑正月二十有七日。”按:乙丑當為洪武十八年(1385)。目前可見張紳的繪畫作品除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他和顧安、倪瓚、楊維楨四人合作的《枯木竹石軸》中畫古樹外,其余傳世所見都是為他人書畫上或題詩或留題,如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幽篁秀石圖》中的楷書題畫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張中《寫生花鳥軸》中的題跋。此《七君子圖》的墨竹是張紳僅見的傳世繪畫孤品〔4〕。
[元]七君子圖卷(趙天裕部分)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柯九思部分之一)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柯九思部分之二)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趙原部分)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顧安部分)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張紳部分)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元]七君子圖卷(吳鎮(zhèn)部分) 36.5cm×1000cm 紙本墨筆 蘇州博物館藏
最后一件是吳鎮(zhèn)墨竹,吳鎮(zhèn)(1280—1354)為“元四家“之一,字仲圭,號梅花道人,自署梅道人,浙江嘉興人。精寫竹,遠宗文同,近師李衎,晚年則專寫墨竹,為文同后又一大家。該圖寫新竹兩枝,竹干細勁而挺拔,竹葉細長而上仰,若迎風之狀,以草書入畫,畫風蒼勁簡率,蓋其晚年所作。落款草書自題:“梅道人戲墨?!痹趨擎?zhèn)的其他作品題跋中也常用“戲墨“二字,意為一時之興的隨意之作?,F(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墨竹譜冊》,是吳鎮(zhèn)墨竹畫的代表作,墨竹用筆與構(gòu)圖與此幅似有相似之處。此圖曾被經(jīng)多人收藏,鈐有多處收藏和鑒賞印,特別是在右下方寫有千字文編號“兩”字,說明此圖曾是項元汴舊藏。
以上六人七幅墨竹即組成了元《七君子圖》,其中柯九思、趙原、顧安、吳鎮(zhèn)都是元代畫墨竹的名家,名重一時。趙天裕、張紳的作品又是僅存的傳世孤本,極為難得。這件匯集了多位元代畫家的墨竹真跡,何時被集成一卷,雖難定論,但自明末清初以來即是流傳有序的名作,現(xiàn)考證如下:
最早可查的著錄是清雍正癸丑(1733)繆曰藻《寓意錄》,書中著錄原有七件,是最完整面貌,其中柯九思、顧定之各為兩幅,趙天裕、張紳、趙原各為一幅,稱為“竹林七友”〔5〕。而在道光庚子年(1840)徐渭仁輯?!对⒁怃洝贰?〕中首尾又多了兩處小注:“竹林七友,徐守和所藏,以四字名其卷云?!毙焓睾?,明末收藏家,據(jù)此可知這是“竹林七友”目前可知最早的藏家;又“右竹卷張見陽所藏,今歸吾友喬介夫矣,介夫性嗜古收藏頗富,以此卷為其珍賞甲科”。張見陽,字純修,書畫詩文俱佳,富收藏,精鑒賞,是清初“竹林七友”的收藏者,在卷中每幅墨竹上都鈐有“見陽子珍藏記”“見陽圖書”和“子安珍藏記”收藏印等。喬介夫即喬崇修,引首有其乾隆癸亥(1743)題“六逸圖”并跋:“諸公筆墨可稱逸品,而竹實卉木中逸品也,因取《竹溪六逸》之義以名斯圖。”此時“竹林七友”已缺失一幅,故題為“六逸圖”。那么此卷被改裝的最遲時間應(yīng)該是在乾隆癸亥(1743)年,同時被截去的應(yīng)該還有卷名“竹林七友”。道光年間藏書家蔣光煦(號生沐)得此卷,不僅請吳大澂寫題簽還請解元張廷濟道光二十五年(1845)為其寫引首,在每幅墨竹上鈐上“蔣光煦審定”朱文收藏印,還將其錄入《別下齋書畫錄》。該書第六卷中將《六君子圖》的尺寸、落款、題跋和鈐印進行了詳細的記錄。其中記載:“《六君子圖》,合裝作卷,故長短不齊,內(nèi)缺一家則文與可也?!薄?〕對照《寓意錄》與《別下齋書畫錄》中內(nèi)容,可知從喬崇修時缺少的一幅應(yīng)該是卷末顧定之作于“至大二年四月”的墨竹。而墨竹卷中本無文同墨竹又何來缺失,此處應(yīng)是著錄偶誤。此外,在清中期陳仲遵《西昀寓目》卷三記錄中,顧安畫于至大二年(1309)四月的一幅墨竹已逸,故稱為《六友圖》〔8〕。此處也已證實。
[清]蔣生沐 題墨竹卷跋尾 海寧市博物館藏
頗有意思的是,另外《別下齋書畫錄》中還著錄有一段八人題跋:“以下另接裱題詠諸家”云云。這諸家題詠是指卷后盛麟等元代八位文人的題跋,根據(jù)其中倪瓚的一段長跋可知,是為俞倬的私園水竹居而作,雖同屬一個時代,但與前半卷內(nèi)容并無關(guān)系,并非原配。后來的收藏者也將這不相配的元人題跋連同卷名“竹林七友”同時截去,如今這段題跋接在另一幅繪畫后,名為《元倪瓚等行書題跋水竹居圖卷》,收藏于上海博物館〔9〕。而在八家元人題跋后,原還有蔣生沐的一段跋文:“右墨竹卷,向為徐氏守和所藏,題為《竹林七友》,轉(zhuǎn)入張見陽家。本七幅,不知何時失去卷末顧定之一幅。鬻古者遂併去題首四字,以掩殘缺之跡,而取不全《水竹居卷》八人題詠羼入為跋,多易售地。及歸寶應(yīng)喬氏,則仍其原裝,易名《六逸圖》。案繆南有《寓意錄》編于雍正癸丑,是卷當無恙也。而卬須老人題在乾隆癸亥,相去僅十年,頓爾改觀,名跡零落,致足惋嘆。張紳一幅,舊在趙原前,今移置第六,當亦改裝時所為。余于前年冬得之,重加裝治,以圖名未協(xié),更為《六君子圖》,請張叔未丈正書其首。而存喬題于后,水竹居跋不忍去,仍附綴焉。而于顧定之所作一幀,不能無望于龍劍之合也。(定之脫至正二年四字)道光二十二年壬寅八月十二日古鹽官籟庵居士蔣光煦識。”蔣生沐在跋文中講述了《六君子圖》的傳承情況,還交代了此卷收藏的時間為“前年冬得之”,根據(jù)題跋落款時間推斷,具體時間應(yīng)該是道光二十年(1840)。 這段題跋之前未曾發(fā)現(xiàn),更沒有人著錄過。應(yīng)是在元人題跋被裁時成為一紙散頁流落別處,最后被著名大收藏家錢鏡塘所收藏。錢鏡塘,浙江海寧人,以書畫收藏蜚聲江南,在他收藏的作品上都會鈐上他的收藏印鑒。這件題跋卷中,卷前有錢鏡塘“海寧蔣生沐文翰真跡 數(shù)青草堂鄉(xiāng)賢文物”題簽,卷后有錢鏡塘題寫《海寧州志稿.藝文志》中蔣生沐的生平介紹。卷上還鈐有“錢鏡塘印”“數(shù)青草堂”“海昌錢鏡塘五十以后所得鄉(xiāng)賢遺跡記”等收藏印,按錢鏡塘的生卒年(1907—1983)計算,此件收藏于“五十以后”,那就應(yīng)該是在1960年左右。70年代末錢氏將這段名為《道光壬寅蔣生沐題墨竹卷跋尾》捐獻給海寧市博物館,這個最新發(fā)現(xiàn)為蔣生沐收藏《六君子圖》增加了一份重要史料。
咸豐末年至同治三年(1864)間,爆發(fā)了太平天國運動,江南各家收藏書畫、古籍等大半散落,直到同治年末,《六君子圖》又出現(xiàn)在李鴻裔的《蘇鄰日記》〔10〕中,書中記載在同治十三年(1874)三月初三,李鴻裔托友人以二百五十元購得《六君子圖》,日記中這樣寫道:“重看一遍,幅幅精妙,蓋元人墨跡中之神品也?!敝凉饩w初年《六君子圖》最后轉(zhuǎn)入友人顧文彬的手中,在光緒八年(1882)顧文彬撰《過云樓書畫記》〔11〕中著錄此卷為《元賢竹林七友卷》:“此即繆文子《寓意錄》所載《竹林七友》也。凡畫竹五家:……然視張見陽舊藏,已非完璧。適新得梅道人橫幅,尺寸悉合,取以配入,仍名《竹林七友》云?!鳖櫸谋?qū)擎?zhèn)墨竹配入,使《六君子圖》終于又恢復(fù)了“竹林七友”的原貌。之后《七君子圖》一直被顧氏后人所珍藏,其孫顧麟士還曾請吳昌碩鑒題之。2008年過云樓的后人以有償捐贈的方式捐贈給蘇州博物館而永久收藏。
(作者單位:蘇州博物館)
責任編輯:歐陽逸川
注釋:
〔1〕范景中《歷代墨竹圖精選集》序,《歷代墨竹圖精選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5—10頁。
〔2〕薛永年《元代墨竹與<七君子圖>》,《蘇州文博》總第2輯,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176頁。
〔3〕萬君超《被朱元璋殺害的畫家們》,《中國文化報》2012年1月6日,第7版。
〔4〕陶喻之《<六逸圖>底說張紳》,《蘇州文博》總第2輯,文物出版社2011年版,第213頁。
〔5〕(清)繆曰藻《寓意錄》卷二,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8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901頁。
〔6〕清道光二十年徐渭仁??娫辉濉对⒁怃洝匪木?。按:其中“喬介夫”誤作“高介夫”,徑改。
〔7〕(清)蔣光煦《續(xù)修四庫全書》之《別下齋書畫錄七卷補闕一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30頁。
〔8〕范景中《歷代墨竹圖精選集》序,《歷代墨竹圖精選集》,文物出版社2011年9月版,第6頁。
〔9〕按:此卷現(xiàn)裱于張大千仿作竹石圖后,2015年吳湖帆紀念展展出,感謝凌利中先生惠告。
〔10〕(清)李鴻裔《蘇鄰日記》稿本,上海圖書館藏。
〔11〕(清)顧文彬《江蘇地方文獻叢書》之《過云樓書畫記》卷六,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7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