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景色

鄭允欽

一

一大群旅客聚集在路邊車站，焦急地張望公路兩端。

沒有汽車，甚至連過往的行人也很少見。只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坐在車站對面的一塊空地上，閉目養(yǎng)神。

“真不該來這個鬼地方！”一位卷發(fā)女郎對身邊一位蓄著八字胡的先生抱怨道，“咱們上了導游的當！”

八字胡看了看手表，眉頭皺了皺，沒吭聲。

“耐心等待吧。”一位大肚皮的男人說道。“奇跡會出現(xiàn)的！”另一位禿腦門的先生點頭附和。

天上一絲云彩也沒有，知了在路邊的大樹上焦躁地鳴叫著。

終于，一輛泛著藍紫色光彩的轎車從公路的一端開來，停在了旅客面前。這車形狀怪異，看上去像是一條沒有尾巴和腿的蜥蜴。

旅客們立刻振奮起來。

八字胡走上前問道：“這車開往哪兒？

車門“嗞”地一聲開了，售票員小姐從車窗內探出腦袋，答道：“極樂鎮(zhèn)?！?/p>

“太好了，這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八字胡忙拉住那位卷發(fā)女郎，就往車上擠。大肚皮和禿腦門緊跟在他們身后。

“請問極樂鎮(zhèn)在什么地方？”一位戴玳瑁眼鏡的先生過來問道，他手里拿著一張旅游地圖。

“不用問在什么地方，跟我們上車吧?！贝蠖瞧つ腥嘶仡^瞧了瞧眼鏡，說道。

“可是地圖上怎么也找不到？”玳瑁眼鏡攤開地圖，臉上露出迷惘的神情。

“地圖上能找到就不足為奇了！”大肚皮扔下這句話，便擠上了車。

“那是一個秘密的去處，”禿腦門見眼鏡還在猶疑，便湊近他低聲說道，“據(jù)說，不管你想要得到什么，到了那兒都能如愿以償……別錯過這個機會了。快上車吧！”

禿腦門的話激起了眼鏡的極大好奇，他跟在他們身后上了車。

隨后車身啟動，朝那個充滿誘惑力的地方駛去。

二

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是怎么上的車。他打開手提包，嘴里喊著：“誰要買觀賞鏡？觀賞沿途風景的眼鏡！”

沒有誰對老頭兒的叫賣感興趣。人們的心里都向往著那個神秘的地方，對窗外掠過的景色不屑一顧。

眼鏡坐在座位上顯得很興奮。他是個旅游迷，跑遍名山大川，沒聽說過還有這么個神奇的地方。他心想：“我的最大心愿是什么呢？是名譽、地位，還是別的什么？”

眼鏡的前面坐著八字胡和那個卷發(fā)女郎。兩個靠在一起，談興正濃。卷發(fā)女郎說她的最大心愿是想在全省選美活動中奪魁，而八字胡的愿望是使女郎的爸爸回心轉意，答應他們的婚事。

大肚皮是大亨電器公司的經(jīng)理，他的愿望是發(fā)一筆橫財，成為真正的大亨；而禿腦門渴望能當上省長。

窗外的景色不斷被汽車拋往身后，沒有誰感到惋惜。只有一個孩子偎在一位中年婦女懷里，好奇地注視著窗外。

汽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停住了。

“是不是汽車出了故障？”大肚皮焦急地站了起來，向司機發(fā)問。

“前面路口被堵住了?！彼緳C并不回過頭來。

人們這才注意到，前面果然停了一長溜車。于是，人們露出焦躁不安的神色。

那個老頭兒趁機從提包里掏出幾副“觀賞鏡”挨個兒地向旅客兜售：“買一副吧，別錯過了窗外的景色。戴上它，你會有新發(fā)現(xiàn)?！?/p>

瞧著那用硬紙片制作的“觀賞鏡”，大家都只是搖頭。

“媽媽，我要觀賞鏡！”

“傻孩子，那是騙錢的玩意兒！”

“老嫂子，話可不能這樣說！”老頭兒走近前，“這觀賞鏡是我自己制作的，妙不可言……”

“別和我們糾纏不休了，”中年婦女道，“我口袋里票子不多……”

“那你帶孩子擠上這趟車干什么？，，

“去極樂鎮(zhèn)呀！我希望能找到孩子的爸爸……”

老頭兒帶著一副怪異的表情，轉過了身子。

老頭兒走到大肚皮面前。大肚皮冷冷地盯著他說：“我勸你別來這一套！”

禿腦門也不要破紙鏡，他摸出幾枚硬幣，扔給老人。

可是老頭兒將那幾枚硬幣扔了回去，“我不要你的憐憫！我制作觀賞鏡是為了讓大家過得愉快，不錯過沿途的風景……”說著，他將身子轉向眼鏡，“你是個有知識的人，我想你一定樂于觀賞窗外的美妙世界……”

“對不起，我已經(jīng)有眼鏡了……”

“你將它套在眼鏡上，就能有新奇的發(fā)現(xiàn)！”

眼鏡覺得這老頭兒很可憐，不忍拒絕他，就掏錢買了一副。不過他并不想用它，便順手送給了那個哭著的孩子。

那孩子立刻破涕為笑，戴上鏡子張望窗外，發(fā)出一陣陣驚喜的呼喊：“小鹿！兔子！”

眼鏡不由地望了望窗外，那里是茫茫的原野，根本沒有動物的蹤影?！罢媸莻€孩子！”他心里說。

再沒有誰留意孩子神態(tài)的變化，因為這時候，車子又開動了。

三

那孩子莫名其妙地提出要下車。中年婦女揚手給了他一巴掌。孩子“哇”地一聲哭了，“我要下車……我要下車嘛！”

孩子的哭鬧使旅客們心煩，有人遞過去糖果，可那孩子根本不要。

坐在中年婦女身旁的是一個農村裝束的青年，他對孩子說道：“別哭了，不到站汽車是不停的……把眼鏡借給我看一看，好嗎？”

“不，這是我的眼鏡！”孩子警惕地將觀察鏡緊緊攥在手里，“我要用它看窗外！”

“那你看到了些什么？”

“好多好多東西……我不告訴你！”

孩子說著又戴上眼鏡，專心致志地觀察窗外，不時發(fā)出驚喜的喊叫。

農村青年望了望窗外，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汽車跑得飛快，大段大段的景色被拋向身后。旅客們有的凝神呆望，有的微閉雙目，他們都在憧憬著目的地的誘人景象。

那老頭兒仍在不厭其煩地推銷他的產品。

過了一會兒，那孩子突然喊叫起來：“爸爸，我看見了爸爸！”

中年婦女身體一振，忙探頭窗外，“你瞎嚷什么？”

“媽媽，你戴上眼鏡看看！”男孩將紙眼鏡摘下，給他母親戴上。

中年婦女立刻神色大變，“啊，他在樹林里……停車，快停車！”她喊了起來。

汽車停下，中年婦女抱著孩子匆匆下車。

農村青年探頭窗外，更加疑惑了。汽車重又開動，他終于忍不住，買了一副觀察鏡。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

幾分鐘后，他站起身，對司機道：“請停一停，我要下車！”

眼鏡回過頭問他：“你不去極樂鎮(zhèn)了？”

“不了……你看窗外那么遼闊，那么美麗富饒，我想我是一定能在這兒找到工作的！”

四

道路變得狹窄起來，車速越來越慢了。

“不知什么時候能到極樂鎮(zhèn)？”卷發(fā)女郎問八字胡。

“不知道?！卑俗趾戳丝词直?，顯得很焦急。

“我們也買一副觀察鏡來看看吧。那年輕人一定看到了什么吸引人的東西……”

“再怎么看也比不上去極樂鎮(zhèn)！我看他是個十足的傻瓜！”

女郎不再吱聲，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鄉(xiāng)。也許她夢見了自己已在選美大賽中奪魁，臉上露出淺淺的笑靨。

可是這時候，前面有一輛車出了故障，道路被阻塞了。

在乘客們的牢騷聲中，老頭兒空前活躍起來，又有一些人購買了觀察鏡。

結果，他們望過窗外的景色，也發(fā)出驚訝的贊嘆，相繼離開了汽車。

眼鏡看到這情景，心想：“怎么這些人都像那個孩子一樣？窗外的景色很一般呀，難道值得為此而放棄去極樂鎮(zhèn)？”

大肚皮請禿腦門和眼鏡吸煙，洋洋得意地說：“我們三位可不會上那老頭兒的當！我們都是走南闖北的人，見得多了。”

這時候汽車顛簸了一下，又開動了。

五

道路越來越狹窄了，汽車開了沒多久，就又停住了。

眼鏡有些困倦，便靠在座位上，進入了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

他覺得車子時而走，時而停，又聽見坐在他前面的卷發(fā)女郎在大叫大嚷。他不由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原來卷發(fā)女郎不知什么時候買了觀察鏡，正戴著它，在贊嘆窗外的景色呢！他覺得這女人有些大驚小怪，就又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他迷迷糊糊地聽見女郎和八字胡在爭吵，又過了一會兒，爭吵聲停止了。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不由一驚：前面的座位是空的！卷發(fā)女郎和八字胡都不見了！他忙回過頭，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后面的座位已空了一大半！剩下的一些旅客也都東倒西歪，只有大肚皮和禿腦門仍端坐著，目光炯炯地望著前方。

看見他醒來，大肚皮說道：“那老頭兒真損，騙了那么多人下車！”

“還是我們有主見，可以說是堅定不移！”禿腦門說道。

正說著，那老頭兒又走過來了，他揚著手里的觀察鏡說：“還剩最后這幾副了，你們要不要？”

“去去去！”大肚皮喝道，“不是跟你說過我們不要么？”

“老人家，你應當識相點！我們的目標是終點站，而不是看什么馬路邊的景色！”禿腦門說道。

眼鏡和大肚皮、禿腦門談了一會兒話，覺得有些不投機，便又靠在座位上，打起盹來。

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車廂內空蕩蕩的，那個老頭兒也不見了。大肚皮和禿腦門仍然端坐在那里，圍繞著“權力”和“金錢”滔滔不絕地談論著，眼睛里閃爍著熱烈的光芒。

眼鏡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想：旅客們?yōu)槭裁醇娂婋x開汽車呢？他們究竟看到了什么？那觀察鏡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頭兒又是什么人呢？

汽車開始費力地爬坡，發(fā)出像老年氣管炎患者那樣的喘息聲。窗外的風景一點一點地向后倒退。眼鏡開始覺得心煩，他問售票員：“小姐，請問這兒離極樂鎮(zhèn)還有多遠？”

“快到了。”售票員淡淡地答道。

眼鏡心里一陣欣喜。他打算掏出旅游圖來看看，突然，他發(fā)現(xiàn)提包旁邊的空位上有一個什么東西，啊，一副觀察鏡！沒錯，是那老人制作的紙眼鏡?？蛇@是誰掉在這兒的？不管怎么樣，戴上它看一看吧，別再錯過機會了！

他拿起觀察鏡，套戴在自己的眼鏡上，將臉轉向窗外。

立刻，他感受到一股清新美妙的氣息，那是大自然的氣息！大自然在他面前展開一幅幅神奇的畫卷。遠方的山峰、云彩和溪水撲面而來，它們顯得那么清晰，那么秀美，啊，他甚至看見透明的溪水里游著自由自在的魚，同樣透明的天空上飛著自由自在的鳥！他感到這些自然界的精靈在呼喚著他，在向他招著手。他雖然游遍名山大川，可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深切地感受到大自然的魅力。

他激動得忘了一切，大聲喊叫起來，那是發(fā)自心靈深處的呼喚。

他的喊聲驚動了大肚皮和禿腦門，他們詫異地問：“你怎么了？”

眼鏡這才意識到自己仍在車上，他回過頭，感到車內的空氣非常污濁——雖然只有三個人，卻充斥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霉爛氣味。

“我要下車！”他毅然決然地喊道，像飛出囚籠的鳥兒一樣躍出車門，快活地撲向大自然的懷抱。

六

三天以后，眼鏡憑著記憶，費了不少周折，終于找到了那條通往極樂鎮(zhèn)的路。

他沿著這條路往前走了一段，發(fā)現(xiàn)路面變得出奇的狹窄，而且雜草叢生，不免疑惑起來。

這時候，他看見路邊灌木叢里有個農夫在砍柴，便走過去問道：“請問，去極樂鎮(zhèn)是往這個方向走嗎？”

“極樂鎮(zhèn)？沒聽說過這個地方！”農夫搖著頭答道。

眼鏡大為詫異：“那這條路通往哪兒呢？”

“不通往哪兒，前面是死亡谷?！?/p>

“不！”眼鏡大聲地說，“三天前，有輛客車開往極樂鎮(zhèn)，就是朝這個方向走的！”

“那輛只載著兩名旅客的汽車？它墜入死亡谷了！”

眼鏡“啊”的一聲張大了嘴巴，好一陣沒有合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