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偉
韓少功是王朝垠從來稿中發(fā)現(xiàn)的。那時王朝垠與《詩刊》的沈季平一人一間合住在和平里一個擁擠的單元房里。我是到沈季平家里認識的王朝垠。王朝垠“文革”前就是《人民文學》的編輯,人奇瘦,酷愛啤酒,喝到酣處,眼睛就在鏡片后閃光。王朝垠是最有眼光的編輯,這眼光指能從大量普通來稿中嗅出優(yōu)秀作家的能力。韓少功就是王朝垠從普通來稿中挑出來的,可以說,是王朝垠在《人民文學》培植出了一支“湘軍”。
我認識韓少功,記憶中他就是到《人民文學》來改《夜宿青江浦》的。那時我算“借調(diào)”在《人民文學》的知青,他還在汨羅縣文化館。記憶中他就安靜地坐在王朝垠辦公桌旁的沙發(fā)上,下班跟著王朝垠回家,就住在王朝垠家里。
少功對王朝垠是有感情的。王朝垠去世后,我讀到他的一篇文章,說到王朝垠曾提著一個買啤酒用的塑料壺,與他在和平里的夜空下并肩緩行;說到王朝垠與他談稿子,最長曾寫過一封十頁的信;也說到王朝垠死后,據(jù)說存折上僅有幾百元錢。王朝垠確實是為他付出了心血的,從《七月洪峰》直到《爸爸爸》《女女女》,少功早期“三級跳”的作品,都是經(jīng)王朝垠的手,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
寫《月蘭》的時候,韓少功已經(jīng)作為恢復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學生,進了湖南師范學院中文系。那時我已經(jīng)到《中國青年》文藝部當編輯,“二功”——“北有陳建功,南有韓少功”——已經(jīng)引人注目,我和“二功”的關系都比較近。少功到北京來,我陪他去王府井,他已經(jīng)在外文書店挑英文原版書了。我也到長沙去過他們學校,到他家里見過他母親,他帶我去橘子洲頭、岳麓書院,現(xiàn)在回顧,還真有要“到中流擊水”的意氣。
韓少功在《月蘭》之后,又寫了兩篇極不一樣的小說,一篇是1980年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的《西望茅草地》;另一篇是幫我寫的,參加《中國青年》“五四青年文學獎”征文的《飛過藍天》?!段魍┎莸亍穼懤硐肱c現(xiàn)實的關系,講述一個沒有文化、不懂管理,卻以理想主義感染著“我們”,表面樸素粗暴、實質(zhì)親切慈愛的老場長的故事?!讹w過藍天》對比著寫一個知青與他心愛的信鴿。故事是人為的,也是殘酷的。在這篇小說中,能看到韓少功心硬的一面。它最終在《中國青年》的征文獲獎作品中排名第一,也獲得了當年的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
寫完《女女女》,韓少功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翻譯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合作者韓剛是他姐姐。1986年,昆德拉是極敏感的,據(jù)少功說,此書譯完有三家出版社退稿不敢出版,最后是作家出版社竭力推出,出版時刪掉了1000多字,還是以“內(nèi)部發(fā)行”的方式。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于1987年的我們的影響,是那種對存在的思考方式——有關輕重、靈與肉,人意識到自己的獨立性便是重,掙脫便是輕,但人又必須證明自己。
這部小說翻譯,對韓少功創(chuàng)作的啟發(fā),應該首先是哲理與故事的關系。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就一直在處理這種關系,因為昆德拉,他意識到對理性的尋覓本就是困境,比如輕和重,彼此累贅,構(gòu)成人生劇喜怒哀樂,所以,作家要表達的是思考這二者關系中的茫然與困境,這才是文學的豐富性。因此他就有了這樣的說法:“我想把小說做成一個公園,有很多出口與入口,讀者可以從任何一個門口進來,也可以從任何一個門口出去,你經(jīng)歷與感受了這個公園,就夠了?!?/p>
另一角度,故事也可在思考中,可用隨筆的方式,隨意切割表達?!渡胁荒艹惺苤p》每一節(jié)都短小,切割了冗長的表述。韓少功由此意識到了表達形式必須革命:“小說有點像日常性的中景攝影,機位已經(jīng)固定,看人總是不遠也不近。散文呢,沒有固定機位,鏡頭可以忽遠忽近,敘事單元可以忽大忽小。”他意識到了,其實完全可以用隨筆、散文的方式來寫小說。
韓少功最重要的小說就是《馬橋詞典》。我相信,這部小說的構(gòu)思應該可以延續(xù)到上世紀80年代末,是有關“尋根”的一份花費很長時間的答卷,只不過這份答卷因為他到海南辦《海南紀實》,延遲了太久而已。
《馬橋詞典》最早發(fā)表在上海的《小說界》,我未注意到。我記得1996年在飛斯德哥爾摩的飛機上,格非在讀。我問他寫得怎么樣,格非很鄭重地說,結(jié)構(gòu)很有意思,值得一讀。于是,回國后馬上向作家出版社的朋友要了一冊。讀后第一感覺是,少功終于找到一個角度,認真拿出了一份屬于他自己、不停留在傳奇或舶來表現(xiàn)手段上的答卷。這個“根”,首先是地域歷史關系中的定位——馬橋,這個他的下鄉(xiāng)地羅江邊,羅江到汨縣段,就是汨羅江。羅江記載著羅人的遷徙史,羅人原居中原羅山,為羋姓分支,到殷商,隨荊楚被驅(qū)逐西遷甘肅羅山。到周朝,為核心區(qū)安全,又逼他們南遷至湖北宜城。春秋戰(zhàn)國,楚先滅了羅,又逐其遺民先遷到枝江,后又遷至汨羅。而屈原流放,走的是羅人被驅(qū)逐的同樣路線,汨羅江為終點。這個歷史地理坐標,是《馬橋詞典》的第一塊基石。
在這樣的地理坐標上,探究方言與這一方水土,一代覆蓋一代的關系就有了意味。作為一個對方言極有興趣之人,我一直認為,各地遺留的方言其實是珍貴的基因元素,語言其實印證著生活態(tài)度。可惜沒有,也無法對方言做源流考?!恶R橋詞典》之可貴,卻恰是在黑暗中以自身為燭光,認真去探究了的。韓少功提供的是一個作家對這種文化基因的邏輯解讀方式,本質(zhì)上它還是小說。
我是認真重讀一遍,足夠認真后,才體會到其結(jié)構(gòu)其實有縝密的思考?!恶R橋詞典》的115個詞條,韓少功提供了一個個入口,可供每人猜度其意圖,找尋一條條曲徑通幽處,這部書確實是他前半生的心血呢。
(選摘自《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6年,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