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福祥
天剛朧明兒,秋菊就扛個鼓囊囊的化肥袋兒,孤單單站在村頭公路旁等車,像一只等待羔羊的老水羊,不時朝車來的西北方張望,一副焦急的神情。秋風瑟瑟,她感覺渾身冷嗖嗖的,心里直哆嗦。
昨晚,秋菊接了個拘留所打來的電話,可讓她擔心壞了。拘留所的人告訴她,兒子討薪打了包工頭,被關了,叫趕緊給兒子送衣物。老伴兒過世,孫子孫女兒在外地上學,家里就剩她和兒媳婦娘兒倆,兒媳婦又久病臥床,大小事兒全憑她一人張羅。她埋怨兒子太莽撞:“有啥事兒不會好好去商量,腦子一熱就動拳頭!”接著又心疼兒子,“乖乖呀,你打人家,人家能不打你嗎?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叫娘俺咋過,叫咱這個家咋過?”她問兒媳婦兒子蹲黑屋會不會挨打,兒媳婦說現(xiàn)在是文明執(zhí)法不會挨打,她心情才緩和了些。她怕兒子關節(jié)炎腿在里面會因著涼加重,硬要馬上走著把衣物送過去。兒媳婦阻攔說:“媽,咱離縣城五六十里路,又不是十里八里,您都六七十歲啦,恁大年紀,又是黑天,這咋行?您就明兒個坐早班車去吧?!彼屑氁幌?,兒媳婦說的也是,明兒個去就明兒個去吧。她一夜沒合眼,四更天就起了床。
汽車來了,秋菊上了車。車里很滿堂,走道里也堆著東西。她側身擠到后排那個空位上,剛坐下,車就走動了。
秋菊買罷票,心情漸漸平復下來。她打量一下車里人,發(fā)現(xiàn)左前隔一排靠窗坐個戴口罩的老太婆,耳后有塊黑痣,跟荷花的一模一樣,黑油油很明顯,心說:難道她是荷花兒?
秋菊小荷花一個月,為閨女時經(jīng)常一塊兒樹下玩石子兒,一塊兒下地薅青草,一塊兒剪紙繡花鞋……倆人從沒紅過臉。后來她倆都在十八歲那年出嫁,又都在第二年得兒子;再后來他們的兒子長高了,上學了;再后來荷花兒子大學畢業(yè)風風光光在縣里早九晚五上班,秋菊兒子初中畢業(yè)后一直撓著一畝三分地找食吃;再后來荷花兒子成了縣公安局總瓢把兒,秋菊兒子拎著瓦工刀進城壘高樓大廈……秋菊跟荷花有好多年沒見面了,知道荷花家的事兒,多是過去走娘家打聽的。打從荷花兒子當了官兒,秋菊就很少打聽荷花家的事兒了。人比人氣死人,秋菊害怕跟荷花比,一提起荷花,她就感覺自己比人家矮半截。
車開快了,有些顛簸。秋菊想:那人不可能是荷花,誰不知荷花出門都是小轎車接送,人家哪會坐這種車?那人十有八九是有病,去縣醫(yī)院瞧病,一車人就她戴口罩,沒病她戴口罩弄啥?荷花要是有病,她兒子早派人把她接到醫(yī)院了,哪還要她自己搭車去?那人頭發(fā)快白完了,比俺白得還多呢,荷花頭發(fā)哪能白恁快?再說了,荷花不會不染頭,當官兒的爹娘哪有不講究的?那人肯定不是荷花,要是荷花該多好哇!俺能湊巧跟她說說俺兒子的事兒,看看可能托她兒子幫個忙,多少給點兒照應……
汽車接近城郊,秋菊提醒司機她到拘留所下車。
不大一會兒,汽車停了,售票員說:“看守所拘留所到了,要下車的抓緊時間?!?/p>
秋菊站起身,那個戴口罩的也站起身。秋菊有點兒納悶:她咋也從這兒下車?
那人先到車門口,吃力地挎起引擎蓋上的大背包,在售票員的幫助下,慢慢挪下車,背對著車門站在路邊,像是在歇氣兒。等秋菊下來,汽車關門走了,那人忽然轉過臉,摘掉口罩,露出一臉皺紋和憂郁。
秋菊欣喜地說:“啊!真是你呀,荷花姐!”繼而又關切地問,“荷花姐,你不會有啥病吧,咋恁瘦?”
“沒病,我好好的。”荷花兒淡然地回答。
“你這是上哪兒去,咋也從這兒下?”
“天冷了,來給兒子送衣物?!焙苫ㄑ劾镟咧鴾I。
“給兒子送衣物?”秋菊一臉懷疑。
“嗯,他被關在這兒?!?/p>
“他出事兒了?”秋菊十分詫異。
荷花點點頭,沒說話,眼淚流了出來。
“咋會這樣呢?”秋菊的眼睛也濕了。
“是他媳婦告發(fā)的,說他受賄養(yǎng)女人?!?/p>
“他媳婦告發(fā)的?”秋菊聽了,嘴一下張得老大。
“這也不能怪他媳婦?!焙苫ㄆ届o地說,“他自己也不好?!?/p>
……
太陽出來了,像個大紅球。秋菊扛著化肥袋兒,荷花挎著大背包,她們背對著太陽,一并排,歪了歪了,挪向高墻鐵窗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