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尹武平

我近來常常做夢，夢中總是與父親在一起。父親去世已十二年了，我也到了六十好幾的年紀，按理說，從理智上、感情上都轉(zhuǎn)過了幾個大彎，把世事都想開了。但歲月怎么就沒沖淡我對父親的思念呢？

那年母親去世后，料理完后事，我便把父親從老家接到部隊家屬院居住，我要贍養(yǎng)父親以盡孝道，父親則是出于無奈只好隨我而來。雖說他老人家住在農(nóng)村老家不愁吃不愁穿了，但生活條件還是遠遠趕不上城里人。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身邊沒個人照應(yīng)是不行的呀。再說，父親對部隊生活還是有所了解的。我在連長、營長、團長的位置上時，他都曾來部隊小住過。不過每次都是沒來之前特別想來，來了之后閑喝坐吃不出三日，就嚷嚷著要回去。說是閑得沒事心慌難受不習(xí)慣。我生氣地說您住三天就要走，能對得住那幾十塊車票錢嗎？

父親就是這樣的人。他喜歡住在老家那對沿六間的廈子房里，那六間房若算不上他的豐功也是他終生的偉績，住在那里他便擁有了無限的自豪。他雖然已無力下田勞作，但能看到麥子發(fā)黃、苞谷抽穗他心里舒坦；看著狗兒跑聽著雞兒叫，他能獲得精神上的慰藉；打點水掃會地招呼鄰居來家里喝著茶拉拉家常，他能找到幸福感。

他住我在部隊的家里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我是早上部隊沒響起床號便出了家門，晚上十點熄燈號響了還沒回家，身為一師之長，壓根兒就沒有節(jié)假日的概念。愛人一日三餐想法調(diào)劑飯菜，花樣也算豐盛，但她是端著公家飯碗的人，總是要去上班呀。晚上他倆看一會電視，愛人本就言寡，再說，兒媳婦與公公又有多少話可聊的呢？父親白天沒事也只能是在營院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官兵操練，部隊官兵操練本來就是一項單調(diào)枯燥的活動，他看多了自然覺得枯燥無味沒意思了。其實父親的需求很簡單，就是想讓我每天陪他拉拉家常。他需要精神上的慰藉，我卻沒法讓父親如愿。

姐姐借住在千里之外青銅峽鎮(zhèn)她女兒家里，幫著女兒料理家務(wù)照看孩子。征得父親同意，我和姐姐商量，讓她照顧父親一段時間。我給姐姐說：“您出力，我出錢，父親覺得哪里住著自在就住哪里?！辈怀上脒@一住就是兩年多。我們師有幾個團駐扎在青銅峽附近，我每次下部隊檢查工作，總要擠出點時間去看望父親，每次去總見父親顫悠悠地老早就站在門前盼著我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父親那年七十八歲了，患有帕金森癥多年，生活有點不能自理，好在飯量好又有姐姐精心照顧，忠厚樸實的臉上總溢滿著幸福。他口水流下來了姐姐幫他擦干凈，吃飯時幫他把菜放到碗里，甚至有時拿小勺喂給他吃。洗澡時幫他調(diào)好水溫，每晚臨睡前把洗腳水端到跟前給他洗好腳扶上床蓋好被子。

在2004年4月的一天早上，伴隨著部隊的起床號聲，姐姐的電話也隨之而來，她說父親昨晚突然昏迷叫不靈醒了，連夜請救護車送到了解放軍第五醫(yī)院，現(xiàn)正在搶救中。我心頭猛的一緊，盡管電話那頭姐姐盡量語氣平緩讓我不要著急，我依然能想象并感受到姐姐的焦慮急促與忐忑。“上個月還好著怎么突然間……什么病呀？”我問?！按螅ò郑┲形绯粤艘煌胙蛉馀荩砩虾攘艘煌胂★?，八點多就昏迷了，現(xiàn)在檢查結(jié)果還沒出來?！苯憬憬K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澳鷦e急！”我對姐姐說。掛斷姐姐的電話，我當即撥通了解放軍五院種院長的電話。種院長是好朋友又是同鄉(xiāng)，他在電話里告訴我檢查結(jié)果是大腦萎縮，但更多的是給我以寬慰，我叮囑他我們不怕花錢，要用最好的藥……

父親住院已經(jīng)整整半個月了，請專家會過診，該用的藥都用過了，醫(yī)生們也覺得有點無力回天，而我是一天一個電話在催問。父親的病不但毫無起色，而且每況愈下。我們老家有個習(xí)俗和忌諱，老人是不能客死他鄉(xiāng)的，況且醫(yī)院早就下了病危通知。我和姐姐商量后，她們在銀川買了四張火車軟臥車票，堂妹小玲在西安雇了救護車，老戰(zhàn)友黃副局長協(xié)調(diào)西安火車站提供了方便，我請假后趕到西安，我們心情沉重、小心翼翼地總算把父親平安順利地送回到了富平的老家。

父親靜靜地躺在土坑上。看著父親滿頭稀疏的白發(fā)，憔悴的面容，半張的嘴巴，插在鼻孔邊的氧氣管子，手臂上滴答滴答地輸著液體，我內(nèi)心充滿了無以言狀的苦楚。他老人家已近二十天水米未進，全憑那點滴維持著生命的體征。

晚上，只有父親的房間里亮著燈，姊妹輪流靜靜地守候在他的身旁，幻想著奇跡能夠發(fā)生。哪怕是父親再能看上我們一眼也行??！

我躺在隔壁房間里，熄燈后漆黑一片，整個院子都是漆黑的，死一般的寂靜，只能聽見父親微微的鼾聲。

1960年，我6歲，父母經(jīng)常按著自己的小腿肚子，一按一個小坑，我不知道那是為什么，只知道肚子餓。家里沒有任何能吃的。我經(jīng)常在院子里打著滾，哭著鬧著向母親要饃吃，母親也很無奈，每逢此時，回應(yīng)我的總是掛在嘴邊的那句話：“拖著順地磨去！”好不容易盼來政府要給大家發(fā)救濟糧了，母親拿著一個大老碗，拖著我到村西邊的路上去領(lǐng)救濟糧。村民們有拿著碗的，有端著盆的，有提著袋子的，五花八門，但是一個姿勢是相同的，都站在路邊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南邊鎮(zhèn)上糧站的方向眺望著。太陽都兩桿子高了，還不見隊上派去領(lǐng)糧的人回來?！皝砹耍砹?！”隨著人群中的喊聲，我終于看見遠方出現(xiàn)了兩個人影，一個挑著擔(dān)子，另一個杠桿槍在后邊護駕著。

隊長按照每人每天三兩的標準，把救濟糧分發(fā)給村民們，我們家六口人，分到半碗白生生的大米。回到家，母親燒了半鍋水，下了一半米。米在鍋里煮熟后就像天上的星星，稀里巴叉的。母親用勺子在鍋里攪幾下，然后給每人盛一碗清亮的米湯，就算吃飯了。我那會不懂事，總?cè)氯轮骸拔也缓葴乙猿淼?！”父親喝完一大碗米湯，把沉在碗底的米粒倒在我手中的小洋瓷碗里，我不解地抬頭望著父親，只看到父親滿臉的無奈與憐愛。也聽見母親在一旁嘆息道：“別給娃了，你還要下地干重活哩！”

我十多歲時，有天晚上剛睡下不久，肚子疼得厲害，當時的農(nóng)村缺醫(yī)少藥，只有鎮(zhèn)上的一個小醫(yī)院，離我們家好幾里地呢。父親把我抱在懷里，用食指和中指一會提我的肚皮，一會慢慢地輕揉我的肚子，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在 父親懷里睡著了。待我睜開雙眼時，已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1979年初春，祖國南疆燃起了戰(zhàn)火。我和弟弟各自所在的部隊都奉命進入一級戰(zhàn)備，進行臨戰(zhàn)訓(xùn)練。為了保密，部隊規(guī)定不能給任何人寫信。弟弟隨他所在的部隊出境參加了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我所在的部隊原地待命。兩個多月時間，我們弟兄倆杳無信息，父母心急如焚，日夜熬煎著自己倆兒子。之后我聽鄉(xiāng)鄰說，在那段日子里，父母坐臥不寧，茶飯不思，串村走巷地與軍屬們互相打探兒子的消息，更多的時間則是佇立在村口的大路旁向縣城方向張望，一夜之間兩位老人頭發(fā)白了許多。一直等到我在臨戰(zhàn)訓(xùn)練中榮立三等功的喜報和弟弟榮立三等戰(zhàn)功的喜報雙雙被政府敲鑼打鼓地送到家中，才使父母焦慮的心情有了些許安定。

1984年初夏，父親感覺胃部極不舒服，在當?shù)乜戳藥状吾t(yī)生也不見好。我只好請假陪他到西安解放軍323醫(yī)院做胃鏡檢查，鏡檢發(fā)現(xiàn)是胃黃色瘤，活檢結(jié)果確診為癌變，這個結(jié)果讓我始料不及，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主檢醫(yī)生當時給我說的話：“老人這么大年紀了，就不要做手術(shù)了，想吃啥給買點啥，回家抓緊準備后事吧?！贬t(yī)生的建議像石頭一樣壓在我的心上，但在父親面前，我不能把憂愁寫在臉上，必須盡最大努力展示出自己的平靜，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告訴父親說是胃炎，吃一階段藥就好了。隨即買了幾瓶進口的抗癌藥并逐一撕去了瓶身上的中文標簽，四處打聽偏方土方未果。好友海丁卻告訴我，他們軍分區(qū)衛(wèi)生所有一種“化瘀片”，是根據(jù)一位李姓醫(yī)生的祖?zhèn)髅胤脚谥频?，對食道癌、乳腺癌很有效。河南林縣一帶是食道癌高發(fā)區(qū)，許多人都治好了。抱著一絲希望，我便托他一次就買了三個月的量，一日三次，一次服十二片，反正是有病亂投醫(yī)唄。大概是聽信了當時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宣傳，說日本人發(fā)現(xiàn)大蒜具有抗癌作用的緣故吧，父親一日三餐還堅持吃七八瓣大蒜呢。我們就這樣一邊讓父親堅持吃藥，一邊悄悄地給父親準備后事。我買了副上好的棺材放在了幾里路外的姑姑家，姐姐為父親準備的壽衣壽冠等物品也放在她自己家里。我們擔(dān)心的是父親見到這些物品會增加心理壓力。其實，我們既沒猜透父親的心思，更低估了他的承受能力。這不，有一次午飯后，一向不善言辭的父親硬邦邦地給我撂下一句話：“我死了你們都不要勞神，用席一卷埋了就行了?！蔽衣牶笠徽?，趕忙解釋：“您不要多想，病沒那么嚴重，再說，該準備的我們都準備了?！蔽耶敿赐腥粟s緊把棺材壽衣等拉回了家請父親過目，他老人家看后立馬有了精神。我們做兒女的所思所想所做的，并不是父親內(nèi)心所需要的。

就這樣一晃兩年多過去了，父親的身體沒見好多少，更沒見壞多少。

那年冬天，我在隴縣駐軍的一個部隊任營長。我把父親接到營部來住。我想，能多陪父親一天算一天，他想吃什么就買回來給他吃吧，誰知道他老人家還能吃上幾頓?。〔贿^，在我的記憶里，父親一輩子在吃飯穿衣上沒給我提過任何要求，平時手頭再拮據(jù)，也從來沒跟我伸手要過錢。但我知道父親喜歡吃羊肉泡，便買了個保溫飯盒。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到距營部三公里多的縣城去買碗羊肉泡，趕在早上開飯時給父親吃。記得有次天下了雨雪，早上起來路面上盡是冰溜子，明晃晃的非常光滑，我把買好的羊肉泡盛在飯盒里，掛在車前把上，小心翼翼地騎著車子往回趕。一不留神，哧溜一聲，車子倒了，把我摔在地上，保溫飯盒叮叮當當滾出老遠，所幸羊肉湯沒撒出來。

我注意到父親每頓飯飯量還不小，氣色也越來越好。每次吃羊肉泡都是兩個餅，有點不像是癌癥晚期的病人?。磕鞘遣∏橛兴棉D(zhuǎn)了？帶著這個疑問，我便陪他到解放軍六○醫(yī)院去復(fù)查，消化科李主任親自操作。看了后說：“好著哩呀！淺表性胃炎?！蔽亿s緊把兩年前的檢查結(jié)果給他看，他看后又復(fù)查了一遍，十分肯定地說：“好了，沒問題！”我真是欣喜若狂??！至今我都不能肯定到底是哪種藥物發(fā)揮了作用，還是由于父親意志特別的堅韌，抑或是他終生善良辛苦感動了上蒼，我想這些因素都有吧。此后二十年間，每當遇見有人夸贊父親身體好有福氣時，他總會說：“多虧了武平，是他讓我多活了這么多年，不然早就死了?！?/p>

父親病倒那年我剛好五十歲。我第一次有時間在這萬籟俱靜的夜里回憶往事，突然，父親的鼾聲停息了，我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三步并作兩步奔向父親的房間，剛站定，父親又有點了氣息。一晚上這樣來回折騰了好幾次，弄得我的血壓又升高了。第二天，昏沉沉地睡了大半天。

大約到了晚上八點，我們幾個人正在聊著家常往事，只聽見姐姐在父親房間里急促地大聲呼喚：“快！大（爸）醒來了！”我們姊妹趕緊跑過去圍攏在父親的身旁。父親睜圓了雙眼，掙扎著要坐起來。嫂子急忙給他背后墊了床棉被，父親張了幾次嘴巴，這才吃力地問：“我這是在哪里？”“在咱老屋哩！”我們齊聲回答。嫂子問父親：“您認識這幾個人不？”父親竟能一一叫出我們的名字，大家高興地笑了，幾十天沉悶、凝固了的氣氛，一下子變得鮮活起來?！皷|平哩？”父親又問。大家面面相覷，沒人說話。東平是我三弟，1986年1月31日在作戰(zhàn)中光榮犧牲，榮立一等戰(zhàn)功，這些父親是知道的。二十多年過去了，怎么又問起這個來？他老人家一定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骨肉少了一塊。我只好硬著頭皮回答：“東平早就犧牲了，您就安心睡吧！”父親沒吭聲，只見兩行渾濁的淚水從他眼角流淌下來。少許，父親喘了幾口氣又說：“你們扶我起來，讓我在咱院子里走走，再看看……”我們勸他：“今天晚了，明天再看吧?！备赣H無力地慢慢合上了雙眼，又長一聲短一聲地打起呼嚕來。

漆黑的夜里，我睜著雙眼，努力地追尋著往日我與父親的足跡。我掰著指頭算了算在五十年的歲月里，我與父親相處的時間確實是少得可憐。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少言寡語，從來就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教育過我。不知咋的，父親在我心目中卻永遠都是一座能靠得住的大山，他那貼滿了半面墻的“勞動模范”的獎狀，曾給我?guī)頍o限的榮光；他那“共產(chǎn)黨員”的稱號，曾給我平添了無限的自豪；東家有難，西家有忙，他都主動去幫，他的為人曾讓我從村子?xùn)|頭走到村子西頭都能感受到左鄰右舍投來友善的目光。以至我退休后回老家給父母上墳，碰到村上的熟人，他們還念叨著：“你大（爸）人好！你前些年拿回的好茶葉他讓我們喝了，你拿回來的好煙他給我們抽了！”是啊！與父親生活在一起時，我體會不到多少父親的含義，待我成為父親，對父親有了牽掛之時，卻又遠在千里，軍務(wù)繁忙難得相見。每次回家總是來去匆匆，無非是給父親放幾個零花錢，買上一堆食品，吃完母親搟的一碗面，抹完嘴就走人了。這次回來倒是有時間與父親說話了，可惜父親卻在昏迷中，想到這里我的內(nèi)心十分酸楚，眼淚撲籟撲籟往下掉。

次日早晨，我約姐姐一同去附近村上看看舅舅、姑姑。到了舅家一杯茶還沒喝完，我突然覺得心里慌得很。多年來我有這個靈驗，家中凡遇大事，我都有心靈感應(yīng)。弟弟犧牲，母親病逝，我雖然身在千里之外，但當時就是這種感受。

我和姐姐趕快與舅舅告別急忙驅(qū)車返回家中。我一摸父親的雙腿，膝蓋以下已經(jīng)冰涼，再一摸脈搏，非常緩慢微弱，我把父親抱在懷里，對著父親耳邊喊道：“大，您堅持一會，給您把新衣裳換好您再走啊！”隨即招呼嫂嫂，姐姐：“快！趕緊給大把壽衣穿上！”她倆很麻利地給父親穿好了衣服，收拾停當。此時，父親在我懷里頭一歪，長出了一口氣，永遠地停止了呼吸。嫂子、姐姐在一旁邊哭邊念叨著，又是燒紙，又是招魂的。我沒有哭，我只是靜靜地緊緊地抱著父親不忍松手，我企圖用自己熾熱的胸腔溫暖著曾經(jīng)給我生命、給我血脈、給我溫度的軀體，但我終究沒能留住父親身上的溫度。

我在他的懷抱里健康快樂地成長，他在我的懷抱里優(yōu)雅尊嚴地老去，這，就是我們父子！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