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娥
清晨,離早讀時間還有十來分鐘,孩子們或吃早點或查作業(yè),見我走進教室,孩子們立馬眼睛亮了起來。
“哇!老師,您今天好漂亮!”
“老師,您穿旗袍太有范兒了!”
“老師,旗袍上繡的是什么花?”
“老師,梔子花的花語是啥?”
突然,一個男孩低沉的聲音傳入我耳朵:“梔子花的花語,堅貞永恒的愛唄!”
一問一答本很平常,但聽了這話的女孩子們偷偷抿著嘴笑;男孩子們呢,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位答話的男孩。開始我有點莫名其妙,可再一看那位女孩子,頭輕輕低著,十分害臊的樣子。清純而懵懂的少男少女,是否留下了梔子花般的愛戀呢?
鈴聲適時響起,孩子們識趣地拿出語文書,讀了起來。窗外,從植物園方向飄來一陣幽香,深深吸一口氣,啊!是我熟悉的梔子花香!我旗袍上繡的梔子花與若有若無飄來的梔子花香,似乎成了一種自然的巧合。
人間草木,五月芳菲,我的記憶中留下了梔子花香的味道。
剛出師范校門的第一年,我在一所村小任教。那是一所建在小茶山下,群山環(huán)抱的小學校。我是12個十來歲孩子的“王”。在那個一窮二白的“小王國”,除了語文、數(shù)學,我還開設了音樂、體育、美術和書法。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和小山村的孩子們一起沐浴著晨露夕嵐,享受著世外桃源般的清靜自由。
一天午間書法時,我意外發(fā)現(xiàn),慣常的臭臭的墨汁味兒似乎淡了許多,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特殊的香味。迎著我疑惑的眼神,孩子們紛紛從抽屜里拿出一束束梔子花:
“老師,送給您!”
“老師,中午才摘的,看,新鮮著呢!”
“老師,您聞聞,香不香?”
……
山里孩子常在山里跑,可是我知道,附近的山嶺大多種的是茶葉,要找到野生的山梔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山里蚊蟲多,蛇也多,要是……我收下了梔子花,又囑咐孩子們別再去摘了,不然老師會生氣的!
之后,我把山梔子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它們沒有庭栽梔子那么沖的香氣,花瓣也略小,有山野小女孩似的野性和俏皮?;▋洪_了兩日后,漸漸凋謝變黃,我舍不得扔掉,就陰干夾在了書頁中。
與梔子花的大面積重逢是在長沙。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城市,與一種花結合得那么緊密。滿城是細細密密撣也撣不掉的梔子花香。行道旁花圃里,它們挨挨擠擠,仰著小臉笑著嚷道:“我在開花!”“我在開花!”市政府大樓后的小山丘,一路爬一路花香;省檔案局小花園里的梔子花香,幽幽飄入半掩的小窗。在毛澤東文學院學習的45天里,連夢里都枕著梔子花香……“婦姑相喚浴蠶去,閑著中庭梔子花?!毙蕾p梔子花,需要那種聲氣相投的契合,更重要的是花開日日都是好天氣的曠達和閑適。長沙,給我記憶中留下濃郁梔子花香的城市呀,我深深喜歡上了你!
下午下班回家,路經一家屬樓,女友琳,正好在樓前站著,手里捧著兩小束梔子花。“回娘家了,山里摘的,香嗎?”她把花遞給我,笑吟吟地問。琳是大山里的美麗女子,丈夫下崗后,不離不棄,靠自己的勤勞和能干,把小家經營得溫馨甜蜜,一對雙胞胎女兒聰敏好學,快初三畢業(yè)了?!昂⒆觽儗W習太累了,端午假期回老家玩了兩天。她們跟我一起采摘了梔子花,可開心了!”正說著,兩個梳著馬尾辮的少女拿著兩個小花瓶跑過來了,她們白白凈凈,細眉細眼的,跟琳長得很像。小心捧著琳送的幾束梔子花,我回了家。
梔子養(yǎng)在透明玻璃杯里,杯里的水眼見著一寸一寸地淺下去,這些小家伙們喝水挺厲害的嘛!它們是攢足了勁兒要開花呢!梔子花開,空氣里的芳香小精靈們紛紛振動著自己的翅翼,似微風吹拂,似泉水浸潤,我的五臟六腑清爽極了,通透極了!
《本草綱目》中說梔子又叫“桅子”,“危,酒器也,危子象之,故名,俗作桅。”《漢書》上曾記“漢有梔茜園?!薄稌x書》上載有:“晉有華林園種梔子,今諸宮有秋梔子?!薄皸d”右邊的“卮”也是一種酒器。難怪我這不勝酒力之人,聞之便醺然欲醉了!
繪本畫家蔡皋寫梔子花饒有情趣:
梔子有兩顆白了出來,夏日已沒有那密集的灰點子一樣的小蟲來圖它的甜蜜,純粹得很。
梔子花盛開的時候早已過了,這兩位落了單,它們商量好了的吧?
深夜,透過銀色的蚊帳,梔子花香裊裊,我不禁遐想聯(lián)翩:蒲松齡這老夫子喜白牡丹,喜菊喜荷喜耐冬,才會有香玉、絳雪、葛巾、黃英等嬌柔優(yōu)雅的花精盈盈而入《聊齋》;曹雪芹呢,則把滿腔摯愛給了絳珠仙草化身的林妹妹。如果讓我選擇,我偏要做一枝梔子,食人間煙火,具七情六欲,留下花香,大俗亦大雅。只是怕梔子花們會斜著細眼,朝我輕啐一口說:“香就香得痛痛快快的,你,做得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