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和
十六世紀晚期,意大利神甫利瑪竇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到中國,成為第一個真正進入中國的西方人。他在中國生活了近三十年,對中國文明有比較細致的觀察,其看法深刻影響了西方人。他認為,中國的制度可能有很多問題,但科舉制保證了政治權(quán)力掌握在知識階層手里,類似于柏拉圖“哲學家治理”的“理想國”。
無獨有偶。距利瑪竇來華兩百年,英使馬戛爾尼等也深切感受科舉制的意義,以為這樣制度既維持了社會公平,又保證政府有足夠經(jīng)過知識訓練的官員。
然而,為什么一個如此美好的制度,竟然在二十世紀初年轟然坍塌了?
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
中國具有悠久的文明史,從《尚書》、《周禮》記錄看,制度建構(gòu)不少于三千年。在用人方面,科舉制之前為察舉制。察舉制就其創(chuàng)制本意而言,也是一個不錯的制度:領導考察與群眾推薦相結(jié)合。在實行察舉制的幾百年,也確實察舉出一大批德才兼?zhèn)涞娜瞬牛憾偈嬉浴疤烊巳摺鲍@得重用;公孫弘因察舉,從一個牧馬人出相封侯。
然而察舉制走到后來逐漸變質(zhì),世家大族、達官貴人不僅壟斷了自上而下的“察”,而且通過各種方式左右了底層群眾的“舉”,從而使原本不錯的察舉制走向了反面,不是為統(tǒng)治集團提供鮮活的補充力量,而是漸漸形成了一個階級的整體接班:“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底層人無論怎樣優(yōu)秀,在和平年代再也沒有機會沖到上層;上層無論怎樣不行,也照樣盤踞著位置。社會失去流動性,不只是死水一潭,缺乏活力,而且讓社會充滿仇恨、怨氣。
察舉制末路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隋朝初年,政府毅然廢除自察舉演變而來的九品中正制,用人不再以民間輿論為依據(jù),也不再聽信豪門世族的考察,漸漸由政府相關(guān)部門以“志行修謹”、“清平干濟”兩科對候選人進行評估,分別薦進。稍后,又將“志行修謹”、“清平干濟”兩科規(guī)范為孝悌、德行、節(jié)義、學業(yè)、文才等十科;再后,又并減為四科,嘗試尋找衡量人才的客觀化標準。
隋朝的歷史太短暫了,當然沒有辦法重構(gòu)人才選用新機制。但隋朝的努力啟發(fā)了唐初精英。唐高祖武德四年(621),令諸州舉行人才選拔考試,報名資格是明于理體、為鄉(xiāng)里所稱。資格認定后由本縣考試,州長重覆。其合格者,由各州每年十月向中央推薦,謂之舉進士,經(jīng)考試合格者,皆稱進士。進士作為一個重要科目就此規(guī)定下來,并明確每年十月為中央考試日子,為國家大考;地方州縣的考試只是預試并明令士人自愿報名,不必經(jīng)過任何官府、官員的推薦、審查。如此改革,使寒門出身的優(yōu)秀人才有了投效的機會,打開了社會上下層流動的通道。
科舉制經(jīng)宋明不斷完善,逐漸定型,日趨規(guī)范。通過這項制度,滿足了王朝政治人才需求,極大激勵了士大夫階層的情緒、向心力。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實行科舉制一千三百多年中,進士總數(shù)約十萬人,舉人、秀才以百萬計。
事實證明,在分數(shù)面前人人平等的科舉考試,極大增加了社會流動性,“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十萬進士、百萬舉人,相當一部分來自社會底層。這是那個時代的社會公正。
科舉潛伏著的危機
作為“天朝上國”,中國文明對周邊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科舉被日本、越南、朝鮮等移植。據(jù)研究,十九世紀中期從英國開始的文官制度,或汲取了科舉制經(jīng)驗,或受科舉制啟發(fā)。
作為一項制度,科舉在最充滿活力時也潛伏著危機。一是內(nèi)容。自隋唐至明清,科舉考試內(nèi)容有很大變化,但在細目、學術(shù)資源上,幾乎一直囿于儒學的范圍。特別是宋之后,程朱理學為科舉指導思想,朱注成為標準答案。
在科舉考試中,最受今人詬病的莫過于“八股文”。八股文形成于明成化年間,其主旨為考試標準化、規(guī)范化。所謂“八股”,通俗說法類似于今日中學作文教育中的分段,即每篇文章均按照一定格式、字數(shù),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組成。
明朝科考四書義不少于兩百字,多則不限。到清乾隆年,每篇不得超過七百字。批評者以為八股文體制僵硬,代圣賢立言,大都是半通不通文字,毫無文采、氣勢。所謂束縛靈性,就是從這個意義上說的。
這些弊病當然不是創(chuàng)設者本意,制度設置主要出于規(guī)范、客觀、公平、公正考量。只有在規(guī)定字數(shù)、時間單位內(nèi),才能考察諸生差異。就像體育競賽,所有競賽者須遵循同一規(guī)則,沒有例外。
科舉的廢除,切斷了“士”的制度性來源通道
科舉并非一個壞制度,大致滿足農(nóng)業(yè)文明、帝制時代基本需求。然而,當中國被迫進入近代,科舉承擔了中國落后的原罪,因而結(jié)局悲慘且悲壯。
認為科舉有問題,主要發(fā)生在1860年向西方學習之后。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且失敗,是中國向西方學習的惟一理由,但精英階層從骨子里并不認同自家文明落后于西方,而是認為,中國失敗,就是因為中國缺少西方的堅船利炮,因而中國向西方學習在他們看來就是補上器物這個缺憾,至于政治制度、教育制度,中國并不缺。口號式的概括,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缺什么補什么。1862年,恭親王、曾國藩、李鴻章奏請在北京設立同文館,隸屬于總理衙門,聘請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管理館務。同文館存在四十余年,培養(yǎng)了一大批通曉近代科學的專業(yè)人才,但同文館體制忽略了一個重大問題,沒有像日本明治維新時期那樣從整體上建構(gòu)一個現(xiàn)代教育體系,因而導致科舉制與近代科學不接榫:學科學的人沒有參加科舉考試就無法獲得功名;沒有功名,就沒有辦法進入體制;繼續(xù)埋首科舉考試的人不懂科學,甚至不懂時務,所學非所用,盡管獲得了功名,但對體制,對社會,簡直就是廢人。
1905年,科舉被廢除后,士人叩官無路,轉(zhuǎn)而拋棄皇權(quán),甚至投奔革命,因此,某種意義上說,廢科加速了清王朝的崩潰。不過,要在科舉廢除和清朝崩潰之間找到更直接的因果關(guān)系鏈,恐怕還需要做更多考察。因為革廢科舉只是晚清教育改革的一環(huán),而教育改革又只是晚清新政改革的其中一環(huán)。清政府在廢科前后,確有一些針對傳統(tǒng)士人的安置措施,比如揀選入官、入讀新式學堂、派遣留學、充當教習等。但由于時間緊迫,而且晚清官場本已嚴重人浮于事,要安置數(shù)量龐大的士人群體,絕非易事。
科舉的廢除,雖然表面上看來只是一種人才選拔體制的改革,但背后其實是整套教育體制和知識結(jié)構(gòu)的換血。此后,傳統(tǒng)儒學再也無法回到絕對權(quán)威的中心地位,制度的儒家因此宣告終結(jié)??婆e的廢除,也切斷了“士”的制度性來源通道,最終導致傳統(tǒng)社會解體。
新興的知識階層不再像傳統(tǒng)士人一樣,受到功令、朝政及鄉(xiāng)里的束縛,他們自由流動的空間范圍和職業(yè)選擇更為廣闊。而且他們?yōu)榱俗非蟾欣馁Y源優(yōu)勢和發(fā)展機遇,大多向新興的文化中心和商業(yè)中心聚集。這種劇變的后果之一,就是鄉(xiāng)村社會的進一步凋零、殘破和失序。傳統(tǒng)依靠詩書傳家、科舉功名來主導地方社會的縉紳階層逐步消失,而憑借武力和經(jīng)濟為后盾的地方新豪強逐步興起。這些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后來的動亂和革命預埋了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