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保護神
◆ 昆 金
一
馬再卿的太太秀琴在三十歲那年病死,給他留下三個兒子。老大老二幾年前帶著家眷,先后去了美國,家里只剩下老三馬仁賢。
馬家祖上家底殷實,傳到民國馬再卿這一代時,總算還沒有頹敗殆盡。馬再卿一輩子努力經(jīng)營,積累頗豐,大有再鑄輝煌的勢頭,可是他總有些樂呵不起來。
老三馬仁賢生得白凈清秀,酷似他的母親。這讓馬再卿在每次看到小兒子時,總是不由自主想起亡妻。可這孩子并不像兩個哥哥那樣爽朗開闊,喜交際善經(jīng)營,而是特別內(nèi)向乖張,不喜跟人交往,更別談期望他經(jīng)營操持家族生意。他唯一的喜好,就是畫畫。
在馬再卿的記憶中,小兒子自大學念完書后,這些年來不娶妻,不做事,不走親戚,也沒有朋友。他的大部分時間不是外出寫生臨摹,或者是找先生去討教,就是把自己關在家里畫畫。一說起這個,馬再卿就特別無奈。
可這畢竟是自己的小兒子,馬再卿雖說心里不悅,但也無可奈何。小兒子明顯不是經(jīng)商守業(yè)的料子,其余兩個兒子又漂洋過海去了美國拓展,那以后馬家在上海的產(chǎn)業(yè)讓誰來接手呢?
馬再卿眼看著自己已經(jīng)六十出頭,身心俱疲,已經(jīng)沒有精力去管理自家產(chǎn)業(yè),心里焦急。于是在一番躊躇后下定決心,趁著手頭幾個產(chǎn)業(yè)還處于鼎盛時期,值幾個錢,就狠狠心,找了個機會,把大部分家業(yè)都盤了出去。他是想著憑借這些資本,自己再去做些穩(wěn)妥的投資,這樣自己養(yǎng)老,以及兒子的后半輩子能夠衣食無憂。
到這個時候馬再卿其實也想通了,仁賢秉性內(nèi)斂孤僻,感懷多思,酷愛字畫,的確與馬家世代經(jīng)商的家風有悖。可見人與人是有區(qū)別的。仁賢既然不是做生意的料,那還不如順其自然,自己只管維持好他的生活保障,便讓他去吧。說起來他喜愛畫畫,這也不算什么不良嗜好。
然而突然盤出了那么多產(chǎn)業(yè),馬再卿畢竟心疼。好幾天都長吁短嘆的,說不出的苦處和無奈。
他的義弟常貴就勸他,說哥哥,別舍不得,你只是換一種經(jīng)營方式,不算敗家。我知道你心疼少爺,不想為難他,所以才這樣忍痛割愛。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少爺過得安穩(wěn),不用為生計操持。在我看來,仁賢雖然不懂經(jīng)營,可是你也并沒有怪他,你一直在為他著想,盡量替他安排妥以后的生活。
馬再卿說常貴你到底是我好兄弟,深知我的心思。不過你覺得仁賢他會理解我的用心么?常貴說那當然。馬再卿聽罷,反剪著胳膊,沉吟良久,呵呵了兩聲,笑得有些勉強。
常貴從年輕時就跟著再卿做事,干練多謀,對再卿貼心貼肺,兩人遂結(jié)拜兄弟。又因為常貴沒有家室,現(xiàn)在老了,再卿就讓他呆在自己身邊,一則生意上做個心腹,二則生活中也有個伴,并打算以后讓仁賢給他養(yǎng)老送終。
而常貴也是看著三個少爺出生長大,自然也視如己出,百般的喜歡。尤其是仁賢,從小溫雅乖巧,眉清目秀,像個小姑娘,常貴更是寵溺得不得了。
可是馬再卿的這番心意,卻沒有換來仁賢的理解和感恩。馬仁賢在得知父親盤出大部分家業(yè)后,猜測這一定是父親對自己極度失望才做出的決定。他突然覺得自己是馬家的累贅,更會成為馬家的一個笑話。父親一定是覺得馬家產(chǎn)業(yè)遲早會在自己手里荒廢敗盡,所以才會這樣提早處置。
想到這里仁賢突然落淚。他倒不是心疼這些家業(yè),而是覺得自己竟然讓父親失望到這種地步。他有些如坐針氈,更有些痛徹心扉。
有了這種心結(jié),仁賢哪里還有心思作畫。就拿上次,先生明明布置了一批作業(yè),可是仁賢卻忘了個精光。在他的記憶里,先生根本就沒有布置任何作業(yè)。他甚至記不起那天他究竟有沒有見過先生。在他看來,這必定是被家里的煩事侵擾了心思,這才讓自己變得丟三落四。
想到這里他的腦袋又有些疼痛起來。這段時間他時常頭痛,有時候還會突然看不清眼前的東西,這些都很可能跟這個心結(jié)有關。上個禮拜他剛剛?cè)V慈醫(yī)院,讓一個洋人大夫檢查了一遍,具體結(jié)果常貴叔還沒有帶回來。
而這種沮喪的念頭反復侵蝕著仁賢的情緒,就像是雞窩里突然掉進來一只黃鼠狼,令他內(nèi)心天翻地覆。
那天他實在忍受不了,就去找父親論理。但一站在父親跟前,他卻不知道該如何說起。
那是一個八月的傍晚,太陽還沒有下山,院子里的桂花香飄四溢。馬再卿吃過晚飯,剛剛經(jīng)過別墅二樓的過道,就看到兒子突然閃出來,站在自己跟前,神色郁憤。他不免有些驚異。
“父親,為什么要賣掉家業(yè)?”仁賢有些沖動。
馬再卿聽到這話,心里有底,他沖兒子笑笑:“我老了,沒有精力管那么多事。所以……”
仁賢一聽,心里難過,看來父親確實是因為自己沒能幫到他,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變賣家業(yè)。
而馬再卿也意識到自己這話很可能會被兒子誤解,就連忙說:“仁賢,生意上的事,你無需操心,有我呢。你盡管好好作畫,我等著你成為大師,樹宗立派的那一天。呵呵……”
馬再卿說這話,明顯是想讓爺倆的關系別那么沉重、緊張。但仁賢卻不是這么想的。
父親不讓我操心生意,是不是覺得我根本就不懂生意經(jīng),根本就是個廢物?再說我學畫尚未出師,何來樹宗立派一說?父親這算不算是在譏諷自己?想到這些,他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父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沒有用?”
“仁賢,你怎么這么想?”
“父親,如果我有大哥二哥的經(jīng)營能力,你還會把家業(yè)盤給人家嗎?”仁賢黯然說。
馬再卿愣住了,他突然發(fā)現(xiàn)仁賢對這件事極其在意,甚至在意得有些過頭。而且他也發(fā)現(xiàn)了,仁賢對這件事早就有了某種先入為主的偏見,這是非常麻煩的事。
唉,怪只怪他們父子倆的溝通實在太少。平常仁賢從來都不會主動找自己說話,吃飯也是讓傭人端到畫室里去,從來不跟他這個父親面對面坐著吃飯。有時候自己去找他,每次都會被兒子關在門外。
馬再卿這么一走神,就沒及時回答兒子的盤問。而就是這短暫的停頓,馬上讓仁賢覺得父親確實就是這么想的。仁賢越想越難過,一直在眼眶里盤著的眼淚可就真的滴下來了。
“父親,我對不起你?!比寿t非常自責。
馬再卿心中焦急,連忙擺手:“哎呀,仁賢,你胡思亂想些什么呢?我盤出這些家業(yè),確實是因為無力管理,但這并不表示我對你有任何看法呀?!?/p>
“這根本不是你的真實想法。我看出來了,盤出這些家業(yè),就跟割了你身上的肉一樣。如果我能幫上你,你何至于此?所以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在仁賢眼里,父親越是掩飾對自己的失望和不滿,自己就越感覺到無地自容。
“仁賢,你不善于經(jīng)營,可是你有藝術天賦,這也是一種能力。我們馬家會做生意的人很多,可是卻從來沒有出過一個藝術家。你要是在畫畫方面有所建樹,這實在是我們馬家的榮耀呀?!瘪R再卿急于解釋,這語氣就有些夸張。但這話本身,卻句句都是他的真實想法。
可是仁賢卻不這么認為。他那種乖張孤僻而又偏激的性格,很快就把這些話全聽偏了。
“父親,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解釋,越是掩飾你對我的失望,越是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心里就越難過?你今天要是好好責備我一頓,罵我一頓,我或許還會好受一些。我承認自己百無一用,但我不需要可憐,不需要你格外照顧我的情緒。你這樣做,我會更加覺得自己就是個白癡、是馬家的罪人……父親,你這樣非但是看不起我,還在羞辱我,你還不如殺了我!”仁賢沖著父親大喊大叫,聲嘶力竭,滿臉是淚。
馬再卿驚呆了。他沒有想到兒子竟然會這樣看待整件事。他也剛剛發(fā)現(xiàn),兒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得如此多疑、狹隘和偏頗。盤出了那么些家業(yè),心里本來就郁悶,沒想到兒子又這樣誤解自己,這不由得令馬再卿有了些怒氣。
“一派胡言,仁賢,你越說越不像話了?!?/p>
“你放心,父親,我早晚會在繪畫方面樹宗立派,絕不會給馬家丟臉,給你丟臉。你盤出去的那些家業(yè),我一定會加倍贏回來的。”仁賢咬牙說。
聽到這些話,馬再卿若有所思,暗嘆一聲:“仁賢,父親不指望你榮宗耀祖,只想看到你平平安安的……”
仁賢聽到這話,越發(fā)怒了:“父親,你是覺得我根本沒有能力榮宗耀祖,你對我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在你眼里,我就是個蠢貨,對嗎?”
兒子的這些話,令馬再卿也有些失控。他一番好意,這小混賬就是這樣看待的?
“混賬,你住嘴!”馬再卿呵斥。
仁賢望著父親,再次淚流滿面。此時此刻他在想,如果我不是馬家的后人,那該會有多么的輕松和自由呀。
“你好自為之吧,仁賢,我懶得跟你啰嗦。”馬再卿始終怒視著兒子,嘀咕一句,轉(zhuǎn)身便走。
仁賢的腦門轟然作響。他突然對父親產(chǎn)生一種從未有過的厭惡和憎恨,剎那間他的腦袋又開始疼痛,迷亂之際,他看到走廊花架上有個敲核桃用的鐵榔頭,頓時性起,操起榔頭,緊追幾步,死死盯著父親的后腦勺。
二
周鳳岐走進馬家別墅時,已經(jīng)是晚上八點。
報案人叫常貴,是死者的義弟。他反映死者晚飯后就上了樓,說是換件衣服,準備跟他去散步。常貴在樓下等了一陣,沒見人下來,就上去敲門。但房門緊閉,呼叫也沒有回音,常貴就搬來一個椅子,從房門上方的氣窗玻璃張望進去,才發(fā)現(xiàn)義兄已經(jīng)遇襲。
而在周鳳岐的眼里,這又是一個典型的密室殺人案。
死者腦部被堅硬物敲擊,顱骨碎裂,導致顱內(nèi)出血致死。但頭皮卻沒有破,所以現(xiàn)場沒有一點血跡。死者房間里桌椅掀翻,杯碟落地粉碎,床單被子凌亂,大半拖到地上,雜物一地。另外死者上衣被撕破,紐扣脫落,頸部有抓痕,所有這些都很像是經(jīng)歷過某種搏斗和掙扎。
也就是說,兇手很可能是進入房間,然后跟死者糾纏甚至搏斗過一陣,隨后才行兇致人死亡。
可是周鳳岐檢查過,現(xiàn)場的房門和窗戶都是從里面被銷死的。而且房門上方的氣窗很久以前就被釘死,窗戶玻璃完好,不可能被人破壞過。前窗戶也是同樣情況??傊鶕?jù)門窗的結(jié)構(gòu),周鳳岐可以確定,從外面是不可能銷死門窗的。
兇手進來行兇后,必定要從房門或者窗戶離開??墒撬鋈チ艘院?,又是如何將里面的門窗鎖上、銷上呢?他如果在室內(nèi)反鎖門窗,那么他難道是化作一縷青煙,從門縫里溜出去的?
每一個殺人密室,都是罪犯留給偵探的一個謎語,更像是罪犯對偵探的挑釁。類似的密室殺人案周鳳岐遇到過多次,最后必定會水落石出。但每一次破解密室的契機,以及兇手設置密室的技巧卻各不相同。那么這一次的密室殺人,又會屬于哪一種類型呢?
臥室里的錢財和值錢的物件都在,不像是盜賊作案。盜賊作案一般都很粗糙,很少會去布置一個密室。
趙兵帶著兄弟們正在細致勘查。周鳳岐讓常貴和傭人不得隨意進入二樓。
“家里還有什么人?”周鳳岐問。
“三少爺晚飯后就出去了,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回?!背YF說。
“你覺得是誰害了馬先生?”周鳳岐隨口問,“我的意思是,你知道馬先生有冤家對頭嗎?”
常貴搖搖頭:“我兄長為人仁義,對人寬厚,生意也做得坦坦蕩蕩,不該會有人要他命呀?!?/p>
“你是看著馬先生上樓的?”
“是。他說去換件衣服?!?/p>
“這個時候樓上還有什么人?”周鳳岐又問。
“嗯……三少爺在樓上?!背YF說著,有些惶然。
“馬先生跟三少爺關系怎樣?”周鳳岐睜大了眼睛。
“關系挺好。少爺一心想學畫畫,兄長也一直支持他?!背YF在昏暗的門燈下說。
趙兵在附近向周鳳岐招手。周鳳岐走過去,聽著趙兵耳語匯報。
這個時候,馬仁賢從門口跑進來。一見到常貴,立馬興奮地喊:“爺叔,你看這是我剛才出去畫的大馬路夜景素描。很漂亮吧?”
常貴神色緊張,欲言又止,在仁賢的催促下,只好低頭朝他手里的畫紙上看去。
“仁賢……”
“爺叔,我這幅素描送給你吧。等我成了名,這畫就值錢啦?!比寿t爽快地把畫塞給常貴。
這些話被站在不遠處的周鳳岐聽了個清清楚楚。他有些驚訝,丟下趙兵朝仁賢走去。
“你就是三少爺仁賢吧?”
“他是誰?”仁賢疑惑地問常貴。
“他是……租界巡捕房的周探長?!背YF幾乎就要哭出來了。
“巡捕房來干什么?”仁賢驚異。
周鳳岐注視著仁賢,緩緩說道:“你父親被害了?!?/p>
仁賢瞪大眼睛,大吃一驚:“你在胡說什么呀。爺叔,到底怎么回事?”
“仁賢,你父親確實是被人打死了?!背YF含淚說。
仁賢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啊……他晚飯后又出去了嗎?他現(xiàn)在人在哪?”
“仁賢,你父親是在家里被害的。尸體還在客廳里。”常貴拉著他的手說。
“家里?他在家里怎么會被害的?”仁賢不肯相信的樣子。
常貴不再說話,老淚縱橫。
馬仁賢終于看清了,常貴根本不可能拿這種事騙他。
“父親!”仁賢跑進客廳,大喊一聲,撲在父親身上,呼天喊地,號啕大哭。
周鳳岐看著馬仁賢的舉動,覺得并不像是裝出來的。而剛才仁賢對自己畫技的自大和狂妄,也給周鳳岐留下很深的印象。
周鳳岐接過常貴手里的素描,看了又看,怎么也感覺不出有什么特別。這就是一幅很平常的習作。
三
勘查結(jié)果表明,馬家別墅二樓在案發(fā)當天并沒有外人入侵的任何痕跡。案發(fā)時,二樓只有馬仁賢父子兩人。而傭人和常貴應該在樓下。如果排除外人入室行兇,那么其余三人都有作案嫌疑。但是周鳳岐無論如何都找不到這三人的作案動機。
趙兵在外圍了解到,馬再卿剛剛把一部分家業(yè)轉(zhuǎn)賣出去。這個信息引起了周鳳岐的注意。
“好端端的,他為什么要把家業(yè)盤出去?”
“接手馬家產(chǎn)業(yè)的人說,他跟馬再卿也聊過。馬再卿說他精力有限,一個人難以應付這么多產(chǎn)業(yè)。馬再卿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去了美國,這也是事實?!壁w兵解釋。
“一個人難以應付……他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在身邊嗎?”周鳳岐想起了仁賢。
“這個仁賢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他沉溺畫畫,立志要超越齊白石?!壁w兵笑笑說。
周鳳岐“哦”了一聲,就想起那天晚上仁賢跟常貴所說的那些話。
“馬家的傭人,還有常貴的底細查得怎么樣?”周鳳岐又問。
“那個傭人在馬家做了三十年,忠心耿耿。馬再卿對他也不薄,應該不會是他。至于常貴么,那更是馬再卿的心腹,結(jié)拜兄弟,關系非同一般??梢哉f馬再卿的小半江山,都是常貴輔佐爭取來的?!?/p>
周鳳岐沉吟:這兩個人跟馬再卿關系都不錯。關鍵是馬再卿一死,對他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既然這兩個人都不可能,那么只剩下仁賢了。
勘查發(fā)現(xiàn),在通往馬再卿臥室的走廊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三個人的腳印,一個是馬再卿的,另兩個是馬仁賢和常貴的。起初周鳳岐并不怎么在意,因為這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
隨后他又奇怪,過道里怎么可能只有他們?nèi)说哪_印呢?至少傭人每天都會進出吧。一問傭人才知道,案發(fā)當天下午三點左右,傭人剛剛把過道的地面用拖把拖了一遍。又因為傭人是后退著拖地的,所以既抹去了灰塵和舊腳印,也沒有把自己的腳印留在過道里。
另外周鳳岐還在過道的花架上,發(fā)現(xiàn)了一把鐵榔頭。傭人說這是她用來敲核桃的,幾天前剛用過,順手就放在花架上。周鳳岐注意到那個鐵榔頭挺沉的,敲擊面的大小,基本上跟死者頭部的傷痕大小接近?,F(xiàn)在這個榔頭已經(jīng)被帶回去檢驗。他有點懷疑這或許就是兇器。
“仁賢是個很內(nèi)向的人,外界很少有人了解他跟父親的關系。但聽說馬再卿非常支持兒子學畫畫,還專門替他請了個老畫家輔導指點?!壁w兵最后說。
周鳳岐有些意外。馬家都是生意人,而且有那么多的家業(yè)需要操持。馬再卿一方面說沒人幫他打理生意,另一方面卻還在把兒子送去學畫,這確實是挺特別的舉動。
周鳳岐和趙兵走進別墅,突然看到仁賢站在底樓客廳里,仰頭看著二樓,默默流淚。
“節(jié)哀,馬少爺?!敝茗P岐走近。
“我想去父親房間看看,可以嗎?”仁賢問。
周鳳岐點頭:“勘查已經(jīng)結(jié)束,走,我們一起去?!?/p>
馬家別墅的旋轉(zhuǎn)樓梯上到二樓后,又分為左右兩個走廊。往左邊的走廊是通往馬再卿臥室以及客臥的,往右才是仁賢的臥室和畫室。
而當仁賢走上二樓樓梯,走到父親臥室附近時,卻猶豫了。
“我不想進去了?!瘪R仁賢反悔,“我很少進父親房間?!?/p>
“為什么呢?”周鳳岐感覺異常。
“我有些敬畏父親。每次上樓,我都會盡快右轉(zhuǎn),跑進自己房間。我害怕父親會突然從房間里走出來,跟我照面,這會令我尷尬?!瘪R仁賢臉色平靜,說。
周鳳岐有些意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指了指過道,問:“你平時很少從這里經(jīng)過嗎?”
“是的?!?/p>
“昨天你有沒有到過你父親臥室門口?”趙兵搶著追問。
“沒有。我已經(jīng)記不起什么時候站在這個過道里了。”馬仁賢肯定地說。
周鳳岐和趙兵對視了一下,意味深長。
“你肯定?”
“那當然。哎,這花架上原本有個敲核桃的鐵榔頭,怎么不見了?”馬仁賢突然指著花架,疑惑地問。
周鳳岐和趙兵很驚訝。
“你常用榔頭敲核桃嗎?”趙兵問。
馬仁賢搖頭:“敲核桃這些事,都是阿姨做的。我從來都不碰榔頭?!?/p>
“你既然從來都不到這里來,怎么知道花架上有個鐵榔頭呢?”周鳳岐追問。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站在樓梯口看到過吧?!瘪R仁賢面露疑惑,隨后突然又說,“哎,兩位現(xiàn)在有時間嗎?我給你們看看我的畫作?!?/p>
馬仁賢有些跳躍的思路,令周鳳岐意外。他點點頭,于是馬仁賢歡天喜地帶著兩人進了他的畫室。
馬仁賢的畫室里,桌上,地板上,墻壁上,甚至是窗簾上椅子里,擺滿掛滿了他的畫作。有素描,有國畫,滿滿一屋子。而他本人一進入畫室,也跟換了個人似的,一臉興奮,口中滔滔不絕,眉飛色舞,哪里還有半點內(nèi)向木訥的樣子。
“周探長,這些是我花費半年創(chuàng)作的作品,你可以隨便挑兩件。我保證用不了幾年,這些都會成為珍品?!瘪R仁賢得意地說。
周鳳岐接過畫作,怎么看都沒覺得有多好。不過對于畫畫他是外行,他有些吃不準。
“我很快會籌備一個畫展。我會一炮走紅,你信不信?”馬仁賢在說這句話時,目光中閃爍著一股蒸騰的虛火。
周鳳岐暗暗驚訝,隨后又問:“你父親盤出去了好多家業(yè),你知道嗎?”
“我知道?!瘪R仁賢黯然,點點頭,神態(tài)馬上就低落下來,“我不會做生意,只想畫畫。所以父親對我很有意見,這一點他不說,我也知道?!?/p>
“所以你們父子有隔閡?”
“怎么可能沒有呢?父親一定是覺得馬家后繼無人,養(yǎng)了個廢物?!?/p>
“你恨他嗎?”周鳳岐索性把話擺到明處。
馬仁賢想了想,點點頭:“有時候我真恨他。我也恨我為什么要出生在充滿銅臭的馬家。如果我是一個書香門第之后,一定會受到很好的待遇。大家都會尊重我,以我為榮?!?/p>
周鳳岐倒吸了一口涼氣。
四
告別馬仁賢后,周鳳岐和趙兵連忙開始分析。
“傭人在案發(fā)當天下午三點拖了過道的地板。案發(fā)后我們在過道上發(fā)現(xiàn)了馬再卿和馬仁賢、常貴的腳印。這就說明下午三點后,馬仁賢肯定去過父親臥室門前??墒撬麉s說自己根本沒有去過那邊。這明顯是說謊?!壁w兵說。
“而且馬仁賢跟父親之間,也必定存在著一股怨氣。這股怨氣會不會演化成如今這個局面?”周鳳岐也說。
“馬仁賢具備作案動機,也有作案時間。”趙兵說,“另外他還一直在掩飾自己?!?/p>
這時有人拿著一份資料,交給周鳳岐。周鳳岐閱后目光凝重:“趙兵,鐵榔頭的檢查報告說,榔頭把柄上,有馬仁賢的清晰指紋。而且他的指紋全部蓋住了傭人的舊指紋。這說明最后一次拿這把榔頭的,就是馬仁賢。另外死者的傷口特征,也跟鐵榔頭的敲擊端形狀相符合??梢钥隙前谚F榔頭就是兇器?!?/p>
“馬仁賢行兇的可能性很大?。 壁w兵驚呼。
周鳳岐卻并沒有多少驚喜。他沉吟片刻,喃喃自語:“還有幾點我不明白。一是假如馬仁賢在馬再卿的臥室里砸死了父親,那么為什么臥室地面上沒有留下任何腳???過道里馬仁賢的腳印到他父親臥室門口就中斷了?!?/p>
“會不會是他清理掉了?”
“不可能。假如馬仁賢行兇后清理過臥室地板,勢必會把地板上所有的痕跡全都清理掉。可現(xiàn)在地板上陳舊的腳印痕跡都在,所以這個可能性不存在?!?/p>
趙兵想了想,點點頭。
“另外,假如真是馬仁賢用那把榔頭殺死了父親,那么剛才,他為什么會突然跟我們提到花架上應該有把榔頭呢?不管我們事先有沒有關注到這把榔頭,作為一個兇手,他這樣做,等于是在親手把證據(jù)交到我們手里。任何有點頭腦的兇手,都不可能那么做?!?/p>
“是呀?!壁w兵也疑惑,“另外這個密室還沒有解開。馬仁賢行兇后到底是怎么離開房間的?”
周鳳岐想了想,懷疑:“會不會兇手根本就沒進房間?”
“啊,那馬再卿臨死前是在跟什么人搏斗?兇手又是如何完成致命一擊的?”趙兵驚訝地望著師父。
周鳳岐沒有回答趙兵,而是直接去找了馬仁賢的國畫導師,著名畫家方儒山。
“方先生,馬仁賢跟你學畫,有多久了?”客套一番后,周鳳岐直入主題。
“嗯,有小半年了吧,我本來不想收他為徒。”方儒山很直率。
“為什么不愿意收他為徒?”
“因為這孩子幾乎沒什么繪畫天賦。他不是學畫的料。”
“哦……”周鳳岐很意外,“這個情況你告訴他父親了沒有?”
“那當然??神R先生執(zhí)意讓我收下他兒子?!狈饺迳綋u頭。
“那又是為什么呀?”
“我也這么問馬先生了。他告訴我,他這個兒子天生敏感,脆弱,而且思維偏頗,愛鉆牛角尖,這樣下去肯定會毀了他。再加上他沒有能力參與家族產(chǎn)業(yè)的經(jīng)營管理,心理上肯定會產(chǎn)生一種極度的自卑、絕望和挫敗感。所以他要讓兒子樹立起一股自信,來與這種挫敗感相抗衡,這樣才能讓他不至于喪失生活的信心……”
周鳳岐聽得驚訝。
“馬先生知道兒子喜歡國畫,就委托我培養(yǎng)指點。而我覺得他天資平平,就回絕了。馬先生苦苦請求,說他必須要讓兒子覺得自己不是百無一用,否則會要了兒子的命,他請求我無論如何救他兒子一命……”
“那仁賢的畫作現(xiàn)在是一個什么水平?”
方儒山搖搖頭:“一塌糊涂。按理我是絕不會收這種弟子,會影響我聲譽。但馬先生愛護兒子的心思卻著實打動了我,我覺得他是一個偉大的父親。所以我一直隱瞞著仁賢繪畫的真實水準,還騙他,說他的繪畫獨樹一幟,過不了幾年,就會出人頭地?,F(xiàn)在的馬仁賢,最需要聽到的就是這種激勵話,可以給予他信心和勇氣。所以這段時間,他一直沉溺于自己的虛幻世界里,堆砌著那份不切實際的未來。唉,作孽呀,我都不知道以后該如何給他一個交代。不過仁賢也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周鳳岐聽到這些,心里難過。原來馬家三少爺竟然是這樣一個處境。
“實不相瞞,馬先生為了讓我答應收他兒子為徒,竟然還要把一家酒莊送給我。我本來又不缺錢,但實在被他的誠意和愛子之心所打動,所以就答應了他?!狈饺迳礁袊@。
周鳳岐也被深深震撼到了,又問:“那據(jù)你所知,他們父子關系如何?”
“馬先生說了,仁賢非常敏感,始終以為父親會嫌棄他,他的存在是馬家的恥辱,也是他自己的恥辱。不管馬先生怎么做,仁賢都會從負面來理解父親的舉動,因此難免產(chǎn)生隔膜。所以馬先生一直很痛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做,才能讓這個孩子安心下來,理解自己的苦心。”
周鳳岐越聽心里越發(fā)毛:這樣看來,馬仁賢跟父親之間,充滿了糾葛,隨時都會有不可預知的情況發(fā)生。
五
從方儒山家出來后,周鳳岐又來到馬家別墅。
現(xiàn)在看來,馬仁賢在面對父親時的心理是非常復雜的。這里面有自責,有沮喪和憤怒,仔細想想,更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憋屈和自憐。其實像馬仁賢這樣的平凡男人,到處都是,畢竟這個世界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普通人??上诰⑤叧龅鸟R家,便注定是一種悲劇,注定要被架在火焰上炙烤,注定要承擔他無力承擔、同時又無法逃避的重任,這無疑會令他生不如死。
所以作為馬仁賢而言,在這種痛苦的煎熬下面,他想擺脫,想突圍,便也會具備極強的攻擊性,從而做出任何不可把控的極端行為。
另外那把鐵榔頭已經(jīng)被認定就是兇器。而榔頭把柄上又有他的新鮮指紋。同時他還有故意掩飾關鍵細節(jié)的舉動……歸納起來,馬仁賢的殺父嫌疑非常顯著。
所以周鳳岐盡管對馬仁賢抱有幾分憐惜同情,但依然決定去把馬仁賢帶走審問,因為他還有幾個問題需要理清楚。但到馬家別墅后,他只找到了常貴。
常貴聽周鳳岐說他要把馬仁賢帶走,頓時急了。
“周探長,仁賢怎么可能去殺自己父親?你看他聽說父親遇害后,哭得差點昏死過去。這像是裝出來的樣子嗎?”
常貴的話,周鳳岐也有些贊同。馬仁賢作為重大嫌疑對象,他的表現(xiàn)還是有些出乎意料。
就比如常貴所說,當他獲知噩耗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震驚,那種痛心疾首的悲傷,看上去真不像是裝出來的。這是一。第二點就是馬仁賢居然在交談時,主動說出那個放在花架上的榔頭,這也大大出乎周鳳岐預料。這些都是跟馬仁賢重大嫌疑對象的身份所不相符合的。
“其實我兄長也有可能是在臥室里跌了一跤,然后摔破后腦勺斃命的。其實根本就沒有兇手,周探長?!背YF進一步提醒說。
周鳳岐望著常貴,搖搖頭:“這點我也曾經(jīng)想到過。但那個傷口很明顯是被那把榔頭敲擊導致?!?/p>
“另外你說是仁賢害了他父親。那他是如何在行兇后從我兄長臥室里出來的呢?”常貴還不罷休,又問。有關密室一事,他多少也了解一些。
這個密室周鳳岐一直在苦苦思考,苦于找不到突破口。但之前他從方儒山家回來的路上,突然就有了一些想法。
按照方儒山的說法,馬仁賢盡管這副德行,他父親馬再卿卻依舊愛護心疼這個兒子。馬再卿一直試圖在用各種方式,不惜代價,拼命維護兒子那一點可憐的自尊。這種自尊對于馬仁賢而言,絕非僅僅是面子問題,或許真的會牽扯到他的性命。因為馬仁賢就是這種性格。而馬再卿也明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要請求方儒山幫忙,配合他挽救兒子。可以說為了挽救兒子,馬再卿已經(jīng)窮盡了一切手段。這就是周鳳岐從方儒山那邊獲得的啟示。
那么,當馬再卿猝不及防,突然遭受兒子侵害時,他又會如何面對處置?
周鳳岐判斷,即便馬再卿遭受兒子侵害,他的第一個念頭,也必定是想著如何讓兒子平安生活下去,甚至是想辦法讓兒子免受牢獄之災。
那么順著這個判斷,再結(jié)合案情,周鳳岐就能推測出以下情景:
馬再卿應當是在過道里被襲的。當時鐵榔頭就在過道花架上擺著,這事傭人已經(jīng)證實。兇案發(fā)生得很突然,這也符合馬仁賢的性格,他內(nèi)心那股怨憤之氣,是隨時隨地都會迸發(fā)的。
馬再卿遇襲后沒有馬上倒下,而是踉蹌著跑進房間,反鎖房門,防止仁賢繼續(xù)闖進來侵害。而馬仁賢應該也沒有繼續(xù)加害,作罷離開。
這時的馬再卿憑借尚存的一口氣,開始把房間弄亂,并且還把上衣撕開,抓破脖子,營造一個掙扎搏斗的現(xiàn)場。之前他們已經(jīng)核實,馬再卿指甲里含有從自己脖子里抓下來的皮屑和血跡。再加上臥室里再也找不到外人進入過的痕跡,所以這種推測完全可信。而這也是馬再卿在那種情況下,所能夠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而他這樣刻意營造密室,唯一的理由就是幫助兒子擺脫嫌疑。他或許覺得,只要解不開密室之謎,巡捕房就沒理由對兒子動手。
周鳳岐安靜地把這些理由,一一說給常貴聽。常貴聽完,黯然無語,眼眶里紅紅的。
這個時候馬仁賢風一樣從外面跑進來,一臉喜悅。
“仁賢,你跑哪去了?“常貴問。
“爺叔,我找了幾家裝裱店,我準備辦個畫展。對了,你給我找個場地吧,地方要大,要高檔一些……”馬仁賢興沖沖說。
常貴黯然望著他,不知道說什么。馬仁賢感覺到了異常:“怎么啦爺叔?周探長,殺害我父親的兇手找到了嗎?”
周鳳岐盯著他,緩緩點頭:“找到了?!?/p>
“啊,是誰害死了我父親?”馬仁賢憤怒地問。
周鳳岐剛想說是你,常貴突然沖到兩人中間,一把拉著馬仁賢,流著淚說:“仁賢,對不起,殺死你父親的人是我?!?/p>
周鳳岐和馬仁賢全都驚呆了。
“我為了吞占你父親的股份,一時昏頭,就……”常貴繼續(xù)說。
馬仁賢“啊”了一聲,驚駭?shù)赝YF。周鳳岐想說什么,卻被常貴拉著走到大門口。他望了望站在不遠處發(fā)呆的侄子,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交給周鳳岐。周鳳岐接過,發(fā)現(xiàn)這是一張醫(yī)院診斷書。
“仁賢腦子里長了個東西,醫(yī)生說最多還有兩個月存活期……”常貴老淚縱橫,“難怪他以前一直會忘記事情,那個東西壓迫了神經(jīng)血管,就會導致突發(fā)性失憶和失明……”
周鳳岐非常震撼,恍然道:“原來他不記得是自己殺害了父親!”
常貴點點頭:“多半是這樣。而且也肯定不記得是用那把榔頭行兇的,所以在你們面前毫不忌諱?!?/p>
“你為什么替他認罪?”
“頂罪是不可能的。我就是不想讓他知道,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父親。否則他一定會承受不住。太殘忍了。殺父并不是他本意,他的暴戾無常,以及不切實際的幻想,或許都是腦子里的病灶在作祟。”
“你跟馬先生一直都在竭力保護他。”周鳳岐感慨。
“是呀,馬先生最疼他了。我也是看著仁賢長大的,這孩子,本性真不壞,太可憐了。”常貴淚涌。
“那你這樣做,能瞞他到幾時呢?”周鳳岐打量著常貴,問。
常貴望著不遠處的侄子,深深感嘆:“最多兩個月吧,也很可能半個月就解脫了……周探長,你無論如何通融一下,就讓他沒有遺憾地離開這個世界!”
周鳳岐一聽,鼻子也有些酸溜溜起來。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