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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蝴蝶

      2017-06-19 16:25:32
      東方劍 2017年4期
      關鍵詞:歐陽蝴蝶

      ◆ 清 寒

      雪蝴蝶

      ◆ 清 寒

      天堂開門,六出紛飛。

      白色蝴蝶,扇動冰晶裁剪的翅翼,鋪天蓋地,旋翼翩翩。此刻她們不再眷戀天堂,對大地滿懷好奇,又或者她們眷戀的本是大地。一層層飛落,一層層覆蓋人間。

      “蝴蝶——”男人的叫喊回蕩在半空。他大張雙臂,像一個突然闖入的刺客,刺穿了凌晨的夢,鑿開了冰雪童話的岑寂。

      受驚的雪蝴蝶,極速飛旋。

      1

      “我的女朋友蝴蝶失蹤了,或者……應該說消失了?!?/p>

      從這個男人走進左鼎的家門,杜般就覺得他不大正常。神情恍惚、眼神不定,右手指在嘴唇上盤桓,腳在地上細碎地擰來擰去……依照歐陽楠和左鼎之前講過的心理學分析,這怪男目前不但焦慮而且焦慮。

      杜般看左鼎。左鼎專注于怪男,分寸得當,既可以讓對方感覺到被重視,又不至產(chǎn)生壓迫感。“慢慢說。”左鼎的聲音穩(wěn)定、平和,令人信賴。

      杜般又看歐陽楠。歐陽楠正遞茶給怪男。杜般注意到怪男在客廳坐下來后,歐陽楠往茶里另加了玫瑰花。小花骨朵在養(yǎng)生壺內(nèi)一朵朵綻放。原有的茶色、茶香中增添了一抹清淡與柔和。

      怪男撩起眼皮,略為遲疑。歐陽楠挑挑眉,報以溫和的微笑。怪男接了茶,兩只忙碌的手因為有了新的安放之處靜了下來。

      “她消失了,從我眼前。我們原本近在咫尺。她仰起冰晶樣的下巴,凝望我。是的,其實那時候她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了冰晶的樣子,細滑、明亮,接近透明??晌液鲆暳诉@個現(xiàn)象。我被她長而密的睫毛吸引了,它們蝴蝶翅膀似的閃動。還有她的呼吸,環(huán)繞著我的脖頸,清涼、柔軟,帶著淡淡香味。不,不是香,是……是……”他的五官糾結(jié)得不可開交,“我沒辦法形容。世間根本不存在那么好聞的味道。自然界的鬼斧神工也好,人類繁復的加工合成也罷,都弄不出那么好聞的味道。那味道絕無僅有,來自……來自蝴蝶身體內(nèi)部。你明白嗎?”他的口吻滿含期待,而他的神情卻在宣告左鼎不可能明白的裁決。除了他,別人怎么可能明白?矛盾的家伙。

      左鼎無意辯解自己是否明白他所謂的絕無僅有的味道,引導性地問:“在你們家樓下,你們面對面站著,近在咫尺,蝴蝶忽然消失了?”

      “對。一下子不見了,融化了,只剩下白茫茫的雪。”

      “晚上幾點?”

      “快十點半?!?/p>

      杜般朝歐陽楠擠眼睛。歐陽楠皺了皺鼻子,示意他別搗亂。

      怪男肯定感覺到了什么,雖然他的目光掃過杜般時,杜般已經(jīng)收斂了神情。

      “蝴蝶晚上十點才下班?!惫帜姓f,像注解。

      “蝴蝶消失后你做了什么?”

      “我大喊蝴蝶的名字??芍車粋€人影都沒有?!?/p>

      “后來呢?”

      “我忽然感覺天旋地轉(zhuǎn),之后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等我醒過來,我說的是今早,看到窗外紛紛揚揚的大雪,立刻想起了蝴蝶。于是我跑到窗前,往樓下看。我擔心蝴蝶一直在那兒等我。除了白茫茫的雪,一個人影都沒有。我推開窗戶喊蝴蝶的名字。成千上萬的蝴蝶在飛,雪蝴蝶,可它們不是我的蝴蝶。我的母親被吵醒,來到我的房間查看情況。她被我的樣子嚇住了,而我被她說的話嚇住了。她說昨晚我吃過晚飯就睡了,根本沒出門。她說雪是從凌晨五點才開始下的,不是昨晚。更嚇人的是,她說我身邊從沒有過叫蝴蝶的女孩。這怎么可能?我跟蝴蝶交往半年了。我母親生日的時候,蝴蝶還送了禮物給她。而且昨天非比尋常。我買了戒指。飛雪見證了我的求婚。我把戒指戴在蝴蝶的手上。蝴蝶流淚了。她深情地凝望我。她……她怎么會憑空消失呢?”他的手開始顫抖。那杯猶如定海神針的茶喪失了效力,在怪男翻江倒海的情緒下潑灑出一半。他的眼睛急慌慌掃視四周,好像蝴蝶隨時可能從墻、掛畫、擺件、茶幾、沙發(fā)縫、靠背墊甚至茶杯跳將出來。

      2

      “靠!怎么憑空來的怎么憑空消失的唄。不知道自己長著一顆怪誕和荒謬的腦袋嗎?”杜般心里嘀咕。

      左鼎本打算送岑棣回家,遭到了岑棣的拒絕。岑棣的語氣不容分辯,盡管精神恍惚?!澳悴粫夷赣H一樣認為我病了吧?”話說到這份上,左鼎不好再堅持。

      岑棣走后,杜般說:“左哥,你這個同學高中時就這么奇葩?”

      “那時候他文采斐然,作文永遠No.1?!?/p>

      杜般說:“難怪這么魔幻現(xiàn)實主義?!?/p>

      “恰恰相反。他的作文邏輯嚴密,客觀理性,極具哲學思辨特色。”

      “還極具哲學思辨特色?就他?”

      歐陽楠半開玩笑地說:“杜同學,岑同學的變化大致揭示了兩條真理。第一,現(xiàn)實的腐蝕性堪比王水;第二,疾病的攻擊力堪比中子彈?!?/p>

      “岑同學中招了哪條?”

      “照情形看,他母親的判斷很可能最接近事情的本質(zhì)?!弊蠖τ檬持盖昧饲米约旱哪X袋。

      “精神病,絕對的?!倍虐阏f。

      左鼎說:“這兒的問題不僅精神病一類,也可能由寄生蟲、結(jié)石、血腫、腦部腫瘤等引起的占位病變所致,以腦部腫瘤最為多見。大腦不同區(qū)域的病變會導致不同癥狀出現(xiàn),比如記憶減退、情緒不穩(wěn)、性格改變、幻視幻聽、行動力定向力受限、暈厥等等?!?/p>

      杜般說:“像!左哥,他的情況跟你說的太像了?!?/p>

      歐陽楠說:“聽岑棣的意思,他母親應該剛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你是不是跟岑棣的家人聯(lián)系一下,再詳細了解了解情況,最主要的是盡快讓岑棣去醫(yī)院做個檢查。”

      左鼎說:“我也這么想?!?/p>

      杜般來了個休閑姿態(tài)說:“沒我事了。我的職責是將罪犯繩之以法。救死扶傷的事,歸你們兩位鎧甲天使負責。”

      左鼎說:“鎧甲天使?”

      “對啊。白衣天使說的是醫(yī)院里的醫(yī)生,法醫(yī)得稱鎧甲天使。”

      歐陽楠說:“又是網(wǎng)上來的?”

      “絕對是我的原創(chuàng)。版權所有,盜版必究。對了,”杜般坐直身體問,“你為什么往茶里加玫瑰花?”

      “玫瑰普洱茶,理氣解郁,溫養(yǎng)血脈,有鎮(zhèn)靜安神、舒緩緊張的功效。岑棣非常緊張、非常焦慮?!?/p>

      “這么好?那我得來一杯?!?/p>

      左鼎說:“同時它還調(diào)經(jīng)止痛?!?/p>

      “噗!”喝進嘴的茶從杜般嘴里噴了出來,杜般抖摟著前襟的水說,“左哥,你不知道我精神脆弱?”

      左鼎說:“你這不叫精神脆弱,叫沒文化。驢肉愛吃吧?除了壯陽還滋陰。蝦愛吃吧?除了益腎還通乳?!?/p>

      杜般連連點頭:“漲知識,漲知識?!?/p>

      雪天K歌、吃涮鍋,是莊海和杜般下夜班看到紛紛揚揚的雪臨時起意決定的。莊海打電話給左鼎和歐陽楠,得到兩個人的響應。天氣不好,莊海去接另兩個朋友,讓杜般接歐陽楠和左鼎。出了岑棣的事,左鼎想盡快與岑棣的家人聯(lián)系,放棄了小聚。

      3

      印象中,岑棣的母親熱情、健談,笑聲爽朗得像小伙子。如果不是性格如此鮮明,左鼎大致不會覺察電話另一頭的冷淡。也許她所謂的記得左鼎不過是出于客套或敷衍,時光一躍十幾年,只見過一次的兒子的同學,忘了也不奇怪。

      左鼎的本意是跟岑棣的父親談。雖然岑棣的母親是個藥劑師,一旦換成母親的角色,承受諸如占位病變之類的假設非但殘忍而且冒險,母親保不齊先于孩子倒下。左鼎委婉地表達了跟伯父聊聊的意愿,岑棣的母親淡淡地說他過世了。左鼎猶豫起來,岑棣沒有兄弟姐妹,跟他母親直說?左鼎采取了迂回的方式,他先提到岑棣的來訪。對方沉默,顯然在等他進一步表明意圖。左鼎似乎看到岑棣母親腦海中巨大的問號。兩秒鐘的停頓,左鼎檢索出“苦惱”一詞。用“苦惱”形容岑棣對于女朋友失蹤這件事的反應既不至于驚嚇到一位母親也不至于讓一位母親無動于衷,還免了她因為他——一個陌生人——了解了兒子的荒謬產(chǎn)生難堪。這個詞甚至有可能激發(fā)談興,如果她愿意或需要主動找人談談,如果兒子的異常表現(xiàn)確實引起了她的注意,甚而讓她產(chǎn)生了憂慮的話。話筒鴉雀無聲,左鼎疑心電話那頭的人已經(jīng)暈倒了。

      “您還好吧?”左鼎問。

      “我知道了,謝謝你。小棣會處理好的。我還有點事,先掛了?!贬Φ哪赣H說,仍舊是淡淡地,而后掛斷了電話。

      打電話前及通話過程中,左鼎設想了多種狀況,除了現(xiàn)下真實發(fā)生的狀況。即便岑棣今早的模樣讓她誤以為兒子不過是受了噩夢困擾而未加留意,岑棣為此找同學傾訴的事實難道還不足以引起她的警覺?避而不談是出于對陌生人的抗拒還是別的什么?

      左鼎沒說自己的職業(yè)身份。岑棣特意找當警察的同學說蝴蝶消失的事,程度僅次于報警。左鼎認為岑棣肯定想過報警,若非母親的話令他陷入困惑和疑慮。表明身份等同確認岑棣有病,與其讓一位單身母親經(jīng)受殘酷考驗,不如讓岑棣自己面對現(xiàn)實。

      左鼎打開手機通訊錄,撥號時又改變了主意。還是留點時間給岑棣。自我調(diào)整后情況或許自行改觀亦未可知。沒準是一次癔病發(fā)作呢?左鼎明知岑棣既往沒有癔病史,仍舊寄希望于一切只是一場虛驚。

      時近正午,左鼎沒心情趕過去跟大家會合,拿泡面打發(fā)了肚子就聯(lián)絡在醫(yī)院工作的朋友。朋友很快幫他聯(lián)系上了兩位全市最好的腦外科專家。左鼎在電話里針對岑棣的癥狀先后向兩位專家請教,并煩請兩位專家隨后替岑棣診病。

      4

      歐陽楠也沒參加小聚。車出小區(qū),她即看到不遠處的岑棣沿街走在雪地上,時不時企鵝一樣搖擺。不過岑棣的注意力并沒放在腳下。搖擺是腳下打滑的本能反應,至于他的注意力……很難說他的注意力棲息在哪兒,因為左顧右盼帶回的盡是茫然。在所有方向的顧盼中以回望居多,如同一只初次試飛的雛鳥反復以巢為參照,丈量飛行遠近。

      與其說是擔心,不如說是好奇讓歐陽楠放棄了K歌和聚餐。歐陽楠被岑棣的茫然吸引了。它就像迷霧,讓人身不由己對藏在其后的東西產(chǎn)生一探究竟的強烈欲望。歐陽楠讓杜般停車,說想起件重要事,就下了車。

      國貿(mào)大廈、影樂世界、市美術館、契卡甜品屋、合五味外賣口……歐陽楠跟著岑棣乘坐公交轉(zhuǎn)悠了小半座城。岑棣在國貿(mào)大廈逗留得最久。他跟柜臺里的營業(yè)員比手劃腳說了好一通。營業(yè)員一直搖頭,笑容越來越差強人意。若非顧及飯碗,估計這個90后女孩對岑棣的糾纏早不耐煩了。后來保安將岑棣“客氣”地送出了旋轉(zhuǎn)玻璃門。

      跟到影樂世界,久不進影院的歐陽楠暗自思忖,莫非要以陪一個陌生人看電影的方式度過難得的休息日?而且是偷偷地?!跋壬茨膱觯俊贬π浉绲膯栐捴萌糌杪?,人站在售票臺前,眼睛卻直勾勾盯著旁邊的海報。“先生?”小帥哥又招呼了一次,岑棣卻疾步到海報前,摩挲片刻海報,猛然回過頭。歐陽楠趕緊轉(zhuǎn)開臉?!斑@個,什么時候換的?”她聽到岑棣問?!昂髥??換一周了。”她聽到小帥哥回答。“昨天放映的不是《匆匆那年》?”岑棣問?!安皇恰!毙浉缯f。然后就只有小帥哥幫其他顧客選定座位的聲音了。歐陽楠走開一點,借著買爆米花偷偷觀察岑棣。岑棣跌入了沮喪的深淵,半天沒動地方。

      歐陽楠再次跟岑棣擠上了公交車,在沃爾瑪站下車。岑棣下車后徑直向西走了一百米,在一家關了張的店面門口站定,摸了摸掛鎖,趴在門上,隔著玻璃往里面看了看,又看了看門上貼著的紙,轉(zhuǎn)身走回公交車站,換乘另一趟車到了市美術館站。岑棣下車后左右張望了一會兒才開始向北走,邊走邊打量馬路兩邊的建筑物。最后在美術館門口站定,長吁了口氣。歐陽楠正猜測岑棣來美術館干什么,岑棣卻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走了。他進了美術館旁邊的契卡甜品屋。店面不足二十平方米,這么小的空間,跟進去不被發(fā)現(xiàn)是不可能的。歐陽楠只好等在外面。岑棣出來了,站在臺階上,伸出手,去接飛舞在空中的雪蝴蝶,盯著它們在手心融化。

      歐陽楠以為岑棣到合五味外賣口是想買點什么當午飯,結(jié)果岑棣只是在距離窗口三四米的地方干杵著。忙于盛飯打包的兩個中年婦女的面孔,在籠屜升騰起來的熱氣的繚繞下紅撲撲、亮堂堂。歐陽楠不認為她們中的某一個是岑棣關注的對象。杵著的岑棣脊背松垮,仿佛肩上壓了擔子,其重難承。腿也比之前更沉,灌了鉛似的。

      岑棣再次上了公交車。歐陽楠使出吃奶的勁兒才擠上去。頭暈、眼花、腿腳發(fā)虛、心率加快,一系列低血糖癥狀。幸虧雪天坐車的人多,夾擠來自前后左右,站不住的也站住了。歐陽楠開始懷念被她扔進垃圾箱的爆米花。買它純粹為了掩人耳目,此刻想想那股平時令她生厭的奶油味簡直親到骨頭里。歐陽楠看岑棣。即使沒有各式各樣的腦袋擋在中間,歐陽楠也不必躲躲閃閃。岑棣沉浸在另一個世界,缺失了饑餓感的世界。

      倘若沒有雪的覆蓋,腳下踩的是瓦礫堆,放眼望去的是幾幢殘剩的并很快也會變成瓦礫的舊樓。大雪掩蓋了處于拆遷中的老房區(qū)的真實面貌。整座城,長著相同的臉。雪越下越大,歐陽楠時不時地拍打拍打身上,時不時地跺跺腳。岑棣木樁似的釘在原地,已然成了雪人。寒氣錐心刺骨,不僅腳丫,歐陽楠覺得思維也凍麻了。

      “啊——”冷不丁一聲咆哮,雪從岑棣身上簌簌陣落。

      精神崩潰?!歐陽楠緊張地盯著岑棣,揣度接下來可能發(fā)生的狀況。岑棣扎著腦袋趔趄著沖向一棵樹。歐陽楠發(fā)出低低的驚呼,下意識閉上雙眼。撞擊、回彈、頭破血流、氣絕身亡、橫尸雪地……可怕的畫面一幀幀閃過,歐陽楠的大腦因為窒息出現(xiàn)瞬時空白。當她重新睜開眼,看到岑棣蜷縮在樹下。定睛再看,尋死的悲劇并未發(fā)生,岑棣蹲在那兒,弓著脊背,瘋了般徒手刨雪,然后是土,活像忙于捕食的穿山甲。過了一會兒,岑棣的動作凝固了。穿山甲發(fā)現(xiàn)了白蟻?不知道,歐陽楠只看到岑棣的肩背在劇烈聳動,與此同時,聽到沉悶的啜泣。

      5

      “蝴蝶在哪兒?”

      “說半天了,我不知道蝴蝶是誰,跟你有什么關系。去睡會兒吧。睡一覺,你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沒了?!?/p>

      “失去蝴蝶我會死的?!?/p>

      “沒有誰離不開誰,何況根本不存在的人?!?/p>

      “幫幫我?!?/p>

      “只要我能,用我的命都行??伞@件事我無能為力。難道捏個泥人或者堆個雪人給你?去睡一覺吧。晚飯做好我叫你?!?/p>

      “你騙我。”

      “為什么我要騙你?”

      “不知道??晌抑滥阍隍_我?!?/p>

      “你可以問問其他人?!?/p>

      “你們都騙我?!?/p>

      “可能嗎?”

      “你們都騙我!每個人!所有人!”憤怒突然爆發(fā),沖出胸腔,沖破喉嚨,在屋子里咆哮。它指使拳腳胡踢亂踹,摔砸夠得到的每件東西,直至筋疲力盡。

      “小棣……”

      “都騙我,每個人,所有人……”憤怒由狂獅怒吼衰微至蚊蠅掙扎。憤怒的主人拖著灌了鉛的腿挪出房門。

      “咔嗒”,防盜門的開關聲,有氣無力。臥室里的老人卻像聽到響雷,一激靈。天快黑了,她想阻止他,可她的力氣耗盡了。

      如若不是他開門開得吃力而緩慢,那張貼在門上偷聽的臉以及臉的所屬者非得一頭栽進屋里不可。他像沒看到那張因為尷尬漲得通紅的臉,繞過去,茫然地拾級而上。他沒意識到自己要干什么,無形的召喚引導他向上走,再向上走。

      他看到了雪蝴蝶,它們縈繞著他,眼前、耳畔,有時候落在鼻尖上,切近、真實。他想抓緊它們,捧在手心,藏進心窩,它們卻融化了。他的感情越熾烈,它們?nèi)诨迷娇臁K脝实卮孤潆p手,放任它們飄落。一只只,一層層,撲向大地。

      他向下看,雪蝴蝶鋪就世界,渾然如白紙,闊大、凜冽、盛氣凌人,覆蓋了整座城,掩蓋了所有痕跡。他看著它,漸漸畏懼它的纖塵不染。漫無邊際的空白稀釋著他的重量、形態(tài)、溫度,進而稀釋掉了存在感。召喚發(fā)自空白中心,自下而上,悠遠卻綿長,越來越難以抗拒。

      “我的過去一片朦朧……”他說,而后像雪蝴蝶一樣,飛起,飄落。

      6

      “哎呦媽呀!我就知道得出事,知道吧?娘倆吵那么厲害,摔東西砸物件的,我在家里聽得真真的,知道吧?我出來買醬油,正趕上岑棣從家里出來。眼瞅著他往樓上走,我打招呼啦,可他不理我,知道吧?我得買醬油去,鍋里的菜等著呢,知道吧?可我下了樓,走了一截子,心里七上八下,就覺著哪兒不對,知道吧?我回頭往樓頂上瞧,影影綽綽覺著有個人,沒等看清吶,呼一下子人就掉下來了,知道吧?哎呦媽呀!可嚇死人了,知道吧?”鄰家大嬸一口一個“知道吧”,整得做筆錄的警員頭大。

      鄰家大嬸的證詞無法核實。兩名當事人,岑棣墜樓當場死亡,他的母親在得到噩耗后突發(fā)心臟病入院,目前危在旦夕。從家中滿地狼藉的情況看,鄰家大嬸所言非虛。

      跟死者不沾親不帶故,比這慘的場面也見多了,杜般看著尸體心里還是有點難受。畢竟上午岑棣還是個大活人,跟他面對面聊過天。杜般朝左鼎站的地方看了看,并跟莊海交換了下眼神。

      左鼎站在勘查燈背陰處,尸表檢驗完畢他就再沒說過話。

      莊海走過去,說:“我聽杜般說了。別想太多。一個人自己拿定死的主意,你防得了今天防不了明天。何況岑棣是個精神方面出了問題的人。”

      莊海的話安撫作用約等于零,尸體解剖卻又給了左鼎一記重錘。

      7

      左鼎在電話里沒說究竟出了什么事,歐陽楠才更感情況嚴重。她推開法醫(yī)辦公室的門,涌入眼簾的是一團漆黑。說好來辦公室,左鼎人卻不在。歐陽楠正納悶,黑暗中傳來熟悉的聲音:“進來吧?!?/p>

      歐陽楠摁下墻上開關。左鼎辦公桌后的椅子轉(zhuǎn)了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出左鼎疲倦至極的面容。

      “出什么事了?”歐陽楠走近問。

      “岑棣。”左鼎動了動嘴,人則仿若泥塑。

      “什么意思?”

      左鼎把桌子上的照片推向歐陽楠。只瞄了一眼,歐陽楠就驚出一身冷汗。

      “你不會擅自解剖了岑棣的尸體吧?”歐陽楠問,她知道岑棣的母親于今日凌晨病逝,擔心左鼎一時沖動做出非常之舉。

      “我還不至于喪失理智。岑棣生前辦理了遺體捐贈手續(xù)。”

      歐陽楠這才放下心來,拉椅子坐下,仔細翻看尸解照片和組織切片的照片。

      “從照片看沒有器質(zhì)性病變。一切正常?!睔W陽楠邊說邊抬頭看左鼎。

      左鼎雙眉深鎖,點頭說:“一切正常,所以死得不正常?!?/p>

      “現(xiàn)場勘查明確,證人證詞屬實,岑棣死于自殺的結(jié)論沒錯。你說的不正常是指岑棣的自殺動因?!?/p>

      “是?!?/p>

      “或許是精神類疾患?!?/p>

      “又或許……與蝴蝶有關?!?/p>

      8

      除了岑棣出事當天,鄰家大嬸證明岑棣從沒出現(xiàn)過什么反常?!伴T對門兩年了,見面阿姨長阿姨短的,挺好的孩子,知道吧?上星期剛介紹我大侄女跟他認識。你看這事鬧的?!?/p>

      左鼎問:“您侄女叫蝴蝶?”

      “不是蝴蝶,是胡杰,知道吧?”

      左鼎看歐陽楠,歐陽楠搖頭。左鼎明白歐陽楠的意思,他也覺得不是搞錯名字這么簡單,可他不甘心,又問:“您侄女現(xiàn)在人在哪兒?”

      “在她家啊。怎么啦?”

      左鼎問:“您確定她沒失蹤?”

      “失蹤?你怎么說話呢!這不是咒人嗎?”

      歐陽楠趕緊打圓場:“他沒那意思。我們主要是覺得您這么漂亮,您侄女肯定也是美女。有沒有可能您侄女沒看上岑棣,對岑棣避而不見,造成岑棣一時想不開?”

      “那是?!编徏掖髬鹗艿娇滟潱瑧B(tài)度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笑逐顏開地說,“我們家專出美女,知道吧?美人胚子,能不拿著點?避而不見不至于。她對岑棣那孩子的印象不錯,兩人約好下周看電影呢。知道吧?”

      “您侄女主動的?”

      鄰家大嬸斜了左鼎一眼說:“當然是岑棣主動的。”

      “您確實了解嗎?”

      “我大侄女的事我不了解誰了解?”

      “這一點非常重要,請務必講實情?!?/p>

      “什么意思?你是說我在撒謊?”

      眼見兩人又針尖麥芒頂上了,歐陽楠扽了扽左鼎的袖子,跨前半步說:“關涉岑棣自殺的原因,必須慎而又慎。您最好把胡杰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我們。”

      鄰家大嬸說了手機號,緊張地打探:“我家胡杰不會惹上麻煩吧?”

      “不會。還有,您的確沒聽清岑棣跟她母親到底為什么吵嗎?”

      “連摔帶砸的,聲音可大了,就是說話聽不清,好像說他媽騙他。我覺得岑棣自殺主要是因為這事,跟我大侄女沒什么關系。知道吧?”鄰家大嬸的心理顯然發(fā)生了些變化。

      歐陽楠問:“他們母子經(jīng)常吵架?”

      “破天荒,頭一次。越這樣越受不了刺激。這過日子啊,鍋碗瓢盆時不時磕一磕碰一碰才好。多大事,至于尋死覓活?”鄰家大嬸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叨叨。

      可以肯定岑棣口中的蝴蝶和鄰家大嬸口中的胡杰絕非一人。左鼎和歐陽楠還是去見了胡杰。美女算不上,胡杰的相貌、性情皆屬四平八穩(wěn),對于不以時尚、前衛(wèi)、另類為擇偶標準的人來說,應該會愿意跟這樣的女孩試著交往交往。胡杰已經(jīng)通過姑母獲悉岑棣自殺的事,對警察的到訪也早有準備。

      “他比我大好幾歲,給我的印象比較成熟穩(wěn)重,不像愛沖動的人。剛聽我姑媽說這事的時候,還真不敢相信?!焙苌駪B(tài)自若地說。

      “聽你姑媽說你們對彼此的印象不錯?!?/p>

      “還行吧。他還約我這周日看電影呢?!焙苷f著主動打開微信給歐陽楠和左鼎看。估計鄰家大嬸把跟左鼎發(fā)生爭執(zhí)的事告訴她了。

      從微信聊天看,岑棣像大多數(shù)剛開始談朋友的人一樣,表現(xiàn)出男方該有的適度主動,說話很注意分寸,內(nèi)容多為朋友圈轉(zhuǎn)發(fā)的消息和趣事,間或聊聊個人興趣愛好,聊天時間從沒超過晚上十點。

      左鼎問:“他有沒有說過自己的戀愛史?”

      “說過。先后談過兩個,同事介紹的,交往了個把月,覺得不合適斷了?!?/p>

      歐陽楠問:“什么時候說了嗎?”

      “一個是去年;另一個在認識我之前?!?/p>

      左鼎問:“那兩個人里有叫蝴蝶的嗎?”

      “這他沒說?!?/p>

      左鼎問:“你覺得他有什么地方比較奇怪嗎?”

      “之前不覺得。畢竟我們只見過一面,時間不到兩小時,了解有限,完后也就在微信上聊聊。聊的什么你們也看了,你們覺得他有什么地方奇怪嗎?不過聽我姑媽說他自殺前跟他媽媽吵了一架,一個男的要因為這個自殺……是夠怪的,至少是脆弱?!?/p>

      胡杰是四平八穩(wěn)的人,跟岑棣的交往是四平八穩(wěn)的交往;至于岑棣,顯而易見也沒掉進一見傾心的火爐。

      結(jié)束了跟胡杰的談話,歐陽楠問左鼎:“你還是堅持認為蝴蝶確有其人?”

      “有證據(jù)徹底否認她的存在嗎?”

      “如果岑棣對蝴蝶的感情真像他表現(xiàn)的那么一往情深,為什么要跟胡杰交往?”

      “難以理解。”

      “所以……”

      “所以我打算去岑棣工作的地方看看?!?/p>

      歐陽楠樂了:“簡直是不撞南墻不回頭。”

      “而且得看是南墻硬還是頭硬?!?/p>

      岑棣在一家第三方獨立理財公司供職。經(jīng)理說,雖然岑棣來公司只有短短兩年,卻稱得上是個出色的理財顧問。在充分了解客戶需求的基礎上,根據(jù)客戶的實際情況,準確分析客戶的財務狀況,為客戶制定出最理想的個人理財方案,岑棣做到了,在客戶中的口碑不錯。簡言之,態(tài)度、能力無可挑剔。

      對客戶資料的查閱排除了蝴蝶是客戶之一的可能。在岑棣是否有女朋友這個問題上,岑棣的同事眾口一詞,肯定沒有確立關系的女朋友。兩個同事坦承曾經(jīng)給岑棣介紹過女朋友,結(jié)果跟岑棣告訴胡杰的一樣,短期接觸,和平分手。

      “為什么你這么肯定岑棣沒女朋友?”這是左鼎反復追問的問題?;卮鹞寤ò碎T,有說生活軌跡兩點一線,嚴重違背戀愛期南征北戰(zhàn)這一鐵律的;有說電話百分之一來自非客戶,嚴重低于戀愛期女朋友電話占百分之五十最低概率的;有說衣著不出新、情緒不出格,嚴重偏離戀愛期形象高端智商低下生理心理特征的;最擲地有聲的說法是岑棣自己說沒女朋友,岑棣一貫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他的話可信度高為大家所公認。

      調(diào)查結(jié)果一再將矛頭指向精神疾患。矛盾之處在于,兩年共計四次體檢,岑棣的各項檢查指標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健壯如牛,而且沒有一個同事認為岑棣的精神有問題。一個精神病患者無可挑剔地從事理財顧問一職也著實讓人難以想象。綜合考慮,最合理的解釋是,突發(fā)精神疾患。也就是說,事發(fā)當日清早,岑棣從睡夢中醒來,望著漫天飛舞的大雪,腦細胞異常放電,幻覺為他制造了一個叫蝴蝶的女朋友,制造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制造了一幕飛雪見證的求婚,制造了求婚的戒指,制造了蝴蝶神奇的消失像她神奇的到來一樣……左鼎猛然想到了什么。

      9

      “他那天說什么了?”

      “說前一天在我們柜臺買過戒指?!?/p>

      “那他買過嗎?”

      “沒啊。鉆戒這種東西又不是盒飯,就算是銷售旺季,日銷量也超不出個位數(shù),前一天買的我能不記得?就算我得了健忘癥,有票據(jù)可查呢?!睜I業(yè)員指著岑棣的照片說,“可這人軸得要命,非說買過。自己又拿不出發(fā)票。泡妞也沒這么泡的吧,我真是服了。”

      “你認為他在糾纏你?”

      “不然呢?發(fā)神經(jīng)?”

      “原來認識嗎?”

      “認識他?”營業(yè)員撥浪鼓似的搖著腦袋說,“饒了我吧。見都沒見過。不過我男朋友說搞不好他就是傳說中的那種變態(tài)狂,偷偷跟蹤過我。嚇死寶寶了。這兩天我男朋友天天接我下班?!?/p>

      歐陽楠俯身看著柜臺里光華璀璨的戒指,回想那天的情景問:“他說過戒指是哪款嗎?”

      “說過。跟這個有點像,但不完全一樣。”

      “他自己承認不一樣?”

      “承認。還指責我把他買的那款藏了。我有病???不,是他有病?!?/p>

      國貿(mào)大廈四家首飾品牌專柜逐一問過,沒人見過岑棣。按90后小營業(yè)員對岑棣關于戒指形狀的轉(zhuǎn)述,也沒找到對應款。歐陽楠打電話給莊海,請他幫個忙。莊海爽快應允。

      左鼎打電話給莊海時,莊海揶揄說:“落在女同學后邊,弱爆了啊,左同學。”

      “歐陽讓你幫忙查岑棣的話單和刷卡情況了?”

      “沒錯。比你還多一條,讓我查岑棣出事前一天去沒去過國貿(mào)一層首飾專柜?!?/p>

      “她怎么知道戒指是在國貿(mào)買的?”左鼎思忖道。

      “這她沒透露。女神自有女神的非凡之處?!?/p>

      “結(jié)果查得怎么樣?”

      “國貿(mào)近期留存的影像資料里沒看到岑棣。他的信用卡和儲蓄卡也沒首飾類商品的刷卡記錄。話單聯(lián)系人非常多,跟岑棣的工作性質(zhì)有關,沒辦法一一排查,你知道為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沒有叫蝴蝶的。自殺當天岑棣只給一個人打過,打了兩次,撥錯號了?!?/p>

      “知道了。有需要再打給你?!?/p>

      “沒問題。岑棣的事沒立成刑事案,我這邊不能安排主動偵查,但可以保證職權范圍內(nèi)有求必應。不過老左,說實話我覺得你這個高中同學精神真不正常?!?/p>

      左鼎何嘗不這么想,但窮盡全力、以防萬一是起碼的職業(yè)操守。調(diào)查到了這個地步,可以說到頭了,于是左鼎說:“嗯。結(jié)果告訴歐陽了?”

      “還沒,正準備打電話你打過來了?!?/p>

      “我跟她說吧。”

      “OK?!?/p>

      左鼎給歐陽楠撥了幾次電話,歐陽楠才接。左鼎問歐陽楠在哪兒,歐陽楠說在影樂世界。左鼎開玩笑說別告訴我是一個人。歐陽楠簡單地嗯了一聲。左鼎說了莊海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歐陽楠又嗯了一聲。左鼎明顯感覺歐陽楠心不在焉,問她沒事吧。歐陽楠說沒事,先掛了,就掛了,弄得左鼎直發(fā)愣。

      電話另一頭的歐陽楠已經(jīng)在海報前站了一刻鐘。她在極力回憶岑棣當時的舉動。還是那張《那年夏天你去了哪里》的海報。岑棣跳樓前數(shù)小時曾在她站著的地方站過。歐陽楠自信位置誤差在一尺之內(nèi)。從售票柜臺到海報,岑棣走過的這幾步路歐陽楠重復走了好幾次,沒看出什么名堂。

      歐陽楠讓賣票的小帥哥看了岑棣的照片,小帥哥壓根想不起見過這個人,更不用說跟這個人說過什么話了。再次印證岑棣電影看得不多?;糜X讓岑棣堅信帶蝴蝶看過電影?只能是幻覺,因為小帥哥說換海報前上映的也不是《匆匆那年》,而是《愛你的人》。

      岑棣迷上了幻覺,迷上幻覺的不止岑棣,歐陽楠覺得自己也迷上了岑棣的幻覺。理智在敲警鐘,然而好奇的邊鼓敲得更為劇烈,更為奏效。歐陽楠被好奇一路驅(qū)使,坐公交車到沃爾瑪,下車徑直西走一百米,在那家關了張的店面門口站定,像岑棣一樣摸了摸掛鎖,趴在門上,隔著玻璃往里面看了看,最后將目光落定在門上。經(jīng)歷過入冬后第一場大雪,門上的紙已然皺裂破損,字跡模糊,勉強可以辨認。“租期已滿,契卡甜品屋遷至市美術館以西二十米。期待新老朋友光臨。12路車美術館站下。聯(lián)系電話139****5809。”岑棣那天之所以到市美術館為的是找到真正的目的地——契卡甜品屋。

      10

      “隨便看吧。”岑棣的堂妹將左鼎讓進屋,自己退了出去。

      她剛從另一個城市趕來,操辦大伯母和堂哥的喪葬事宜,收拾整理遺物。房子即將變賣。遲來一步,四居室的面貌將不復存在。

      為什么來?左鼎沒有明確目標。身臨其境的潛在意義難以準確概述,現(xiàn)場再現(xiàn)的物證學價值或可估量,心理學的奧義卻永遠無法進行量化統(tǒng)計。

      臥室的潔凈度、條理性在男性中少見。書架上擺的絕大部分是投資理財方面的書刊,很少幾本休閑雜志。岑棣曾經(jīng)酷愛哲理性散文。左鼎還記得高中唯一一次去岑棣家,那時岑棣家剛搬進精才小區(qū),由原精才小學宿舍開發(fā)翻建而成(岑棣的父親生前在精才小學任職,新小區(qū)落成后分得一套新房)。岑棣毫無炫耀新家之意,讓他引以為豪的是他的書,古今中外的哲理散文。有些書從版本看比岑棣的年齡還大,它們部分得來于父親的收藏,部分是岑棣自己在舊書市場淘的。岑棣對它們視若珍寶,從小到大,搬過幾次家,包括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從外省搬至本市。其他東西可以丟,珍愛的書一本不少裝箱托運。那時聊起夢想,岑棣最想成為的是哲學家,至少是個作家。而最終,他將嚴整的思維用于了投資理財。夢想的流失歸罪于時間、現(xiàn)實還是自己?歸罪的說法未必準確,某些時候某些人談起夢想或遺憾或羞怯或茫然或嗤之以鼻或一笑了之……表達方式林林總總,探秘內(nèi)心,或真情流露或心口不一。而今,岑棣對于夢想流失作何感已無處探問了。

      沒什么特別和可疑,一切井然有序,有種潔凈的嶄新感。

      “岑棣原來那些書都丟了嗎?”左鼎問岑棣的堂妹。

      “應該是。我也納悶呢,那么個嗜書如命的人,居然舍得把寶貝全丟了。我還記得伯父一家從X市搬走那天,我不小心把果汁灑到一本書上,叫什么……什么的黃昏……”

      “《偶像的黃昏》,尼采的?!弊蠖φf。他見過那本殘留著黃褐色印跡的書,還在岑棣的講解下翻讀了幾頁。時隔數(shù)載,岑棣對少年堂妹的無意之過仍耿耿于懷,專門說了印跡的由來。

      “對,就是《偶像的黃昏》。好家伙,你是沒見到他當時的樣子,跟被踩了尾巴的老虎似的,要多兇有多兇。用我大伯的話說,有什么別有病,沒什么別沒錢,動什么別動小棣的書?!贬Φ奶妹谜f起往事笑出兩個深酒窩,一忽兒酒窩被哀傷抹平了,“堂哥畢業(yè)后丟掉了大學專業(yè),一直在家寫作,可惜作家之路走得不順。兩年前我打電話給伯母拜年,聽伯母說他到理財公司上班了,收入不錯。我爸還說這孤兒寡母可算熬出頭了。哪想到……唉!”

      左鼎又看了看岑棣母親的臥室,事發(fā)當日的狼藉已然不見。想在新居所尋找舊年輪就去老人的房間。歲月讓指縫寬了,卻讓心思更密實了,舊家什、老物件沒一樣不被密實的心思網(wǎng)住。岑棣的母親顯然不同于一般老人,她不為歲月牽絆,臥室中能尋到舊跡的僅只墻上岑棣父親的遺像和一本相冊。

      11

      “歡迎光臨契卡甜品。希望您找到中意的點心?!睅Эㄍ^飾的女孩十分可愛地躬身施禮。是她,岑棣來那天,跟她說過話。歐陽楠隔著玻璃門看到了。

      “對這個人還有印象吧?”歐陽楠拿出岑棣的照片。

      女孩掃了照片一眼說:“對,這位先生前兩天來過?!?/p>

      “說什么了?”

      女孩不答,拿黑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歐陽楠,狐疑地問:“你是……他女朋友?”

      “對。”歐陽楠信口應下。

      女孩舔了舔嘴唇,眼光閃動,說:“不會是懷疑他……”

      “懷疑他劈腿。”歐陽楠撇了撇嘴,似在克制滿腹委屈,“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就跟他在一起了,青春耗光了……”

      “哪有,哪有,你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兩歲。”

      “大多了呢,如果他真有別人,我……”

      “男人都好可惡!”女孩義憤填膺,仿佛已經(jīng)坐實了照片上的男人劈腿的事實。

      “你能告訴我他說什么了嗎?”

      “他問抹茶布丁賣完了嗎?我告訴他我們契卡沒這款點心?!?/p>

      “然后呢?”

      “然后他嘀咕了幾句就走了?!?/p>

      “他沒說前一天買過?”

      “你怎么知道?是說過,不過不是對我,是自己嘀咕的??赡茉趧e的地方買的,記錯了地方。既然你知道他買抹茶布丁的事,說明布丁是買給你的嘍,干嗎疑神疑鬼?”

      “我從不吃抹茶味的點心??晌以谒诖锇l(fā)現(xiàn)了抹茶布丁的小票?!睔W陽楠委屈得快哭了,“你們之前做過抹茶布丁嗎?”

      “真的沒有呢。小票上打的是契卡甜品?”

      “是啊。而且買過不止一次。”

      “這么古怪?我每天都在,之前從沒見過他。你不用那么看著我,這兒,”女孩指著自己的腦袋說,“絕對是一顆超強大腦。怎么搞的呢?”女孩嘟起小嘴,翻著眼睛琢磨,完全把歐陽楠的問題當成一道自己的必解題,過了一會兒說,“等下哈?!?/p>

      女孩跑進玻璃隔開的操作間,跟戴著高高白帽的西點師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跑出來,娃娃臉紅撲撲的,說:“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們還有家店,在西四小學對面。我們西點師說那邊可能做抹茶布丁。我在契卡干好幾個月了,才知道還有家分店?!?/p>

      “你們這家店之前是不是開在和平路沃爾瑪超市對面?”

      “是啊。半個月前搬過來的,那邊租期到了,房主提了房價,我們老板嫌貴。”

      “分店是搬家時新開的?”

      “不是,早有了?!?/p>

      從岑棣走過的路徑看,他找的應該不是西四的契卡甜品。歐陽楠思忖。

      “發(fā)什么呆啊?”女孩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如果那邊有抹茶布丁,而且是蝴蝶形的,那他肯定是在那兒買的?!?/p>

      “蝴蝶形?”

      “嗯。他是這么嘀咕的。對了,”女孩的眼睛又靈光乍現(xiàn),“你不叫蝴蝶吧?”

      “不。”

      “那我跟你說,那個女的多半叫蝴蝶。”

      “蝴蝶?”歐陽楠略感驚異,盡管她本來就是追著蝴蝶的虛擬蹤跡來的,還是沒料到蝴蝶的名字被直接提及,“他怎么說的?”

      女孩深受歐陽楠反應的鼓舞,提高聲音說:“我聽見他嘀咕,蝴蝶形抹茶布丁,蝴蝶最喜歡?!?/p>

      歐陽楠還是去了西四小學對面的契卡。柜臺里的綠蝴蝶和紅玫瑰相映成趣,栩栩如生,當真惹人喜愛。

      “您真有眼光,抹茶布丁是我們的經(jīng)典甜品。您還可以試試玫瑰酥,味道棒棒噠。兩種甜品包裝在一起超漂亮,送人又溫馨又顯檔次?!迸陠T跟美術館店的女孩一樣伶俐,咬定沒見過岑棣。

      12

      站在合五味外賣口,饑寒交迫的感覺立馬在歐陽楠體內(nèi)復蘇了。她二話不說買下兩袋熱氣騰騰的包子,邊吃邊拿照片給兩位賣吃的阿姨看。沒指望有結(jié)果,歐陽楠記得岑棣追到合五味時的狀態(tài),松垮的脊背、灌了鉛的雙腿,近似對幻覺的祭奠?;糜X即將煙消云散,對幻覺的追蹤臨近尾聲,饑寒交迫的復蘇或可視為正常感知的回歸,及其驅(qū)趕幻覺的最后一役。歐陽楠甚至開始猶豫最后一站還要不要去。

      “瞧這閨女的吃相,跟我閨女一模一樣?!卑仔涮渍f。

      “好像……來過?”藍袖套端詳著照片說。

      “咱店的東西好吃不貴,全市人民都來過也沒啥奇怪?!卑仔涮渍f。一雙笑彎的眼睛還停在歐陽楠臉上,她是真喜歡跟前吃包子的閨女。

      “哎!”藍袖套肘了白袖套下,“你瞅一眼。”

      藍袖套瞅了,又湊近點說:“別說,是眼熟?!?/p>

      歐陽楠咕隆一下咽了嘴里的包子,說:“阿姨,你們再好好看看?!?/p>

      “是不是來過?我覺著來過。”白袖套說。

      “來過來過。以前隔三差五就來?!彼{袖套對白袖套說,“你忘了,有次有個小偷偷顧客的錢,這孩子還見義勇為來著?!?/p>

      “噢——對對對,還是你記性好。這孩子那陣總來買蝴蝶卷子?!?/p>

      “為什么買蝴蝶卷子?”

      藍袖套嘎嘎樂了:“真跟我閨女一樣,問話不經(jīng)大腦。能為啥,愛吃唄?!?/p>

      “什么時候的事?”

      “啥時候的事?”藍袖套問白袖套。

      “你都記不清,我哪記得準??捎腥兆恿恕R荒辏俊?/p>

      “起碼兩年?!?/p>

      “謝謝!”歐陽楠收回照片,撒腿往車站跑。

      “哎呦。這閨女。雪沒化凈呢,你倒是慢點,看摔著……”

      歐陽楠頭也不回地揚起手擺了擺。

      坐什么公交呢?嚴格按照當初的路線來是怕遺漏最微小的線索,此刻,迷霧后的迷宮輪廓初現(xiàn),玄機不在路上,歐陽楠招手打的。

      歐陽楠站在掉光了葉子的枯樹前。呼出的氣一團接一團在口鼻前形成白霧。喘息漸漸平穩(wěn)后,歐陽楠開始用一柄園藝小花鏟刨土。地又冷又硬,既要使力,又不敢太使力,不大會兒歐陽楠便出了一身汗。

      “咔”輕微的碰撞令歐陽楠出現(xiàn)了一霎的屏息,她丟開小花鏟,小心翼翼拂去最后一層薄土。手掌大的木質(zhì)小盒,橢圓形,外雕簡易花紋。歐陽楠扳開鎖扣,掀起盒蓋……

      13

      “左警官嗎?我是岑棣的堂妹。我在地下室找到了我堂哥的那些書,您還看嗎?不看的話……”

      “看!”左鼎干脆地說。

      車輪在雪地上擰出漩渦。

      “對,再往前走,然后右轉(zhuǎn)您就看見了?!弊蠖σ呀?jīng)聽到了手機外岑棣堂妹的說話聲,孤兀附帶空蕩和潮冷,這聲音非但沒有削弱地下通道的陰森,反而平添了毛骨悚然之感。

      看到左鼎,岑棣的堂妹松口氣說:“您可來了。一個人呆在這種地方真嚇人?!?/p>

      她站在地下室門口,背對燈光,臉孔浸在黑暗里。垂肩長發(fā)跟擴口大衣袖連在一起,仿若翅膀。她不知道自己像一只巨大的蝙蝠,足能讓缺乏心理準備的人嚇破膽。

      六平方米見方的逼仄空間,四壁爬著大小不等、形態(tài)各異的青黑色霉斑。疊放在一起的紙箱因為潮濕失去了硬挺的棱角,倘或沒有書的支撐,它們必定癟塌得萬分丑陋。

      岑棣的堂妹什么時候離開的,左鼎毫無知覺。他耐心地翻紙箱里的書,一本接一本,先用目光捕獲每本書的出版時間,然后讓倒置的書頁孔雀開屏般展開,再把書整齊地碼回紙箱。整套動作一遍遍重復,直至一張紙片從書頁中飄落。紙片輕若羽毛,紙上的字重抵千斤。

      14

      樓頂?shù)难┍鹊孛嫔系难└?,更急?/p>

      莊海走到站在樓邊的左鼎和歐陽楠旁邊說:“你倆爬這么高,是想跟上帝對話還是想聆聽岑棣的遺言???核實過了,岑棣死亡當天撥過的手機機主證實她確實是兩年前開始使用的這個號。你還沒說盒子里裝的什么?”

      歐陽楠說:“戒指?!?/p>

      “岑棣真買過戒指?”

      “買過。不過不是他跳樓的前一天,是兩年前。一切都發(fā)生在兩年前。那個冬天,下著跟現(xiàn)在和岑棣死那天一樣的大雪?!睔W陽楠仰臉看漫天的雪蝴蝶說,“戒指上檢出的女性DNA跟失蹤人員親屬庫中一對夫婦比中了,他們的女兒叫蝴蝶,大學畢業(yè)后留在我市工作,兩年前與家人失去聯(lián)系。蝴蝶工作過的那家公司破產(chǎn)了,查不到更多信息。我又去了趟西四契卡甜品,西點師說他最初在沃爾瑪?shù)旯ぷ?,一年前契卡開分店,才調(diào)到西四店。《匆匆那年》是影樂世界兩年前年底上映的。”

      左鼎說:“夾在書里的發(fā)票,日期是兩年前,跟銷售商的票據(jù)對得上。岑棣聞到的奇異味道并非蝴蝶的獨特體香,而是氣體麻醉劑給岑棣造成的幻覺。蝴蝶突然而又神秘的消失,岑棣的暈倒,都是麻醉劑發(fā)揮效用的結(jié)果。岑棣的母親退休前是藥劑師?!?/p>

      莊海說:“她跟蝴蝶合謀?”

      左鼎說:“至少是知情人?!?/p>

      “可……為什么?”

      歐陽楠說:“盒子里除了戒指,還有張字條,寫著‘為了愛’三個字。我想她們應該只是想讓岑棣暫時失去知覺,沒想到蘇醒后的岑棣居然失憶了,忘了蝴蝶,一忘就是兩年?!?/p>

      左鼎說:“除了部分記憶缺失,岑棣的興趣愛好也發(fā)生了變化。岑棣的母親當時將錯就錯。賣了精才小區(qū)的房子買了現(xiàn)在的。我第一次來就覺得奇怪,雖說兩套房面積差不多,但論戶型和地理位置,精才那套明顯要好。他母親想盡一切可能斬斷與過去的聯(lián)系。換房子出于這個目的,將岑棣喜歡的書全部裝箱封存也出于這個目的。岑棣臥室的雜志期刊是近兩年的。相冊中照片空白期對應的應該是岑棣和蝴蝶的戀愛期?!?/p>

      “蝴蝶現(xiàn)在在哪兒?是不是已經(jīng)……蝴蝶所謂的愛究竟指什么?什么難言之隱讓她們做出這樣的事?為了愛我們是否就有權剝奪愛我們的人繼續(xù)愛我們?”

      左鼎和歐陽楠默不作聲。漫天的雪蝴蝶,漫天的恬淡,神秘的面龐。

      “岑棣飛身一躍那一刻在想些什么?”莊海說。

      岑棣記憶中那塊空曠之地,正如眼前闊大、凜冽、盛氣凌人的潔白。與纖塵不染和滴水不羼的蒼茫相比,也許岑棣情愿自己的過去是一攤淤泥、一片沼澤或一個垃圾場,面目可憎,惡臭難擋,但有形有狀,經(jīng)年累月的痕跡清晰可見。他的死,僅只因為蝴蝶的消失,還是因為無力承受失去自我的巨大恐懼?

      我的過去一片朦朧……——《暗店街》。某個時刻,你有沒有過相似的感覺?

      發(fā)稿編輯/冉利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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