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年的絲路神話

張斌璐

絲綢之路隨著歷史的改變被一層層地講述，就像疊加了一層層的沉積土，看似變得清晰，卻顯得更為撲朔迷離。

馬和絲綢的故事

關(guān)于絲綢的故事，要從馬開始說起。

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于是，在紫煙中傳來了縹緲之處的音訊，根據(jù)《漢書·天文志》記載，“房為天府，曰天駟。其陰，右驂。”天上的房宿乃是天馬，《晉書·天文志》又說：“房四星，亦曰天駟，為天馬，主車駕。房星明，則王者明?！碧祚R之星閃耀之時，地上的王者便可獲得光明。天馬的存在，不由使武帝的心思蠢蠢欲動。天馬從何而得？君王遂取《周易》占星，得了一句話：“神馬當(dāng)從西北來?！贝耸滦兄灰祝鞅庇懈邩?，高樓外是匈奴人，若要得神馬得對付匈奴。這樣，武帝便想到了張騫。

張騫在匈奴諸國數(shù)十年，熟知西域掌故。盡管此時他因涉李陵案已經(jīng)廢為庶人，但又有了出頭機遇。他向武帝獻(xiàn)了一計：欲破匈奴，先連烏孫，若可聯(lián)結(jié)烏孫，那么無異于斷了匈奴的左膀右臂（語見《漢書·張騫李廣利傳》）。武帝聞言大喜，又拜張騫為中郎將，帶著禮物前去出使烏孫。烏孫國王見之大喜，也取了國之寶物歸于大漢，表示臣服，愿意共擊匈奴。在烏孫國王帶來的寶物里，武帝見到了幾匹神駿之馬。此馬之形，漢家未有，武帝感慨道：“這不是求之難得的天馬嗎？”

烏孫馬終究不是天馬，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但真正的天馬循著張騫的足跡而來。在往西北去尋找天馬的路途中，整條西北之路被完全打開，在匈奴的強大威勢和漢家的慷慨之下，各國紛紛和大漢交好，其中便有了大宛國。在當(dāng)初張騫流亡于匈奴之時，曾經(jīng)被大宛國收留，故他回國后，對大宛多有美言。當(dāng)整條西域之路被張騫打開后，大宛國王終于有機會和漢朝相通，贈禮絕不相輕。在大宛所獻(xiàn)的禮物中，武帝終于見到了他夢寐以求的天馬。

此馬來歷非同小可。據(jù)記載，傳說中的天馬在大宛國的高山之上，沒有人能夠捕獲，于是國人便取了五色母馬置于山下，對天馬誘以情色。便是天馬也動凡心，趁人不備和母馬產(chǎn)下凡種，小馬駒天賦異稟，汗色殷紅如血，人稱汗血寶馬。君王見之傾心，才知道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于是，原來的烏孫馬被改稱“西極馬”，“天馬”的稱謂交給了大宛的汗血馬。

天馬之子可曾把武帝帶上青天？后人不追究了，但是尋馬之路卻打開了漢朝和西域的相通之途。《漢書》記載道：“歲余，騫卒。后歲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屬者皆頗與其人俱來，于是西北國始于漢矣?！?/p>

史書中的幾個字，就像是牽動整個人類歷史的蝴蝶翅膀。司馬遷和班固何曾料到，這個“始通于漢”對歷史的進程造成了重要的影響。武帝總算得到了他的寶馬，不過他對諸國所相贈的禮物才是真正舉足輕重的關(guān)鍵，那便是絲綢。

絲綢，柔軟的織物。當(dāng)光影照射在織物的表面之時，呈現(xiàn)出流動的波紋，如同水紋一樣流光溢彩。在張騫開辟的道路上，絲綢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妒酚洝ご笸鹆袀鳌泛喡缘乇砻髁诉@條通道上的民俗：“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國雖頗異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須髯，善市賈，爭分銖。俗貴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決正。其地皆無絲漆，不知鑄錢器?！逼渲兄档弥匾暤氖恰敖詿o絲漆”，漆指漆器，絲指絲綢。

不妨來設(shè)想一下，在這些沒有漆器之國度，日用色彩將何等貧乏？當(dāng)絲綢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的時候，就仿佛將光的誘惑帶到了那里。這是何等光輝奪目的景象？直到1870年，德國歷史學(xué)家李?；舴腋鶕?jù)這一想象，將漢朝往西域的西北通道正式命名為“絲綢之路”。而這個美妙的命名，從此以后成為了一個通名，負(fù)載了越來越多的想象之韻。

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隨著這個美妙的名字，有人把絲綢之路想象成一道這樣繁榮的光輝大道。作家余秋雨將絲綢之路比擬為“中國文化重要的脈”，在一次演講中，余秋雨說道：“絲綢之路是中國向外交流的第一通道，是人類文明的第一通道。絲綢之路是把河西走廊上的一個一個綠洲接通，向外面的民族輸送我們的精神產(chǎn)品、物質(zhì)產(chǎn)品。全世界的文明在我們這里融合了，意味著奇跡要出現(xiàn)在中國了，這就是唐朝的出現(xiàn)，中國由此邁向大唐。唐朝是河西走廊造成的，是絲綢之路造成的，我們?nèi)慷紤?yīng)該為它鼓掌。”

文人深情令人動容，唐代文化繁榮確實是歷史奇跡。然而，假如說絲綢之路是造就了唐代文化高峰的原因，那么唐代帝國的衰敗和覆滅又當(dāng)由誰來承擔(dān)呢？絲綢之路建立后，中國和西域諸國在貿(mào)易商往來興盛，頻繁往來確實于文化有極大的推動作用，這些推動，有些是和平且友好的，但一路上的血腥殘忍也不計其數(shù)。也正是這些在絲綢之路上的新興國家，對唐帝國的敗亡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假如說，唐朝的文化興盛是河西走廊和絲綢之路造成的，而其衰敗同樣來自河西走廊和絲綢之路，這可能更接近于歷史的真相。

在《出三藏記集》里，這樣記載西去求法的法顯法師：

“以晉隆安三年，與同學(xué)慧景等發(fā)自長安，西渡沙河。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四顧茫茫，莫測所之。唯視日以準(zhǔn)東西，人骨以標(biāo)行路耳。屢有熱風(fēng)惡鬼，遇之必死，顯任緣委命，直過險難。有頃，至蔥嶺。嶺冬夏積雪，風(fēng)雨沙礫，山路艱危，壁立千仞。昔有人鑿石通路，傍施梯道，凡度七百余梯。又躡懸絙過河數(shù)十余處。仍度小雪山，遇寒風(fēng)暴起，慧景噤戰(zhàn)不能前，語顯曰：‘吾其死矣，卿可時去，勿得俱殞。言絕而卒。顯撫之號泣曰：‘本圖不果，命也奈何！復(fù)自力孤行，遂過山險。”

法顯求法，一心堅忍，為后世稱贊。不過這里也描述了絲綢之路上的路途，并不是一條輕松徐行的康莊大道。哪怕有“鑿石通路、傍施梯道”，卻依舊是“人骨以標(biāo)行路”。不妨一問，山中梯道是何人所建？路上人骨又是誰人所留？便可知從長安到西域的路途上艱險無數(shù)，后世人輕松一句文化交流，在古人那里絕非坦途。

到了唐朝，詩人張籍留下了這樣的詩句：

“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無數(shù)鈴聲遙過磧，應(yīng)馱白練到安西?！?/p>

詩句清雅，留給讀者一幅蒼涼景象。安西，今甘肅瓜州縣，位于河西走廊西端。這支長長的駱駝商旅，已經(jīng)走過了漫長的河西走廊，向西域進發(fā)。實際上，到了唐代，由漢代所開啟的陸上絲綢之路已經(jīng)逐漸由盛轉(zhuǎn)衰。《新唐書·西域傳》記載，“開元盛世，征西域商胡稅，以供四鎮(zhèn)。北道的商人，則由輪臺征稅?！币环矫婵梢娊z路上的往來頻繁，同時也促進了西域各國的高速發(fā)展。當(dāng)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河西走廊被吐蕃所控制，這條商道也就逐漸喪失了其原有的價值。

對此，復(fù)旦大學(xué)的歷史學(xué)家葛劍雄強提出，絲綢之路的價值并不像傳言中那么高。葛劍雄認(rèn)為，“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為了貿(mào)易和利潤開辟過這條路。這些歷史現(xiàn)在有些人不清楚，還以為是中國人為了賣絲綢才開了絲綢之路。即使在這以后，中國也從來沒有通過這條路輸出絲綢。在這之后，每當(dāng)有戰(zhàn)亂，或者西方的需求變小了時，這條路也就不通了。因此從有了這條路后，往往是通的時間短，斷的時間長。因為當(dāng)時的自然條件惡劣，而運輸代價是很高的。到了安史之亂，唐朝從中亞節(jié)節(jié)敗退，一直退到長安附近，絲綢之路基本上不存在了，變成了中亞內(nèi)部的一條路。而這時，阿拉伯人掌握了航海技術(shù)，到了廣州、寧波這些地方。海運一通，絲綢之路的價值就沒有了，因為海上運輸量大，除了絲綢，還增加了茶葉、陶瓷等日用品。所以絲綢之路并不是始終都有那么多的價值?！?/p>

最初提出“絲綢之路”的德國人李?；舴遥菃尉蛷堯q出使西域一事而言，余秋雨指絲綢之路為文化之脈，是由文化貿(mào)易往來而言，而葛劍雄對絲綢之路歷史價值的澄清，乃是由經(jīng)濟史格局而言。姑且不論是非，但不難看出，“絲綢之路”一語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足以從諸多視角來觀照的多重棱鏡，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所看到的的風(fēng)景是顯然不同的。至于后來將海上貿(mào)易稱為“海上絲綢之路”，則可以視為文學(xué)上的比喻引申了。

語義外延極其廣泛

假如我們把“絲綢之路”從最原初的意義上來看，那么這條道路最晚到中唐已經(jīng)消亡，“絲綢之路”也不過是一個歷史名詞。然而，當(dāng)“絲綢之路”被用來指稱東西方交流的代名詞時，該詞的語義外延就變得極其廣泛。上文引葛劍雄已經(jīng)指出，阿拉伯人控制了海上貿(mào)易后，直接導(dǎo)致了陸地上的絲綢之路的衰敗。然而，當(dāng)數(shù)百年后，蒙古人奪取大陸的控制權(quán)以后，這條陸地上的通道又開始逐漸被激發(fā)起來。

1204年，隨著十字軍的東征，威尼斯人占據(jù)了君士坦丁堡，一部分意大利人開始定居在該城，其中包括了鐘表商人馬可·波羅。而我們今天熟知的這個名字，來自于和他同名的孫子小馬可·波羅。

實際上，享有盛譽的《馬可·波羅行紀(jì)》的真實性，始終遭受質(zhì)疑，但這并不影響人們對于絲綢之路神話想象的重新建立。根據(jù)書里的記載，馬可·波羅一行人先到了里海東南部的干樹地區(qū)，再到阿富汗的巴爾赫地區(qū)，通過帕米爾來到喀什，又沿著塔克拉瑪干沙漠南部，經(jīng)過和闐、羅布泊而抵達(dá)敦煌，最后到達(dá)中國北部。盡管在絲綢之路上不乏遠(yuǎn)行者的記載，但是真正意義上描述出幾乎從頭到尾完整的旅程的，威尼斯人卻是第一個，而他所描寫的恰恰是從絲路的另一端走向中國的歷程。

馬可·波羅再也沒有見過漢武帝夢寐以求的天馬，但是他的故事充滿更多的傳奇色彩，有很多細(xì)節(jié)來自他的杜撰，也有很多明顯抄襲中世紀(jì)傳說里的怪誕形象?！缎屑o(jì)》與其說是一本旅行游記，更不如說是充滿冒險精神的故事書，和當(dāng)時歐洲的大量暢銷書一樣，這些獵奇的傳說使他在回到家鄉(xiāng)以后發(fā)了大財，但同時也使得歐洲人開始對東方的國家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這時候活躍在絲綢之路上的，除了沙漠商旅之外，又多了一類人，來自歐洲的傳教士。

在古代的絲綢之路斷絕之前，這曾經(jīng)是一條佛教之路，但到了馬可·波羅以后，天主教傳教士開始紛紛來到中國。這時的中亞已經(jīng)完全在蒙古帝國的控制之下，沒有了戰(zhàn)亂的威脅，教士們可以借助當(dāng)時已經(jīng)非常發(fā)達(dá)的驛站系統(tǒng)來到東方覲見蒙古大汗。在一個新的世界格局之下，似乎絲綢之路在逐漸重新興起。

然而，到了13世紀(jì)中葉，隨著蒙古帝國的瓦解和瘟疫的蔓延，這條道路似乎又日趨冷清。直到1368年明朝建立時，只有稀少的沙漠商隊和傳教士還留下了行走這條道路的記錄。海上貿(mào)易的繁盛使人們更愿意取道海路，陸地上的絲綢之路再一次安靜了下來。

當(dāng)然，當(dāng)絲綢之路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人們視野里之時，這條道路已經(jīng)正式被命名為“絲綢之路”了。從李希霍芬開始，到沙琬，到后來的斯文·赫定，大量的歷史考古學(xué)家來到這里，故事似乎又要被重新講述。絲綢之路隨著歷史的改變被一層層地講述，就像疊加了一層層的沉積土，看似變得清晰，卻顯得更為撲朔迷離。

對歷史自身的描述

絲綢之路像是一場神話，當(dāng)我們試圖來談?wù)撨@個神話的時候，看似在談?wù)摽臻g，實際上是在談?wù)摃r間和記憶。事實上，借助“絲綢”來描述這條道路，本身就帶有一種強烈的不確定性和修辭感，而更多有關(guān)“絲綢之路”的表達(dá)，恰恰是建立在這種模糊性之上再進一步加以修辭化，以至于“絲綢之路”一詞成為了對歷史自身的描述。

究竟是借助絲綢之路來描述歷史，還是依靠歷史來描述絲綢之路呢？從漢武帝和張騫的故事開始，到《馬可·波羅行紀(jì)》，關(guān)于“絲綢之路”的描述始終充滿著真假難辨的傳說和史實，但這一切都構(gòu)成了“絲綢之路”故事的所有基石。

于是，到了20世紀(jì)的小說家卡爾維諾、戲劇家尤金·奧尼爾，他們也借助馬可·波羅的故事，重新來描述了他們的“絲綢之路”。在卡爾維諾那里，整個絲綢之路上漫布著各種看不見的城市，城市里密布著欲望、記憶、符號和死亡。而在奧尼爾看來，馬可·波羅是個正直又充滿反諷性的小說家，誰又能說，這不是對絲綢之路的另一種描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