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仁
母親在父親走了之后的幾年一直睡不安穩(wěn)。母親本屬淺眠,但追溯其因或許是照顧父親臥床的那幾年所造成。那時父親因癌細胞轉(zhuǎn)移行動不便。夜半時分,若需起身如廁便得母親協(xié)助才能完成。因此,在我正努力準(zhǔn)備大學(xué)聯(lián)考而熬著濃濃夜色的寂靜時刻,從母親房里傳來的陣陣尖銳而急促的咯咯軋軋磨牙聲,總讓我無法專心,甚至使我在不敵睡意趴在桌上打盹時,猛然驚醒。
后來我當(dāng)了醫(yī)生,才了解,看似細細咀嚼著美夢的磨牙者,其實正處于不佳的睡眠狀態(tài)?;颊弑旧?,其實也深受困擾,有種“總覺得睡不飽,每天醒來都好累”的感覺。我卻想起母親從沒喊過累。
父親病了之后,母親也辭去工作全心照顧父親,然而病魔長驅(qū)直入,攻占了父親的身體,也擾亂了我們?nèi)业淖飨ⅰ?/p>
父親的肢體因為癌細胞轉(zhuǎn)移腦部,變得僵硬且無法控制,必須讓母親每天陪著復(fù)健。而我也為了不再讓母親舟車勞頓地接送我上下課,就在學(xué)校外租住。
外宿的那一陣子,夜里不再傳來陣陣碾碎平靜生活的磨牙聲響,但或許是準(zhǔn)備考試的壓力過大,總覺得夜夜難眠,清晨醒來猶如未曾入眠一般,日日拖著疲憊身軀上課。
那段日子最常夢見的是父親。
夢中的他健康爽朗,我們?nèi)乙黄鸬轿r場釣蝦。父親嗜垂釣,我嗜蝦。夢中的父親不停將釣起的大蝦放到烤架上,另外拿起已烤得紅艷艷的蝦給我。蝦殼堅韌難以咬碎,我雙頰使勁不停咀嚼,直到夢中蝦場已近打烊,我仍未食半蝦……一樣的夢境不停出現(xiàn),直到某夜被同寢室友喚醒:“你還好嗎?磨牙磨得厲害呢!”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我自以為逃離家中那令人感到孤絕的情景,能夠回歸單純的生活時,卻在夢境的最深處,無人知曉的地方,默默咀嚼著對于疾病以及失去的恐懼。
在夜闌人靜的異鄉(xiāng),咬緊牙關(guān),發(fā)出思念的聲響。
父親沒能看到我考上大學(xué),母親也在父親走后放下照顧病人的重?fù)?dān),走進信仰的世界,到處至需要幫忙的喪家中協(xié)助處理后事,在每一場陌生人的告別式中默默流淚,送走蓄積心里的每一寸悲傷。
直到上了大學(xué)后的某日返家,夜晚時我與母親并肩而睡,與母親聊天,回憶起許多往事。母親已經(jīng)可以敞開心與我聊起許多她和父親相處的點滴,而不隨時涌現(xiàn)憂傷,甚至講到一些有趣的事,母親也會笑。
夜色涼如水,電風(fēng)扇似巡邏員一般來回在墨色里檢視,認(rèn)床的我輾轉(zhuǎn)難眠,但感覺一旁的母親已沉沉睡去。我仔細觀察著母親的睡眠,母親的呼吸平緩有致,偶爾的咕噥聲從喉頭發(fā)出,但無傷大雅。我像一部巨大的錄音機,在母親身旁悄悄收著音。一整夜,曾經(jīng)在夜里折磨著我的磨牙聲響,已不復(fù)聽聞。
母親似乎不再夜夜碾磨著生活中破碎的渣滓。我感覺母親心里深處的空缺已逐漸填補,悄悄地以她自己的方式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