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云
黃金屋
老白把媳婦扶起來,在她背后摞了兩床被子。被子早已疊得齊整。自從媳婦癱瘓在床后,每天都這樣,已是三十多年的習慣。老白媳婦頭往上梗了梗,抖抖地伸出手,捋捋花白的頭發(fā),輕輕咳了一聲。火爐里飄出淡淡白煙,碳火氣混合著小米粥的香氣。老白把洗手盆遞過來,老白媳婦把手泡在溫水里,輕輕揉搓著。
“怎么總有人來問我滿意嗎?”老白媳婦笑了笑,搖搖頭。
“那就還有人來呢?!崩习装衙磉f給媳婦。
老白媳婦接過毛巾擦手,目送老白推開門,端著洗手盆出去。
門又響的時候,老白媳婦聽腳步聲不是老白,抬頭見一個高個子男人進來。這就是前幾天人們說的老馬了,縣里來幫扶他們家的。老馬沒有提皮包,老朋友般笑嘻嘻的。
老白媳婦挺挺身子,嘴角努力往上拉拉,反手把一個東西往身后的被子下面塞。
老馬目光落在被子下還露著小半截的東西上。
“什么寶貝?”老馬問,“還要藏起來?”
老白媳婦臉紅了一下,仰起頭看著房頂一角。
老馬眼光也隨著過去。
房頂有些灰暗,是煙熏的。墻上掛著一幅乍啟典的國畫——《紫藤花開》。再看房間并不大,幾件家具擺放齊整。燈泡瓦數不算大,能看清東西還省電。床頭是個茶幾,茶壺茶碗放在茶盤里,旁邊一個茉莉花茶罐。床腳一個不起眼的地方有個小書櫥。這讓老馬眼中一亮。下鄉(xiāng)轉農戶不算少了,可見到書櫥的并不多。
門“吱”一聲又開了,老白進來。
老白笑笑,說:“你是老馬吧?”
老馬點頭,說:“我來看看你們還有什么……”
老白忙說都滿意,挺好的。
老馬說:“其他我不多說了,有什么說什么,不用刻意,不用非得說好,說滿意?!崩像R指指老白媳婦身后被子下半露的東西,“剛才有點兒好奇……”
“書唄?!崩习渍f,“這么些年了,睜開眼就看,能看出來什么!”
老白媳婦對老白說:“還不快沏茶?”
老白洗茶壺,倒茶,沖水,沏茶。茶香彌漫在房間里。
老馬接過茶碗品了一口,說:“能看書是好事?!?/p>
“不當吃不當喝?!崩习紫眿D笑了一下,“還總看出些毛病?!?/p>
“反正現在不愁吃不愁穿了,”老馬笑笑說,“也該考慮考慮精神了。”
老白媳婦身子輕微地抖了抖,像被什么東西擊中。
“看的什么書?”
“閑書唄。”
“我可以看看嗎?”
“又不是什么實用的?!崩习紫眿D回手掏那書,手按在書上又不動了,笑了笑,說:“能不嫌棄我看書的,你還是第一個?!?/p>
老馬又笑笑。
老馬從老白媳婦抖抖的手中接過書來一看,原來是脂硯齋評點匯校本《紅樓夢》。這回輪著老馬吃驚了。他也是個紅迷,這書當然讀過,不過即使在縣城,還沒遇到能和他討論這書的人。他轉頭看老白媳婦,老白媳婦正靜靜地看著他。
老馬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沒說出來。
“人們都說你們城里人才算讀書?!?/p>
“為稻粱謀算不得讀書?!?/p>
“我不是這樣也沒工夫讀?!崩习紫眿D摸著癱瘓的腿。
“那上天才給了你不一樣的補償?!?/p>
“什么?”
“黃金屋?!?/p>
老白媳婦仰起臉,眼中閃著光。
老馬沒再說話,唯恐一說話就驚跑了那奇異的光。
過了許久,像花的光華漸漸轉化成果實,沉甸甸地結實下來。老白媳婦抹了一把眼角,羞澀地一笑,說:“看我這德性?!?/p>
“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老馬說。
“我喜歡脂評《紅樓夢》,卻一直沒見過脂硯齋點評的甲戌本?!?/p>
老馬說我知道了。
不久,老白媳婦手中有了脂硯齋點評的甲戌本。
春天到了,她被老白搬到紫藤覆蓋的東屋。她經常捧著書讀,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像一個高貴的女王。有時放下書,臉仰起來,嘴角翹起,眼中閃著光。
人們說,她怎么看起來那么滿足?
紫藤花開
小年過了,老馬拿著兩個大紅“?!弊秩ダ习准?。福字是縣里書畫家送文化下鄉(xiāng)寫的。老馬專門給老白家留出兩個。有人說,你幫扶他家,這個時候還是送實惠的。老馬說,蓬生麻中,不扶自直。
路上沒有太多的人。到老白家的時候,見院子已經打掃得挺干凈。地上有剛落下來爆裂的紫藤豆莢,甚至能看出爆裂的紋路。幾只老母雞慢悠悠過來,看看豆莢,啄幾下,放棄,走開。老馬推開屋門進屋。
老白媳婦正坐在炕上,一邊梳頭,一邊看墻上的畫,見老馬進來,手里拿著兩個“?!弊?,笑著說,難為你想著。隨即拿起電話,撥通快捷鍵,說你快回來,老馬來了。放下電話,老白媳婦說,抽出點兒空我就趕他出去活動活動。老馬問年貨都辦全了嗎?老白媳婦說,啥叫全?說著看看墻角,你早送了那么多,現在又有你的“福”,全了。這時老白進門,笑著說剛才打門球去了,放下球桿,忙著沏茶。
老馬展開兩個“福”字,仍有墨香透出來,大紅的紙映得屋里紅通通的。老白和老白媳婦凝神看了一會兒,都說好。老馬接過老白雙手端過來的茶,品了一口,說,好香。又說,現在不愁吃不愁穿了,就再增加些文化味兒。老白說是,我們村就是傳統(tǒng)書畫村,寫字畫畫的不少,乍啟典的畫都成國禮了。老馬點點頭,豎起大拇指,說了不起。老白媳婦又扭頭看墻上的畫,老馬也看過去。
這幅畫老馬早就瀏覽過,也聽說是乍啟典專門給老白畫的,只是沒往心里去?,F在再看,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眉毛不自覺地一挑,接著皺了起來。抬頭是乍啟典題的字,隸書的“紫藤花開”,凝重的筆畫與畫中紫藤枝干相映襯,高古飄逸中透著一股勁。老馬愣住了。老白過來續(xù)茶,見老馬竟然失了神。
這時,老馬的目光從茶碗轉到老白端茶壺的手。那手呈灰黑色,青筋暴出來,似乎把那些多余的脂肪都擠干凈了,仿佛就是畫中紫藤枝干延伸出來的。
就是這雙手,三十多年抱著擁著媳婦起來、躺下,每隔兩個小時就重復同樣的動作。從北屋到東屋,春夏秋冬,一年四季,身上沒有一個褥瘡,讓她始終保持著生命的尊嚴。
老白也低頭看自己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仿佛本來就該這樣。老白媳婦也扭頭看他的手,他們都沉默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們又抬頭看墻上的畫。老馬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他的目光從遒勁的枝干轉向那一串串的花。中間部分是盛開的紫藤花,層層疊疊,紛繁雜沓。極艷處沒用大紅,卻用了淡紅和淺黃,仿佛樂章高潮時用了無聲。無聲勝有聲,也是這幅畫的點題之處了。
老馬想到老白媳婦,扭頭看她,見她嘴角上翹,眉眼含笑,仿佛沉浸在紫藤花盛開的馨香里。
畫家是高明的。畫面用了大量的留白,有細藤如游絲般蜿蜒劃過,偏僻處也有花穗,用深紅和紫色加以渲染,透出含苞待放的力道。那力道,仿佛吸收了天地自然的能量,依然不斷地生長,生長。
老馬這時發(fā)現自己握茶碗的手竟然也鉚足了勁,茶碗中的茶水紋絲不動。
老白又過來給老馬續(xù)茶,說,你的茶涼了。
老馬抬頭看看他,說,有你在,永遠不涼。
老白愣了一下。
老白媳婦也轉過頭來,皺了一下眉。
繼而,他們都像明白了什么。
老馬說,今天我好像才明白這幅畫。
這時,老白的手從小指到無名指到中指食指依次攥起來,最后大拇指重重地壓在上面。
老白媳婦笑笑,抬頭看窗外,目光飄得很遠。
老馬到其他農戶家去,看到掛著的畫,他都會過去凝視一番,也自然想起老白的手,老白媳婦的目光。
再聽到有人說,看看老白家過的什么日子,老馬就看著說話的人,擰起眉頭。
說話的人尷尬地笑笑,不知自己說對了,還是說錯了。